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龍閑人

龍云舒被無名救下,倍感迷茫的他正在苦惱自己的前路在何方,芥子幫的夜郎突然出現,請求他前往昆侖解決雪族作亂的困境,并且告訴他百草門的姬仙媛也被卷入了這場紛爭。心急如焚的龍云舒為了能即刻動身前往昆侖救人,接受了無名的條件,成為了無名教的副教主……
冰宮由山體厚厚的冰層中開挖出來,宮門朝東而開,西、南、北三面皆是經年沉積的堅冰硬雪,眾人將牦牛拴在階下,而后步入宮內。此時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宮內一片幽沉,寬闊的空間,回蕩著腳步的回音,顯得陰惻惻的,讓人打心眼里覺得冷。
冰宮內部亦未完工,四壁滿是粗糙的釬鑿痕跡,想來后續還要進行打磨修飾等工作。幾對粗大的冰柱,支撐在地面與穹頂間,帶著一種粗獷而震撼的美。
歲侯從牦牛背上卸下紅泥爐,擺在了宮內的中央位置,掀開爐蓋,打開進風口,爐中閃爍起藍色的星火。龍云舒記得,眾人今早出發時,這爐子里便只剩了些火星,眼下一晝時間過去了,這些火星竟然還沒有熄滅,也算得上稀奇了。
歲侯又從旁邊的籮筐里取出一支竹筒。那竹筒一尺多長,端口被木塞子塞得嚴嚴實實,他握著竹筒的兩端,用力晃蕩了幾下,然后拔下塞子,將竹筒里的東西一股腦兒倒入了爐中。
轟地一下,一股藍焰沖騰而起,霎時將宮內照得一片通明。
沒錯,就是這個燃料!龍云舒望著爐中跳動的火焰,腦中回想起昨日初見歲侯時,對方曾向爐中倒入過一些東西,正是在那東西入爐之后,爐火便瞬間爆燃。那時雙方距離太遠,他沒有看清倒入的是何物,現在他看清了,那是一種略帶黏稠的黑褐色液體,帶著一種刺鼻的味道,與昨日烤肉時空氣中出現的那種刺鼻味道完全相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燃料,它燃燒得很劇烈,而且很耐燒,最起碼昨日烤了很長時間的肉,中途一直沒有見對方續加過燃料。
龍云舒望向歲侯身旁的籮筐,這樣的燃料筒,歲侯帶了滿滿一大籮筐。
“我說侯爺。”夜郎在旁打趣道,“您悠著點,可別把這冰宮給烤化啦!到時候宮頂塌下來,把咱幾個都埋到里頭,咱可就成了全天下的大笑話啦!”
歲侯憨笑兩聲,道:“沒事,俺心里有數!俺打了大半輩子鐵,別的能耐沒有,玩火可從來沒出過差池,包您既安全、又暖和!”說著,調小進風口,控制爐中火焰回落,然后拿起一口大鐵鍋坐到爐上,倒上清水,投入碎肉、粟米開始熬煮。
藍色的火焰從爐口溢出,貼著大鐵鍋的外壁倒流而上,直到與鍋沿平齊。這些火焰將整口鍋的外壁都包覆在內,加熱速度快,受熱均勻,不多時,一大鍋粥便咕嘟咕嘟地冒了泡。
歲侯這邊看著爐火、熬著肉粥,其余眾人則各自找地方坐下歇息。眾人連趕了一整天的山路,又遇上雪魅搏殺,此刻當真是人困牛乏,而接下來的前路還指不定有什么兇險在等著,須抓住每一個機會恢復體力,將身體維持在一個良好的狀態,以便危險來臨時更好地作出機變。
蔣煉在一處墻根下坐了,從懷中掏出一張絹布,展在手中細細端詳著。龍云舒坐到他的旁邊,發現那是一張山脈走勢圖,圖中山巒重疊,以白色絲線刺繡成高山險壑,密密麻麻的,繁復而精致。一條紅絲線由右下角出發,蜿蜿蜒蜒地在山嶺谷壑間穿行,在繞過數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峰后,最終到達了左上方的一處谷地,那里用紅線打了一個叉號,作為最終的結點。
“這是昆侖山脈的局部走勢圖。”蔣煉對龍云舒道,“圖中的紅線,便是我們此行的行進路線。”
“啥?”不遠處靈通正坐在地上啃著胡蘿卜,聞言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你有昆侖的山勢圖?給我看看!”他伸手便來拿,卻被蔣煉胳膊一晃,輕輕巧巧地避過。
蔣煉抬頭看了他一眼,望見他手中的半截胡蘿卜,道:“你哪兒來那么多胡蘿卜?”
“你們別都拿我這胡蘿卜說事,成不?”靈通一臉委屈巴巴,道,“人家就好這口兒,不行嗎?”
夜郎湊過來,道:“當然行啊,老包子,別聽他們的,多吃點!缺啥補啥嘛!”
“嗯!”靈通點了點頭,忽又覺對方的話里怪怪的,嘀咕道,“啥叫……缺啥補啥?來來,你也啃一口!”說著,將胡蘿卜捅到夜郎的嘴邊。
“不必!”夜郎別過頭去,“我不缺。”
靈通咬咬牙,狠聲道:“你等著,有你哭著求我要吃的時候!”說著“咔嚓”一聲,啃下了一大口胡蘿卜。
蔣煉沒有理會那二人斗嘴,低頭重新將山勢圖展開,鋪到身前的地面上,指著右下角起點處的紅圈,對龍云舒道:“這里,便是我們目前所在的天階峰。由此西往,轉而折北,途經大小六十四峰,可至一片雪谷。”他的手指沿著紅線一路畫過,最終停留在紅叉處,“這個位置,便是雪妖的領地。”
“這張圖,沒有距離標注呀!”靈通再次貼了過來,這次他長了記性,沒有伸手去拿,只是俯著身子,細細查看。
“你小子可真是要飯還嫌餿!”夜郎道,“有這張圖不錯了,總比在大山里頭瞎轉悠強多了吧!再者說了,這山都在這擺著呢,照著走就是了,還費勁巴拉地標注什么距離?”
“這你就不懂啦!”靈通道,“在我們包打聽一行里,這些數字性的信息,就是大把大把的銀子!比方說這張圖遇到有心的買家,原本能值白銀一千,可因為缺少了距離標注,價值便要大打折扣了,能賣上個五百兩銀子,便是老天爺賞飯啦!”
他字里行間半句離不開消息買賣,職業病已入了骨髓。
龍云舒望著這張圖,心中對尤萬金和芥子幫的實力更加不敢小覷。昆侖深處境況險惡,鮮少有人敢深入探尋,這芥子幫竟能搞到這樣一幅山勢圖,著實珍貴難得。雖如靈通所言,圖中未標明距離,價值會受到些影響,但對進山者而言,這張圖代表的已不是金錢,而是他們的生或者死。
“繪制這張圖的,是何人?”龍云舒問。
蔣煉搖了搖頭,道:“這個問題,可難住在下了。在下也是昨日臨行前,才從幫主手中得到的這張圖。雪山中處處兇險,少不得冰裂雪陷之類,圖中的路線,避開了許多兇險地界,相對來說,能夠更安全地到達目的地。不過,這也僅僅是‘相對安全罷了,我們仍不能掉以輕心。而且,我們不能再騎牦牛,因為這些笨重的家伙無法通過沿途的許多雪溝冰坎,屆時只會成為我們的累贅,我們需要自行背負裝備前行。”
龍云舒點點頭。此行,注定不會是一場輕松的旅途。
一陣安靜,周圍只回蕩著靈通“咔嚓咔嚓”嚼胡蘿卜的聲音。
“開飯啦!”一聲洪亮的叫喊,打破了這片刻的安靜,卻是歲侯煮熟了粥,招呼眾人吃飯。
“吃飯吧!”蔣煉將山勢圖疊好收進懷里,朝眾人道。
歲侯從鍋中舀起肉粥,逐一盛裝到碗里。眾人都餓壞了,圍攏過來,各自捧起一只飯碗,趁著熱乎勁兒開始吃粥。這肉粥里肉塊切得大小不一、肥瘦不等,賣相實在是一般,然而吃到口中,卻是香甜軟糯,十分可口,尤其是在這大冷天里,讓人從內往外地暖洋洋的,甭提多舒服了。
整整一大鍋肉粥,被眾人吃了個精光。歲侯見自己的手藝如此受歡迎,一邊收拾鍋灶一邊開心地哼起了小曲兒,那調子抑揚頓挫,帶著一股原始粗野的氣息,乍聽就像是一群原始人圍獵時發出的呼喝。不過他吐字含糊不清,眾人一個音都聽不懂。靈通道:“侯爺呀,您這哼的是哪里的調子,聽起來挺豪放啊!”
歲侯聞言,竟立時止住了調子,面色也隨之冷了下去,道:“不是哪里的調子,只是自己心情放松,隨便哼著玩兒的。”
靈通見對方被自己掃了興,急忙解釋道:“您繼續啊,我沒說您唱得難聽……”
他這樣一解釋,猶如此地無銀三百兩,令歲侯愈加難堪。歲侯打了個哈哈,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歲侯的表現有些不自然,不過眾人并沒有往心里去。什么曲兒不曲兒的,抓緊時間養足精神,才是王道。
蔣煉安排好上下半夜的值守人員,其余人則各自鉆入毛皮睡袋中休息。
龍云舒躺在睡袋中,腦中回想著連日來的所遭所遇,過了很長時間,才漸漸睡著。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夢中似乎一直有什么東西在游蕩著,輕飄飄的,像白色的魂靈。它們無臉無面,呼喚著他,拉扯著他,讓他無法安眠。
“救救我吧,我好冷……”
“你別睡啦,我們都幾天幾夜沒合眼啦……”
“這個地方真窄,我想轉身都轉不了……”
“你快看看我們啊,我們就在你的旁邊,你倒是睜眼瞧瞧呀……”
這些言語亂哄哄的,不同的音色,不同的語調,他卻一句也不能理解。
龍云舒保持著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一直過了很久。蒙眬間,突然身體一個激靈,他唰地睜開了雙眼。
他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緩緩扭頭,望向了自己的身側。
與他相鄰的位置躺著的是夜郎,此刻夜郎也正睜開眼睛,扭頭朝著他望了過來。
顯然,夜郎也聽到了那個聲音。
“嚓嚓……嚓嚓……”像是指甲在冰層上刮蹭著。但又不是完全相同,那聲音很小,并且有些沉悶,仿佛隔了一堵厚厚的墻壁。
墻壁?二人循著聲音,同時將視線投向了冰宮最內側的墻壁。
“嚓嚓……嚓嚓……”聲音仍在繼續。
沒錯,聲音就是從那面冰壁中傳出來的。借著紅泥爐的微弱火光,二人看到那面冰壁凹凸不平,呈半透明的白色,不過和其他處的冰壁比起來,并無什么明顯的異常。
龍云舒是所有人中距離那面冰壁最近的,夜郎與他相鄰,比他遠了一個身位。二人躺在原處,沒有輕舉妄動,只輕輕轉頭,望向了宮內的其他人。那些人仍然睡著,冰壁中傳出的聲音太小,并沒有驚擾到他們。而兩名值夜的弓斧手,此刻正一左一右守在宮門口,壓根就沒有想到這最內側的墻壁中會出現動靜。
“嚓嚓……嚓嚓……”聲音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夜郎將食指豎在唇邊,朝龍云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后自己小心翼翼地鉆出了睡袋。他的動作十分輕柔,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像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朝著那面冰壁飄去。他來到冰壁前,右手撫住腿側蝠紋匕首,慢慢將左耳朝著冰壁附去。
聲音停止了。
夜郎如此輕柔的動作,還是被冰壁中的東西察覺到了。
龍云舒不再顧慮,鉆出睡袋,邁步來到了冰壁前。夜郎如此輕微的動作都能被發現,這說明冰壁里的東西,也許靠的不是聽覺,而是視覺。
里面的東西能夠透過厚厚的冰層,看到外面的世界。
門口的兩名弓斧手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警惕地站起身,執兵器走了過來。這些響動驚醒了其他人,人們紛紛鉆出睡袋,執兵器快速圍攏過來。他們沒有半點深夜醒來時的疲憊和倦怠,一個個精神抖擻,猶如一群即將步入沙場的戰士。
“怎么回事?”蔣煉手握腰刀,走過來問。
“這墻壁里邊不干凈。”夜郎道。
眾人一陣疑惑。
龍云舒道:“方才,我二人聽到這面墻壁里有聲音,便走過來查看,然而未及弄清緣由,這聲音便停了。這冰壁里邊,似乎另有玄機。”
歲侯將紅泥爐搬了過來,調亮火焰,舉到冰壁前緩緩移動著,在強光的照射下,眾人發現,冰壁中似乎存在著什么東西,那東西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以至于無法確定是冰層中固有的雜質,還是真的藏了些什么。
“挖開!”蔣煉朝身邊兩名弓斧手下令道。
兩名弓斧手立時上前,一左一右掄起砍山斧,照著冰壁便砸。那冰壁堅固厚重,皆是多年沉積下的硬冰,若非用斧子,一般刀劍恐怕還真的很難砍動。兩名用斧的老手,持著兩柄重而鋒利的斧子,掄圓了只如紡車輪一般,叮叮當當,每一下都能將冰層劈下一塊。冰飛霧濺中,不多時,便將冰壁掏進去二尺多深。
隨著冰層越來越淺,壁中的事物漸漸顯現出來,是一個人形。
斧頭飛入冰霧中,斧鏈卻是一頓,緊接著一股大力沿著斧鏈襲來。弓斧手身在半空,被這股大力拽著,“呼”地一下,重又朝著冰霧中飛回。
弓斧手大驚,對方力量奇大,遠非自己能及,一旦近身,怕是要危險了。他危急關頭驚而不亂,一眼瞟見隊友卡在冰壁中的斧子,借著前沖之勢,探左手一抓斧柄,直將斧子從壁中拽了出來,而后左臂一掄,按繃簧,斧頭帶著鎖鏈朝著冰霧橫卷而去。
“中了!”斧鏈傳回的觸感,讓他知道對方已被縛在了鏈中。他落至地面,雙手握住斧柄向內一扥,斧鏈隨之收絞。這斧鏈由精鐵打造,可受百均之力,合三千斤,若是往常,敵人被其縛住必難脫身,然而此刻,他雙膀較力,斧鏈收絞寸余,卻是再不動彈。緊接著,一聲巨響,斧鏈節節寸斷,他被這巨力震得胸腹一悶,四肢發麻,朝后跌退數步,摔坐在了地上。
雪人以蠻力掙斷斧鏈,鼓蕩的氣浪將周遭冰霧吹散,現出身來。只見這雪人怒目圓睜,正欲朝這弓斧手撲來,忽聞周圍一陣手弩上弦聲,他心知不妙,猛地向旁一躥,撲至一處角落,將一人擒在手中。
那人正是靈通!
靈通此前一直在旁看熱鬧,雪人破壁而出后,他見勢不好,慌忙躲到角落避禍。哪成想這雪人大概也看出來這幫人里只有這么一個弱雞,毫不猶豫地選他做了人質。
“別……”靈通半聲出口,已被雪人扼住了脖子,像拎小雞一般擋在了身前。
“都別動!否則我掐死他……”雪人躲在靈通背后,右手成爪掐著他的脖子,朝眾人粗厲喊話道。
“嗖——”不等雪人話音落盡,一支弩箭從側方斜射而出,朝著他的頭腦射來,快如閃電!他萬沒想到這些人竟完全不顧隊友死活,急忙頭腦一偏,堪堪將弩箭避過,箭尾貼著臉耳刮過,扯下了一縷白毛。
雪人未及喘息,又見一道白光迎面劈來,卻是蔣煉飛身上前,長刀朝他當頭劈下。他心中暗罵,自己劫持的人質簡直一廢物,在對面那幫人眼里,好像死不死都沒啥關系。他心頭惱火,抓起靈通,朝著蔣煉狠狠丟了過去。
靈通嗚嗷噭叫著,迎著刀鋒飛來,蔣煉急忙收住招式,探雙手將其接住。那靈通一百來斤的分量,帶著雪人的一拋之力,力道不可小覷,直撞進蔣煉懷里,二人雙雙跌翻在地。
雪人退了蔣煉,轉身朝著冰壁處的窟窿便逃,卻見三名弓斧手已守在了該處。他不敢戀戰,折轉個方向,朝著宮門處奔逃,同時足下帶起一溜冰霧,擾人視線。
“嗖嗖嗖——”幾連聲弩箭破空,朝著這團飛奔的冰霧射去,其中一支弩箭插進雪人的背膀。他發出一聲痛哼,卻聽蔣煉一聲大喊:“抓活的!”弩手們一個停頓,第二波弩箭便遲了,雪人抓住機會,閃身躲到了一根冰柱的后方。
眾弓斧手端著手弩,握著斧子,朝著冰柱謹慎圍攏過來。雪人從背膀處拔出弩箭,恨恨擲在地上,而后一拳朝著冰柱大力轟出。只聞“咔”的一聲巨響,數道裂紋從落拳處朝著周圍延展開去,雪人雙臂環住冰柱,猛力一搬,竟將那冰柱生生搬斷,而后大力一拋,朝著眾人砸了過來。
那冰柱有合抱粗細,重愈千斤,眾人無可阻擋,紛紛朝著兩旁避讓。冰柱沿途又砸斷了一根柱子,另有兩根柱子被撞出了裂紋。強烈的震動中,頭頂冰塊冰碴兒撲簌簌往下掉,仿佛隨時都要坍塌下來一般。
雪人趁著混亂,帶起一溜冰霧,快速躥出了冰宮。
“追!”蔣煉踏著碎冰從冰宮中奔出,壓刀朝著雪人直追而去。他知道,那雪人能夠口吐人言,分明便是來自雪族,如果能將之生擒,或許能夠得到一些關于雪族的重要信息,從而為此番行動增添更多的勝算。
其余人等亦從冰宮中沖出,各提兵刃,朝著雪人追擊。
那雪人躥出冰宮之后,一路朝著西方逃竄。他在雪地上奔跑速度極快,只如一陣過野的疾風,卷著大片大片的雪,沖下了天階峰,而后一頭扎入了前方那片風嚎雪嘯的地界。
蔣煉一馬當先沖在前方,奈何雪中奔走不便,他拼命追趕,雙方距離仍是越拉越遠。追出一陣,終于失去了雪人的蹤影,只剩雪地上兩行碩大的腳掌印,一路朝著山深處隱去。
他氣喘吁吁地停住步子。此時天空并未降雪,然而周圍呼嘯的山風,仍卷起地上的冰碴兒和碎雪,朝著人的頭臉上拍。頭頂明月皎潔,月光灑在雪地上,白慘慘的,更添了幾分冰涼之意。
龍云舒和夜郎趕上前來,稍后一眾弓斧手也先后趕至。
望著那一行深入山中的腳印,龍云舒拍拍蔣煉的肩膀,道:“天黑路險,我等人生地疏,貿然追擊怕有不妥,待天亮后做足準備,再行探入。”
蔣煉呼了口氣,道:“也只好如此了!”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行腳印,轉身率眾返回冰宮。
冰宮中一片狼藉,滿地皆是冰碴兒冰塊。內側的冰壁上,仍杵著許多尚未挖掘出的尸體,他們埋藏得深淺不一,若全部挖出,工程難度頗大,只能通知芥子幫總舵,派專人來處理這件事了。
眾人沒有更多的時間在此處耽擱。
冰壁被雪人掏出了一個大窟窿,眾人察看后發現,這雪人竟是從冰宮后身厚厚的冰層中一路掏挖過來的。他一邊掏挖一邊回填,沿途的堅冰都被弄成了松散的碎渣碎屑。這條冰道有十來丈長短,卻不知他如何憑借一雙赤手做到的。想到他奔跑時帶起的冰霧,人們覺得,大概是他常年生活在雪山中,早已練就了破冰蕩雪的能力吧!
“這個雪人,深更半夜地朝咱們挖洞,是想干什么?”靈通當先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這個問題,也是眾人無法想通的。初時認為他是在埋藏施工人員的尸體,然而看那些尸體周圍的冰層,早已凍得結實,絕非這一兩日埋下的。若說雪人想偷襲傷人,似乎也說不太通:他在冰壁中早已暴露了目標,卻偏偏還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跳出來,這不是擺明了送死嗎?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思索間,蔣煉突然面色一變,他探手入懷,似乎是要摸出些什么,卻驀地愣住了。
“怎么了?”眾人疑道。
他揭開衣襟,伸手在懷中摸找,最終緩緩抬起頭來,面色已是煞白。
“昆侖山勢圖,不見了!”
一語既出,四圍皆驚。
昆侖山勢圖,乃是眾人此番進山的一大倚仗,此圖在手,昆侖山勢盡在掌握,就連行進路線都在其中標注好了,按圖索驥,便能直搗雪族老巢。
可如今,這位領軍人物,竟告訴眾人圖不見了,這叫眾人如何不急?
“不會吧!”靈通伸長脖子朝蔣煉的懷中望,“怎么會不見了呢?你再好好找找!”
“不見了,確實不見了……”蔣煉喃喃道。他茫然四望,腦子里一片混亂。這張圖太過重要,他一直貼身而藏,此前只取出過一次,并在看完后及時收入了懷中,如此謹慎保管,怎么會丟了呢?
“是被雪族人偷了嗎?”龍云舒道。
“他娘的,原來這家伙是來偷圖的!”靈通罵道,“我明白了,他一準兒是害怕咱找到他的老窩,這才出了個下三濫的招子,把圖給咱搞走!他娘的,沒想到這家伙長得笨頭笨腦,手段卻是陰險得很!”
“那雪人粗手大腳的,我看不一定能偷得了這圖。”夜郎道。他干慣了小偷小摸的勾當,自然知道從他人懷中取物的難度。并且,靈通的那句“下三濫的招子”,讓他聽著有些不快,于是立即出言反駁。
“如果不是被他偷了……難道另有其人?”靈通望望這個瞅瞅那個,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夜郎的身上游移了兩眼。
“你啥意思?”夜郎的臉色有些難看,“老包子,你倒是說個明白,這‘另有其人,到底是哪個‘其人?”
靈通冷哼兩聲,道:“誰有這‘探囊取物的本事,想來大家伙兒心里明白。”
夜郎雙目一凜,道:“我心里卻不明白,還請閣下賜教。若是有瘋狗敢亂咬人,可別怪我扯爛這條瘋狗的嘴!”
靈通見對方似乎真的動了怒,趕忙放緩顏色,堆笑道:“開個玩笑嘛,干嗎當真?咱這些都是自己人,任誰也沒有作案動機啊,你說是不?再者說了,這進山路上艱險重重,沒了圖人人自危,總不能損人害己、連自身小命兒都不在乎吧?”他變臉比翻書還快,東拉西扯的,誰也不知道哪句該當真,哪句該當假。
“行了!”蔣煉沉聲道。他本就心中煩悶,聽這二人吵架,更是煩上加煩。他轉身,邁步來在宮門口,呼嘯的寒風將他吹得冷靜了些。他遠望漫山大雪,腦中回憶著雪人出現后的一幕一幕。
按理說,圖絹失竊,雪人有著莫大的嫌疑,他為了阻住自己一行,將圖盜走無疑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然而,自己與他交手本就不多,他若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圖取走,該是有著多大的能耐?若真的有這般本領,想來也不會如此輕易敗退。
難道,真的是被自己人偷的?蔣煉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可能。這些人大多是芥子幫的心腹成員,沒有人有理由盜走圖絹,那樣只會讓大家共同陷入一個更加艱難的境地。
等等!蔣煉突然心念一動,龍云舒!
這個人,并非我芥子幫成員,自己對他所知甚少,而且,他曾與自己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就在方才追擊雪人時,自己因雪人跑失而心中懊喪,那無疑是自己防備最松懈的時候,他適時出現在了身邊……難道,是他趁機偷走了圖絹?
他微微扭頭,正打算轉身詢個清楚,忽又覺有些不妥。以上僅是自己的個人猜測,絲毫拿不出真憑實據,如此草率地詢問對方,對方定然不會承認,反而會令自己陷于被動。更何況,對方身為無名教副主,一旦撕破了臉,屆時自己怕是難以收場。
蔣煉將頭扭了回去。若說一定是龍云舒所為,似乎也有些勉強。對方此番進山,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便是搭救孤身犯險的姬仙媛。雙方目的地都是雪族的老巢,理應相輔相助才對,斷不應相互掣肘、平添困擾!
蔣煉這邊胡猜亂想,一時拿捏不定。龍云舒站在他的后方,哪里會想到前面的人已將自己懷疑了一個遍?
“也許,是在追逐打斗中不小心遺落了吧!”蔣煉望著無盡的冰峰雪嶺,在心中嘆了口氣。這山中狂風飛雪,那圖絹輕薄如翼,一旦遺落,便不知被卷入了哪座山中,怕是永無尋回之期了。
“我想,我們沒有辦法繼續深入昆侖了。”蔣煉最終轉回身,朝眾人道。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明白,在這大雪山中,沒了山勢圖的指引,便如人沒了雙目。盲目進入,無異于燈蛾赴火,他們縱然驍勇,又有誰愿以性命作注呢?
正當此時,突聽靈通嘆了口氣,道:“唉!有些人哪,就是死腦筋。遇了困難,明明有天下第一的軍師,卻不知求教,只靠自己的榆木腦袋想主意,關鍵是還想不出來,唉,著實氣煞人也!”說著,往旁邊一塊大冰上一坐,抬頭望天。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齊齊望他,后又面面相覷:這小子是話里有話啊,難不成,他有解決之法?
靈通成功吊起了眾人的胃口,卻又裝起了深沉,仰脖子望著穹頂,都快把穹頂望出了花來,也沒有低一下頭。
“你……有辦法?”蔣煉疑道。
靈通見有人答話,立時低下頭來,晃了晃腦袋,揉著脖子道:“我當然有辦法啊!說過多少遍了,我可是天下第一靈通啊,若沒兩把刷子,敢稱天下第一嗎?也就你們,身邊放著個寶而不自知,我靈通走到哪里,還不是被人供著的主兒?尤幫主為啥哭爹喊娘地求著讓我跟你們進山?還不是知道你們一個個不靠譜,讓我兜著點兒底……”
他越說越沒邊兒,為了讓他快些言入正題,蔣煉急忙一抱拳,施了一禮,道:“敢問靈先生,有何解決之法?”
靈通嘿嘿一笑,道:“這態度還差不多!”他清了清喉嚨,繼續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我天下第一靈通,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眾人齊齊搖了搖頭。
“嘿,你們一個個的……還真是榆木腦袋!”靈通憤然道,“山勢圖啊!我見過山勢圖,能畫下來啊!”
能畫下來!眾人聞言,皆是又驚又喜!
“請靈先生畫圖!”蔣煉再施一禮。
靈通望著他,并不答話,面色發沉。
蔣煉等了半晌不見動靜,心中納悶:我這是哪里做錯了?怎么看起來這老小子還怒了呢?
“你就不能先把我攙起來再說嗎?”靈通見對方不上道兒,怒道,“你不覺得我屁股底下這老大一塊冰很涼嗎?”
“喲!抱歉!”蔣煉急忙上前將他從冰上攙了起來。
靈通齜牙咧嘴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打了個哆嗦:“真他娘的太涼了!”
