王霞
春來幾多好
二月春寒一過,風兒便喚醒了大地,所有的生命都把積蓄了一冬的力量迸發出來。
“最是一年春好處,草色遙看近卻無。”沒錯,我就是這樣覺得,要有這樣一個秩序:最是一年春好處,百草萌生。你看,凡是有泥土的地方,那一簇簇的草芽,齊心協力地冒出芝麻粒大小的小腦袋,細細的莖是透明的。不要看那小小的一棵,成千盈百上億合起來,遠遠望去,那草色淡淡,映入眼簾,給春天的世界涂上一層充滿生機的底色。
然后,在你不經意間,它們就舒展開狹長的葉子,漸漸、漸漸綠起來,越來越綠。
于是,一切都在這淺淡柔和的新綠上,一日日生動起來。先是池塘邊鵝黃色的迎春,一朵、兩朵,笑著鬧著,直至成串,終于成片成片地鋪展開來,金燦燦的那么溫暖。
靠窗的春梅當仁不讓,花苞由小米粒般開始鼓脹,扣滿每一根枝條。不知是哪一個夜晚,春風的腳步經過梅林,花兒就綻放開來。沒有綠葉的摻雜,一片片,紅的像火,粉的像霞。
隨著草色漸漸清晰,迎春退場,春梅謝落,櫻花、海棠、薔薇等等一干花兒們又開始熱烈起來,爭先恐后地燃亮人們的眸子。
除了碧草青青,花兒姹紫嫣紅,春天里還有兩件美事。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這個季節,風高不寒,正適合放風箏。逢到休息日,你如果尋到一個空曠的場地,就會發現:一定有很多人扶老攜幼,舉著線軸,扯著長長的線。有孩子,也有大人,跳著、跑著、歡叫著。那些樣式、大小、色彩各異的風箏就在空中高高低低地飄搖著,引逗著人們的視線,舒緩著人們在緊張生活中的心情。你看,那些快活的人們,一定是忘記了年齡,忘記了身份,忘記了所有的煩憂。此刻,人與自然就是這樣喜樂交融著,感染著。
就是平時,你在馬路上匆匆走著,不經意地一抬頭,突然就看到高樓的后邊,高高的一架風箏飄搖成一個點。你不由得就會停下匆匆的腳步,癡癡地看上一會兒。
“梨花庭院香飄滿,架架秋千笑聲軟。”蕩秋千是春天的第二宗專屬于女孩兒的美事。
兒時家在北方,闊大的院子里,有兩根又粗又高的木樁,高高的梢頭有巨大的鐵環,據說那是母親生了大姐后父親的杰作。
每年春天,風兒把剛苞芽的柳枝吹得飄飄搖搖時,父親便將那捆粗麻繩抱了出來,細心地一處處檢查,若有磨損就換上新的,然后爬上高桿,結結實實地拴好,繩子的下端同樣系上一塊長方形的厚木板。每逢這個時候,我都開心地跟著父親轉悠,眼巴巴地等著秋千的完工。父親每次忙好這一切,都要先上去試試。姐姐們小時候怎樣我不知道,到我能蕩秋千時,父親已經不年輕了,但他堅持一定自己先試試,才放心。父親從小習武,身手依舊敏捷。他站在秋千板上,身子隨著秋千的蕩起一曲一伸,飛到高處時,還會轉個身,引得我在下面歡呼。
輪到我了。我坐在秋千上,雙手牢牢抓著繩索。父親拉著秋千盡量向后,然后推出去。秋千高高蕩起,風兒在耳邊呼呼響著,我就像生出了翅膀,飛上了藍天。秋千高起,我的雙腿就蜷起來,下落時,就伸得筆直。一旦慢下來,父親就在我的后背加上一把力,又高高飛起。快樂如我,那笑聲似乎能穿透歲月,今日仍在耳邊回響……
春深草木芳
春深草木芳。
敲下這幾個字,鼻端似乎有隱隱約約清甜的氣息縈繞,那是暮春草木特有的味道。
我一直認為,春深,才是草木最好的時節。