眾人啞然失笑。
“取紙筆來!”靈通大喝一聲,卻不見有人動作。
“算了,想來你們糙人一群,也沒帶什么紙筆!”他自己從懷中掏出草紙炭筆,又朝著握筆的手哈了兩口熱氣。
“火在這兒呢!”歲侯說著,將紅泥爐拎了過來,倒入些燃料,火苗升騰而起,周圍空氣頓時溫熱起來。
“看看,還是咱侯爺有眼力勁兒!”靈通朝著歲侯一點頭,“謝啦!”
蔣煉撿了幾塊腳手架的木板,丁丁當當地搭了個簡陋的書案,靈通端端正正往案前一坐,朝眾人道:“煩請列位退到三丈開外,莫要擾了在下的思路!”
眾人不敢不聽,皆遠遠退避開來,暗暗祈禱這老小子能夠靠譜一些,不出差池地將這山勢圖默畫下來。
靈通換上一臉嚴峻神色,手執炭筆,在草紙上運筆如飛,時而如蜻蜓點水,時而似波瀾蕩漾,時而如微風拂柳,時而如星隕墜濺。到最后,筆走如蛇,從圖幅中蜿蜒穿過,一撇一捺力透紙背,而后重重將炭筆往桌上一摔,道:“筆落功成,諸位,請上眼!”
他捏住草紙兩角,輕輕一抖,朝著眾人展開。
眾人大喜,紛紛圍攏上前。蔣煉沖在最前方,朝著靈通一抱拳:“有勞了!”而后小心翼翼地捧過草紙,細細察看。
他的眼角抽搐了兩下。
“咋啦,有什么問題嗎?”靈通問。
“呃……”蔣煉猶疑著,“似乎是……沒有問題……”
“沒問題就對啦!”靈通一拍桌案,“我這天下第一靈通的名頭,可不是浪得虛名,過目不忘的本事,也是實打實的真章……”
“可是……”蔣煉打斷了他,“這張圖我有點……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靈通伸長脖子望過來,有些難以置信,“怎么會看不太懂?我覺著,和先前那張圖差不多呀!”
此刻眾人已趕上前來,將目光投向蔣煉手中的圖,皆不由一陣咂舌。圖中線條這一截、那一段,這拐一下、那彎一下,簡直跟鬼畫符一般,唯有一條粗線從右下角蜿蜒而上,畫得還有幾分模樣。
看著眾人漸漸變沉的臉色,靈通尷尬了一會,道:“好吧,我承認,這圖與原版比起來,觀感上確實差了那么一丁點兒,但咱時間緊迫啊,哪有工夫繡花?再者說了,我這圖里信息無誤啊,你們看,這些線條,都是一座一座雪山,尖的是峰,矮的是坡,長的是嶺,洼的是谷,看到直上直下的這條線沒,這是個冰澗,目測有幾百丈深……”他努力朝眾人解釋著。
蔣煉望著這張圖,腦中努力回憶著此前的原版圖絹。那圖絹中的信息他雖然沒有完全記清,但比較險惡的幾處關鍵點卻是特別留意過的,與靈通圖中所畫完全吻合。而且這條行進路線,向西行,轉而折北,彎彎繞繞,與記憶中圖絹上的那條紅線也是一致的。
這老小子,畫功不怎么樣,腦子里倒是確實有點東西!
蔣煉想到此處,朝靈通道:“靈先生,這張圖我收下了。您出個價,多少銀子?”
靈通原本正給眾人費勁巴力地解釋著,沒想到統領突然應承下來。他呆了一呆,而后狠狠一拍大腿:“我就說嘛,還是統領您識貨!”又朝眾人嘚瑟道,“看到沒,看到沒?統領都認可啦,咱這圖妙手天成,完全沒問題呀!”
蔣煉對這張“鬼畫符”的認可,令眾人都有些始料未及。他們大都沒有細看過原版圖絹,對這張圖的評判只停留在畫功上,此刻見統領認可下來,也便沒人多說什么了。
“至于這銀子嘛……”靈通朝蔣煉猥瑣一笑,道,“我靈通也不是唯利是圖的人,此次事關重大,便不收銀子啦!”
他這話出口,更加出乎眾人意料。卻聽夜郎在旁道:“包打聽不收銀子,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你對自己提供的信息,不敢保證完全準確。”
“嘿,你個小狼崽子,記仇了是不?”靈通朝夜郎一瞪眼,忽又堆笑道,“不過,你說的確是實情……”
嗯?眾人齊齊瞪眼望了過來:你小子有沒有點譜兒?耍我們玩呢?
“放心吧!”靈通怕引起眾怒,趕忙辯解道,“這圖即便不能完全準確,也差不了太多,最次也能對上個七八成,大伙兒放心用,運氣好的話,出不了啥事兒!”又朝蔣煉道,“蔣統領啊,這還得怪您!我之前就想好好看看那張圖,您非遮著擋著的,您說您要是多給我看一會兒,我不就完全記下了嗎?”
蔣煉眉頭漸漸鎖緊。
一張鬼畫符般的山勢圖,七八成的精準度,在這大雪山中,真的值得托付嗎?一步踏錯,便可能有性命之患。
“如果你們信不過我,那咱趁早打道回府好了!”靈通雙手一攤,道,“等見了幫主,幫主問,勇士們,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是不是捉到雪妖啦?咱就說,幫主呀,十分慚愧呀,我們把地圖弄丟啦,找不著道兒啦,所以就回來啦……嘿嘿!你們覺得,以咱幫主的脾氣,會不會把咱幾個點了人油燈?”
他陰陽怪氣,然而話中之理卻是不錯。雪妖一事本就令芥子幫顏面掃地,若是這幫人再干出這么一件蠢事,以尤萬金的脾氣,可能真的要宰幾條命祭大旗了。
“此行,絕無退路!”蔣煉一咬牙,道。
經過這番折騰,天色已快亮了。
眾人吃罷了飯,各自收拾行囊,背在身上。歲侯挑了根扁擔,一頭筐里裝著爐子鐵鍋,一頭筐里裝著燃料,塞得滿滿當當。眾人帶來的那二十多頭牦牛,皆經過人力馴化,由它們自行返回來時的補給站等候。又有一人隨牦牛歸返,卻是那名臂骨折斷的弓斧手。
他失去了戰力,已與此行無緣。
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誰又能說得準,他究竟是不幸,還是幸運呢?
應該是幸運的吧!至少,眼下行走在風雪中的這群人,都對他妒羨不已。
眾人連續走了五日,這五日中,每日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處于風雪中。
有時山風狂烈,不得不趴伏在雪坡上,以防被大風卷走。有時一側是陡直冰壁,一側是萬丈雪淵,踩著腳掌寬的冰道貼壁而行,一旦滑入淵中便是粉身碎骨。還有時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空,直漏進雪窩子里,一些雪窩子深達幾丈,底部皆是豎立的冰筍,稍不注意便可能被穿了糖葫蘆。后來眾人長了經驗,遇到不明地況,便拉開距離,彼此間以繩索聯系,如此既能自保,又能相互照應。
這一路上,其他人練武出身,體力、功夫都不弱,雖然危險,卻也足以應付,唯獨靈通,可算是遭老了罪,初時一邊走一邊抱怨:“他娘的我這真叫自作自受,干嗎非要手賤給你們畫這進山圖?趕早回去多好,至于眼下受這苦難?”后來,便沒力氣吱聲了,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蹌蹌地勉強跟著隊伍往前走,一副死氣活樣兒,似乎隨時都要趴跌在地,永世長眠。
不過,此人雖然體力不行,腦子卻著實不賴,他的這幅昆侖山勢圖十分精準,最起碼這幾日以來,眾人一路遇到的冰山雪嶺,皆與他圖中所繪分毫不差,此番能夠踏實趕路,還多虧了這幅圖。
“我說老包子,你這過目不忘的本事厲害啊!這圖還真沒毛病!”夜郎走在靈通的身后,抄起根棍子捅了捅他的屁股,道,“我認識你這么久,咋沒聽你念叨過有這本事?”
靈通頭也不回,呼呼帶喘地道:“你快別……呼……別提了……呼……我倒霉倒在這……呼……倒霉倒在這過目不忘上了……呼,呼……你說我要是沒這本事……呼……至于進山遭這罪……呼,呼……”
“話不能這樣說嘛!”夜郎道,“此番進山除妖一旦事成,你便是咱幫中頭一號的功臣,少不得財寶美人兒,一輩子榮華富貴,還做啥勞什子的包打聽?”
“財寶美人兒……呼……那也得有命享用才是……呼,呼……我覺得……呼……我覺得我……呼……我覺得我可能……呼……無福消受了……呼……哎呀媽……前邊的……前邊的能不能歇會兒……呼,呼……我快咽氣兒了……”說著,停下步子,身子晃了晃,而后直挺挺地朝后仰去。
“哎?”夜郎嚇了一跳,急忙跨步上前,探手一托他的頭頸,將他輕輕放在地面。
“沒事兒,我歇會兒便好。”靈通仰面躺在地上,望著天道。
夜郎松了口氣,道:“下次提前打聲招呼,你這渾身上下就一顆腦袋瓜好使,萬一磕了碰了的,剩下一坨沒用的爛肉,可沒人管你。”
眾人見這邊有人走不動了,也都就地坐下來歇息。蔣煉走過來,蹲下身子翻了翻靈通的眼瞼,確定他只是勞累所致,才放心走開。
“狼崽子,我是不是眼睛迷了?”靈通瞪眼望著天,“你看天上,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在飄?”
“啥?”夜郎仰起頭來,“啥東西,哪兒呢?”
眾人也紛紛抬頭,循著靈通的視線望向天空。
此時空中風雪正盛,一些雪片大得像棉花桃子,在山風中飄來蕩去的,卻不知靈通指的是什么。
“完了,看來是我勞累過度,眼睛迷怔了。”靈通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目光隨著天空中的什么東西轉來轉去,道,“我看到有一把小傘兒,飄來飄去的,怎么看不到打傘的人?”
“你可別嚇我啊!”夜郎雙眼往空中亂瞟著,“你知道的,我眼珠子白天不好使,有啥臟東西凈東西的,可找不上我。”
“在那兒!”一名弓斧手突然抬手朝天一指。
在他話音出口的同時,龍云舒也看到了靈通所指的那個東西。那確實是一把“傘”,傘蓋呈透明的扁圓狀,目測有海碗口大小,混在這白毛大雪中,確實很難分辨。它在幾丈高的空中隨風飄蕩著,傘蓋下面一叢纖細的觸須,舒緩擺動。
“你們也看到了嗎?”靈通騰地從地上坐起,他動作敏捷,不免讓人懷疑方才累趴的樣子是裝出來的。
這老小子,一定是在偷懶!眾人在心里齊罵。
“啊、啊——啊嚏!”靈通打了個噴嚏。
“這是啥怪物?”夜郎終于看到了這個透明的影子,“看起來是活的啊!這東西……是不是在朝著咱們接近?”
是的,這東西是在朝著眾人接近。它在空中時而飄蕩,時而懸停,朝著眾人一點一點地躡過來,像極了一個好奇的孩子,遠遠地打量著眾人,卻又不敢徑直上前,只囁嚅著,往前挪一些,再挪一些……
“它的樣子……有點像蘑菇。”蔣煉道。
“會飛的蘑菇?”夜郎疑了一句,“你這么一說,還確實挺像的!老包子,這是啥東西,你看出來了沒有?”
靈通擰著眉頭,努力在腦中搜刮著類似的信息。
“它可飄過來了啊!”夜郎道,“我咋瞅著它是奔我來的呢?你知道是啥不?嗯?天下第一靈通?你再不說話,我可一刀鏢死它了啊!”他說著,伸手摸向腿側蝠紋匕首。
“想起來啦!”靈通一拍大腿,道,“狼崽子你別急嘛,天下第一靈通也得要時間思考不是?”
靈通慢慢從地上站起身,道:“此物,名作浮游,又作雪浮游、雪精靈,生于昆侖山中。又有一說,認為其生于云間,因為它每次出現,都會伴隨著鵝毛大雪,就仿佛是跟隨著雪花一起從云間飄落下來的一般。不過你放心,它們雖然好奇心強,但是性格十分溫順,比家養的小貓小狗還乖,你可以嘗試著摸它一下。”
他說話間,那雪浮游已飄落下來,懸停在夜郎的面前。近距離的觀察后,人們發現它的身體近乎完全透明,只在傘狀體的中心處有一團半透明的白核,看起來像是消化腔道。它的傘狀體像水波一般漾動著,下部的觸須也輕輕擺動著,以此來維持身體的平衡,嬌柔的樣子,宛如一名輕舞的少女。
“你咋啥都知道?”夜郎瞟了眼靈通,又細細打量著浮游。
靈通道:“我是賣消息的,自然也會買消息,所謂買賣買賣,一倒手,油水不就蹭手上了嘛!這昆侖山中的消息,自然是我從進過山的人口中買下來的,稀奇古怪,價錢可不低,只可惜啊,常年到頭也沒遇上幾個買主,我這整個一血本無歸啊!狼崽子,剛才那消息,你可得給銀子啊!”
夜郎朝靈通賴皮一笑,道:“喲,還要銀子呀?嘿嘿,小爺不買啦!”說話的同時,左手探出一指,朝著浮游捅了過去。
這一碰,浮游的核心處竟發出了紅色的熒光,那熒光透入傘狀體,映得整個傘狀體紅熒熒一片,煞是好看。
眾人甚覺奇特,夜郎更是興致大起。他戴著輕薄的黑鹿皮手套,指尖能夠感覺到浮游的身體涼涼的,滑滑的、軟軟的,摸起來很好玩。他展開手掌,去輕輕撩撥它下部的觸須。
突然,浮游觸須一卷,猛將他的手纏裹在內。觸須叢中,一圈透明的環狀口器裸露而出,一口扎在他的手心處,眼見一條血線從口器迅速吸入消化腔。夜郎“啊呀”一聲,掄胳膊猛力將其甩脫,它“啪嗒”一下摔落石上,同時一道黑光緊隨而至,卻是夜郎右手蝠紋匕首電射而出。
匕首釘入石中,斬下了它的半叢觸須。它迅速躥向空中,歪歪斜斜地飄遠。
“你不是說它性子溫順嗎?”夜郎朝靈通怒道,同時脫下手套,查看手心處的傷勢。
在他脫下手套的時候,腕部曾有一瞬間的裸露,龍云舒看到,他的腕部有一道疤痕,大概兩寸來長,縫合的痕跡就像一條蜈蚣,看起來十分不舒服。不過很快,這道疤痕便被袖口遮住了。
這種粗劣的縫合痕跡讓龍云舒覺得有些眼熟,他稍稍擼高袖口,望向自己的腕部,那里是同樣形狀的一道疤,像貼在身上的蜈蚣。
不會是……這么巧吧?龍云舒想。
面對夜郎的質問,靈通咧了咧嘴,撓了撓頭,又歉然一笑,道:“實在抱歉,您沒給錢,所以,不能保證消息的準確度……”
夜郎氣得咬牙切齒。那浮游身體輕軟,口器卻是十分尖利,它刺破了自己的手套,在手心處留下了一圈細密的牙印,一圈血珠洇出來,又疼又癢,十分難受,他用嘴吸出傷口處的血,吐到地上。
靈通勸慰道:“沒事兒,這東西吸血為食,毒性不會很大,頂多會帶一丁點兒麻醉成分,你這么大塊頭兒,死不了的,就當是被馬蜂蜇了一下唄!”
夜郎拉著個臉,不去理他。
“別生氣嘛!畢竟我也不知道這消息有誤不是?賣我消息那貨真他娘的不靠譜,下次見到他,我非捶他一頓,給你出氣哈!”靈通說著,從懷中掏出小本子,“我得把這消息更正一下,免得以后更多的人吃虧!”他開始在本子上做記錄,記著記著,又忽然扭頭對龍云舒道,“對了,龍少俠,這條消息姬仙媛也買了,你若有機會見到她,代我向她道歉,她若想要回十兩銀子,我一準兒還她!”
提到姬仙媛,龍云舒不免有些擔憂。她一個女兒家,孤入險地,一路上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該是何其的艱難?她現在如何?有沒有找到雪族的領地?若遇到白冰兒,又會發生什么?他越想越覺不踏實,縱目望遠,白雪紛飛,冰峰連綿,何處才是個盡頭?
眾人再度啟程,然而行出不遠,剛剛翻上一個雪坡,便見前方的風雪中,有什么東西光華絢爛。那些光連成一大片,忽而顯紅,忽而成藍,忽而化紫,輕卷輕舒,光彩變幻,奇異而美妙。
眾人望著那光,只當是雪山特有之美景,嘖嘖稱奇。卻聽靈通突然一聲驚呼:“大事不好,諸位,快跑!”
靈通突然的驚呼令眾人意識到不妙,扭頭望去,見這老小子竟已撒腿沿著來時的路飛奔而去,他踏著積雪,看那腿腳,簡直比年輕的壯小伙兒還要麻利。
眾人略一遲疑,而后齊齊隨他往回跑。他們已然注意到,遠處那片美麗的光,正在快速朝著眾人的方向飄來。
那是一大群浮游。
它們的身體閃爍著紅綠藍紫等顏色,遮蔽了大片天空,少說也要有幾千幾萬只!
“他娘的,這家伙是來報仇嗎?”夜郎一邊跑一邊扭頭大罵,“早知如此,當時就該一刀扎死它!”
“去那里!”蔣煉伸手一指側方一處崖壁,迅速做出決斷。敵眾我寡,以那崖壁作為倚仗,可防止被敵四面圍擊。
浮游群的速度很快,只這片刻工夫,便已離著眾人不遠,眾人拼力朝著崖下奔逃。身后浮游越來越近,它們通過身體的急速收縮伸展來飛行,在風力的輔助下,動作極快,帶著破空的嗡鳴聲,這些嗡鳴聲疊在一處,幾乎淹沒了呼嘯的山風。
眾人剛剛奔至崖下,當先的浮游已追至近前。
先是一波箭雨,將前方的浮游射殺。它們的身體很輕很軟,弩箭一穿而過,去勢不停,接連將后方的幾只一并穿透,皆化作一團水汽,于空中消散不見。
隨后,大量的浮游擁上前來,眾人棄了手弩,各執兵器與之戰在一處。
浮游防御力薄弱,只要擊中其傘狀體核心,便會消散為一團水汽,只剩下一層纖薄透明的膜狀物隨風飄落。不過,它們的優勢在于動作迅捷、數量龐大,在空中借著風勢,忽左忽右,令人無可捉摸,周身五彩變幻,更晃得人眼花繚亂,稍不注意,便會被它們撲入身側。那些觸須皆帶有纖細的毛刺,一纏一裹,便附在人的身上,張開尖利的環狀口器,朝著人身體鉆咬,仿佛一圈鋼針同時朝著肌膚刺下,讓人痛苦難當。
浮游生活于雪山中,雪山中的動物大多皮糙肉厚,這令它們的口器進化出了一套獨特的鉆咬方式,一旦觸到獵物,便會像鉆頭一般螺旋扎入,即使最厚重堅韌的牦牛皮,在它們口下也如敗絮般不堪一擊。而它們觸須上的毛刺,更令它們不會被獵物輕易抖落。因此,對于生活在雪山中的動物而言,這些雪精靈實乃吸血幽靈,但凡成群遭遇,便只有被吸成干尸的份兒了。
眾人武藝雖然不弱,奈何這群吸血幽靈毫無章法,只憑巨大的數量優勢胡啃亂咬,任你有再高的本領,也施展不開。它們吸取血液,一口兩口可能渾不在意,然而成群結隊輪番啃咬,人的血肉之軀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怕是幾番下來,便會在失血中眩暈,進而被它們蜂擁而上,吸成人干。
龍云舒手握龍吟劍,奮力抵御著浮游的圍攻。突聽“啊呀”一聲慘叫,卻是靈通被一群浮游包裹在內,劇烈的疼痛令他無可忍受,棄了手中小片刀,倒地翻滾,然而那些浮游卻咬得死死的,如何也無法擺脫,更多的浮游乘虛而入,朝著他的身上猛撲。
眼見靈通勢危,龍云舒連揮數劍迫開周圍浮游,縱步躍至其身側,大喝一聲:“靈通莫動!”靈通果然忍著劇痛不敢稍動。龍吟劍貼其身側繞了個劍花,將浮游盡數挑下,卻有幾只浮游趁龍云舒背后空門大開之際,撲到背上張口鉆咬。龍云舒只覺一陣鉆心劇痛,手腕一翻,龍吟劍貼身一蕩,將那幾只浮游斬落。
靈通爬起來,身上青一塊血一塊,朝龍云舒道了聲謝,便再不敢離開龍云舒身周半步了。
龍云舒一邊護著靈通,一邊在浮游群中拼殺。抬眼望去,天地間滿是五彩斑斕的影,似乎無窮無盡,而周圍眾人卻已是人人帶傷、個個掛彩,如此下去,怕是堅持不了多時。
正當此刻,忽聽歲侯一聲大喊:“諸位護我!”而后闖開一片浮游,徑直撲向籮筐。
幾名弓斧手上前,圍圈將歲侯護在中央,各掄砍山斧,將近身浮游砍殺。
歲侯由筐中提出紅泥爐,麻利地揭爐蓋掀風口,又從另一筐中抓過一支燃料筒,拔塞子將燃料倒入了爐中。耳輪中只聞轟的一聲,藍色火焰沖天而起。周圍浮游嘩地朝著四旁躲避,有躲避不及者,被火焰一灼,立時化作水汽消散。
歲侯并不停頓,雙手朝筐中一探,抓出四支燃料筒。這次他沒有撥開塞子,而是直接將筒口在火焰上一燎,塞子連同小半截筒身燃起,他心中默數三個數,而后一聲暴吼,雙臂猛力一掄,將四支燃料筒齊齊拋入空中。
燃料筒掛著火焰,分散飛入浮游群中。一瞬的安靜之后,緊接著便是“砰砰砰砰”四連聲巨響。伴著劇烈的火光,四支燃料筒在浮游群中接連炸開,空中霎時火雨飛濺、焦煙升騰!強大的熱浪,登時將無數浮游撕成碎片,飛濺的火雨落在成群的浮游身上,粘住便不再脫落,浮游頂著火焰,噴出道道水汽,在痛苦中胡沖亂撞,更引燃其他同伴,攪得天空一片混亂。
巨大的爆炸聲,震得山搖地動,更震得人耳膜生疼、頭腦嗡嗡作響。眾人縮到崖壁下方,以大石作為掩體,防止被瘋亂的浮游群所傷。一些幸存的浮游開始朝著遠空撤離,如退去的潮水,很快隱入茫茫風雪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地的死傷。傷者抽搐著、翻滾著、扭曲著,其中一些身上燃著火苗,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滾蹦跳,試圖將火苗熄滅,然而那些火苗在身上黏得死死,冰雪根本無法令其熄滅,只越燒越旺,直至將傷者灼成一團水汽。
空氣中盡是刺鼻的燃料氣味,雪地中也到處散落著火苗。這些火苗將冰雪融化成一洼洼積水,漂在水面繼續燃燒著,藍熒熒的,像跳動的鬼火,不死不休,直至耗盡最后一滴燃料。
龍云舒望著眼前這一幕,心中驚詫,望向歲侯,對方卻自顧自地低頭收拾著家什,似乎有意回避旁人的視線。靈通不加顧忌,往地上一坐,呼呼喘著粗氣道:“侯爺啊,您有這好東西咋不早點兒點著?您要是早點兒點著,咱大家伙兒用得著遭這罪嗎?”
歲侯打了個哈哈,道:“抱歉哈!之前緊張,一時忘記了。”
一時忘記了……這個理由,聽起來有點牽強,但關鍵是其他人還挑不出他的毛病:人家遇著危險心里緊張,怎么了?人家緊張之下一時健忘,又怎么了?人家最后救了你們的性命,你們還有啥好挑三揀四的?
眾人原地休整,抹了止疼藥、止血藥,將傷口包扎處理后,這才重新出發。
隨著眾人離開,身后的戰場上,一只尚未斷氣的浮游在雪面上蹦跶著,蹦著蹦著,卻毫無征兆地沒了蹤影。過了一會兒,又一只浮游突然原地消失,接著是第三只,第四只……越來越多的浮游消失了,它們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仿佛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逐一將它們吞沒。
一顆燃著的火苗也消失了,但下一刻,火苗消失處的雪地突然顫了幾下,之后雪面一翻,火苗又重新亮了出來。藍色的火焰依舊跳動著,像雪地上一朵憂郁的花兒。
當然,戰場上的這幕情況,眾人是沒有機會察覺到的。
此刻,眾人正排成一列,在雪地中艱難前行。
靈通緊緊跟在龍云舒的身后。龍云舒方才救過他一命,這令他覺得,只要跟緊龍云舒,自己的人身安全便有了保障。
龍云舒故意放慢步子,落到隊尾,并與隊伍拉開了一段距離。
“龍少俠,啥事?”靈通跟上前來道。這小子比猴兒都精,自然能看出來龍云舒有話要和他講。
龍云舒朝懷中一伸手,將銀袋子掏了出來,遞向靈通,道:“這些銀子,都給你。”
“啥意思?”
“我想知道歲侯的信息。”
靈通眨巴眨巴眼,道:“您咋知道我有他的信息?”
龍云舒道:“你是天下第一靈通,自然是天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靈通嘿嘿一笑,道:“龍少俠,您這話說得中聽!”他伸手接過銀子,掂了掂分量,揣進自己懷里,“要是別人給這點兒銀子,小的還真不一定賣他,您開了口,小的一百個從命!說吧,想聽些什么?”
龍云舒道:“隨便說說吧,畢竟,我對他一無所知。”
“要不怎么說還是龍少俠您精明呢!您這言外之意,是有多少聽多少啊!”靈通道,“罷了,反正我對他也沒多少譜兒,就說說我的猜測吧!”
龍云舒點點頭。
靈通道:“我這一路上,也一直在觀察著他,倘若我猜得不錯,他應該是南境燧明族的后人。”
“燧明族?”龍云舒疑問了一句。
“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古老的氏族,古老到什么程度呢?它大概是原始社會出現的第一批氏族之一。”靈通道,“那個時候的人,尚有三分獸性,他們茹毛飲血,視火為不祥,認為火會燒毀他們的家園、燒死他們的親人,因此對火焰有著本能的恐懼。
“后來,這些人中出了一位‘異類。此人常有不同于一般人的異樣舉動,別人繞火而行,他卻哪里有火便向哪里去;別人避火而居,他卻經常到有火的地方居住;別人撿到被火燒死的動物總是隨手扔掉,他卻總是剝開焦煳,撕些肉放進嘴里細細品嘗。通過長時間的體驗,他漸漸發現了火的妙用:寒冷時候人靠近火堆會比較舒服,吃被火烤過的動物肉比生食少了一股難聞的血腥味、且肚子覺得舒服。于是,他號召周圍人把捕獲的動物或采摘的植物根莖放到火上烤著吃,使人們慢慢克服了生食的習慣,又帶領周圍人在寒冷的時候靠近火源,使人們找到了抵御寒冷的方法。
“然而,自然界中的火并非隨時隨地都會存在的,再猛烈的森林大火也總有熄滅的時候。為了時時刻刻能夠用上火,他開始探索人工取火的方法,經過千百次的試驗,終于找到了一種燧木。這種木頭,在摩擦中容易產生火星,以之作為引火之物,可將干草干葉等易燃物品點燃,非常方便。由此,他發明了鉆燧取火之法,獲得了人們的信任,人們將其稱作燧人氏,尊其為族長,而這一氏族,便被人們稱作燧明族。”
龍云舒聽著靈通的講述,道:“這鉆燧取火的傳說,你講的卻是不錯。然而,又如何確定這歲侯是燧明族的人呢?”