初春時,萬物復蘇。草木萌生,競相生長。它們憋足了氣力,只是顯得有些急躁。仿佛因為著急,碧色就清淺了些。你看,柳芽是鵝黃的,草葉是蔥綠的,所有的一切都鮮嫩得略帶幾分嬌氣。
喜歡春野踏青,除了渴望遍賞春色,我還喜歡挖野菜。在我看來,田野里的這些草木,承天地雨露陽光,自由地生長,是大自然的恩賜。
初春時的野菜,不論是蒲公英,還是薺菜,都口感柔嫩,滿嘴春天的味道。可是我建議你,留一點耐心。讓它們有足夠的時間汲取春天的精華,孕育出更濃郁的滋味。于我,這時節的野菜每每讓我想起母親嘮叨的往事,心中總是泛起酸楚,吃在嘴里也總是有絲絲苦澀。
母親親歷過抗日戰爭。她說,她小時候兵荒馬亂,遇到荒年,生活更是困苦。十年有八年糧食不夠吃。人們都盼著開春,因為春天草根可以當救命糧。那些苦苦菜啊,婆婆丁啊,一點點芽芽就被挖走了,連新生的楊樹葉都捋回家吃了……
四五月間,草木已經繁茂,顏色是濃碧的,彰顯著春天的深度。它們的身軀已足夠豐滿,且還保持著柔軟,在微熱的風中,它們自由自在地搖曳,散發出草木獨有的芬芳。這時,你走到鄉下野外,踩著春水滋潤過的厚重土地,蹲下身,那些個野菜,葉片油綠篤厚,每挖一棵,都有豐收的驚喜。拿回家清水凈過,可以滾水快速焯過,然后一點點麻油、一點點精鹽,就能成就一盤春日佳肴。更好的是那些婆婆丁、小根蒜,只要洗干凈了,有一碟黃醬,幾張干豆腐就足矣。我時常清口品嘗,敏感的唇舌觸碰到菜葉,略略有點粗糙,隱約能感受到這些野菜倔強的骨骼。慢慢咀嚼,隨著口中的菜由涼變溫,不減柔軟的口感中,飽滿的草木清香微帶苦意,在口腔中回環,像極了我們的人生。
記得《詩經》中有一句,“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荇菜”就是一種野生水芹菜。只有到了四月,它才能長成可以隨著水流左右搖擺的長度,然后“左右流之”展現嫵媚的腰身。就像愛情,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追求,才能萌發出最美的姿態吧。
喜歡喝茶,但是那些名貴的明前茶我卻并不在意。皖南的茶農妹妹,曾給我留有上好的明前。那是一種嬌嫩的幽芳,短暫過后就是清淡。倒是茶農在暮春四月間,采來自己喝的大葉子茶,那股茶香厚重潑辣,悠久不散。我曾蹲在炒茶機旁,看茶農把綠油油的葉子,顛炒出焦香,略帶一點苦澀,就像人間的生活。我并不太喜歡那些繁瑣的茶道,那些招式美則美矣,卻少了草木本身的自然質樸。我更喜歡和山間茶農一起,粗瓷大碗,一撮老綠的葉子,滾開的水澆過,收蓄一季的草木香就悠悠地傳了出來,且不說喝,就是嗅著都有些微微的醉意了。
世人常記“人間四月芳菲盡”,時常忘卻“城春草木深”。我卻最喜歡薛濤的那一句——“路入煙霞草木香”。是啊,暮春時節,閑步郊外,柔草窸窸窣窣拂過腳踝,讓人有步入大自然懷抱的真切感受。
當然,也只有春深時節。天氣和暖,一天的燦陽普照,青青草木的香氣與水霧之氣融合在一起,在暮靄晚霞中蒸騰起來,籠罩沐浴了一切,讓人忘我。身與心,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