“龍少俠莫急。”靈通道,“我既然說了這是我的猜測,您便不妨聽聽我分析得對或不對。首先,咱說說這歲侯的姓氏。中州姓氏總計五百零四數,其中單姓四百四十四數,復姓六十數,這些姓氏里頭,可找不出一個‘歲字,這說明,‘歲侯二字,用的乃是化名。既是化名,想來應該是越普通、越不起眼才好,可為何偏偏要選用一個本就不存在的姓氏呢?我想,應是以諧音取之,他的這個‘歲,實際應作‘燧火之‘燧!”
“你分析得有些道理。”龍云舒道,“不過,說服力卻不高。”
靈通道:“您再聽聽這其二。想來,您應該也注意到了他的那只爐子。”他說著,朝前方努努嘴,龍云舒隨著望去,見歲侯挑著扁擔走在前方,籮筐中的紅泥爐里,有藍色的星火透過爐壁的火焰紋閃爍著。
“是的。”龍云舒道,“還有他爐子里的那截永遠不會熄滅的木頭。”
靈通道:“那截木頭,若我猜得不錯,便是燧木。據《拾遺記》對燧明族之記載:‘國有火樹,名燧木;屈盤萬丈,云霧出于其間;折枝相鉆,則火出,數月不滅。你再看那爐壁上的火焰紋,盤桓屈曲,是不是那燧木的意象?
“還有啊,這燧明族之人,自古以來便擅于運用火焰,以火燒制出的器物更是精妙非常,你看那紅泥爐,雖然造型簡單,但這里邊的技術含量可不低。爐壁主體樸實質厚,是為陶;火焰紋處細膩精薄,是為瓷。這陶瓷陶瓷,陶與瓷不可混為一談,二者無論是原料,還是燒結溫度都不盡相同。在這小小的爐體上,將二者精致而緊密地結為一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這爐中常有藍色火焰,此火焰溫度極高,陶與瓷結合部位經反復冷熱變化而不碎不裂,這種技術,縱然我中州陶瓷制業發達,卻也未能達到如此地步。而能夠做到這些的,我想,除了燧明族,天下間怕是再無第二者了!”
聽了靈通一席話,龍云舒恍然而悟,由衷佩服其學識廣博。但他還有一事不明,便出言問道:“靈先生,卻不知他那爐中所用燃料為何,怎能在冰雪上燃燒?”
靈通道:“何止是在冰雪上,他那燃料,便是在水上都能燒得起來!并且啊,它越是遇水,燃燒得越是劇烈!在對燧明族的記載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國南有山,石出黑泉,如不凝膏,燃之極明,得水則愈熾。國人謂之石脂。燧明族對石脂加以提煉,得到了一種燃料,此燃料極易燃燒,溫度高,火焰猛,水澆不熄,而且越是澆水,它燒得越是猛烈。他們將其取名作猛火油,認為這種火焰,是水的克星!”
“水的克星……”龍云舒思索著。前方走著的這位歲侯,平時少言寡語,除了生火做飯,幾乎沒什么存在感,沒想到竟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芥子幫安排這樣一個人進山,斷不會只是為了給眾人做飯取暖,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龍云舒腦中思考著,正要再說些什么,忽覺身后有異,猛地轉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滿山的白雪,從腳下一直綿延到天邊。
龍云舒的動作將靈通嚇了一跳,靈通跟著轉身,卻同樣什么都沒有發現。他望向龍云舒,詢問道:“咋了?”
龍云舒搖了搖頭。他方才聽到身后有一種細碎的沙沙聲,那聲音很小,但離著自己很近,幾乎就快貼到了自己的背后。然而在自己轉身之后,那聲音便瞬間消失了。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龍云舒狐疑著轉回身去,然而走了沒幾步,便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猛然轉回身來,同時右手一拍腰間龍頭劍護,龍吟劍崩彈而起,抄在了掌中。
“龍、龍少俠,您別嚇我啊!”靈通朝著他的身后縮了一些,隨著他的視線向前望,卻還是什么都沒有看到。
其他人聽到動靜,紛紛圍攏過來,各抄兵器在手:“怎么了?發生了何事?”
“腳印。”龍云舒回答道,“我們沒有腳印。”
經龍云舒提醒,眾人這才注意到身后的地面。
皚皚白雪,平整鋪漫大地,眾人踏雪一路走來,沿途卻沒有留下一個腳印。此時天空雖然飄著雪花,但也決不可能這么快便將腳印覆蓋。
“咱、咱腳印呢?”夜郎望著一路平整的雪面,聲音有些發虛。
“有什么東西在跟著咱們。”龍云舒道。
“啥東西?”
“沒看到。”
“啥東西有這潔癖,把咱腳印都給擦了?”夜郎說著,在雪地上轉了一圈,新踏出的腳印沒有消失。
“我咋這么瘆得慌?”靈通縮縮脖子,朝四下望了望。
“老包子,啥東西喜歡擦腳印?”夜郎問靈通。
“我只知道鬼不會留下腳印,但啥東西喜歡擦腳印,我也從來沒聽說過。”
眾人面色凝重。
“繼續趕路!”蔣煉最終道,“改換錐型陣列,一組衛二組衛斷后,嚴密關注后方!”
“是!”四名弓斧手領命道。
眾人列為錐型陣繼續前行,四名弓斧手走在隊尾,手握砍山斧,時刻注意著身后方的動靜。
腳印終于不再消失了。
眾人行至天晚,找了處背風的地方作為宿營地,圍著火爐扎了一圈帳篷。此時雪已然停了,眾人吃罷了飯,各自躲進帳篷中,往睡袋里一鉆,早早地休息。
由龍云舒和夜郎值守前半夜。
原本是不需要龍云舒守夜的,他作為無名教的副教主,一直被蔣煉以客相待,但龍云舒表示,自己身為團隊中的一員,理應與大家同進同退、同休同止,決不可搞特殊化。蔣煉見他執意如此,便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
連日來奔波勞苦,二人坐在火爐前,不覺間便雙目迷離,昏昏欲睡。遠處幾聲雪狼的嚎叫隨風傳來,令二人陡然清醒。為了保持精神,二人離開火爐,坐上一處高坡,一邊看著營地,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想起白日里夜郎手腕上的傷疤,龍云舒問:“你手腕上的那道疤,是怎么留下的?”
多日來的相處,令他和夜郎熟絡了許多,所以問話并沒有什么顧忌。
夜郎嘆了口氣,道:“和人賭,輸了,挑了手筋。”
龍云舒一陣咂舌。想起此前地下賭場中,對方也是把錢輸了個精光,便道:“你這個賭鬼,運氣似乎一直不怎么好。”
夜郎苦笑了一聲,道:“這場賭,倒和運氣好壞沒什么關系,因為它賭的不是大小,而是——偷盜之技。”
哦?龍云舒見識過他的偷盜手段,可謂是神鬼莫測,是何人竟比他還要高過一籌?轉而想起與對方初次見面時,對方曾言自己是天下第二神偷,當時只以為說笑,現今看來,這其中似乎另有隱情。
“我是個孤兒,自幼沒了父母,流浪街頭,偷雞搶狗,練了一身賴皮本事。”夜郎講述道,“有一次,我在街上遇見個白胖子,看起來很有錢,便偷了他的錢袋,不料卻被他逮了個正著。我以為免不了一頓毒打,沒想到他見我有些天賦,不僅沒有打我,反而將我收養了。我后來才知,此人名叫尤萬金,時任芥子幫內務總管,在幫中說一不二,是幫主裴山海的心腹。雍州地界大多偷兒乞兒都歸在芥子幫的名下,我踩了狗屎運,竟偷到了這尊大佛的頭上!”
“你偷了他,他卻收養了你,此人聽起來似乎也不是很壞。”龍云舒道。
“我開始也這么覺得,認為自己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時來運轉,馬上便要出人頭地。哪兒成想,這尤萬金收養的孤兒何止我一個?和我同批的,便有百十個!他們無父無母,無親無故,身世白得跟窗戶紙一樣,死了都沒人知道。他將這些孤兒關入地下,安排專人進行秘密訓練,教他們各種技法,殺人技、偷盜技、諜間技、誘騙技……最后讓他們捉對殘殺,活下來的,被他收作‘子,皆呼他為‘父親。”
“他有很大的野心。”龍云舒道。
“是的,他有很大的野心。”夜郎道,“在這些‘子的幫助下,他陰謀刺殺了裴山海,由此奪取了幫主之位;又用這些‘子,剿除幫中異己,穩固根基;還用這些‘子,往來內外,替他辦了不知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他一生未娶,卻因有了這些‘子,而成就了大業!”
“對了,你知道他為什么一生未娶嗎?”夜郎突然朝龍云舒問道。
龍云舒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夜郎邪魅一笑,“他沒那個功能。”
“嗯?”龍云舒一愣,“沒哪個功能?”
“嘿!你還真是單純得很!我跟你說哈……”夜郎朝龍云舒湊近了些,放低聲音道,“他吧,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窮得丁當響,連飯都吃不上的那種。起初想進宮當太監,然而割了之后才發現,想進宮當太監的一大把,當太監竟也得給總管大太監送禮,他拿不出禮錢……白割了!”他大笑,又怕吵醒了旁人,只能使勁捂著嘴,憋得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甚是難過。
龍云舒臉一紅。忽又想到一事,道:“既然如此,那他現今要娶親,又是何故?”
“不知道啊!”夜郎道,“大概是,那女人長得實在太美,連陰陽人都動了心吧!云舒,剛才的這些話,你可千萬別對外人說呀,要是被他知道我背后傳閑話,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放心吧!”龍云舒道,“我不會說的。”
“仗義!”夜郎道,“反正,經了那件事之后,尤萬金性情大變。也許是前半生把厄運都磨光了,他后來一路順風順水,加入芥子幫,逐步成為了幫主的心腹要員,直至最后弒主奪位!不過,咱倆的話題好像扯遠了,我是不是該說說,我這腕子上的疤?”
龍云舒點頭。
“與我打賭的人,名叫燕夜白。他和我一同入的芥子幫,比我年長三歲,是同一批接受訓練的‘子。”
燕夜白……這個名字,龍云舒聽起來有些耳熟。
“他的名字你應該聽說過吧?天下第一神偷,人稱‘盜圣,號稱沒有偷不來的東西,不過后來失手了。他接了趟活兒,受雇于北陸商盟,跑到錙銖門盜了暗賬,被錙銖門的二公子南宮武帶人由永州一直攆到了雍州,最后還是給宰了。”
龍云舒想了起來。這件事已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他有過耳聞。
夜郎繼續道:“我與燕夜白皆主修偷盜技,在幫中無有敵手。他雖比我年長,卻又始終被我壓著一頭。他氣不過,有一天當著所有同窗的面,提出要和我打賭,爭奪天下第一的名頭,勝者得‘盜圣之名,敗者自廢雙手。我當時年輕氣盛,心想還能怕了你不成?一口應承下來!
“賭局是深入皇宮大內,盜取一只皇帝親用的金樽,得者勝,不得者敗。我深夜潛入,繞過重重守衛,順利將金樽盜出。但我哪里知道,他早便買通了御膳房銀器庫的主事,將金樽掉了包。我盜出來的是銅泥粘的,他盜出來的才是金子鑄的。
“我那時年少輕狂,經驗缺乏,興奮之下竟沒有意識到銅泥的質量遠遠比金子輕。這也怨不得別人,誰讓我傻呢,就該吃了這傻虧!我返回芥子幫,取出假樽,興沖沖地當著眾人炫耀,他稍晚返回,掏出來一只一模一樣的樽,和我的一撞,我的便碎成了八瓣。我傻了眼,稀里糊涂地被人挑了腕子。
“我雙手殘廢,被尤萬金做了棄子。他曾對我百般寵信,可當我失去利用價值后,在他眼中便豬狗不如了。我又流落街頭,進一步感受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那段時間,我想通了許多事情,也看開了許多事情。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大善人,卻也沒有什么惡與不惡,善與惡都是相對的。你強大了,別人便自然對你善,親近你、敬重你、贊美你,對你言聽計從、有求必應;你弱小了,別人便自然對你惡,遠離你、輕賤你,甚至喝罵你,對你呼來喚去,視你一文不值。人啊,都他娘的見風使舵,沒一個好東西!”
夜郎朝地上啐了一口。
“后來,我遇到一位醫者,他幫我續接了筋脈,雙手竟又活動自如。我重新回了芥子幫,尤萬金見我能力恢復,對我一番好言安慰,表示此前逐我離開,是為了磨礪我,以便我日后能夠勝任更高更重要的職位。我心如明鏡,只是沒有說破罷了。但我知道,經此事后,我們雖表面一團和氣,我卻再不可能信任他,他也再不可能真正信任我。
“我自稱天下第二,以‘盜鬼之名自嘲。畢竟,我曾敗給過燕夜白,雖然他已經死了很多年,但敗了就是敗了,不管對方用了什么手段,不管我的技藝精進到何種地步,天下人也只會更多地記住那個天下第一的名字。”
龍云舒一陣沉默。夜郎的經歷讓他心中黯然,夜郎與尤萬金的關系,更讓他聯想到了自己與武當道尊。那曾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就某種情況而言,道尊對于自己,比尤萬金對于夜郎更像是一位父親。但就是這樣一位亦師亦父的人物,不也將自己作了棄子,只欲將自己置入死地嗎?
這個世界,殘酷而冰冷。
沉默良久,夜郎忽然哈哈一笑,道:“我這話題起得有些沉重了。這么多年,我可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說起過這些事,你是第一個。好啦,咱別在這兒傻坐了,到那邊烤烤火。月亮已上了中天,也該到換崗的時候了,九組衛這倆貨是不是睡過了頭?”他一邊說著,一邊跳下高坡,朝著營地走去。來到一頂帳篷前,挑簾子向里一探頭,剛要招呼人換崗,卻一下子呆愣在了原處。
此番進山,眾人攜帶的皆是雙人帳篷,算上龍云舒和夜郎的,總共是十頂。這些帳篷圍成一圈,圈子中間的空地上擺著歲侯的火爐,藍色的火焰在爐中跳動著,將這些帳篷籠罩在一片蒙眬的幽藍中。
“怎么了?”龍云舒跟到近前,同時朝帳篷內望去。
里面空蕩蕩的,沒有人。
“這倆貨跑哪兒去了?”夜郎放下簾子,直起身道。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這里邊的兩個人半夜離開營地如廁,但轉而一想又覺不太對勁。此前他和龍云舒一直在不遠處的高坡上聊天,雖然精力有所分散,但也不至于連兩個大活人離開營地都發現不到。
他狐疑著走到另一頂帳篷前,抬手輕輕拍了兩下篷頂,而后掀開簾子朝里望。
沒有人。
帳篷內的地面是厚厚的雪層,雪層上一片平整,什么都沒有。
“奇怪,人呢?”夜郎更加疑惑,“怎么……連睡袋都沒了?”他望向龍云舒,見龍云舒也正掀開一頂帳篷。
還是沒有人。
二人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各自奔向兩旁的帳篷,逐一打開察看。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這些帳篷里皆是空空如也,人和睡袋全都不翼而飛!
“噓——”在最后一頂帳篷前,夜郎突然朝龍云舒一抬手,伸食指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后緩緩摸向了腿側的蝠紋匕首。
里面有東西!
在夜郎靠近帳篷的同時,龍云舒也覺察到了異常。他聽到帳篷里傳出一絲沙沙的聲響,那聲音很小,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條肉蠶在慢慢吞噬著桑葉。他放慢步子,輕輕朝著帳篷接近,同時將龍吟劍持在了手中。
夜郎右手握著匕首,左手輕輕將簾子掀起了一道縫隙。
爐火的光亮透過縫隙射入,照在帳篷內的地面上,昏沉沉、藍幽幽的,勉強能夠視物。二人攏目光定睛觀瞧,待看清地面事物后,不由大驚失色!
但見白色的雪地上,半個人平躺在睡袋中。他只剩了腰部以下的半身,上半身連同睡袋,全都不見了。一雙腳從睡袋的下緣露出來,一動不動,從腳上穿的那雙黑底快靴來看,應是一名弓斧手。
他的下半身仍在一點一點地消失,仿佛正有什么東西,從上到下地將他吞噬。
是雪地!
二人突然意識到,是他身下的那片雪地“活”了過來,正一點一點地吞噬著他,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猶如一條吞噬著桑葉的肉蠶!
夜郎猛地跳入帳篷中,捧匕首照著那片雪地便扎!
匕首落處,雪地噴濺出了一股白色的液體,隨后突地卷起,朝著帳篷的里側滾去,轉眼間鉆入地面,消失不見。
那弓斧手被裸露出來,仍是一動不動。夜郎連抽了他幾巴掌,他終于睜開了眼睛,卻是一臉懵懂,對前事毫不知情。
“照顧好他!”龍云舒身形一縱躍上篷頂,四下一望,正見那片雪地從帳篷外側鉆出地面,展作一面白色的飛毯,貼地快速朝著山的另一側遁去。
這是個什么怪物?借著月色,龍云舒看到它整體呈不規則的橢圓形,長七八尺,寬三四尺,扁平扁平的,背部和雪地完全融為一色,活脫脫一張雪絨毯。他并不遲疑,飛身躍下篷頂,執劍朝著飛毯追擊。
雪毯貼地而行,速度很快,輕飄飄地忽高忽低,不多時便繞過了山側。龍云舒追至山側,抬眼望,卻不見了對方的蹤影。
前方山勢陡直險惡,幾座大山圈出一片空地,盡被厚厚的冰雪覆蓋。冰雪之上,散棄著許多白骨,這一根,那一叢,其中竟還有幾具整副的牛羊骸骨,它們半沒在積雪中,瞪著黑乎乎的眼眶,在這夜半深山中,看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將視線放遠,見遠處的雪地上有一群白色的影,正慢慢地向前移動著。那也是一些雪毯,不過它們的背上,正馱負著一些東西,這令它們的速度緩慢了許多。他注目細望,見那些東西作長條狀,毛茸茸的,正是裹著眾人的睡袋!
這幫賊子,竟是將眾人偷運到了此處!
他握緊龍吟劍,邁步踏入了這片空曠地。腳下雪層厚而松散,每一步都能沒到膝蓋,走起來有些吃力。他用龍吟劍向下探了探,更下層還是積雪,只不過堅實了許多,勉強能夠站人。這種情況下,貿然進入無疑是危險的,但為了救出前方眾人,也只得咬牙硬上。他絲毫不敢馬虎大意,稍稍放緩步子,謹慎前行。
遠處雪毯因負了重物,速度慢如龜爬,這讓雙方的距離逐漸拉近。他注意到,睡袋中的眾人一動不動,并沒有從沉睡中醒來。這些人本是耳聰目明之人,如此情況下斷不應毫無察覺。想到方才夜郎救下的那名弓斧手,醒來時一臉懵懂的模樣,他猜測,這些雪毯應是能夠給獵物注入麻痹性的毒素,從而讓獵物失去知覺。它們此前鉆地進入帳篷,給沉睡中的眾人施了毒素,然后裹著眾人鉆出帳篷,一路馱負到了此處,這種捕獵的手法,著實奇特。
龍云舒扭頭望向周圍散落的白骨:這些骨頭,都是它們吃剩下的嗎?
思索間,忽覺身側異動,他心頭一驚,急忙閃身向旁躲避。一道白影斜撲而至,險險擦身掠過,轉眼落入雪地,消失不見。
這只雪毯,是何時接近的自己?他竟一絲察覺都沒有!龍云舒又驚又懼,然而未及細察,又覺身后陰風不善,他腳踏積雪行動不便,只得向下一塌身,另一只雪毯從上方貼身飛過,撲入身前的雪地中,帶起的碎雪撒了一身。
他正欲起身,卻感腳下地面一陣劇顫,暗叫一聲不好,雙足奮力一蹬,身形一躍滾落一旁,卻是一只雪毯從腳下直躥而出。那雪毯身長近丈,仿佛一面雪墻飛入半空,它遮蔽了大片月光,朝著他重重拍下!
龍云舒第一次看清了這些家伙的腹面模樣。它的整個腹面都是白色的,疙里疙瘩,猶如章魚觸手上的吸盤一般。那些吸盤蠕動著,每只吸盤的中間都是一張圓形的口,口中無牙,隱隱可見其內白色的晶須緩緩蠕擺。
好駭人的模樣!他雙臂雙腿齊發力,身體一個翻轉躍至一旁。雪毯重重砸在雪地上,濺起大片的雪霧,身形就勢隱去。
方才這一連串的攻擊,龍云舒雖有驚無險一一避過,背后卻已見了汗。他穩住身形,執劍凝目四顧,入目所見,到處都是皚皚白雪。他知道,它們此刻就藏在這周圍的積雪中,醞釀著接下來的攻擊,但他一點行跡也看不到。這些家伙,在雪地中簡直就是天生的殺手,來無影、去無蹤,根本無從設防!自己置身雪地行動不便,每一個動作都要比平時慢上半拍,照此下去,必吃大虧!
不能防,唯有主動出擊!
龍云舒將龍吟劍貼身一旋,龍吟劍化作一道白光,圍在身外盤旋飛舞。他雙手掐訣,探二指一壓眉心,雙瞳瞬間變作一片白茫。
白瞳!
白瞳之下,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細節都呈現了出來。他看到白茫茫的雪地上,趴伏著許多藍色的扁狀物,這些扁狀物朝著自己慢慢接近,密密麻麻地,已將自己圍得水泄不通。他知道,這些扁狀物都是雪毯,藍色并非它們實際呈現的顏色,只是在白瞳下的另一種狀態,表示它們的身體是冰冷的。
可怕的家伙!難怪方才自己處處受制,如此緊密的包圍,無論自己朝著哪個方向退避,都會落入至少一只雪毯的攻擊范圍之內。若是等它們的包圍圈再縮緊一些,它們一擁而上,到時自己怕是要被活活埋葬!
龍云舒猛地握住龍吟劍,身形向起一縱,一道劍光朝著前方一道藍影劈下。那藍影毫無防備,實實受了一劍,身體直被劈作兩半!他絲毫不停,劍鋒斜撩,從旁邊另一道藍影身上劃過,那藍影蜷了一下,快速朝著地下鉆去。他并不追擊,而是猛地轉身,一劍向下斜刺而出,正將躡至身后的一道藍影刺穿在地。那藍影抽搐了幾下,終于不再動彈。他瞬息間傷一斃二,周圍藍影皆為之一頓。大概它們都在疑惑,自己的偽裝技術一向完美,從來都能讓獵物在驚恐中慌亂無措,進而被撲殺,可今日為何會失效?眼前這主兒,究竟是個什么物件兒?它們天性膽小,一時猶疑不前。
龍云舒可管不得這許多,一招殺順了手,縱身躍入藍影叢中,龍吟劍只化作一道白芒,在敵群中縱橫廝殺,橫削豎斬,前挑后刺,一道道藍影被斃于劍下。其余藍影見勢不妙,紛紛朝著四方逃避,當真是兵敗如山倒,不多時便消散一空。
龍云舒驅散了藍影,穩身收回白瞳,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白瞳動用的乃是青龍的力量,對自身損耗極大,方才耗時雖然不長,卻已令他頭腦陣陣眩暈。倘若那群雪毯膽子再大一些,多拖延一會兒,恐怕不等它們動手,他便會自行撲倒在地,后果不堪設想。
他閉上眼睛,緩了幾息,抬眼望去,見遠處那幾只雪毯仍在馱負著眾人向前逃,速度比之先前有過之而無不及。他一咬牙,豁然站起,飛身直追!
方才的一戰令龍云舒兇性大起,管你們有沒有埋伏,老子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他心懷此念,周身氣勢陡盛,只如兇神惡煞一般,朝著前方的雪毯沖去。雙方距離快速拉近,他暴吼一聲:“妖物休走,納命來!”
前方雪毯大概是見識過了他方才的神威,此刻又見他玩命而來,一個個嚇得驚慌失措,丟了背上的眾人,朝著遠處逃竄。
沖到眾人近前,粗略一點,十七個人,蔣煉、靈通、歲侯,以及十四名弓斧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他們裹在睡袋中,仍自睡得踏實,尤其靈通,打呼嚕、吧唧嘴,不知在做著什么美夢。龍云舒心頭來氣,老子和人拼命,你們幾個倒睡得舒服,給我起來!學著夜郎的樣子,照著這些人沒頭沒腦地挨個拍打,又從地上抓起幾把雪,往眾人的臉上糊。眾人受此冰涼刺激,紛紛從沉睡中醒來。
這……這是哪兒?
眾人坐起身,疑惑著朝四下張望,不知為何一覺醒來,周圍便換了天地。
“我臉咋這么疼?”靈通摸著臉,一副詫異之色。
“沒時間解釋了,快些離開這里!”龍云舒拉起他,朝眾人道。
眾人大多是闖蕩過生死的,對危險有著十分敏銳的嗅覺。一見周圍這氣氛,便知此處并非久留之所,是以并不多問,起身便要離開。但就在這時,忽覺腳下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直震得人雙腿發麻,幾乎站立不住。
“怎么回事?”眾人大驚失色。
“不用離開了。”龍云舒站定,握緊龍吟劍,“準備應戰吧!”
話音方落,便見前方的雪面上,一具龐然大物,驟然拔地而起!
它無足無爪,似一條巨大的白色肉蟲,從雪地中直立起數丈高,龐大的身軀,直徑一丈有余,怕是六七個人合抱都無法抱得過來。它的上半身在空中搖擺著,下半身仍埋在雪面以下,卻不知身長總共幾許。
是的,只有這種大家伙,才可能吞得下整只的牛羊!龍云舒望著前方的巨怪,暗道。這片雪地中的累累白骨,讓他早便意識到了此處存在著更可怕的東西,所以他才會急于離開。但現在看來,這怪物似乎不會輕易放眾人走脫。
巨怪的端部如同一個刀削的平面,在這平面上,由外至內生了三圈細密的尖牙,所謂“細密”,乃是相對于它龐大的身軀而言,實際每顆牙也要有一尺長短,白森森的,尖利如錐。在這三圈尖牙圍著的正中心,褶皺的紋路,恰恰組成了一張人面,那人面隨著褶皺伸縮變化,時而齜牙瞪目,時而低眉順眼,時而哀傷悲泣,時而奸媚諂笑,一副副面孔變幻無常,好不駭人!
“這是……混沌蟲!”在看清巨怪的頭部特征后,靈通失聲驚呼。
與此同時,巨怪長身一俯,猛地朝著眾人扎了下來,端部人面化作一副兇殘惡鬼模樣,圍圈尖牙忽開忽合,如同絞肉的鋼刀一般。
眾人見狀不妙,急急朝著周圍閃躲。那靈通臨戰經驗不足,慌亂中不知如何躲避,龍云舒眼疾手快,拽著他的領子向旁一拖,堪堪避過巨怪的直擊。
巨怪攜著萬鈞之勢,重重撞擊在雪地上,濺起大片的冰雪,一些人受此沖擊力,向旁跌飛而出。龍云舒與靈通離撞擊點最近,受到的沖震力也是最大,二人直直跌出,摔出兩丈多遠,砸進厚厚的積雪中。
龍云舒迅速從地上躍起,攜起靈通,朝著戰團外圍奔而去,他一連奔出數丈,將靈通往地上一放,轉身便要返回戰團,卻被靈通一把拽住。
靈通剛才被狠狠摔了一下,還沒有緩過勁來,他抓著龍云舒的胳膊,劇烈咳嗽了幾聲,而后喘著粗氣道:“不要過去……混沌蟲……殺不死的……”
龍云舒一滯,轉頭望向戰場,正見那巨怪長身一擺,朝著一名弓斧手橫掃而去。它身量龐大,那弓斧手上下左右皆無避路,情急中,掄起砍山斧朝著它壓將過來的身體便劈。斧頭落處,只如陷入一團黏液中,竟砍也砍不下、拔也拔不出。白色的黏液沿著斧柄漫延而來,轉瞬將他包裹在內。弓斧手整個人裹在黏液中,不辨面目,痛苦地踉蹌了幾步,隨即便被卷入巨怪的身體,淹沒不見。
“混沌蟲……殺不死的……”靈通又重復了一句。
龍云舒回頭望了他一眼,又急急望向戰場,而后胳膊一掙,飛身奔赴戰場:“我去助他們脫身!”
戰場上,隊友的慘狀,令一眾弓斧手紅了眼,霎時間七八條斧鏈朝著混沌蟲飛卷而去,將混沌蟲纏絞在內。他們齊齊發力,斧鏈收絞,深深陷入混沌蟲體內,只欲將這條吃人的怪物勒成幾段。那混沌蟲扭動了兩下,而后身體猛力一擺,直將斧鏈掄圓,斧鏈末端的眾人如一只只斷了線的風箏,朝著四野飛落,其中一些摔入積雪中,另有一些飛撞在數丈外的山壁上,撞得骨斷筋折,撲通通跌落在地,再不動彈。
正當此刻,一道人影從山高處飛落,手中長刀照著混沌蟲當頭劈下!三尺半長的刀刃,寒光閃閃,齊根沒入混沌蟲體內。他雙手捧刀,借著墜勢,自混沌蟲頭部一路劈下數丈,直落地面!
那人正是蔣煉!
混沌蟲的身體被劈出了一道數丈長的傷口,那傷口深三尺余,幾乎深入了身體的三分之一。傷口朝外翻著,白色的黏液汩汩流淌,看起來觸目驚心。它直挺挺立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凝固成了一根白色的冰柱。
這是……成功了?
眾人齜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高高仰望這頭巨怪。
巨大的傷口,仍在一點一點地朝外翻,黏液越淌越多。這些黏液在傷口中緩緩涌動著,內部的嫩肉慢慢向外推擠,由內而外地填補著傷口處的空缺,不多時,竟令身體重新生長完好!
“快撤!”蔣煉近距離望著眼前這一幕,驚愕之情尤甚,他朝后跌退幾步,下令一聲撤退,抽身便逃。
混沌蟲仰天發出一聲長嘶,人面表情悲喜恨怒連番變化,如失了心的瘋子一般。它猛然向下俯沖,朝著蔣煉狠狠吞來!
蔣煉與它距離實在太近,只奔出數步,巨口便已到了頭頂,他避無可避,當此危難關頭,龍云舒斜刺里飛奔而至,于千鈞一發之際,將他從巨口下搶出,二人翻滾在地,快速爬將起來,朝著雪地外圍便逃。
混沌蟲重重撞入雪中,而后一個翻騰調轉頭來,朝著二人緊追。它在雪地中忽起忽落,帶起大片的冰雪,只如平地掀起的雪暴一般。二人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速度大幅受限,片刻之間,混沌蟲便已離著不遠。它頭部人面變化似同鬼魅,三圈尖牙開合絞動,發出令人牙酸腿軟的摩擦聲,攜冰裹雪,朝二人狂涌而至。
眼看二人性命堪憂,忽聽側前方傳來一聲高喝:“龍少俠、蔣統領,請往此處!”
二人循聲一望,見側前方一塊大石上,夜郎和一名弓斧手并肩而立。夜郎跳腳舞手,急沖沖招呼著二人。二人并不遲疑,忽一折轉,朝著夜郎的方向奔去。后方混沌蟲探身朝二人大口一吞,卻將將吞了個空。它調轉身形,蕩起大片的冰雪,繼續猛追而來。
夜郎彎腰,從身前的籮筐中抱出一大捧燃料筒,三下五除二捆作一團。旁邊弓斧手將懷中事物朝他一遞,卻是那只紅泥爐,爐中火光閃動。他望了眼快速逼近的混沌蟲,而后將燃料筒插入了火中。
“不要——”
“不要——”
接連兩聲大喊,從兩個方向響起,一聲是靈通,一聲是歲侯。
但為時已晚。夜郎將燃料筒從爐中拔出,筒口火焰騰騰。他掄圓了臂膀,大力朝著混沌蟲丟了出去。
二人所站的大石有兩三丈高,與混沌蟲幾乎處于了同一水平線,燃料筒掛著藍色的火焰,砸向混沌蟲的頭頂。那混沌蟲吞噬萬物,生性猖狂,此刻見一物迎面而來,條件反射般大口一張,直將燃料筒吞入口中!
“閃!”夜郎大呼一聲,與身側弓斧手齊齊跳下大石,避在了石后。龍云舒與蔣煉飛撲而至,在雪地上滑出了丈遠,被夜郎和弓斧手從石后探出手來,一把拽了進去。其余眾人也不敢怠慢,各自找掩體躲避。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燃料筒在混沌蟲的口中燃爆,巨大的能量于瞬間釋放,將它的整個頭顱炸得稀爛,碎肉與火雨朝著周圍飛落。它身軀劇烈搖擺著,最后猛地扎在地上,朝著地下快速鉆入。
眾人捂著耳朵,只覺腳下大地、周圍山體都在顫動。爆炸聲在山間回響,一波波震蕩開去,良久才漸漸平息。
“咔嚓”一聲脆響,從不遠處的山體上方傳來。那聲音不大,卻因爆炸后四野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眾人抬頭望去,見一塊冰正從山高處崩落。它翻著跟頭砸下來,摔落在一塊石頭上,啪地碎成了渣滓。
“快跑!”靈通突然大叫一聲,起身朝著一側的大山玩命兒狂奔,“雪崩!是雪崩!快往高處,快往高處!”他聲音中滿是驚懼,幾乎不似人聲。
眾人聞言,皆大驚失色,紛紛起身,隨他朝著側方那座大山跑去。
靈通的判斷是正確的,就在眾人起身奔出的同時,冰塊崩落處,一道縫隙從厚厚的雪層間裂開。隨后,巨大的雪體開始朝下緩緩滑動。它越來越快,到最后,幾乎變成了一條傾瀉而下的白色巨龍,裹挾著沿途的碎冰亂石,呼嘯著朝山下沖來。它猛烈地撞擊著大地,蕩起漫天冰雪,又朝著四野滾滾而去。
眾人剛剛奔至山腳,雪流便已咆哮而來。雪流前方堆積的氣浪,用強悍無匹的力量,將前方的一切障礙撕成碎片,這些碎片又轉瞬被狂涌而至的冰雪吞沒。
大自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神魔之力,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
眾人心中泛起一陣絕望。如此力量下,斷無生存之理,今日若被葬在這冰雪之底,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見天日。
“去那里!”靈通忽然指著山側的一道狹縫大喊。
經他提醒,眾人果然見那亂冰碎石中,有一道狹窄的縫隙,黑洞洞不知深淺。當此關頭,已顧不得許多,橫豎都是一死,但凡有一線轉機,也決不可放過。眾人快步奔向狹縫,一一跳入其中。
雪流眨眼及至,氣浪將洞口處的石塊冰塊攪作一片齏粉。隨后,狂涌的冰雪轉瞬將洞口淹沒。
芥子幫,灰暗之城。
巨大的白玉火壇柱,燃燒著青白色的火焰,將這座地下宮殿照得一片通明。幫主尤萬金端坐在灰熊皮芥王座上,身前的桌案上擺著由各個分舵呈報上來的事務文書。他常年居住在地下城中,幫中事務大多通過文書往來,以碩鼠作為通信信使,安全絕密。
他一向謹慎,惜命如金。
雨兒于一旁服侍,端過一盞茶水,道:“主人,請用茶!”
雨兒是他對外宣稱即將大婚的夫人,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二人卻似一對主仆。
尤萬金隨手接過茶盞,眼睛卻一刻也沒有離開桌案上的文書。雨兒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將茶盞貼到了唇邊。
他突然停下,雙耳一動,抬頭望向了大殿外。
雨兒一驚,也隨之望向殿外。外面黑乎乎的,殿內火光太過明亮,反令外面的世界看起來不甚清晰。
“侍衛何在?”尤萬金朝著殿外道。
沒有人應答。
尤萬金一愣。他有近身侍衛二十八人,以二十八星宿冠之,皆是他精心選拔培養的好手。為了對付雪妖,他抽調一十六人去往昆侖,是以地下城中如今僅余一十二人。這些人分布在宮殿外的各個角落,確保防守萬無一失。
“侍衛何在!”尤萬金提高聲音,再次喊了一句。
仍然沒有應答。
他意識到情況反常,放下茶盞,晃著肥胖的身軀走下了王座。一只耳的碩鼠不安地圍在他腳邊打轉,發出“吱吱”的叫聲,當他走到殿中的時候,碩鼠突然炸起了毛,雙眼瞪著殿外驚恐尖叫。
尤萬金停下了步子。
大殿外,幾名黑色勁裝的侍衛,直挺挺地懸在半空,耷拉著腦袋,低垂著四肢,看起來就像是一具具吊死的尸體。但是,他看不到上吊的繩子。
他雙目一凜,這些侍衛皆是身經百戰的江湖老手,由生死叢中摸爬滾打活了下來,這樣的一群人,怎么會被無聲無息地吊死在外面?
“何人在此裝神弄鬼,還不速速與我現行!”尤萬金厲聲高喝,整個大殿中泛著一波波回音。
“咯咯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響起。緊接著,從殿外一前一后,慢悠悠邁進兩個人來。
前者渾身纏裹著白色的布條,從頭頂一直纏到腳面,只余一只眼裸露在外。那眼渾濁一片,毫無神色,竟是個死人眼!他動作僵直,兩條手臂朝前伸著,晃悠悠的,只如一具行走的木乃伊一般。
在這具“木乃伊”之后,跟著個黑袍的女子。她白臉如紙,深目如洞,薄唇如血,口中“咯咯”笑著,面上卻不見絲毫表情,活脫脫一個成了精的紙扎人。黑袍的胸口位置,繡著一個紅色的天眼圖騰,這圖騰尤萬金很是熟悉,因為此前來訪的那位無名教副主,身上的袍子也是這種款式。
尤萬金的視線下移,更注意到黑袍女的雙手。那雙手各有六根手指,每根手指上都戴著一到兩個銀色的指環,有極細極細的透明絲線,連接在指環與“木乃伊”的身體各處。
“曾聞昆州有一偃師,單名一個‘妾字。”尤萬金上下打量著黑袍女,道,“早年浸淫偃術而無法自拔,其夫惡之,寫下一紙休書,叛她而去。她一怒之下,將其夫做成了肉傀儡,日夜操控習練,偃術竟獲大成!”
“咯咯咯……”偃師妾發出一聲嬌笑,道,“如此,他便再不會離我而去。”又扭頭望向身旁的傀儡,眼神中滿是愛憐之意,“是不是,相公?”
傀儡笨拙地點了點頭。
尤萬金道:“我芥子幫灰暗之城深居地下,出入路徑錯綜復雜,外人斷無進入之法。是誰為你指的路?”
偃師妾無意明說,只道:“指路之人,便是你最寵信的那顆‘子。”
尤萬金心思電轉。自己從不會真正信任任何一個人,所以這最寵信的那顆子是誰,著實有些難住他了。但他轉念一想,對方口中的“最寵信”,乃是以第三方視角進行評判的,在這些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會是哪顆子最受寵信呢?
一個身影瞬間跳入腦海:我便知道,這小子二進宮,定是懷了二心,著實不該留他!
尤萬金心中恨恨,臉上仍是一副淡定神色,道:“我與無名教從無敵對,此番你教副主還與我幫精誠合作,共同進山除妖。而你,今日這般作為,卻是何意?”
偃師妾道:“我亦是來找尤幫主尋求合作的。”
尤萬金雙眼一瞪,聲音陡然拔高:“可你為何殺了我的侍衛!”
偃師妾道:“為了證明我有和你合作的資格和實力。”依舊是毫無表情,面如畫影。
尤萬金怒目望著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道:“你與我,合作什么?”
“耳鼠之靈。”
尤萬金驀地一愣。
偃師妾繼續道:“我知道,耳鼠之靈就在你芥子幫內,我也知道,你躲在這地下城中,便是要暗暗將之喚醒,不過,卻一直無所成效。現我無名教有一法,可為鼠靈破封!”
此人,竟已將我調查到了如此地步!尤萬金更是驚訝。他想了想,問道:“有何條件?”
“率芥子幫全體教眾,入我無名教麾下。兩股勢力一個攻南,一個打北,兵合一處,共謀天下!”
“哈哈哈……”尤萬金聞言,朗聲大笑,“無名教胃口卻是不小!也罷,只要能助我喚醒鼠靈,一切便按你之言!請與我來!”說著,轉身邁大步,朝著大殿內側的墻壁走去。那面墻壁鑲嵌著芥子幫的幫會標志,金沙鋪底,灰白黑三環彼此嵌套,中心處一顆金色寶石,閃閃放光。
白雨兒自覺閃退到一旁。
偃師妾與肉傀儡并肩而行,跟在尤萬金身后。她早便從細作口中得知,那面墻壁的后面,是一處暗室,耳鼠之靈就藏在暗室中。她心中暗笑,素聞尤萬金貪生怕死,今日一見,果然傳言非虛,只殺了他幾個侍衛,便將他嚇得老老實實——什么一幫之主,我看是膽小如鼠!
尤萬金來在壁前,探單手按住標志中心的寶石,手腕加力,朝右擰了一圈,便聞墻壁后方傳來“嘎啦啦”一陣機栝聲響。他并不稍停,緊接著朝左回了半圈,而后用力向下一按,將寶石按入了壁中。
不好,有詐!偃師妾突然意識到了不妙,身形猛地向后一縱,同時雙臂一合,彈動引線,控制身側傀儡一并飛退。那傀儡飛退的路線,卻是正好處于她的身前,將她的整個身子護在后方。
“嗖嗖——”伴著金刃破空的銳響,兩支箭矢從墻壁左右激射而出,快若電閃,“噗噗”兩聲,插入了傀儡的前胸。
她落至殿中,傀儡亦隨之落在身前,六寸長的短箭由胸口齊根沒入,后背隱隱透出一點箭痕。
“卑鄙!”偃師妾怒斥一聲,雙臂一抬,身前傀儡飛縱而起,騰空直朝尤萬金撲來。尤萬金背靠墻壁,望著快速逼近的傀儡,不慌不忙抬起左手,一掌朝后拍出,擊在了身左側的白色環上。又是“嘎啦”一響,白色環陷入壁中,同時便見整面墻壁一陣微顫,大片金沙忽地射出,金光燦燦鋪空而來!原來這墻壁上的金沙,有一些是起裝飾作用的碎渣碎塊,另有一些卻是棱角尖銳的碎刃,那些碎刃金黃中泛著幽藍,定是淬了劇毒!
偃師妾不敢怠慢,十二指幻作一片殘影,便見那傀儡雙臂上的白布倏然散開,卷作一面旋盾,將碎刃彈散開去,碎刃“叮叮叮”密如落雨,沿著盾面彈向四周,射入墻面地面,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孔洞。
旋盾一收,傀儡已出現在了尤萬金的身前,借著前沖之勢,以手成爪,朝著尤萬金的胸膛掏來。指尖處五根鋼刺,寒光閃閃!
尤萬金身形一抖,那肥胖的身體竟柔軟如波,一凹一偏,于不可能間讓過了這一爪。鋼爪貼身滑向一旁,“當”地掏在身后的墻壁上,震得“撲簌簌”掉了一層金沙粉。他雙拳一并,重重擊在了傀儡的腹部,傀儡朝后跌飛而出。
胸側,兩道血痕洇透了衣衫,卻是被那鋼爪滑過時所傷。尤萬金并不在意,微一轉身,雙手握住壁上黑色環,猛力一旋,黑色環快速旋轉,環外鑲嵌的黑色寶石幽光閃爍。
偃師妾雙手急揮,將傀儡停穩在身前。對方的拳力很重,內勁透過引線傳來,令她指頭隱隱有些發麻。她抬頭,望向對方身后快速旋轉的黑色環。那面墻壁布滿玄機,卻不知這黑色環又牽動著哪里,她凝神戒備,雙眼快速在整面墻壁上尋視,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動。
不在墻壁!她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側前方的火壇柱底部,慢慢露出了一個圓形的筒口,那筒口直徑三四寸,正正對著自己,里面有青白色的火焰閃動。轉望四周,大殿周圍八根火壇柱,下方竟都露出了這樣的一個筒口。
尤萬金的嘴角掠過了一絲笑意,而后將黑色環重重按入了壁中。
火光乍起!八條火舌從八根火壇柱底部齊齊噴射而出,正正交匯于大殿中心。偃師妾與傀儡恰站在這中心之處,瞬間被巨大的火浪淹沒在內。整個大殿地面,仿佛盛開了一朵巨大的八瓣火焰花,花心處火焰躥起丈高,恰似那迎風躍動的蕊。
尤萬金哈哈大笑,負手朝著大殿中心走來。火舌慢慢退去,將中心處的事物裸露出來。
呈現在眼前的,并不是預想中的兩具焦黑尸骨,而是一顆白色的卵。那卵有一人多高,三尺來寬,卻是由傀儡體外的白布纏裹而成。
“咯咯咯……”一聲嬌笑由卵中傳來,同時,白布緩緩收束,重新纏裹于傀儡體外。偃師妾貼身站在傀儡的身后,竟是毫發無傷。
“天山之巔有盤絲洞,洞中冰蠶吞噬冰晶,吐出的蠶絲不懼水火。”尤萬金看了看傀儡,道,“這匹蠶絲,本身已是無價之寶,卻偏偏要偽扮成破爛布頭,給這傀儡裹在身上,著實暴殄天物。”
偃師妾道:“尤幫主確是識貨之人。”又含情脈脈地望向傀儡,“我那么愛他,當然要給他最好的,還要將他打扮得破破爛爛,免得再被哪個小妖精勾走。”
“他已經是個死人,不會再有人勾他的。”
“他不是死人!”偃師妾尖聲驚叫,猛地抬起雙臂,十二指連動,操控傀儡朝尤萬金急攻而來。
傀儡雙臂大開大合,十支鋼刺絞作一面刀網,刀網中更夾雜著鋒利的冰蠶絲,這些冰蠶絲極細極韌,幾不可見,一旦及身,卻能輕易割破人的筋肉,十分毒辣。尤萬金只擋了幾合,身上便已留下了數道血痕,雖不致命,卻是敗象盡顯。
他自知久戰必為對方所害,是以虛晃一招,跳出圈外,傀儡卻是不饒,繼續合身撲上。他抬單足重重一踏腳下地板,伴著一陣機栝聲響,身外三尺之地,竟驟然升起一圈石板來,只如一口豎起的石棺,嚴絲合縫,將他隱護在當中。
原來尤萬金這一退,卻是有意落入地面機關中。傀儡鋼爪一揮,金石交碰中,火星四濺,卻只在石棺外留下了幾道劃痕。它握緊拳頭,蓄勢大力一拳,朝著石棺轟出,耳輪中只聞“咔嚓”一聲,三寸厚的石板,直被砸碎成了數塊,朝著周圍飛散。
棺中無人。
偃師妾一愣,卻聽身后一個聲音道:“我在這里。”她大驚,竟不知對方如何來到的自己身后。她不及多想,身形向前一縱,打算與對方拉開距離,卻覺一股大力擊在了后背,身子直直跌飛而出,重重摔落地面,“哇”地一口鮮血噴灑在地。
偃師妾匐在地上,擦了把嘴角的血,抬頭望向尤萬金。尤萬金撫了撫身上的傷口,道:“你弄疼我了!”而后抬腳踏向左前方一塊地板,用力一壓,只聞“嘎啦”一聲,殿頂一面刀篩直直墜落,朝著她當頭壓了下來。那刀篩橫豎十幾道刃,纖薄鋒利,借著墜勢,一旦砸落身上,便會直接將人切成碎塊。
偃師妾無力躲避,只將雙手快速一晃,傀儡飛身躍至,弓背彎腰護在了她的上方。刀篩砸在傀儡的后背,令傀儡的身子向下塌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穩住。冰蠶絲既堅且韌,令那些鋒利的刀刃無法切進他的身體。
她雙手再動。傀儡抓住刀篩,單臂一掄,將刀篩旋轉著朝尤萬金擲去,自身也隨在刀篩之后,朝尤萬金猛撲。
尤萬金身形一閃避過刀篩,右腳順勢踏向右前方,略一施力,腳下地板陷入地面一寸多深。機栝聲中,身前方地板忽然旁移,將地面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坑洞,那傀儡正好一步踏出,直落入坑洞之中。引線牽扯著偃師妾,朝坑洞滑來,他腳下一松,地板回彈,將偃師妾的整條左臂卡在了坑中。
偃師妾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尤萬金邁步,朝著偃師妾緩緩走來,右手輕輕撫弄著左手拇指上的黃金扳指,面上帶著戲謔的笑,就像一只盯著老鼠垂死掙扎的貓。
偃師妾留在地面上的右手微微一動,他眉梢一挑,將扳指稍稍一擰,扳指中一根纖細的金針飛射而出,扎入了她右腕處的脈門。
偃師妾的右手忽地一松,再也提不起絲毫的力氣。
“我芥子幫幫眾數以萬計,固然行事低調,卻也輪不到被你們邪魔小教踩在頭上!”他蹲下身,伸手捏著偃師妾的下巴,注視著她道,“告訴我,如何為耳鼠之靈破封,我可以饒你不死!”
偃師妾滿嘴是血,卻仍咯咯一笑,道:“你已死到臨頭,還要破封之法何用?”
尤萬金目中兇光一閃,道:“那便讓你死在更前頭!”說著,大手向下一滑,掐住了她的脖子。
“主人莫急。”忽聽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卻是雨兒。
“不妨交給雨兒來審。”雨兒端著一只茶盤,款款走來,盤上一盞茶,清香四溢。
“也好!務必予我問出破封之法!”說著,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經過這場戰斗,尤萬金著實有些渴了,然而茶一入口,便覺不對。那茶水冰涼刺骨,帶著一股苦澀的味道,而身前的雨兒眼中更是閃過了一絲冰冷的笑意。他意識到不好,張口便要將茶水吐出,卻覺喉嚨間驟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撕痛。他用手一摸,脖頸處竟穿出了幾道鋒利的冰刺!鮮血咕嘟嘟往外涌,他齜牙瞪目指著雨兒罵了幾個字,鮮血卻直往喉管里灌,令他一個音都發不清楚。他向前一撲,試圖扼住雨兒,卻一下子撲倒在地,一動也不動了。
雨兒蹲下身子,望著他道:“你剛才喝下的,是一杯雪女之淚,皆是我因你給過的屈辱而流!”
尤萬金猛然抬起頭來,伸血手去抓她的腕子。雨兒嚇了一驚,慌忙向后一錯,躲避開來。尤萬金抬手,用最后的力氣,叩擊了三下地面,而后兩腿一蹬,就此絕氣身亡!
雨兒不知道對方叩了那三下地面是什么意思,卻聽一旁偃師妾用微弱的聲音道:“灰色環……”
雨兒扭頭,望向了大殿內側的墻壁。碩鼠正從桌案上遠遠跳出,借著飛跳的力量,一頭將灰色環撞入了壁中。
“轟隆……”整個大殿驟然一顫,四面皆是機栝聲響,殿頂坍落,墻壁開裂,這座地下的宮殿,竟是馬上就要崩塌!
危急關頭,雨兒趕忙俯身去搬卡著偃師妾手臂的地板,卻是紋絲不動,忽而靈機一動,于是站起身,跑到此處機關的控制處,雙足踏了上去。機關向下陷入一寸,地板隨之旁移,偃師妾一下子滑入了坑洞中。雨兒撲過來,在地板閉合之前,也縱身跳入了坑洞。
下一刻,灰暗之城轟然坍塌!
昆侖山中,眾人遭遇雪崩,慌不擇路之下,緊急跳入一山體裂縫避險。
裂縫狹窄逼仄,傾斜向下,地面皆是光滑的冰層,眾人無法自制,在黑暗中向下飛沖,滑出老遠,才隨著地面的平緩止住了去勢。
洞口外雪聲轟隆,震得周圍山體不住顫動,良久才平息下來。
一道光亮從黑暗中燃起,卻是那弓斧手點亮了紅泥爐。如此一番生死奔逃,他竟將爐子護了下來,實屬不易。
歲侯抱住他,感動得稀里嘩啦。
“侯爺呀,你的燃料,我也替你收著呢!”夜郎從背后摘下籮筐往地上一放,定睛向里一瞧,卻傻了眼。
里邊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定是在這一路的奔逃中顛簸遺失了。
“呃……”夜郎尷尬著,咧了咧嘴。
“同樣要感謝你!”歲侯抱了抱他,安慰道。
“我說你個狼崽子,你他娘的簡直是愚蠢,愚不可及!”靈通在旁罵道。
“咋啦?”夜郎道,“人家侯爺都沒說啥,你猴急個什么?”
靈通道:“我說的是這個嗎?我說的是,你點哪門子的燃料筒?你不知道這雪山里放個屁都能震出雪崩來嗎?你弄了那么個大動靜,差一點兒就把咱大伙兒全給埋了!”
夜郎自知理虧,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了些,道:“我、我哪兒知道能引起雪崩?再者說了,這不該著我倒霉嗎,人家侯爺也點了,就屁事沒有,輪到我點,咋就鬧了這么個亂子……”
“你還好意思跟人侯爺比?”靈通見他頂嘴,更是火大,“人家侯爺從哪兒點的?你從哪兒點的?人家侯爺點火的位置,正好在咱們預定的進山路線上,那是昆侖山勢圖提前標注好的,早就將容易發生災害的地界避開了。別說雪崩,便是天塌下來都礙不著!你可倒好,跑那么個山旮旯子里點火,還一塊兒點了那么大一捧!你當是放煙花過癮呢是不?”
靈通的話,讓龍云舒意識到,那幅昆侖山勢圖著實太不簡單。難怪圖中那條路線會彎彎繞繞、七扭八拐,竟是有意避開了許多容易發生災害的地界。這幅圖,究竟是何人繪下的,簡直對這片大山了如指掌!
龍云舒這樣想著,腦中又蹦出了另一個念頭。夜郎點燃燃料筒時,靈通和歲侯曾同時出聲制止,當時那種混亂狀態,他二人怎會注意到那處山體會發生雪崩?還是說,他們本就對這些山體十分熟悉,哪里易發災害,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
他們來過昆侖?
“行了!”蔣煉打斷了靈通二人的爭執,道,“事已至此,埋怨已然無用,還是要想辦法盡快離開才是!”
此處山體裂縫十分狹長,蜿蜒著不知縱深幾許,周圍皆是光滑堅硬的冰層,間或有一些冰芽冰筍突出來,尖銳鋒利。洞壁凹凸的冰層映著人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歪斜扭曲,百般變化。抬頭望,上方裂隙黑乎乎一片,不見端頂。
來時的洞口已被堵得嚴嚴實實,其外冰雪不知堆積了幾丈幾十丈,貿然去挖怕是只有被活埋的份兒。眾人權衡一番,也只好沿著這狹縫向前探尋,只盼著前方別是死路,能夠順利通到山外。
歲侯拆了籮筐,用藤條做了幾支火把,分發給眾人。眾人舉著火把,作一字長蛇陣,沿著狹縫前行。
隊伍只剩了十四個人,其余六人已不知蹤跡,大概有的是在與混沌蟲的戰斗中陣亡,有的是在奔逃中掉了隊,葬身于雪崩之下。
蔣煉問起龍云舒眾人因何會在沉睡中到了那片險惡地界,龍云舒簡單講了前后經過,又問靈通道:“那個混沌蟲,究竟是個怎樣的怪物?因何會斬不斷、殺不死?”
靈通道:“混沌者,氣形質俱而渾然未分也!這混沌蟲,便是這樣一種三相未分的怪胎!據《神異經》所載:‘昆侖西有蟲王焉,無耳目爪鼻,但有口。其形百變,而朝夕不同。或方如肉柜,或橢如禽卵,或長如繩帶,或疊如重云。渾渾而行,所過處草木盡枯。謂之渾沌也,亦作混沌。這大概便是對混沌蟲最早的文字記載。
“混沌蟲的身體呈無定型狀態,可以隨意改換形狀,咱們方才所見到的條蟲狀,也僅僅是它正好處于了這種形態而已。它唯一不變的,卻是它那張永遠頂在身體前端、可以千變萬化的臉!那張臉并非是真臉,而是它口腔中的紋路形成的,隨著嘴巴開合而展現出不同容貌,令獵物見了,便先行怯了三分。”
“此物當真稀奇!”龍云舒道。
靈通道:“這昆侖啊,自古便有‘龍脈之祖之稱,匯聚天地靈氣,許多神話傳說皆發祥于此。受這靈氣熏染,山中的古古怪怪可多著呢!您要是想聽,等出去之后呀,我給您說上三天三夜,保證不帶重樣兒的!”
龍云舒道:“如此看來,你對這昆侖山中的事物,還真是了解得很哪!”
靈通頓了頓,而后一笑,道:“我天下第一靈通,自然要了解天下事,否則,別人大老遠慕名前來,我卻一問三不知,豈不是砸了招牌?”
他的笑容嚴肅正經,和他一貫嬉皮笑臉的模樣相比,卻顯得有些不自然了。
眾人在山縫間一路穿行,如此行了兩個多時辰,終見前方出現了一線光亮。眾人大感振奮,不由加快了步子。
前路愈加狹窄,僅能容一人側身而過,遠遠可見盡頭處有陽光從上方照射下來。夜郎換下探路的弓斧手,手握蝠紋匕首走在前頭,他擅長縮骨法,在這種狹小的地界,一旦突發危險,也便只有他能夠應付得了了。
在接近狹縫盡頭的時候,夜郎突然停下步子,抬手朝眾人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眾人立時止步,各自拽出兵器,緩住呼吸。這一靜下來,便聽到了前方傳來的一種聲音。
“叮咚……叮咚……”那聲音很微弱,透過山石傳來,似乎有些像是落水聲。
夜郎左右手各握一柄匕首,謹慎著行至狹縫盡頭,低頭向下望了望,而后又仰起頭,望向了上方。
眾人在后方捏著一把汗,良久,才見夜郎轉回頭來,道:“是一口井。”
一口井?眾人一愣,這深山雪嶺當中,哪里來的一口井?
蔣煉想了想,提刀側身朝前擠去,來至夜郎身后,探頭越過夜郎的肩膀,朝外望了望。
果然是一口井。
這口井有七八丈深,眾人當前所在的狹縫,位于井壁的中部位置,向上三四丈,井口圓圓,漏下一隅晴天,井沿處立著井轱轆,轱轆上掛了只木桶;向下三四丈,一汪井水微微冒著熱乎氣兒,竟是眼溫泉。熱氣將周圍的冰層熏化了一些,冰水匯聚成滴,十分緩慢地朝著下方滴落,發出點點“叮咚”之聲。
“我上去探探!”夜郎道,同時飛身跳出狹縫,攀到了井壁上。那井壁四面皆掛著厚厚的冰層,十分光滑,幾乎無法落腳。他以兩柄蝠紋匕首插入冰層中,交替向上攀爬,頗似一只爬墻的大壁虎。
“小心一些!”蔣煉在下方低聲叮囑道。
夜郎并不答話,仔細找穩落點,穩扎穩打,一步一步朝著上方攀去。井下泉水的溫度無法到達高處,周圍冰層越來越厚,就連井轱轆和木桶上都結了厚厚的冰,它們完全被冰層包裹著,看起來似乎很久都沒有使用過了。
終于,他來到了井口處。
“啥情況?”靈通從蔣煉的胳肢窩下探出頭來,仰頭朝著他問。
“有座院子。”夜郎朝著井外張望半晌,道,“不過,看起來年久失修,似乎沒人住了。”
“沒問題的話,把我們也弄上去瞧瞧!”靈通道。
夜郎一點頭,飛身翻出井口。他向周圍望了望,而后揮起一掌,砸向了井轱轆。本打算將井轱轆外的冰層震落,用繩索將眾人拽上來,沒想到這井轱轆年代久遠,一砸之下竟糟裂開來,朝著一側傾倒。系著木桶的麻繩與冰層一并斷裂,木桶直直墜向井底,咚的一聲砸入水中,好半晌才有破碎的木料浮了上來。
夜郎一攤手:“抱歉,我盡力了。”
“斧子!”蔣煉朝身后一伸手。
一柄砍山斧遞入了蔣煉的手中,他向上一掄,一按繃簧,“嗖”的一聲,斧頭掛著斧鏈直飛而上,“咔”地嵌入了井口的石沿。他扥了扥,確定結實后,抓著斧鏈攀出了井口。
其余眾人效仿著蔣煉,依次來到了地面。最后一個出井的是靈通,他死死抱著斧鏈,被眾人像拖死狗一般拖出了井。
此時日頭已升起老高,風清氣朗,是個難得的好天兒!周圍山勢高而勻稱,不陡不險,帶著一種溫厚沉穩之感,又有幾分大氣磅礴之意,令人覺得和善而又不可侵犯。眾人爬出的這口井,位于其中一座大山腳下,幾丈開外,便是一座冰雪圈砌成的小院。兩間冰屋,一環矮墻,簡潔而精致。它安安靜靜地躺在雪山的環抱中,像一個熟睡著的嬰兒,周圍風寧氣靜,仿佛連山風刮到此處都要放慢腳步,不忍將它吵醒。
在這種地方居住的,該是個怎樣的人?
眾人帶著猜測,來到院前。院中一派荒涼,盡被白雪覆蓋,只余一條原石小徑,從院口一直通到屋下。
蔣煉站在院外,朝著屋中一抱拳,朗聲道:“在下乃行山的旅人,此番路過貴寶地,只愿求個遮風擋雪之處稍作休憩。敢問屋中可有人在?”
雖然這屋院看起來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但他還是按照江湖禮節,打了聲招呼,以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屋中并無應答,眾人這才邁步而入。
屋中陳設簡單,整齊地擺放著木床木柜等起居之物,但這些東西都封凍在厚厚的冰層中,與冰雪壘砌的墻壁結為一體,不知已多少年沒有使用過了,想來這屋院的主人應是早已離開。
眾人無甚收獲,出了屋子。夜郎出于職業習慣,繞到屋后,卻似突然發現了什么,輕咦了一聲。眾人跟過去,發現在屋后的空地上,擺著一尊冰雪雕像,那雕像伏案而坐,看其姿態,應是正低頭提筆書寫著什么。
眾人心中生疑,走上前去,見他筆落之處,是幾座冰雕的微型山峰,山勢平和勻稱,竟與周圍這幾座大山頗有幾分相似。眾人略微低身,望向雕像的臉,這一望,不由得惑然驚異!齊齊扭頭,望向龍云舒。
這雕像所刻非是旁人,正是這位無名教副主——龍云舒!
眾人決不可能想到,這深山中出現的雕像,形象竟是自己一路走來的隊友!一時間又是驚訝,又是疑慮,紛紛將視線投向了龍云舒。
龍云舒起先也是一陣錯愕,自己此前從未來過昆侖,這山中怎會出現自己的雕像?但他轉念一想,便突然意識到了這是誰。
武當二代道尊之徒、始皇第十九子——龍稷!
這是龍稷曾經住過的院子!
他的腦中浮現出當日龍潭上的一幕一幕。這個生活在千年前的古人,用畢生的精力,鉆研著如何將青龍鎮壓,又設下一個跨越千年的局,布施在了自己的身上,令自己險些喪于龍潭之上。從云夢澤,到九幽寒潭,再到如今的昆侖,龍稷一步一步,足跡綿延萬里。
自己在重走著他的路。
這決不會是一件巧合,自己所到之處、所經之路,早在千年前便已被他寫下,他活著的時候沒能將青龍徹底鎮壓,如今死了,仍在用這一場場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布局,安排著自己的人生!
這個人,可惡而可怕!
龍云舒注視著面前的雕像,雙目如火,心中惡潮澎湃。一聲龍吟于腦中響起,巨大的青龍從黑潭中睜開了雙眼,它帶著無盡的忿怒,翻騰扭動著身體。體外道道巨粗的鎖鏈,泛起金色的電光,抽得龍身冒起陣陣白煙。
“龍少俠?”靈通見他面色不善,試探著招呼了一聲。
龍云舒猛地轉身,朝著院外走去。
“誒誒,龍少俠,你干嗎去?”靈通從后面大叫,“你快看啊,這雕像刻的是你啊!”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大聲嚷嚷著,將此當作是一個價值極高的重大新聞,咋呼得十分起勁兒。
龍云舒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在場眾人大多不是好事的主兒,看出這雕像觸了龍云舒的霉頭,便識趣地不再多說什么了,隨著龍云舒遠遠離開院子,找了處山根安下休息。
經過這大半夜的折騰,眾人的裝備大多遺失了,帳篷、睡袋、燃料,以及歲侯帶進山的一些肉食,全都不在了,只剩下一些個人份的豆餅和干肉。眾人草草吃罷飯,蔣煉拿出靈通畫的山勢圖來,站上高處和周圍的山峰比對著,打算確定出當前位置,卻越看越是皺眉,到最后,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
“咋啦?”靈通啃著胡蘿卜,湊過來問。
蔣煉望向他的胡蘿卜:“你睡覺的時候把它們放哪兒?”
“放在……”靈通突然覺得對方的話有些深意,“放哪兒你管得著嗎?要不要來一口?”他將胡蘿卜遞了過來。
蔣煉低頭啃了一口,你別說,這些天吃膩了米和肉,如今嘗到這胡蘿卜,清脆爽口,還真是難得的美味!
“我需要確定出下一步的行進路線。”蔣煉嚼著胡蘿卜,道,“咱們現在,是在圖中的哪個位置?”
“哎,我當啥事兒呢把你愁成這樣,原來是這事兒啊,這事兒簡單啊!來,把圖給我!”靈通將半根胡蘿卜揣進懷里,接過圖,煞有介事地挺了挺腰桿,放眼環顧四野,抬手指點群山,嘚瑟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望向了山勢圖。
半晌,沒音兒。
“看好了沒?”蔣煉等得心急,催促道。
“別急別急,你等我好好找找!”靈通抬起頭,皺著眉頭重新望了望周圍的大山,又低下頭,在圖中細細搜尋。
蔣煉的心懸了起來。
“你……是不是也看不懂自己畫了什么?”他望著圖上那些彎彎繞繞的鬼畫符,問。
“怎、怎么會?”靈通抬頭道,“我天下第一靈通,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怎么可能看不懂自己畫了什么?”說著,從懷中掏出炭筆來,快速點指著圖中的彎彎繞繞,講解道,“這個高出來的,就是咱們前面的這座山,這個拉長的,就是咱們身后的這道嶺,這一豎,看到沒,就是那邊那個,比較陡的山崖。所以呀,咱們現在的位置,就在這兒!”他用筆尖在圖上涂了一個大黑點,幾乎將草紙捅了個窟窿,而后又引出一條線,蜿蜒著與圖中原有的路線交在一處,“咱們由此向西北行進,經過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最終就能回到預定的路線上啦!”
蔣煉盯著圖紙。這圖原本就亂哄哄的,被靈通這樣一涂一改,更是糟成了一團麻,他實在看不出個數兒,最終只一撫額,仰天長嘆。
“放心吧!錯不了!”靈通把圖紙塞進了他的懷里,“再者說了,有我天下第一靈通本尊在此,隨時都能根據周圍山勢對咱行進的路線進行微調,指定能讓大伙兒太太平平、順順利利地到達目的地!”
“罷了!”蔣煉整理好衣襟,下令道,“出發!”
按照靈通的指引,眾人重新踏上了前行的路。
大概是見眾人這一路行得太過辛苦,老天爺竟大發善心,收駐了風雪,眾人行出大半日,亦是煦風和暢、陽光明媚。漫山的白雪,在陽光的照射下,白亮白亮的,個別低洼地段如鏡子般散著白光,十分晃眼。
走著走著,夜郎突然問前邊的靈通:“老包子,你眼睛難受嗎?”
“不難受啊,咋啦?”靈通覺得對方問得有些奇怪,扭頭望了一眼,不由得“啊呀”了一聲,“我說狼崽子,你咋回事?”
夜郎揉了揉眼睛,那雙眼睛又紅又腫,不住地往外流淚。
“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有點疼,扎得慌!”
“快停下,快停下!”靈通趕緊擺手叫停隊伍,“狼崽子你這是雪盲吧?快閉上眼睛,別揉了!”說著,將夜郎扶坐在了一旁的石頭上。
蔣煉走過來察看,也皺起了眉頭。他從衣服上撕下一條黑布,給夜郎蒙眼睛系在了腦后,道:“這幾日,你便別看東西了,若是再被雪晃著,這雙眼睛怕是不保。”
“啊?”夜郎一陣怕,“有這么嚴重嗎?”
“嚴重!嚴重著呢!”靈通道,“你就老老實實蒙著這塊布,等找個沒雪的山洞,我們把你擱到里頭,回頭兒返回的時候再接著你!”
“那怎么能行?”夜郎道,“我這一路走了大半段,就等著建功立業呢,咋能臨戰退縮?那不竹籃打水一場空,白忙活了嗎?我就想不明白了,我這一路上也一直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跟你們走著,咋就得了這么個……這么個啥來著,我這得的叫啥病?”
“雪盲癥!”靈通道。
“這到底是個啥病?咋就稀里糊涂地賴我頭上了呢?”
靈通道:“這個病啊,簡單來說,就是你的眼睛被太陽灼傷了。一般而言,咱們的肉眼之所以能夠看到物體,是因為這些物體反射的光線進入了眼睛,物體材質不同,它們對光線的反射率也不同。而雪面對太陽光線的反射率尤其高,能夠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并且,它大多時候并不像鏡子那樣直接把這些光線反射進你的眼里,而是通過散射慢慢刺激你的眼睛。
“雪少時,這種刺激眼部尚可承受,但當你周圍全部被白雪覆蓋的時候,這些散射的光線便足夠灼傷你的眼睛了。這是一個緩慢累加的過程,就像溫水煮蛤蟆,一點一點地,讓你在不知不覺間受到損傷,嚴重者,失明也不是不可能。你的這雙夜眼,對光線十分敏感,在這明晃晃的雪地中,自然是最易受到損傷的。”
“這可咋整?”夜郎聽了靈通的話,更是擔憂,“我這后半生不會瞎了吧?怎么治?”
靈通嘿嘿一笑,道:“若說治療嘛,我天下第一靈通,自然是有辦法的!”
“什么辦法?”夜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問道。
靈通清了清喉嚨,然后伸手入懷,掏出了半根胡蘿卜。
“胡蘿卜富含豐富的維生素,對治療雪盲癥有極大的益處。念在咱哥兒倆往日的交情,這半根胡蘿卜便宜勻給你,就收十兩銀子吧!”
“啥玩意兒?”夜郎撩起一些遮眼布,望了望那半根胡蘿卜,“你這是趁人之危!十兩銀子,得買多大一車的蘿卜?”
“那能一樣嗎?”靈通道,“我這關鍵是運費高啊!貼身絕密押運,半條老命都沒了,仍將它照顧得水靈靈的,你能想到有多么不容易嗎?這胡蘿卜,價值三文,運費九兩零九百九十七文,概不議價!還有呀,我靈通身子骨單薄,之所以沒得雪盲癥,全得歸功于比你多吃了胡蘿卜!我現在把它給你,等于是把自己的兩只眼睛往你手上交啊!十兩銀子一雙眼,值不?”
“值——”夜郎咬著后槽牙,從懷里摸出十兩銀子,遞給了靈通。
“嘿嘿,謝啦!”靈通接過銀子揣進懷里,又把胡蘿卜放到鼻子下邊使勁聞了聞味兒,這才戀戀不舍地交到了夜郎的手中。
夜郎啃著胡蘿卜,只覺陣陣肉疼,忽又想起了一事,問靈通道:“你昨晚睡覺的時候把它放哪兒了?”
靈通道:“你放心吃吧,沒味兒!”
夜郎差點兒被噎死。
眾人重新啟程。夜郎不能視物,由眾人輪流攙扶著,在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進。蔣煉不時掏出山勢圖,每經過一處有特點的地方,便與圖中所繪進行比對,有時覺得似乎一致,有時又覺得似乎不一致,越看越是糊涂,最后索性將圖一卷,揣入懷中,再不參詳。
眾人行至晚間,找了個背風處休息,以沿途撿拾的干枝點了叢篝火,圍著篝火和衣而臥。一夜無話,第二日又行至了后晌,周圍山勢漸趨險惡,高崖冰壑,尖峰怪石,幾乎令人難以行進,又勉強行出一程,蔣煉抬手示意眾人停住,轉回身來到靈通的身前,一把揪住了靈通的脖領子。
“哎哎哎……蔣統領,你、你這是何意?”靈通被他揪離了地面,手刨腳蹬地掙脫不得,憋得一張臉通紅。
“瞧你帶的好路!”蔣煉厲聲道,“你說翻過三座山就能到達預定路線,現在都他娘的七八座山了,怎么還是越走越兇險!”
“蔣、蔣統領,有話好說,您現在就是掐死我,也解決不了問題對不……”靈通雙手抓著蔣煉的胳膊,用力搬了搬,卻絲毫撼動不得,索性放棄了抵抗。
蔣煉怒目望著他,呼呼喘了幾口粗氣,最終大手一松,將他丟落在地。
靈通癱坐地上,使勁摩挲著胸口,半晌才喘勻了這口氣。
“我吧,此前早就說過,這山勢圖我只能畫出個七八成的準確度,哪成想,咱現在所走之路,正好位于那另外兩三成的含糊地段兒,您說咱點兒背不點兒背?”
蔣煉一瞪眼。
“您別急,您別急……”靈通嚇得一縮脖子,趕忙改口道,“地段兒雖然含糊,但咱走了這么長時間,也該能瞧出個大概了。您把圖紙給我,我再端詳端詳,我保證,一準兒能找好路徑!”
蔣煉道:“那便再信你一次!”探手入懷掏出圖紙,丟在了靈通的身前。
這圖紙經過一路的擺弄,早已是皺巴巴一團,炭跡將整張紙面染得黑乎乎的。靈通用腿墊著,將圖紙撫平了,比對著周圍的山勢。這回他再不敢吊兒郎當,仔細看了半晌,又攀上不遠處的一座亂冰崖,打算憑高遠眺,然而視線晃動間,卻似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注目望向山間一叢冰筍。
“怎么了?”蔣煉在下方問道。
“我的娘哎,寶貝啊!”靈通驚嘆道,而后邁步朝著那叢冰筍走去。
蔣煉放心不下,縱身翻上冰崖,朝著冰筍望去。見在那冰筍遮掩的后方,一朵玉琢似的雪蓮由山縫間伸展而出,花瓣晶瑩潔白,花蕊嬌紅玉潤,柔靜而美好。他知此物珍貴稀有,然而如今緊事當頭,這靈通不好好尋找路線,卻去采什么雪蓮,著實是見錢眼開、不務正業、爛泥扶不上墻!
蔣煉虎著臉,等著對方小心翼翼地采摘雪蓮,卻突然注意到,從對方身旁的山縫中,探出了一個頭來!
“靈通小心!”蔣煉大聲疾呼。
靈通正將雪蓮摘在手中,突聽蔣煉之言,不及多想,身體猛地朝旁一跌,竟于電光石火間,躲過了偷襲者的撲擊。他摔落在一旁的碎冰亂石中,顧不得疼痛,翻身爬起,頭也不回地抱著雪蓮便跑。
身后,一頭白色的冰鱷從山縫中躥出,朝著他貼地追撲而來。
那冰鱷身長六尺,通體渾白,背部披著堅冰一般的白色鱗甲,四只利爪破冰而行,帶著刺耳的刮擦聲。靈通雙手抱著雪蓮,一邊跑一邊殺豬般地大叫:“哎呀媽呀我后邊追的是個啥?蔣統領救命!”
蔣煉在心中痛罵靈通招惹是非,抽刀迎著冰鱷沖去。他讓過靈通,身形飛縱而起,掄起一刀朝著冰鱷頭頂便劈。耳中只聞“當”的一聲,長刀斬在鱷首,直震得他虎口發麻,定睛一看,竟只在鱷首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蔣煉大駭,冰鱷卻沖勢不停,一口朝著他的雙腿咬來。他匆忙身形向旁一轉,堪堪避過鱷口,又見身前白影一晃,鱷尾橫掃而至!
那鱷尾有成人大腿粗細,表面皆是堅硬的鱗甲,掛著風聲朝雙腿掃來,一旦掃中,必是骨斷筋折!蔣煉不敢怠慢,雙足一蹬地,身子從鱷尾上方躥過,落地一個前滾,抽身便走。冰鱷棄了靈通,掉轉身來,轉而朝他追撲。
幾支弩箭從斜下方呼嘯朝冰鱷射來,“叮叮叮”幾聲撞擊,彈落一旁,卻是分毫射不透它的硬甲。
蔣煉奔至一處陡壁之下,耳聞身后追聲已近在咫尺,猛地將身一縱,蹬踏石壁躍起丈高。冰鱷向起一躥,攀壁人立而起,張開血盆大口朝著他吞來。他一個筋斗翻轉身來,手中長刀一豎,以上勢下,正正插入冰鱷口中,借著身墜之勢,直將整柄長刀連同半截胳膊沒入了鱷口。
冰鱷大口一合,而后身子一頓,下肢一軟,豎立著委頓在了石壁下。
蔣煉從鱷口中拔出長刀,半條胳膊已被鮮血染滿,所幸鱷口閉合無力,才未傷到手臂筋骨。
“蔣統領神勇啊!”靈通快步奔上前來,掏出帕子急急去給蔣煉擦拭手臂上的血,蔣煉抬手制止,只接過他的帕子,坐到一旁蘸著冰雪,自顧自地擦起了刀。
眾人皆上了冰崖,看蔣煉無礙,這才放下心來。
歲侯走到冰鱷旁邊瞅了瞅,哼哼了兩聲道:“這回咱晚上有肉吃了!”
靈通抱著雪蓮,招呼夜郎道:“狼崽子,來來來,坐到這邊兒來!”
“干啥?”夜郎將遮眼布掀起一條縫,走過來問,順便靠著一旁的大石坐下。
“當然是給你治眼睛啊!你當我費勁巴力弄這玩意兒是為了啥?”他一邊說著,一邊將夜郎的遮眼布解了下來。
“喲,當真是受寵若驚啊!”夜郎望了望那朵雪蓮,“多少錢?”
“三百文。”他將夜郎的腦袋在大石上枕平。
“三百……文?”夜郎仰著脖子,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條帕子用料乃是上好的蘇繡,值得上三百文。”靈通扯下兩枚蓮瓣,合在手心處,哈了幾口氣。
夜郎歪脖子望了望不遠處蔣煉手中的擦刀帕子,又斜眼睛瞟了瞟地上的雪蓮:“我是說,這美嬌娘多少錢?”
“不值錢。”靈通道,“等帶出去早就揉爛了,沒人要得。”他將夜郎的頭扶正,雙手捏住蓮瓣輕輕一擰,一滴晶瑩的汁液便落入了夜郎的眼睛里,再輕輕一擰,給另一只眼睛也落了一滴。
夜郎閉上眼睛,半晌,輕聲道:“謝謝你!”
眼角有晶瑩的水珠滑落。
“你哭了!”靈通指著他大聲嚷嚷道,“嘿嘿,你們看,他被我感動哭了!”
“你他娘的,我眼睛酸!”夜郎睜眼罵道,伸手捅了下他的腰眼。
“知道知道!”靈通道,“開個玩笑嘛!別動!”說著,又擰出兩滴汁液,滴入夜郎眼中,“這些蓮瓣啊,每次使用兩枚,一天若干次,用不了兩天兒,你的一雙眼睛便好啦!”
不遠處,蔣煉抬頭朝靈通望了一眼,又低下頭,擦拭著自己的袖子,擦著擦著,突然一聲輕笑:“算你小子有點兒義氣!”
歲侯已經開始著手拾掇起那頭冰鱷來。那冰鱷鱗甲堅硬,腹部皮肉也很厚實,他用一柄斧子給它開了膛,扒皮剔骨去內臟,只留下精肉,切成一塊一塊的往包里塞,以備路上食用。
龍云舒對冰鱷出現在山上感到疑惑,以他的了解,鱷魚之屬應是生活在水源地附近。他想了想,登上更高處,朝著周圍尋望。
一座座魔峰鬼嶺覆蓋在冰雪之下,宛如一個白色的妖魔世界。這里的山遠比先前所遇險惡得多,只遠遠望著,便令人心生怯意,一步也不想靠近。
龍云舒望了一番,忽然注意到遠處兩道峰嶺之間,有一片狹長的地界,在陽光下反射著白亮的光,似乎真的是一堰冰湖。也許,這頭冰鱷便是從那個地方爬過來的,他想。這樣一堰冰湖,在山勢圖中應該是有所標記的,以此定位,興許能找到預定的路線。
龍云舒這樣想著,正要招呼靈通來看,忽覺腳下傳來一陣顫動。
怎么回事?眾人只當是遇了地震,皆站起身,驚疑著望向左右。
是那堰湖水!龍云舒看到,在震動傳來的同時,遠處那堰冰湖突然翻騰開來,似乎有一股巨大的能量,驟然從湖底涌上,它將半湖冰水拋入空中,又以極高的熱能,將整湖水燒得沸騰,滾滾熱浪升騰而起,白霧彌漫,遮蓋了大片的山頭。
眾人聽到動靜,紛紛躍上高處,朝著事發處張望。
熱浪將湖中的一些東西拋入了空中,紅蒙蒙一大片,幾乎覆蓋了湖面以上數丈內的空間,龍云舒覺得那應是一種紅色的藻子,因為他看到許多飛蟲在紅霧中穿梭捕食,又有一些白色的雪鳥飛入蟲群中,捕食著這些飛蟲,更有大量的冰蟾出現在湖岸邊,用長長的舌頭將飛蟲快速裹入腹中。一些蛇從山縫中鉆出,閃電一般叼住冰蟾,張大嘴巴努力吞噬著,幾頭冰鱷漁翁得利,撲出來將蛇與冰蟾一并吞入口中。
這個原本寂靜的山中,竟然隱藏著如此多的生物。而這片湖水,儼然成為了一個龐大而雜亂的狩獵場,獵者和獵物,在這里沒有一個明晰的界限,每一個都在吞噬,每一個也都有可能在下一秒被吞噬。
這種情況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隨著湖水漸漸平息,紅藻重新沉入湖中,獵者們相繼退場,只剩下未及消散的白霧,朝著遠方彌漫開去,之后也慢慢消散在了風中。
“是弱水。”靈通當先打破了沉默,“昆侖山勢圖對這片水域有過明確標示,穿過這片水域,前方便能到達我們預定的路線。”
前路終于明朗,可靈通的語氣中似乎并沒有多少高興的成分。
“出發!”蔣煉下令道。
眾人下山,朝著那片水域行進。惡路難行,眾人攀崖躍壑,連續走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到達了湖邊。
湖面狹長,蜿蜒隱入遠方的峰嶺之中,兩畔皆是冰崖鬼澗,險惡絕倫,當真是一處猿猱無渡、飛鳥欲絕之所。清澈的湖水,靜謐得毫無一絲波瀾,冰峰白嶺倒插水間,掩映在一線碧藍的天影下,只如一面畫鏡,有著一種魔幻的美。
湖水目測有三四丈深,水質極為清澈,如此深度,竟也能清晰地看到湖底的沙礫碎石,以及沙石上大片鋪陳的紅色藻子。這些藻子十分細小,因距離較遠,目力無法將它們的形貌看得清楚,想來方才被熱浪沖上天的,便是這些家伙了。
龍云舒蹲下身,輕輕將手探入水中,湖水的余熱尚未散盡,微有些暖暖的。
“我們需要造兩條筏子。”蔣煉抬頭望了望湖岸兩側高險陡直的冰崖,又低頭望了望湖水,道。
“這片湖水,別說筏子,便是鳥羽都漂不起來!”靈通道。說著,當真從地上拾起了一片毛羽,托于掌心一吹,毛羽輕輕飄落于湖面,只稍稍一頓,便繼續朝著湖中沉去,竟一直沉入了湖底。
眾人大為驚異。靈通道:“弱水者,鴻毛不浮也。據《山海經》所錄:‘昆侖之中有水,遠三千丈,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這片湖水長度為三千丈,不能承起世間任何物,其中無魚無蝦,只生活著一種叫做‘芥的熱藻。這種藻子輕若塵埃,卻也不能于水中浮起,只能沉在湖底,借著十二時辰一次的地熱運動沖出水面換氣。”
蔣煉微微蹙眉,道:“那我們,該如何渡過這片水域?”
“等!”靈通道,“等它結冰!”
面對眾人的疑慮,靈通解釋道:“弱水以下,是一處活躍的地熱帶,地熱活動頻繁,從隱伏階段,到蓄積階段,再到爆發階段,每十二個時辰輪為一個周期,周而復始,經年不息。每日未申之交,巨量的熱能將于瞬間釋放,沖出地表,令整片湖水沸騰。之后地熱活動重新進入隱伏階段,湖水漸漸冷卻至冰點。經過一晝夜的寒凍,大概到次日未正時分,冰層能夠凝固到足以承人的厚度。”
“未正可以承人,申初便是地熱爆發……”蔣煉遲疑了一下,“只有半個時辰?”
“是的。”靈通道,“我們只有半個時辰用來穿過冰湖。”
冰湖長三千丈,合二十里,半個時辰二十里路,按眾人的腳力,通過卻是不成問題,怕只怕,中途遇到突發情況,略一耽擱,便可能誤了時辰。蔣煉尋望四周,此前熱能釋放時,他曾遠遠看到這里出現了許多生物,蟲鳥蛇龜不一而足,而現在,卻是一只也看不到,它們生活在這附近一帶,大概只有在地熱爆發、熱藻沖空時才出來捕食,如果眾人冒險通過,會不會把它們中的一些提前引出來?
“你覺得呢?”蔣煉問靈通。
靈通道:“穿越弱水固然省時省力,卻是爭分奪秒,一步疏漏,便可能萬劫不復;若繞路而行,卻也不知會繞到何日何月,更不知是否會遇到比這三千弱水更兇險的地界。此乃兩難之選,靈通已將所知所曉盡盤托出,至于如何取舍,還請蔣統領決斷!”
靈通說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至少這一路上,眾人從來沒有見他如此嚴肅過。
一陣沉默。
眾人誰都沒有說話。面前這堰清澈美麗的湖水,卻是一個吞噬萬物的魔,一著不慎,便可能被它永遠留在腹中。
蔣煉低頭沉吟半晌,終抬起頭來:“今日養足精神,明日未正,搶渡弱水!”
眾人從附近找了處山洞,生火烤肉,安然度過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靈通便跑到湖畔,開始每半個時辰一次的湖冰測量工作。湖水慢慢凍結,像一面透明的鏡子,人踏上冰層,倒影與真身上下相對,清晰得幾乎難辨虛實。
夜郎到湖中心蹦跶。那朵雪蓮用了大半,他的眼睛已能正常視物,雖略微有些異物感,但已經不礙事了。
靈通站在湖邊提醒道:“狼崽子,你莫要再往深處,湖心的冰層還未凍透,當心把你漏進去!這弱水里邊,若是真掉進去,可誰都撈不出你!”
夜郎輕輕蹦了兩下,道:“冰層已經結實啦!你看,我在上面大跳都沒事兒呢!”
看他安安穩穩地站在冰上,靈通心生疑惑,抬頭看了看太陽。這才巳時剛過,冰層便已能夠承人,莫不是書中記載有誤?
靈通想了想,試探著下了岸,朝著湖心走去。靠岸的冰層已然十分結實,踩上去如履硬地。他繼續深入,大概到了離岸兩丈多的距離,突聽腳下冰層微微一響。
“咔……”
靈通只嚇得魂飛魄散,一動也不敢動,腿肚子都轉了筋。
“我說狼、狼崽子,我這里好像遇到點麻煩……”
“怎么了?”夜郎疑惑著朝他走來。
“別過來!”靈通大聲喊道。然而為時已晚,伴著“咔嚓”一聲揪魂般的裂響,一道裂紋從靈通腳下伸展開去,蜿蜒著通到夜郎的腳下。
夜郎嚇得“嗷”了一聲,飛身便朝岸邊跑來,他身法極輕極快,腳下冰層隨著他的步子“咔咔咔”裂成數道,碎了一片。
靈通見勢不好,也磨身朝著岸邊跑。可他一步跨出,冰層便驟然塌了個窟窿,“啊”地朝著水中落去。夜郎恰好飛身沖至,一把揪住他的后領子,借著前沖的慣性飛出幾步,便也朝著碎裂的冰水中陷落。夜郎發出一聲大吼,雙臂一拋,將靈通拋至近岸,自身則墜向水中。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斧鏈“嗖”地掠空而至,落向了夜郎的身前。夜郎一把抓住,岸上幾人齊齊拉扯,快速將他拖到了岸上。
二人有驚無險,躺在岸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衣服都濕透了。眾人趕緊將二人抬往山洞,烤火取暖。
經過此事,眾人再不敢拖沓,對這片弱水敬畏之情尤甚。
歲侯用沿途撿來的樹枝,為眾人各編了一副寬大的鞋底,取名作“薄冰履”。那鞋底比普通的鞋子足足大了三四倍,綁在腳下,仿佛踩了兩張蒲團一般。這鞋底適合在冰上行走,既防滑,又能分散人體對冰面的壓力,令冰層不易破裂。
未正時分,眾人站上湖岸,幾名弓斧手拎著斧子走到湖心,破開幾點冰孔,查驗無虞后,眾人開始踏入湖上,踩著冰面前行。
冰面雖已凍得結實,但誰也不敢保證是否會存在一些薄弱地帶,因此行得十分謹慎。眾人腳上套著薄冰履,作一字長蛇陣,彼此之間拉開一丈距離,以防重量過于集中而踩破冰層。
兩岸皆是陡直高險的冰崖絕壁,眾人的身影在兩壁冰層間反復折射,映出了千形萬象,十分奇妙。行出一程之后,蔣煉抬頭看了看日頭,提醒開路的弓斧手加快速度。
此番有嚴格的時辰限制,若是在地熱爆發前不能出湖,怕是只有被煮熟了的份兒。
眾人加速行進,一路上行得十分順利,預想中的冰鱷雪蟒等獵食者并沒有出動,甚至連鳥兒飛蟲都沒有見到一只。夜郎調笑道:“這些家伙一定是看咱人多勢眾,一個個都做了縮頭烏龜,不敢出來鬧事兒。可惜啦,要是能跑出來這么一兩只多好,讓侯爺給咱加點兒餐,咱也嘗嘗這大雪山里的各色野味兒!”
靈通罵道:“閉上你的臭烏鴉嘴!這好不容易消停會兒,你他娘的又開始嘚瑟,一會兒萬一要有啥東西出來,你得給我打頭陣,他娘的你要是敢往后縮,你就是個孫子!”
夜郎道:“老包子你這純屬迷信!如果本來就不該有事兒發生,還能因我念叨了一句,就出事兒了不成?再者說了,您這軍師,戰術安排得不甚妥當啊,咱隊伍里一堆戰士,您卻讓一個刺客正面硬剛,周圍這哥兒幾個,哪個不比我強,您這不小材大用嗎?”
二人正自亂侃,蔣煉忽然一抬手,示意眾人停下。
“咋啦?”夜郎一驚,“我這嘴不會真開了光吧?”
眾人停下步子,順著蔣煉的視線抬頭望前。
前方湖面越行越窄,寬度不足兩丈,兩岸冰壁險直,遮天影日,這兩山夾一溝的地界,若是有敵設伏,確是擋無可擋、避無處避!
靈通上前道:“蔣統領啊,咱快些走吧!按那昆侖山勢圖所繪,這片湖水正是一頭寬一頭窄,看眼前這種窄相,說明盡頭已然不遠。現在距申時不足一刻,周圍鳥獸皆隱而不出,定是地熱爆發將至,若是再多耽擱一會兒,可就走不了啦!”
蔣煉道:“勝利便在前方,各位打起精神,加速通過!”
眾人齊齊應了聲:“是!”拉開隊列加快步伐,朝著前方奔走。
當真是怕什么來什么,眾人剛剛轉過一道彎,蔣煉擔心的事情便出現了。
但見前方,狹長的冰道盡頭,是一處數丈高的山體斜坡,坡頂上一字排開,站著十幾條人影,那些人通體生著白色的長毛,微微弓著身子,如一頭頭強壯的雪猿一般,正是一群雪族人!
眾人大驚失色。
這些雪族人,看起來似乎早便知道眾人要由此經過,一個個磨拳霍霍、嚴陣以待。他們的身前,各自放著幾個大冰球,那些冰球有三尺來高,打磨得圓溜溜的,光可映人。為首者遠遠見了眾人,粗聲喊道:“老朋友們,咱又見面嘍!”
眾人聞聽此言,才知這為首者,竟是數日前在天階峰冰宮內遇到的那個雪人!這些雪人,長得皆是寬鼻凸嘴、人面猿相,對人類而言辨識度很低,若非他當先說了這句話,恐怕還真沒人能認得出他。
蔣煉道:“前日遇見,你對我等趁夜偷襲;今日遇見,你又憑借天險設下埋伏!這雪族之人,便都是這等無膽鼠輩嗎?敢不敢下來,與我等進行一場堂堂正正的英雄之決,我等無論是生是死,總會敬你們雪族人是條好漢!”
他有意用了個激將法,話音以內勁發出,氣勢雄渾,在兩山間嗡嗡回響。
一些雪人聞言,發出幾聲兇沉的咆哮,跨步上前,朝著蔣煉躍躍欲試。那為首者朝后方怒聲一喝,他們才退了下去,一個個只對眾人怒目而視,白色的眼球中,黃色的瞳孔狹長豎立,兇厲異常。
為首者道:“你們人類狡猾多端,只擅以言語詭騙!今日,我給你們備了份點心,便封了你們這張嘴!”
言罷,抬手下令一聲:“打!”
身后眾雪人迭聲呼喝,拳腳并舉,將冰球從高坡上推下。數十個大冰球,冰碰冰、球擠球,從坡上轟隆而下,蕩起冰碴兒雪霧大片。它們一股腦擠入冰道,朝著眾人狂涌而來!
眾人置身絕地,左右不通、上下無路,若是向后跑,人的雙腿哪里跑得過這些圓滾滾的家伙?它們越滾越快,早晚要將眾人碾成肉醬!蔣煉當機立斷,下令一聲:“搶攻!”當先迎著冰球沖去。眾人亦大吼一聲,緊隨其后!
蔣煉奔跑之中,右手摘下手弩,左手抽出弩箭,上弦按繃簧,“嗖”的一聲,一道銀光直射而出,正面插在了最前方的一顆冰球上。他所瞄準的位置,乃是那冰球中心偏上三分之一處,半截弩箭結結實實插入冰中。冰球滾沖之勢不停,箭尾“當”地支在湖冰面上,恰似打了個定點急剎,強大的慣性,將冰球斜拋而起,“呼”的一聲從眾人頭頂飛過,遠遠砸在后方的冰壁上,“嘭”地一下撞了個粉碎,“嘩啦啦”濺落半空。
其他眾人見狀,紛紛效仿,摘手弩上弩弦,“嗖嗖嗖”數道箭影飛出,各自插入前方滾滾而來的冰球中。一些冰球“呼”地飛過頭頂,重重摔入后方。卻也有拿捏不準者,致使冰球低空飛過,朝眾人飛撞而來,眾人急急朝兩旁避讓,冰球砸落后方湖冰面,“咚”地一下撞破冰層,落入水中。更有甚者冰球未能飛起,推著箭尾在冰面上擦出老遠,留下長長的一道深溝,后方冰球緊隨而至,“咚咚當當”撞作一片,橫飛斜滾,好不熱鬧!
眾人在碎冰亂球間奔走躲避,驚險異常。一些躲避不及者,被冰球卷翻在地,更多冰球隨后滾至,從身上碾軋而過,血崩骨斷,慘不忍睹!
靈通最是滑頭,冰球離著老遠,便抱住龍云舒大嚎:“龍少俠救我!”龍云舒將他往腋下一夾,在冰球群中左躲右閃,險象環生。他夾著個大活人,靈活性大打折扣,幾次險被冰球所撞,卻始終不曾將靈通放下。
靈通身體縮成一團,閉著眼睛一聲不敢出。他將一條命完全寄托在龍云舒的身上,深知眼前這般情況,倘若一個疏忽被冰球碰到,必少不得一頓亂碾,定無生還之理。
夜郎身法最是靈敏,避開幾個冰球之后,將身一躍,只如點水的蜻蜓一般,踏著冰球從上方飛掠而過。他超過蔣煉,一馬當先沖在前頭,很快從冰球群中突出重圍,一個筋斗落至地面,向下一塌腰,正欲一鼓作氣沖上岸畔,卻“嗚哇”了一聲,扭頭便往回跑!
只見前方,一個冰雪團成的巨大球體,幾乎占嚴了整個冰道,正朝著眾人滾滾而來!
眾人從冰球群中奔逃而出,這才注意到了前方這個快速接近的巨大家伙。它由冰塊和碎雪團結而成,直徑近乎兩丈,幾乎和整個冰道等寬,帶著無可匹敵的氣勢轟隆而來,震得山搖地動。球體兩側與冰壁摩擦,碎冰亂雪四處飛濺,所經之處,更是湖冰破碎、冰板崩飛!
“攔住它!快快攔住它!”靈通被龍云舒放下,立即跳著腳大喊。
他說的沒錯,是要攔住它,它過經之處的冰面碎得一塌糊涂,任由它一路軋來,眾人即使躲得過它的碾壓,怕是也出不了這弱水,但他沒能說出該如何才能攔得住它。
“攔住它!”這個命令是蔣煉下達的,說話的同時,他抬手指向了幾步外的崖壁。那處崖壁朝外凸出了一些,正好是前方冰道最狹窄的位置。巖體上裂開著幾道縫隙,縫隙很窄,怕是連胳膊都無法伸入,但應該能夠塞得進其他一些東西了。
幾名弓斧手心領神會,飛身上前,各抄斧子按繃簧,斧頭掛著斧鏈應聲飛出,嵌入了裂縫,而后,又順手將斧柄深深卡入了另一側的巖壁中。
這一切做得干凈利落,大雪球滾到近前的同時,六道斧鏈已織作一面鐵網,橫攔在了兩壁之間。耳輪中只聞“轟隆”一聲巨響,大雪球重重撞擊在了凸崖間,震得山體猛烈一顫,它去勢不停,從兩側崖壁刮過,繼而又撞到了鐵網上。兩根斧鏈瞬間崩斷,另四根直直繃緊,深深割入雪體中,大片冰雪借著慣性飛塌下來,沿著河道撲出兩三丈遠,直沒到了眾人腳下,而剩下的大半個雪球,則截留在了鐵網之后。
成功了!眾人心中一喜。
然而這陣喜悅只是一瞬,緊接著,又是一聲“轟隆”巨響,只覺腳下冰面一陣巨顫,帶動得周圍山體都顫抖了起來。
“不好!”靈通大叫一聲,“地熱爆發提前啦!”
眾人大駭!想來,這地熱應是受了大雪球撞擊山體時的巨震引動,而提前爆發了。那幫雪人定是早便料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將如此大個雪球推入冰道,以此引動地熱,將眾人置于死地!
“快跑!”靈通踏著冰雪,當先朝著那剩下的大半個雪球跑去。
眾人不容多想,亦紛紛朝著雪球跑。腳下震動頻率急速加快,能夠感覺到那股巨大的能量,在快速逼近湖面!
“砰”!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狂猛的熱能撞破冰層,將一切阻攔在它上方的事物掀上了天!眾人只如夾雜在漫天冰雪水霧中的一粒粒埃塵,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力。
龍云舒看到自己幾乎要飛上了山巔,熱浪沖卷上來的熱藻彌漫在眼前的世界中,令天地一片暗紅。他看到在這片暗紅中,出現了一個冰藍色的身影,她著一襲冰藍色羅裙,幾縷長綾于身周輕緩飄舞,恰似那九天之上飄入凡塵的仙女。
是姬仙媛嗎?真的是她嗎?
龍云舒望著她,輕輕一笑。自己定是要死了,否則怎會出現這種不著邊際的幻覺呢?據說人死之前,眼前會浮現出自己最記掛之人的身影,難道,自己最記掛的那個人,便是她嗎?她又是何時闖入自己心里的呢?是在云夢澤畔,她為一方百姓診治疾疫,卻因無有良方而急得眼圈含淚?是在龍潭水道,她與自己共馭血鰭豚,一路劈波逐浪對抗妖眾?是在黑山之上,她為救出自己,不惜銀針刺穴、以回光返照之術獨擋水座雷座?
亦或者,是在……與姬仙媛在一起時的一幕一幕快速從眼前劃過,令整個世界,滿是她的身影。
龍云舒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手,輕輕將他攬入了懷中。
然后,他閉上了雙眼。
當龍云舒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個彩色的冰雪世界中。
巨大的圓拱形穹頂,以白色冰雪為基,雕刻鑲嵌著繁復而精致的七彩冰晶花紋,外界陽光隱隱從穹頂透入,令冰晶散發出柔和的七色熒光,它們隨著陽光入射角度的變化而明暗變幻,宛如頭頂星河流轉。
一盞巨型疊瓣冰燈高高垂下,似一朵晶瑩剔透的雪蓮。一束陽光從天頂射入,打在層層疊疊的蓮瓣上,折射出絢爛的虹芒,將整個空間籠罩在一片流光溢彩之中。
四壁以各色冰雪,繪刻著一幅幅巨型冰雪畫卷,一個個神話故事,在冰壁上被講述得栩栩如生:女媧造人,盤古開天,羲和浴日,仙女云織,華胥孕仙胎,伏羲畫龍圖,神農嘗百草,王母宴蟠桃……工筆入微,精妙絕倫。
周圍亦配有一些造型奇巧、工藝精湛的家具器物,皆以各色冰雪雕砌而成,飾以冰晶花樹、魚鳥冰雕,靈巧細致,意趣盎然。
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寬大華美的冰床上,柔軟厚實的白色裘絨被褥,給這冰冷的床體帶來了幾分溫熱。
實際上,龍云舒躺在這個富麗堂皇的寢殿中,很長時間內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他只是瞪著眼睛望著眼前的一切,腦子處于僵化狀態,沒有意識,沒有思考,直到那個冰藍色的身影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她拎著一只精致的冰石壺走進來,在一旁的茶案上倒好一碗湯藥,然后轉身,邁步來到他的床前,正好看到他扭頭望了過來。
這一瞬,風雷驚變,藥碗“啪”地摔落在地,藥汁四濺;下一瞬,天地無聲,她望著他,時間都已凝固,唯有眼圈漸紅;再一瞬,云開霧散,陽光乍好,她撲到床邊,激動著,手足無措,想去扶他,又覺他剛剛蘇醒不該動作,想去檢查他的脈象,自身劇烈的心跳卻將對方的脈動遮蓋了七七八八,什么都感知不出來。到最后,微風拂暖,楊柳依依,雨打荷塘,淅淅瀝瀝,她蹲下身子,趴在他的床邊,喜極而泣。
龍云舒望著她,此前發生的一切潮水般涌入了大腦。
“媛兒,真的是你嗎?”他掙扎著坐起身,只以為處于幻夢之中,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終于醒啦!”慌亂過后,姬仙媛沉穩下來,拭了拭眼角的淚,故作嗔怒道,“當然是我呀,難不成,你還想著是別人嗎?”
“沒、沒有……”龍云舒臉一紅。
姬仙媛“撲哧”一笑,道:“算啦,和你開玩笑呢!你剛剛蘇醒,還不能這么快就起來,快些躺下,我給你檢查一下身體。”她站起身,扶著龍云舒慢慢躺下。
“呃……不太好吧?”龍云舒一邊往下躺,一邊猶豫道。
“想什么呢?我是要給你號脈!讓你躺下是怕你氣血不穩對脈象造成影響!”姬仙媛將他按在床上,一把拽過了他的腕子。
“咳咳……”龍云舒胸口一悶,咳嗽了兩聲。
姬仙媛一慌,急道:“你沒事吧?”
龍云舒望著她:“你們當大夫的,都是這么粗魯地對待病人的嗎?”
姬仙媛探二指搭在他的腕部:“粗不粗魯不知道,不過,小女子行醫多年,敢當面說我粗魯的,你卻是第一個!”
龍云舒立時噤若寒蟬。
姬仙媛閉上眼睛,細細感受著他的脈搏,突然又是“撲哧”一笑。
龍云舒嚇了一驚:“你、你笑什么?”
姬仙媛睜開眼,霸氣回道:“我就想笑,不行嗎?”
“當、當然行……”龍云舒諾諾著。
“你的恢復能力很強。”姬仙媛最終拿開手,將龍云舒的胳膊塞回了被褥中,“地熱爆發的沖擊力,對你的心脈造成了一些影響,不過它們恢復得很快。”
“青龍不會讓這具身體這么容易就死去的。”龍云舒道,又朝著周圍掃了眼,“這里是哪兒?”
“即便如此,你行事也要小心一些,缺條胳膊少條腿,或者變成個沒有思想的植物人,便夠你受的了!這里是九重城,雪族的領地。”
“雪族的領地……”龍云舒一頭霧水,“到底是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我昏迷了多久?”他一連拋出幾個問題,又掙扎著再次從床上坐了起來。
姬仙媛將他扶靠在床頭,又轉身重新倒了一碗湯藥,道:“你先別操心這么多了。你昏迷了一晝夜,此前的地熱沖擊,讓你有過短暫時間的腦部缺氧,你的大腦應該多休息,別再讓它累住了。來,把藥喝了。”說著,坐到床邊,舀起一匙湯藥輕輕吹涼,喂到他的嘴邊。
龍云舒老老實實地喝藥。
“那你呢?你千里迢迢來到昆侖,又是怎么回事?”龍云舒喝完了藥,繼續追問道。他現在滿腦子里都是疑問,又哪里能休息得下?
姬仙媛嘆了口氣,道:“你我自龍潭一別,我與父親返回了百草門,卻見門中弟子已盡數病倒,寒抖不止。獬豸之靈已然失竊,神農苑化作了一片枯廢,我在不死木的廢墟中,發現了一封信箋,上面留有一行字:‘欲解寒毒,速往昆侖!我知此事乃白冰兒所為,便即刻啟程趕往昆侖,由父親留在門中,為患病弟子熬制湯藥,來延緩病情發作。
“我進入昆侖不久,便遇到了白冰兒。她竟是在途中等我。她告訴我,她對百草門施毒,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她迫切需要獬豸之靈的力量來奪回雪王之位。我與她一路同行,順利到達了雪族領地,她用獬豸之靈輕松打敗了前任雪王,又從圣泉取水,交給了我。那圣泉水由凌云鐘乳凝出,凌云鐘乳吸取雪脈精華,每百日方能凝出一淚,至純至潔,可祛除天下一切毒穢,以此水,可解寒毒。
“我拿到此水,欲返回百草門,卻得知你為尋我,與芥子幫結為一道,已來到了昆侖山中。我懇請白冰兒去找你,于是,便有了你我當下之面。”
聽完姬仙媛所講,龍云舒這才清楚了事發經過,同時也不免有些疑問,便道:“如此說來,這些時日,那白冰兒并未為難你?”
未等姬仙媛答言,忽聽一個聲音從寢殿門口傳來:“難道,我在龍少俠的眼里,便是這般一個慣于刁難人的人嗎?”
那聲音如同冰棱墜落石上,清脆悅耳,龍云舒聽了,卻是心頭一驚。扭頭望去,見一個十來歲的女娃,裹著一身連帽白裘,正從寢殿外走進來。
“又見面了,龍少俠!”女娃走到床前,朝著龍云舒輕輕施了一禮,“手下人沒輕沒重,和我打了包票說能將您請來,卻沒想到用了這么個糟糕法子。稍后我定讓他們給您負荊請罪!”
龍云舒站起身,望著她,眼神中不無戒備。此人,正是雪公主白冰兒!
“其他人呢?”龍云舒道。一路走來,他和那些人從互不相識,到共歷生死,雖然進山的目的不盡相同,但一路的幫扶照應,已足夠生出些感情。
“掉了幾個。”白冰兒道,“你們當時的選擇很正確,大雪球很好地隔絕了湖底涌起的熱能和沖擊能,你們被拋到高處,被我們的人站在崖頂,用大網網了幾個。不過,他們沒你恢復得這么快,大多還沒有醒來。”
“我要見他們。”龍云舒道。
“沒問題。”白冰兒道,“龍少俠請!媛兒請!”她做了個請的手勢,帶領二人走出了寢殿。
來到殿外之后,龍云舒終于知道了此地為何要叫九重城。幾百座華麗的冰殿,形似一枚枚巨大的蓮瓣,共同圍成了一朵七色巨型雪蓮。這些冰殿線條柔美,排布角度各不相同,自上而下、自里而外分作九重,外壁冰面切割精致,如千萬枚晶瑩剔透的棱鏡,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宛如一個夢幻般的童話世界。
三人所在的寢殿,乃是整座城最頂部的幾座大殿之一。向下望,重重蓮瓣迎空傲展,光華絢爛。蓮瓣之間,是一條條冰雪砌筑的長階,蜿蜒通向城下。城外圍則是一環深藍色的湖水,湖面平靜無波,幾條纖長的冰橋從湖上跨過,通向湖對岸。對岸玉樹繁花,枝青葉翠,姹紫嫣紅,美不勝收。再向遠,冰崖雪坡陡然而起,與遠方無盡的冰峰雪嶺連為一處,白皚皚鋪向天邊。
龍云舒望著眼前的世界,驚愕之情無以復加。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在這片冰冷險惡的大雪山中,竟有著如此一處仙境般的存在。他看到,在湖上、林間、花苑、田野,都有著一些雪族人在勞作著。湖上的網漁、林間的摘果、花叢中的采茶、田野上的耕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男的強壯,女的柔美,年長的安坐湖邊垂釣曬暖,年幼的奔跑花田歡鬧嬉戲,一派和諧安樂之景。
“我們稱這片湖水為瑤池。”白冰兒站在龍云舒的旁邊,俯瞰下方苑景水色,道,“它圓圓的,有著天空一般的顏色,給這片冰荒世界帶來了溫度和生機,孕育了此間的無數生命。可誰又能想到,這里曾經只是一處荒涼的山谷,它被冰雪覆蓋著,處于常年的封凍期。”
“如此巨大的改變,這里曾發生過什么?”龍云舒問道。
“‘它的到來。”白冰兒道,而后轉身,順著殿側的冰階朝著更高處走去。
龍云舒和姬仙媛跟在她的身后。
九重蓮瓣的中心,是冰磚鋪砌成的圓形場坪,直徑近十丈,恰似一只巨大的蓮蓬。蓮蓬正中的冰晶臺座上,矗立著一尊丈余高的冰塑,與九重城精美絕倫的雕琢工藝相比,這尊冰塑顯得粗糙了許多,厚厚的冰體呈半透明狀態,用料也不甚考究。冰塑中封凍著什么,看起來似乎是一個頂盔摜甲、罩袍束帶的將軍,但龍云舒現在并沒有工夫去細細打量里面的事物,因為他看到,在冰塑的旁邊,正有一個人站在臺座上,用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那人聽到有人上來,便停了手,扭頭望了過來。
此人,正是靈通!
靈通見到龍云舒等人,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而后轉回頭去,繼續小心翼翼地擦拭冰塑。
龍云舒走過去,近距離地觀察著這尊冰塑。透過不甚清晰的冰體,他看到冰雕里的人身材魁梧,頭戴金盔,身穿金甲,背系紅袍,一副威武將軍的模樣。這將軍站在臺座上,上身向前傾探,左腿微弓,右腿蹬直,左臂后擺,右臂斜拋,看姿勢,似乎正將什么東西遠遠拋出。他調整視線,透過冰體望向將軍的右手,那只手五指張開,卻是空空的,顯然已將那東西拋了出去。
冰塑下方的底座上,刻了幾個字,筆體豪放粗獷、遒勁有力:右瞳守,將軍靈峰!
靈峰……龍云舒默念著這個名字,如果此人也姓“靈”的話,那么會不會和靈通……
“這是我的先祖。”在將冰塑精心擦拭完成之后,靈通跳下臺座,對龍云舒道。
“所以,你跟隨在隊伍中,從來就不是什么引路的軍師,而是一直在千方百計地阻撓隊伍的行進,阻止隊伍找到九重城。”龍云舒道。
靈通沉默,而后點頭,道:“是的。我想,龍少俠一路上應該對我有過懷疑吧?”
“有過。”龍云舒道,“你對昆侖實在太過熟悉,似乎它的每一處地方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但你一直以這些消息都是買購來的為借口,讓人無法有力抓住你的把柄。但是,那日冰崖之上采摘雪蓮,你露出了馬腳。”
靈通神色一動。
“你一路上都在將自己偽裝成一個膽小體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文生,但當冰鱷由你背后發動偷襲時,你竟于一跌之下躲過了鱷口,然后全身而退。這般本事,恐怕隊伍當中沒有幾個人能做到。而且,在當時那種驚險的情況下,你還能裝出一副倉皇跌出的模樣,證明你尚有余力。你,是一個高手。”
靈通笑了笑,不置可否。
“為什么當時沒有拆穿我?”
“因為,我相信你對昆侖沒有惡意。”龍云舒道,“不過,我沒有想到的是,你在將眾人引到弱水之后,為了除掉這支隊伍,竟用出這等不顧自身性命的法子。沒有人不怕死,但你是一個真正的死士。”
“我承認,你前邊所說都是正確的。”靈通道,“但這最后一句,你卻說錯了。我怕死,貪生怕死得很,之所以敢用出這種法子,是因為早在當日凌晨第一次外出測量湖冰厚度的時候,我便與白猛將軍見了面。我和他定下了這個法子,并由他安排人手,提前在崖高處執網等候,以便將眾人生擒。至于在地熱爆發中能活下來幾個,全憑命數。”
心機深重!這是龍云舒在聽完他的話后最先冒出腦海的四個字。
“你到底是什么人?”龍云舒問。
“本名靈潼,靈氏一族第三十九代瞳守將軍!”靈通朝龍云舒抱拳施了一禮,而后道,“龍少俠,你可知我們靈家所守之瞳,是為何物?”
龍云舒搖了搖頭。
“你體內那條青龍的,右龍瞳!”
龍云舒聞言,悚然而驚!他隱約想起,當日地下龍城之中,葉嬰曾向自己提起過龍瞳的事情,而其中一顆龍瞳,似乎就是被帶入了昆侖山中,難道,這龍瞳竟是藏在此處?想到幻覺中青龍那兩只白茫茫的龍眼,他便不由得心中一陣悸動。
“中州歷四十三年,始皇借青龍之靈,一統天下,后遭青龍反噬,變得暴戾無常,嗜殺成性。之后二年,龍朝第十九皇子誕生,武當二代道尊應旨,以嬰封術將青龍之靈封印于此嬰體內。此嬰睜開雙目,瞳中青光乍現,眼神中盡是兇厲與仇恨。始皇大駭,認出此正是那青龍的一雙龍瞳!于是怒而剜下龍瞳,命人遠遠送離都城。其中一人攜帶左龍瞳往東,另一人則攜帶右龍瞳向西。而這向西之人,便是我靈家祖上、始皇貼身右護衛靈峰!”
靈通念及祖上姓名,朝著冰塑中的靈峰行了一禮,而后繼續道:“靈峰騎快馬一路向西,直到被通天的大山攔住去路,這山,便是昆侖。他徒步進山,在風雪中行出十數日,直至精疲力竭。冰冷的鎧甲和越來越高的體溫,讓他知道此番再難出山,于是登上一處高崖,將右龍瞳遠遠拋入谷中。在龍瞳離身的同時,體內積壓了十數日的寒凍迅速透體而出,將他瞬間凍結成了一尊冰塑。”
靈通說到此處,神色一陣黯然。
白冰兒接言道:“那里,便是當年靈峰拋出龍瞳的地方。”她抬手指向遠處的一座高崖,又放下手臂,朝著城下方的湖水一劃,“龍瞳落入了這片山谷,將封凍了不知幾百幾千年的深層寒冰化開,形成了這片湖水。正所謂畫龍點睛,龍瞳乃是青龍最具靈氣的所在,這些靈氣匯聚在這片湖水中,令湖邊生出了許多奇花異樹,更招來了山中許多珍奇的動物。
“那時,我雪族剛剛來到中州不久,避居昆侖山中,因食物極度匱乏而生活得十分艱辛,這片湖水的出現,無疑是一份天大的恩賜,令我雪族不必再受缺衣少食之苦。雪族集體搬遷到了這片谷中,除了從湖中攝取所需,每日也開始在湖邊養殖耕種,時至如今,已在此處安然度過了近千年的時光。
“我們將這片湖水稱作瑤池,千年來,我們熱愛它、保護它、裝飾它,經過數十代雪族人的努力,終于形成了現今這般模樣。我們感激龍瞳,亦感激靈峰,是他,讓我雪族歷代族眾有了一個安穩的家園。我們將他安置在九重城的中心,讓他與這個由他一手創造的美妙世界為伴,他是我們永遠尊敬的先圣。”
青龍之瞳,竟還引出了這樣一段悲愴而動人的故事。龍云舒沒有出言,他知道,靈通作為瞳守將軍的后人,一定還有著一些重要的事情沒有講完。
“瞳守將軍之名,是始皇御筆親封的,我靈氏一族加官晉爵,但每代都要選出一個男丁,暗暗守護龍瞳。不過,出于青龍之靈的絕密性,這件事并沒有對外公布,即使在皇室和我靈氏一族中,也僅有相關的少數人才能知曉。
“我靈家的第二代瞳守將軍,便是靈峰的次子——靈胥。靈胥發誓要繼承父親遺志,自成為瞳守將軍的第二日起,便主動搬入了昆侖山中。他在父親的遺體旁搭建了一間冰屋,每日與父親相伴。雪族對靈峰的感激之情,在靈峰的這個后人身上獲得了延續。
“他們對靈胥尊敬而友善,并尊稱他為‘亞圣。他們每日給他送來最新鮮美味的食物,送給他當季最新最柔軟溫暖的衣服和被褥,雪族的孩子們更是喜歡來找他玩耍,纏著聽他講述中州的奇聞趣事、民俗風情。靈胥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與雪族相處得十分融洽。雙方的這種關系,一直維持了二十年。二十年,正好是一代人的時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
“大概是靈胥口中的那個中州世界太過美好,雪族的孩子們自幼沉浸在它的各種美妙傳說中,對它有著無限的憧憬和神往,待他們長大之后,這種美好的憧憬開始變成了貪婪的欲望,致使他們漸漸滋生出了占欲之心。他們不甘再屈居于這片大山之中,這片在外界人眼中猶如仙境般的世外桃源,對長久生活在這里的他們而言,卻像是個狹窄的牢籠。他們希望走出牢籠,感受更精彩的人生。
“不過,他們深切地知道,作為影州異族,外界的人類對他們而言是危險的,雙方定然無法妥善地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數量上的巨大差距,會讓他們成為人類屠刀下的羔羊和囚籠中的玩物,他們迫切需要一種強大的力量,來戰勝和征服人類。恰好,他們的手中,正掌握著這樣的一股力量,那便是獬豸之靈。”
聽到獬豸之靈四字,龍云舒望向姬仙媛,姬仙媛也正好朝他望了過來。作為百草門的圣物,獬豸之靈在門中守護了千年,靈通所講,是在它進入百草門之前發生的事情。
“作為影州十二獸靈之一,獬豸有著這個世界的生物無法匹敵的強大力量,但遺憾的是,它處于封印中,需要找到破封之法將其喚醒。經過商議,他們決定利用沉入瑤池之底的龍瞳,來引動封印中的獬豸,兩股能量內外交合,強行將封印摧毀。
“這件事情,很快被靈胥察覺到了,他憤然站出,痛斥雪族所做不義。雪王不敢得罪于他,表面應承不再打龍瞳的主意,實則更加緊鑼密鼓地籌劃起來。這一次,靈胥沒有再聲張,而是悄然離開了昆侖。
“他試圖將雪族的所作所為稟報朝廷,然而出了昆侖才知,這二十年的時光,外界竟已變了天地。始皇在位十一年,于中州歷五十四年崩。奸黨把持朝綱,假傳圣詔,傳位于四皇子燁。皇子燁驕奢淫逸,昏庸無道,其繼位以來所做的最大事,便是為了鞏固帝位,殘害了自己的二十幾個兄弟姊妹。現如今實權旁落,不問朝綱,各地群雄并起,天將大亂矣!至于那龍瞳之事,天下本就無幾人知曉,現今更是遺落在時間的長流中,又有誰愿意多管這些閑事呢?
“靈胥無可奈何,決定返回昆侖,拼去身死也要阻止雪族。歸途中,卻遇一人在山中行走。那人看年紀也就二十出頭,在這寒冷的雪山中,竟只穿了一身白衫。他用一條白布蒙著雙眼,似乎是個盲人。靈胥甚覺奇怪,上前詢問道:‘這位小兄,您目不能視,為何要到這深山中來?若是迷途,我來將你送出山外。
“那人一笑,道:‘你是個好心人。我在這昆侖山中,卻有些事情要做。
“靈胥更覺奇怪,道:‘什么事情?我對這昆侖山還算熟悉,如果可能,不如我來幫你。
“那人道:‘昆侖山中埋藏了一顆龍瞳,我便是尋它而來。
“靈胥聞言大驚,道:‘你尋找龍瞳,要做什么?
“那人解開蒙眼布,雙目卻是只有白眼仁,而無黑眼瞳。他望著茫茫群山,道:‘它出于我身,我卻從來不曾見它,只想在身死之前,能夠有機會見它一面。”
是龍稷!提到此人,龍云舒似乎覺得體內的龍靈輕輕動了一下身子。
“靈胥這才知道,此人竟是龍瞳之主、始皇第十九皇子龍稷。他激動得拜倒在地,高聲呼道:‘懇請先生相助!
“龍稷疑道:‘你這是何意?
“靈胥便將雪族企圖利用龍瞳破封一事如實告知,龍稷道:‘請速帶我前去!靈胥并不遲疑,引著龍稷穿山越嶺,趕往雪族領地。一路上,靈胥發現龍稷雖然蒙著雙眼,卻能夠清晰視物,甚至比自己這雙完好的眼睛看得更清更遠。龍稷告訴他,自己體內的龍靈已然蘇醒,它在透過這雙眼睛感知這個世界,自己與它一體雙魂,它所感受到的事物,便自然而然地呈現在了自己的腦中。”
龍云舒暗道:這種感覺,和自己施展白瞳時的感覺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龍稷是被動接受龍靈眼中的世界,而自己體內的龍靈尚未蘇醒,自己主動施展白瞳,屬于強行調用龍靈之力。
“靈胥道:‘如今天下大亂,你父親辛苦打下的江山,怕是就要亡在了你兄長的手上,你既然擁有龍的力量,何不取而代之?
“龍稷道:‘龍的力量不屬于這個世界,始皇妄自動用,已對這個世界的秩序造成了干擾。當今社會之亂象,便是昔年所留之遺患,我若再以龍靈之力強加干擾,即使獲得眼前數年的太平,也必會給后世帶來更長久、更嚴重的動蕩!
“靈胥頭一次聽到這種說辭,只覺甚是稀奇,道:‘難怪如此強盛的大龍朝,只傳到第二世便衰落如斯,原來,禍根竟早已埋下。
“龍稷道:‘一個世界的物質和能量是守恒的,不會憑空出現,也不會憑空消失,它們只是以不同的狀態在這個世界中存在并轉化著。十二獸靈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們的到來,足夠擾動這個世界原本的運行軌跡,所以,最好的處理方式,便是將它們的能量封印,最大限度地降低它們對這個世界的影響。
“龍稷獨到的見解和廣博的學識,令靈胥大感欽佩。二人一邊走一邊聊,行出幾日之后,終于到達了雪族的領地。
“對于龍稷這個不速之客,雪王表現得很不友善,尤其是當聽說他要取走龍瞳的時候,雪王更是勃然而怒,立刻下令將其逐出昆侖。面對沖上來的兩名雪族勇士,龍稷淡然一笑,輕一拂袖,便將這二人掀翻在地。雪王震怒,數十名雪族勇士一擁而上,朝龍稷發起圍攻。龍稷有青龍之靈在身,對付這些嘍啰只如探囊取物一般,輕輕松松便將這些人盡數撂翻在地。他穿過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痛號的人們,身形一縱,躍入了湖中。
“龍瞳位于十丈深的湖底,他將之取得,重新回到了岸上,卻見雪族男女老少千余口,已盡數朝他跪伏在地,雪王悲聲請求道:‘龍稷太子,請給我雪族一千二百四十六口,留下一條生路吧!
“龍稷尋望四方,這才注意到,在龍瞳離湖之后,湖水正在一點一點地凍結,湖畔的樹木花草,也在漸漸萎蔫下去。他意識到,是龍瞳的力量,在此處維持著一隅生機,如果自己帶走龍瞳,這片山谷將會再次進入無休止的冰封期,雪族也便失去了這片賴以生存的家園。
“他想了想,然后將龍瞳重新投入了湖中,不過,為了防止雪族再起禍端,他帶走了獬豸之靈。”
這個龍稷,倒是個仁愛而機智的人。龍云舒暗道。他知道,龍稷最終應該將獬豸之靈送往了云夢澤,置入了云夢島不死神木中,葉嬰以不死神木為基,成立了百草門。
這獬豸之靈,竟原本便是雪族所有之物,這其中的糾葛,歷經千載,后人已不好再作評判。
靈通繼續道:“龍稷離開雪族之后,并未出昆侖,而是在山中安頓下來。經過此事,靈胥也不好再與雪族同住,便隨龍稷一道。二人找了一處熱泉,在泉邊搭了兩間冰屋,圈了一個小院,這個院子,便是咱們來時遇到的那個冰雪小筑。”
龍云舒想起了那個冰雪小筑,屋后至今還擺著龍稷的雕像。
“龍稷告訴靈胥,自己此番前來昆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便是尋找鎮壓龍靈的方法,龍靈的力量太過強大,任它發展下去,將會吞噬自己的靈魂,將自己化作龍的傀儡,屆時,必會給中州帶來大災!
“二人在此一住,便是三年。三年間,龍稷踏遍了昆侖五千里冰峰,將之盡數繪入了一卷《天下圖》中。他試圖找到一處最險惡的地方來鎮壓龍靈,但最后發現,這些險惡的地方,只會帶給自己痛苦,對鎮壓龍靈并沒有多大的益處,即使是在弱水的熱流中,龍靈的力量也依然在緩慢恢復著,并且,這具雙魂寄居的軀體也絲毫不會受到損傷。
“靈胥閑來無事,便喜歡到屋后鼓搗些什么。一日龍稷返還,靈胥興沖沖地將他拉到屋后,指著剛剛完成的雕像道:‘你看,我用這么大一塊冰晶,雕成了你的樣子,這冰晶一千年都不會化,珍貴著呢!可惜啊,每次見到你,你都坐在桌案旁畫圖,我想雕個站姿,都記不住樣子呢!
“龍稷望著這尊雕像,半晌,忽然對他道:‘我有一件事有求于你。
“靈胥一陣愕然。三年來,二人早已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如今對方突然這般嚴肅,讓他一時有些不適應。他望著龍稷,道:‘一定竭盡所能。
“龍稷朝他深深施了一禮,而后,從懷中掏出了一件物事。”
靈通講到此處,亦探手入懷,從貼身衣物的夾層中取出了一物,恭恭敬敬地遞到了龍云舒的手中。
那是一張金色帛,疊得整整齊齊。龍云舒將之展開,見其上密密麻麻的,畫了一大片冰峰雪嶺,他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這昆侖的局部山勢圖!圖中所畫,與蔣煉遺失的那份圖絹大體一致,卻比那圖絹更為精細,竟連山高和距離都進行了標注。
圖幅右上角空白處,畫著龍稷的坐像,姿勢與那冰雪小筑中的雕像一模一樣,生動傳神。
“這幅昆侖山勢圖,便是當年龍稷交給靈胥的。”靈通道,“他叮囑靈胥,一千年后,他會再次來到昆侖,但那個時候的他,已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屆時,希望瞳守將軍能夠將他帶往龍瞳所在之處。”
龍云舒認真思索著他的話。
“龍稷的話令靈胥有些費解,但他還是應承了下來。為了方便一千年后的瞳守將軍能夠認出這個人,他將龍稷的坐像畫在了山勢圖的空白處。”靈通望著龍云舒,道,“所以,當我第一眼看到你時,便知你是我要等的人。我向尤萬金主動請纓,跟隨隊伍一同進入昆侖。我盜取了蔣煉手中的圖絹,謊稱自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默畫了一份山勢圖出來,卻在其中稍作改動,最終將隊伍引到了弱水畔。”
一步一步,當真是機關算盡!
龍云舒道:“龍稷一直想將我與龍靈一并鎮壓,可為何還要讓你們帶我來找龍瞳?”
靈通道:“龍稷曾經說過,你既然能出現在昆侖,證明之前的鎮壓計劃已盡數失敗。你已越來越強大,應能在青龍一事上做出正確的選擇。”
正確的選擇?龍云舒愈加不解。
靈通道:“對于龍稷的話中之意,我最初也是完全不能理解。不過,這一路走來,通過對你的細心觀察,我大概能夠窺出一絲玄機了。你像一個單純的孩子,用一道清晰的界限,來將世界分作黑與白兩色。你已意識到了這種觀念的弊端,并極力尋求改變,卻又始終無法改變,因為這種觀念,早已在你的心中根深蒂固了。
“誠然,這不利于你的社會生活,但是對于龍靈而言,由于你缺少黑白之間的過渡帶,所以它很難一步一步地去誘騙你、操控你,就這一點而言,你就像是它的絕緣體。
“所以我想,龍稷大概已經開始意識到,在龍靈一事上,你比他更強、更優秀,與其由他來安排你如何去做,倒不如讓你自行選擇,他耗盡一生心力而不能完成的事情,興許真的可以由你來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靈通的一席話,讓龍云舒第一次面對青龍之靈有了信心。
也許,道尊給自己灌輸了近二十年的這種黑白分明的世界觀,原本便是想讓自己有能力解決龍靈一事。
“龍瞳藏于瑤池之底,遇水而活,非龍靈不能接近。”靈通繼續道,“當年雪族籌劃以龍瞳為獬豸破封,按原理來說是可行的,之所以謀劃良久未能實施,便是因為龍瞳處于水中,他們幾經周折也無法尋獲。龍稷與龍靈一體雙魂,故而能從瑤池中將龍瞳取走。而今,龍的精魂處于你的體內,能有資格取出龍瞳的人,便也只有你了。
“有了龍瞳之后,你的力量會獲得大幅度的提升,若更進一步,你甚至可以喚醒青龍之靈,屆時,整個天下,包括其他那些已被喚醒的獸靈,都無人再是你的對手,你可以完成許多如今想做、卻又做不到的事情。當然,你也可以直接轉身離開,就當龍瞳一事從未發生過。這是你的選擇。”
“這是你的選擇。”一旁的白冰兒低聲重復了一句。
龍云舒站在冰坪的邊緣,腦中權衡著這些事情的利害關系。他望著城下方碧藍的湖水和湖畔勞作的人們,一些人也正抬頭望上來,看到他,便微笑著揮揮手,笑容幸福而甜蜜。
我知道該如何選擇了,龍云舒轉過身。
靈通、白冰兒、姬仙媛,六只眼睛齊齊盯在他的身上。
突聽一陣腳步聲從下方傳來,隨后,一名雪族勇士大步拾級而上。那勇士渾身生著長長的白毛,右耳的耳根處缺了一大撮毛,露出紅白色的疤痕,看起來似乎是曾被什么硬物狠狠劃過一下。
這個明顯的記號,讓龍云舒認出,此人便是數日前天階冰宮中的偷襲者,同時也是弱水湖畔的伏兵頭領。
雪族勇士走上前來,朝白冰兒單膝跪地一拜,道:“白猛參見雪王!”
白冰兒原本正準備聽聽龍云舒的意見,談話貿然被打斷,不由眉頭微微一蹙,道:“白猛將軍,何事?”
白猛回答道:“他們醒了。”
他們醒了?龍云舒心中一動。
“帶上來!”白冰兒道。
“是!”白猛應了一聲,而后邁步站到階口,朝下方粗聲吼道,“帶上來!”
不多時,便聽下方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一些罵罵咧咧聲,其中一個聲音吵吵得最兇:“……有本事給小爺放開,咱們單對單、個對個地比畫比畫,他娘的小爺從來就沒吃過這么憋屈的虧……誒誒,有話好說,別推……”隨著話音兒,一道人影踉蹌著絆出了階口,那人渾身上下一身黑,雙手縛在背后,被五花大綁著,正是盜鬼夜郎!
夜郎恨恨地朝后瞪了一眼,一扭頭,這才望見冰坪上的龍云舒等人,立時驚得張大了嘴巴:“老、老包子?龍少俠?你們怎么……”他驚訝著說不上話來,被后邊跟上來的雪族勇士推了一把,才讓開了階口。
隨后,幾名雪族勇士推推搡搡,將蔣煉等人押了上來。顯然,這些人的待遇比龍云舒差著太多,皆被五花大綁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也不知是之前磕碰的,還是遭受毆打所致。不過,這些人一個個卻是昂首挺胸,沒有絲毫階下囚垂頭喪氣的模樣。
一、二、三……龍云舒默數了一下,總共是七個人。他記得,弱水一戰時,隊伍共有十四人,如今算上自己和靈通,僅余九人,也即是說,包括歲侯在內,有五人折在了弱水中。
蔣煉看到龍云舒和靈通,起先也是一愣,但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朝著靈通怒目罵道:“狗娘養的叛徒!”
靈通并不在意,只站在原地,表情冷淡。
夜郎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也很快認清了形勢,朝著龍云舒擠眉弄眼一笑,道:“云舒啊,咱兄弟一場,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啊……”
蔣煉扭頭朝他一瞪眼,道:“大丈夫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死則死矣,何苦低聲下氣,平白遭人輕賤?”
“蔣統領好大的火氣!”白冰兒道。
蔣煉道:“你殺了我一百多個弟兄,如今落到你手上,老子認栽,你是殺是剮給個痛快,休要廢話!”
“蔣統領確是條漢子!”白冰兒面上一笑,道,“只可惜,本王喜歡聽話的。”表情瞬間一冷,緩緩抬起左手,將掌心對準了蔣煉。
蔣煉的身體驟然一挺,緊接著,便見眉心一點血痕漸漸浮現,凝作一根纖細冰針,緩緩朝外刺出。他一動不能動,瞪大著眼睛,張大著嘴巴,眼神中驚恐萬分。
“手下留情!”突聞一聲大喝,一道身影縱步躍至白冰兒身前,卻是龍云舒。他抬手一撥一纏,將白冰兒的手臂撥蕩開來。那白冰兒未加防范,被這力量帶得一偏,跌退了兩步,險險摔倒。龍云舒急忙上前一跟步,拽住她的腕子,將她的身子扶穩。
幾名雪族勇士沖上前來,便要與龍云舒動手,卻被白冰兒抬手制止。
“情急之下多有得罪,抱歉!”龍云舒朝著她一抱拳,道。方才的接觸,令他知道對方對武學幾乎是一竅不通,身體素質比一般的女孩還要差著一些。
蔣煉死中得活,大口大口地喘氣。冰針化作一線血痕,從眉心流淌下來。
“龍少俠是要替他求情嗎?”白冰兒揉了揉腕子,重新恢復成了一副冷冰冰的模樣。
龍云舒道:“這些人此番進山,乃是奉命行事,雖有過錯卻不至死,還望你能網開一面,放他們一條生路。”
白冰兒道:“想讓他們活命,卻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
“不要取走龍瞳。”
龍云舒聞言一滯。
靈通已當先出言道:“雪王,你如此作為,怕是有些不妥吧!千年前,雪族曾向龍稷太子起誓,獬豸之靈回到雪族之日,便是龍瞳物歸原主之時!你現今以人質作挾,橫加阻攔,置祖宗威信于何處?便不怕招致天罰么?”
白冰兒道:“瞳守將軍誤會了,我毫無阻攔之意,一切,還在龍少俠的選擇。”
一陣沉默。
龍云舒道:“我從未說過要帶走龍瞳。”
白冰兒道:“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龍云舒笑道:“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不會帶走它。”
“放人!”白冰兒立即道。
雪族勇士們應了一聲,給眾人松綁。
“嘿嘿,不用,我自己來!”夜郎朝身后的勇士道了一聲,而后身形一縮一抖,繩子脫落在地。
勇士們見狀,驚訝地直撓頭,卻聽一名弓斧手嚷嚷道:“別愣著了啊,趕緊給我們解開啊!他不用解,又沒說我們不用解……”
“哦哦,抱歉!”勇士們趕緊繼續給眾人松綁。
蔣煉抬雙手摸了摸臉,這才發現,傷口竟只有眉心一點,那一點很細很小,并且已經止了血。他抬頭,望向了白冰兒。
“咋啦?”夜郎湊過來問道。
“她方才并未真想殺我。”蔣煉道。他是見過白冰兒的殺人手法的,當日天階峰巔,二驢子渾身血液都結成了冰,膨脹后的血液順著每一根毛細血管穿出,硬生生將其扯成了碎片。而眼下,自己眉心的傷口僅存在于皮肉表層,觀感上有些嚇人,實際卻是毫無妨礙。
眾人聞言,紛紛望向白冰兒。
白冰兒則望向龍云舒,一笑,道:“龍少俠,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哦!”
龍云舒咬咬牙,心中暗罵:丫頭片子,又被你給套路了!
靈通在一旁更是氣得直鼓腮幫子。
白冰兒收去笑容,正色道:“數日前,我由百草門返回昆侖,路過天階峰,適逢一群人在峰巔修造冰宮,喧囂震天,污穢遍地。雪山乃圣潔之所,怎可被人隨意踐踏?我一怒之下,便施法掀起冰雪,打算教訓他們一番。可那時我剛剛獲得獬豸之靈不久,對力量的掌控尚不精準,力量外泄之下,掀起的雪層便厚了三分,以致于招來今日這些事端。我過失傷人,此錯,在我。”說著,朝蔣煉等人躬身,深深施了個歉禮。
“我無意置他們于死地,原以為我離開之后,他們能夠從雪中爬出,卻沒想到,雪魅早便盯上了這支施工隊,并趁勢襲擊了他們。我有不察之責,此錯,在我。”說著,再度躬身施禮。
“雪魅將尸體封入冰中,這件事,并非是對人類的挑釁和侮辱,恰恰相反,在雪山生靈的眼中,這是對死者的敬意。我們有將逝者封入冰雪的習俗,冰雪令尸身不腐,靈魂便有了歸宿,得以永生。雪山一族與你們人類有著很大的風俗差異,還望諸位不要于此太過掛懷。”說著,三度施歉禮。
白冰兒以強者之身,在自己的領地內,向俘虜連認三錯,言辭誠懇。蔣煉雖對自己下屬的身死頗為痛心,卻也不好再揪住不放了。最終,他長嘆一聲,朝著白冰兒重重一抱拳。
白冰兒道:“此前,我對那些人放心不下,便在回到領地之后,安排白猛將軍前去探看。白猛將軍到達天階峰后,正好碰見了你們。他得知你們手中有一份通往雪族領地的山勢圖,便打算趁夜將之盜走,不料被你們察覺,只好作罷。蔣統領,我現有一事不明,那張圖絹,來自何處?”
蔣煉道:“是臨行前幫主交給我的,據說出自幫主夫人之手。”
“幫主夫人?”白冰兒疑道,“此人是誰?又怎會有昆侖山勢圖?”
蔣煉搖了搖頭。
卻聽靈通在旁道:“若我猜得不錯,她便是你雪族的大公主,白雨兒!”
白冰兒聞言,不由大驚:“原來是她!難怪那圖中連到達雪族領地的最佳路線都畫好了!我此前還在納悶,想不通尤萬金為何會對昆侖如此熟悉,又為何要跑到昆侖修造冰宮,原來都是她在背后指使!”
靈通道:“不過是狼狽為奸、互相利用罷了!她將龍瞳的消息出賣給了尤萬金,助尤萬金得到龍瞳,以便為幫中耳鼠之靈破封。而那冰宮,表面上是什么娶親的聘禮,實際上,乃是他們為了進攻雪族而設置的跳板!”
龍云舒插言道:“白雨兒既是雪族的大公主,又為何要聯合外部勢力來對付雪族呢?”
靈通道:“這個問題,便需雪王來回答了。”
白冰兒道:“權力之爭從來就不止發生在你們人族,雪族亦是如此。
“雪族以女子更為高貴,她們出生時身體晶瑩剔透,被認為是冰雪的化身,能夠操控嚴寒,將水濕之氣凝結為雪花。她們以所凝雪花的瓣數來評判血統的純正度,以六瓣為最低,九瓣為最高。凝出九瓣雪,需要對寒冷有著極其精準的操控能力,這樣的人,整個族中也寥寥無幾,因此有著十分崇高的地位。
“我的母親身為雪王,共生育了三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具天賦的一個。對絕大多數人而言費盡心力也無法凝出的九瓣雪,在我手中卻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高興的時候,甚至能輕松降上一場九瓣的大雪。
“與我相比,二公主白雪兒遜色得多,卻也算正常得多。她念咒施法,幾片九瓣雪從空中飄落,然而再想增加一些,便需粗脖子紅臉地硬擠了。至于大公主白雨兒,卻是我們整個雪族的笑話,她身為雪王嫡長,只能凝出些冷雨和冰碴兒,連雪花都很難成型,這比血統最低劣的族人尚有所不如。所有人都嘲笑她,就連母親也因她的存在而感到羞恥。
“母親臨終前,將雪王之位傳給了白雪兒,白雨兒悲憤羞臊之下,離開了雪族,不知隱入了哪座山中。白雪兒繼位后,對我的存在時常感到不安,更有一些人在背后議論,說我才應是真正的雪王。白雪兒對我生了殺心,欺我年紀小,將我騙至弱水湖畔,推入了湖中。我耗盡全身靈力,在弱水中凝出了一道冰梯,逃了出去。
“我不敢在山中多呆,一路跑到昆侖山外,一戶好心人家將我收養。后來,我遇到了一個人,他教了我獸靈破封的血祭之咒,于是我便設計潛入百草門中,將獬豸之靈喚醒。借用獬豸之靈的力量,我打敗白雪兒,將她沉入了弱水之底。
“大公主白雨兒,自當年離開雪族之后,便再無人見過,我也一直未曾聽說她的消息。沒想到,她竟與芥子幫尤萬金結為一道,對我雪族意圖報復,委實令人不齒!”
聽了白冰兒的講述,眾人終于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龍云舒卻從中聽出一些關節,問道:“你方才說有人教了你血祭之咒,那人是誰?”
白冰兒搖了搖頭:“這卻不知。他是在一天夜里出現的,臉上似乎一直籠著一層黑霧,令人看不清模樣。他告訴我,待我喚醒獬豸之靈后,只需為他做一件事便好。至于做何事,卻沒有明說,而且,我至今也沒有再見過他。”
無名!通過白冰兒的三言兩語,龍云舒便已完全能夠確定,對方就是無名!這個家伙,唯恐天下不亂,又在搞什么名堂?
白冰兒又問蔣煉道:“蔣統領,我還有一事不明,你們此番進山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蔣煉聞言,一時猶豫,沉吟不語。
進山除妖,這是蔣煉一路上最多的說辭。然而,有心人大概都能看得出來,這群人固然都是好手,但進入大雪山對抗雪族,卻還遠沒有這個實力。
眾人一片安靜,盡將視線投向蔣煉,等待著他的回答。
終于,蔣煉抬起頭來。
“我所率領的這支隊伍,真正的目的,是吸引雪族的注意力。”
吸引注意力?眾人皆是一疑。
蔣煉繼續說道:“在這支隊伍之后,是……”
話音戛然而止!一道巨粗冰刺從遠側激射而至,驟然將他的胸膛洞穿!
“啊!”眾人發出迭聲驚呼,齊齊轉身望向冰刺來處。但見山谷一側高高的雪坡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年輕的女子。那女子身著白色裘袍,肌膚冰白如雪,仿佛一朵悄然綻放的雪蓮,安靜而妖嬈。她緩緩將射出冰刺的左手收回裘袍內,遠遠望著眾人,冷聲道:“芥子幫新任幫主白雨兒,替天行道,蕩妖除魔!”
話音剛落,便聽雪坡后呼號震天,一桿大旗迎風挺立而起,金色旗面上灰白黑三環彼此勾連,正是芥子幫的旗幟!十幾架弩車一字排開推上雪坡,弩臂長愈一丈,一支支粗長的弩箭,由三道硬簧蓄勢滿滿,前端綁縛著二尺多長黑乎乎的竹筒。百多號刀手弩手身著輕甲,各執兵器火把,呼喝吶喊,聲勢浩蕩!
眾人不由驚駭!剛剛還在議論這位雪族的大公主,沒想到她竟出現在了面前,并且還帶來了這樣的一支隊伍。如果說蔣煉的隊伍是吸引雪族注意力的敢死隊,那么,坡頂上的這支隊伍,無疑便是隨后跟至的殺手锏!
蔣煉躺在地上,那冰刺有大腿粗細,幾乎將他的身體扯為兩半。夜郎等人圍在他的旁邊,大聲呼喚著“蔣統領”,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頭顱一歪,就此絕氣身亡!
白冰兒遠遠望著大公主,對方所站的地勢更高,她不得不微微揚頭。能從如此遠的距離發出冰棱擊中目標,常人絕對不可能做到,對方一定是獲得了什么力量。九重城所處的山谷三面是冰崖,一面是雪坡,對方將雪坡封鎖,無疑是要將雪族斬盡殺絕!
“姐姐,一晃數年,你我終又見面,卻沒想到,竟是以如此一個見面的方式。”她的聲音像清脆的冰棱,刺破喧囂,遠遠傳播開去。
大公主一抬手,止住身后眾人的呼喝。她望著白冰兒,道:“這一幕,卻在我心中構想了數年,唯一的遺憾,是如今站在這九重城巔的,不是白雪兒!”
白冰兒道:“白雪兒是你我共同的敵人,如今她已死了,我代表雪族,歡迎你回家!”她張開雙臂,做了個歡迎的手勢。
大公主哈哈大笑,笑聲清澈如水,卻讓人聽著心中發涼:“你總是這樣虛情假意!回家?我自小到大,受盡屈辱和嘲笑,你們又何曾將我當過家人?白冰兒,你知道我最恨之人,是誰嗎?”
“是二姐么?亦或是……母王?”
“是你!”大公主突然猙獰喝道。
白冰兒微一皺眉,緩緩放下手臂。
“你天賦異稟,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永遠是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而我,卻只能像個被遺棄的爛娃娃,縮坐在這個世界最陰暗的角落。你在人群中炫耀自己的九瓣雪,我卻躲進屋子,流著淚,將自己手中丑陋的冰碴兒砸成碎屑!你向我展示自己的法力又增進一重,卻可知,你手中凝出的每一枚雪片,都像是一柄尖刀,狠狠扎在我的心頭,而我,卻偏偏還要賠笑對你夸贊一番!
“母王稱獎你的時候,永遠不會忘記在后面加上一句:‘你大姐要是能頂得上你的十分之一,我便死也瞑目了!沒有人會理解我,你們只會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議論我這個給雪族王室丟盡了顏面的廢物!我自忖從未做過錯事,上天為何要如此對我不公!所以我恨,我恨你,我恨母王,我恨每一個雪族人,是你們,毀了我的人生!”她咆哮著,越說聲音越高,到最后,聲嘶力竭。
白冰兒望著她,心揪作一團。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在她印象中少言寡語、安靜溫柔的大公主,竟已對自己嫉妒仇恨到了這種地步,也第一次意識到,二公主白雪兒之所以痛恨到想要殺了自己,也許不只是擔心自己搶奪王位,更多的可能是對自己因嫉生恨。
“如果此戰不能避免,便由你我二人對決,來證明誰的實力更強。”白冰兒道。
大公主聞言,仰天大笑,笑得面目猙獰:“我自然要親手打敗你,來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白雨兒的真正實力。但是雪族,沒有無辜,都該死!”言罷,猛地將手一揮,“殺!”
隨著白雨兒一聲令下,十數道長箭激射而出。那長箭前端皆綁縛著二尺長的黑竹筒,筒尾引線“呲呲”冒火,拖出長長的一道白煙,朝著九重城呼嘯而來!
“是猛火油!”靈通突然驚吼一聲,話音未落,當先的一道長箭已射至了城巔。
白冰兒急急雙手掐訣,一道厚厚的冰墻從腳下拔地而起,耳輪中只聞“砰”的一聲巨響,長箭正正撞在冰墻上,前端竹筒轟然炸裂,熱風狂卷,火雨落濺!巨大的爆破力,將冰墻震得四散崩碎,又將墻后的眾人掀翻在地。
“砰砰砰砰”!又是幾連聲巨響,長箭在城體宮殿間爆炸開來,震得整座城一陣巨顫,墻塌屋裂,火滾煙翻,碎裂的冰塊朝著城下方翻滾墜落,驚呼聲慘號聲不絕于耳。更有一些長箭于空中炸開了花,在山谷上方只如卷起一場烈風火雨,藍色火苗四散飛竄,黑煙滾滾!
白冰兒咬牙從地上爬起來,透過濃煙與火雨,望向遠方的大公主。大公主也正朝著這邊望來,見眾人未被炸死,不由惱怒,再度將手一揮:“給我狠狠地打!”弩手們迅速搭箭上弦,燃引信扣扳機,第二波長箭激射而出。這些長箭皆以三道硬簧發射,威力巨大,射程極遠,拖著長長的火尾,掛著刺耳的尖嘯,朝著眾人瘋狂撲來。
白冰兒雙目如血,仰天發出一聲怒吼,一道巨大的身影從身后浮現而出。它身高十丈,全身生著濃密青綠的長毛,四蹄圓尾,龍目短須,額心一只獨角,狀如彎月,正是獬豸之靈!
獬豸兩只前蹄猶如兩根巨柱,“嘭”地踏在城巔,將眾人護在其后。兩道長箭眨眼即至,撞在蹄上,接連爆炸開來,獬豸身子一震,大片綠色靈氣朝周圍飛落消散,它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嚎,卻未曾移動分毫。
“砰砰砰砰”!其余長箭爆炸于城體各處,城體又是一陣巨顫。
幾乎就在大公主發出冰棱的同時,一道青芒長如龍形,從湖深處飛騰而出。它帶著一道青色巨電,撕開云天,從山谷上空劃過,而后驟然穿透了大公主的胸膛!
青芒落處,龍云舒蹲伏在地,右瞳深邃無底,瞳中青色一片,龍電蜿蜒!
白雨兒身形一頓,她瞪著眼睛,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幾道裂紋從胸口出現,朝著身體各處延展,又分化作無數細小的裂紋,這令她看起來便似一座正在緩緩碎裂著的冰雕。她驚恐萬狀,抬起雙手,顫抖著掐訣念咒,遠處耳鼠之靈化作道道灰色靈氣,朝著她匯聚而來。它們飛入她的身體各處,填補在她身體的裂紋中,灰光閃爍間,裂紋竟開始朝著胸口處緩緩愈合。
突然,一道黑影從腳下閃現而出,黑光乍見,兩柄蝠紋匕首,齊齊插入了她的胸口正中!
來人正是夜郎!
“啊!”白雨兒發出一聲凄厲的哀號,灰色靈氣驟然從體內宣泄而出,瞬間將她轟成了碎片!強大的氣浪,將夜郎震飛了十數丈遠,他重重摔落在雪坡上,一路滾至坡底,一動也不動了。
灰色靈氣朝著中心一點收束,凝聚成一顆拳頭大小的灰色靈石,靈石中一道鼠影粗尾大耳,閉目懸空。龍云舒一把將靈石握在手中,飛身幾個起落,來到了夜郎的身前。他蹲下身子,將夜郎扶在懷中。
夜郎面無血色,嘴唇泛白,他睜開眼睛,望著龍云舒,勉強一笑。
“云舒,對不起,我欺騙了你……”夜郎聲音虛弱,說話都已無力。
“別廢話!”龍云舒出言制止,卻聽對方繼續說道,“我是無名的暗樁……”
龍云舒驀地一愣。
“二十三年前,夜游族遭屠,族中圣物耳鼠之靈被奪。我是族中的小王子,時年三歲,躲在井下才逃過一劫。后來,我得知犯下這場罪孽的,正是芥子幫,于是輾轉來到雍州。我故意偷了尤萬金的錢袋,以此吸引他的注意,從而得到了進入芥子幫上層的機會。我的目的,便是刺殺幫主,奪回圣物。后來,我一招不甚,被人挑了手筋,是無名找到我,并讓巫醫給我續接了筋脈,由此,我便成為了無名教安插在芥子幫的暗樁……”
“我知道了。”龍云舒道,“你再說下去,怕是要死了。”
“不說的話,就能有救嗎?”
“有救!”龍云舒說著,抱起他遠離戰亂,找了個背風處將他放平在地,而后解開他胸前的衣衫,將胸口裸露出來。
“你、你……不要趁人之危啊!”夜郎一副哀憐相兒,“好歹等我死了……”
“你命都快沒了,還忘不了貧嘴!”
“能貧兩句就貧兩句吧,死了就永遠消停了……你干嗎?”夜郎說著說著,突然一陣緊張,因為他看到,龍云舒的手中多了一柄蝠紋匕首。
“救你命啊!”龍云舒說著,一下將匕首扎在了他的胸膛。
“啊!”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慘叫。
“你怕死還是怕疼?”龍云舒握著匕首柄,問他道。匕首扎得不深,只入肉三分,但也有一些鮮血流淌出來。
“怕、怕死……”
“那就老實呆著!”龍云舒說著,開始用匕首在夜郎的胸膛勾勾畫畫,表情嚴肅。
夜郎疼得直抽涼氣:“我、我說哥們兒……我改主意了……我想、我想死成嗎?”
龍云舒并不答話,一邊認真畫,一邊低頭比對著自己胸前的天眼圖騰,不多時,一個刀筆繪出的血天眼,在夜郎的胸前成型。他望著自己的杰作,點了點頭,而后將匕首扔在了一旁。
夜郎如蒙大赦,抻著脖子,望了望胸前的圖案。那圖案歪七扭八,連一根順滑些的線條都沒有,粗略能看出是只大眼睛的形狀,不由一陣咂舌:“我說云舒啊,我發現您這畫功,比靈通那老小子還差勁哈……啊——”他話音未完,便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聲音比之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
龍云舒已將耳鼠之靈重重按入了他胸口的血天眼中。
道道灰色靈氣,在夜郎體外快速流轉。龍云舒不敢怠慢,雙手掐訣,口中念出一連串復雜的咒語,那咒語低沉粗獷,如原始的猛獸咆哮,隨著咒語聲,灰色靈氣漸漸收束,緩緩融入夜郎的胸膛。
龍云舒收住咒語。夜郎躺在地上,瞪著雙眼,一動也不動。
“誒!”龍云舒伸手推了推他。
“哎……呀……”夜郎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痛煞我也!”
龍云舒放下心來,站起身。此刻,雪人與刀手的戰斗已接近了尾聲,刀手盡被剿滅,僅剩的幾名弩手見大勢已去,轉身便逃。憤怒的雪人們沖上坡頂,一些朝著逃跑的弩手追擊,另一些將弩車砸了個稀爛。他們掰斷旗桿,將芥子幫的大旗扯成碎片揚向高空,狂聲呼喝!
龍云舒見戰局已定,不由松了口氣。
“我以血祭之咒,將耳鼠之靈融合在了你的體內,你死不了了。”
“啊?”夜郎騰地坐了起來,低頭望著自己的胸口。那里,傷口已然愈合了,有灰色的光華,在天眼中緩緩流轉。
“云舒啊,你簡直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啊!”夜郎用手指撫過天眼的紋路,忽又想到一事,問道,“你怎會血祭之咒?”
龍云舒道:“之前見人用過一次,不過并不確定是否記得準確。”他望著夜郎,“現在看來,我記憶力挺好的。”
“你……在拿我做實驗?”夜郎瞪大眼睛,心中一陣后怕。
“你們在干什么?”忽聽一個聲音傳來,循聲望去,說話之人卻是姬仙媛。
白冰兒和靈通跟在她的身后。
此前白冰兒負傷從城巔跌落,姬仙媛雙臂白綾齊出,一條將她裹住,另一條則纏上殿角,將二人掛在了城邊,靈通奔下城巔,將二人拽了上來。獬豸靈力耗損嚴重,縮回白冰兒體內,再不肯露面。
夜郎見來了人,慌忙將胸口遮住,背轉身去,一邊整理衣衫一邊道:“姬大小姐,我對天發誓,我和你的小情郎真的是清清白白,一點事兒都沒有……”
他話音未完,龍云舒已一腳蹬在了他的屁股上。
姬仙媛面上一紅,見夜郎被蹬了個踉蹌,又不禁“撲哧”一笑。
“怎么會流那么多血?”白冰兒道。她已然注意到了夜郎胸前的血天眼。
“是這樣的。”龍云舒解釋道,“他身受重傷快要死了,為了救他,我用血祭之咒,將耳鼠之靈融合在了他的體內。”
白冰兒道:“血祭之咒指的是血與靈的融合,有獸靈和咒語就行了呀!干嗎要畫那么大個東西,弄那么多血?”
“呃……”龍云舒一怔,想了想,然后望向夜郎,“也對哈!”
“啊?”夜郎欲哭無淚,“我這幾刀挨的,真他娘的太冤了!”
眾人紛紛掩面。
這場戰斗,將雪族的家園破壞殆盡。九重城蓮瓣碎落大半,城體上幾道深深的裂痕,塞幾個人進去也不在話下。地面盡是碎冰殘尸,藍色的火焰在尸叢間跳動著,彌漫起滾滾黑煙。良田已化作焦土,樹木花草、糧食作物多被焚毀,只留下一地的灰燼。一陣風來,灰燼卷上高天,朝著遠山飛落。
此時的湖面已經開始出現了冰層,龍云舒望著漸漸封凍的湖水,對白冰兒道:“抱歉,龍瞳已與我身結合一處,我無法再將它交予你了。但我保證,會給你雪族一個妥善的安置。”
白冰兒道:“你現在即使交予我,也沒什么用處了。這片領地已然暴露,不久必會有更多的人類聞風而來。我雪族可不喜歡熱鬧,我們需要往大雪山的更深處走走了。”
“有沒有想過回影州?”龍云舒忽然道。
白冰兒沉默。半晌,忽而嘆了口氣:“我雪族在此地龜縮了太久,也委屈了太久,如果能回故土,自然是好的。但是,可能做到嗎?”
“我需要你的幫助。”龍云舒道。
白冰兒想了想,道:“你是代表武當,還是無名?”
龍云舒道:“有什么區別嗎?”
白冰兒道:“如果是武當,便算了。必敗。”
龍云舒沉默。
“我代表自己。”他最終回答道。
次日一早,眾人辭別雪族,踏上了歸程。
白冰兒為眾人準備了幾匹大雪狼,那些雪狼身長皆有八九尺,體寬毛亮,眾人騎在狼背上,在冰峰雪嶺間飛奔。白冰兒原本還想令白猛護送,被眾人謝絕了,靈通道:“昆侖山這片地界,都在我心里頭畫著呢,比我家院子記得都清,放心吧,指定出不了差錯!”
這一次,他說的確是實話,眾人一路上暢通無阻,隔日之后,便出了山口,來到了昆侖山外。
眾人將雪狼放歸,站在最初進山的集結地點。物仍是,人已非,短短數日,只覺恍如隔世。尚記得出發時,一行二十余人,如今只余不足半數,大多人已埋骨于茫茫雪山中。
眾人互道離別。五名弓斧手徑去了芥子幫,如今芥子幫境況不明,還需返回幫中,論情勢再作打算。夜郎表示要回無名教復命,問起龍云舒是否同行,龍云舒搖了搖頭,道:“我這個副教主,有名無實罷了!代我向無名問好!”
夜郎點頭,忽又一臉神秘地將龍云舒拉到一旁,低聲道:“其實吧,我之前還是騙你的。夜游族的覆滅和芥子幫沒有任何關系,耳鼠之靈也壓根就不是啥夜游族的圣物!還有啊,夜游族生活在地底,喝的是最純凈的地下河水,從來沒有挖過井,所以,我也自然不可能躲在井下逃生。嘿嘿,我編了這些,不過是想弄顆獸靈玩玩兒而已!”
龍云舒道:“你到底哪句是真?”
夜郎哈哈一笑,轉身,邁大步朝著遠方行去:“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句是真!”
靈通湊上前來,問方才說了什么,龍云舒笑著搖搖頭,道:“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靈通道:“龍少俠此話我十分贊成!”
二人皆是大笑。
靈通道:“如今龍瞳已然歸位,我這個瞳守將軍,也到了該卸任的時候啦!龍少俠,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龍云舒道:“靈先生,離別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需請教于您。嗯……不過,我身上卻沒了銀兩。”
靈通面色一沉,道:“你想白嫖?”
龍云舒理直氣壯道:“對!”
靈通忽而大笑,道:“罷了,你我共事一場,這消息便算我贈送你的!說吧,問什么?”
龍云舒貼近他的耳側,道:“我想知道……蓬萊!”
話音一落,靈通猛地望過來。
龍云舒一驚:“有什么不妥嗎?”
“看來,你是真的要干大事了!”靈通道,“不過抱歉,我現在無法告訴你。”
龍云舒略一沉吟,最終點點頭,道:“無妨。靈先生既不愿說,自是有難言之隱。”
“非也!”靈通道,“關于蓬萊的消息,我已收攏了整整一大柜,需給你說上個一天一夜,才能夠呢!”
龍云舒大喜過望,抱拳道:“多謝先生!”
“不必!”靈通轉身邁步而去,揮揮手道,“今日晚間,帶足好酒好菜,來如意街靈府便是!”
龍云舒望著他的背影,高聲喊道:“在下必去叨擾!”
“你是要去蓬萊嗎?”姬仙媛問。隨著眾人先后離去,此時山野外只剩了他們二人。
“是的。”龍云舒點頭道,“昔年,始皇怒而剜下左右龍瞳,命人遠遠送離都城。其中一人攜右龍瞳,乘快馬一路向西,直到被通天的大山攔住去路,這山,便是昆侖。另一人攜左龍瞳,乘快馬一路往東,至東海改乘船只,到達海外一座島嶼,那島,即是蓬萊。我欲喚醒青龍,便必須去這蓬萊走上一遭!”
姬仙媛道:“此去蓬萊不遠萬里,海勢兇險無常,比這昆侖更難預料,這一路上,你……”她停了一下,想說些什么,卻欲言又止。靜默半晌,最終只道,“這一路上,你要多多保重!”
龍云舒靜了下,而后應道:“好。”
“既然如此,我便返回百草門啦!”姬仙媛道,“這一瓶圣泉水已拖了太久,門中弟子們應是早已等不及了。”
“好。”龍云舒道。想了想,又道,“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一路上也要多加小心。”
姬仙媛點點頭,然后朝他一抱拳:“就此別過。江湖不遠,后會有期!”
龍云舒亦抱拳:“江湖不遠,后會有期!”
姬仙媛轉身,朝著東南方向行去。
龍云舒亦轉身,前路卻是向北伸延。不知為何,他這心中卻是空落落的,一如這空曠的山野,晨風微涼。
今日一別,卻不知何日才能相逢,更不知,是否還會相逢。
再看她一眼吧!龍云舒轉身,卻見姬仙媛亦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嗯……”龍云舒紅了臉,“還有事嗎?”
姬仙媛遠遠望著他,沉默一陣,忽而大聲喊道:“此去蓬萊,我可以和你一同嗎?”
龍云舒神色一怔,而后,眉目豁然開朗,重重應道:“好!”
遠空,旭日東升,朝霞如火!
(完)
(責任編輯: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