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晗
“喂,請問是要疏通馬桶還是下水道?什么原因造成堵塞?您的位置是在哪里?80元您能接受嗎……請保持手機暢通,我讓師傅給您回電話。”霖的手機響了,然后我聽到了以上的內容,用普通話講的,冷靜嫻熟,穿插在我們的方言聊天里有些突兀。
霖是我的中學同學,認識多年的朋友,之前我每次回老家,都有空余的時間找我玩——她因為身體不好,一直在家閑著。這次不一樣,她找了一份新工作,給某個家政網站平臺做客服,負責幾個省份的馬桶疏通業務,早7點到晚7點,每月休息4天,即使休假也要帶著工作手機接電話,小組的另一個人則會負責聯系干活兒的師傅。
“有的活兒我們的師傅干不了,不說價錢的話,有些人會扯皮:我以為你們是免費的呢。說清楚省得后面麻煩。”她解釋了一下,又接著說,“有時候師傅都到樓下了,人家又說不用來了,馬桶自己通了。”剛做這份工作的時候,她有點難以接受,天天介紹通馬桶,所有的話題都是馬桶,她媽媽說,又不需要你動手,你也不用干累活兒。與她一起工作的都是殘疾人,是當地的福利機構安排的,工作和吃住都在同一所大樓里,每月2000多塊錢,接單多的提成也就多些。每周回家一天,換洗一下衣服,帶點吃的,日子過得跟打仗似的。
因為她時間緊張,我們只聊了一會兒,告別的時候她直接說了一句“明年見”——通常一年我也只回老家一趟。不知為什么,這3個字,讓我惆悵起來。
中學時的霖聰明、漂亮,扎著高高的馬尾辮,鬼馬精靈,神情里帶著一絲散漫的驕傲,我被她的這種氣質吸引著,成了朋友。她能做出來我解不出的數學題,對一切功課都帶著輕松勁兒。她生活的崩壞來自初中最后一年,數學考砸了,老師的一次厲聲指責,她突然暈倒在地,手腳抽搐,從此落下病根,不能熬夜,不能精神緊張。在家人的陪伴下小心翼翼度過高中三年,考上了大學,本以為最緊張的時刻已經過去,沒想到大一時再次病發,后來被迫退學——室友們精力旺盛,晚上總也不睡覺,她受不了。退學之后在家待著,到北京上海看病,狀況好的時候間或找過幾份工作,因為體力原因而沒有長久。這些年她一直和爸媽生活在一起。
我沒問過這些年來她是怎樣慢慢接受現實的,或許她內心也問過無數遍“為什么是我”。她從不在我面前抱怨,多年來臉上一直保持著一股倔強的天真,那張臉一如從前般透亮,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只是有次見到一個老大爺在外面拄著拐杖練習走路,霖小聲地說:“他出了車禍,每天都出來做復健,我很佩服他。”我仿佛窺見了她內心的一角,但不知道接什么話,只是點點頭。她也是勇敢和充滿希望的。
我們見面時往往聊些有的沒的,比如她喜歡的明星。如同中學時一樣,我們小心翼翼不去觸碰那些會引發疼痛的東西,怕引發尷尬。有次表妹說起某個醫院能根治她的病,我轉發網站給她,她客氣地回復說,謝謝關心,我基本好了。我心里又緊張起來,覺得觸犯了禁忌。希望她真的徹底健康起來。眼下工作已經干了半年,她說自己接受了這樣的生活節奏,畢竟找工作不易,能自食其力就很好。
想起《我的天才女友》第二部結束時,聰明漂亮的莉拉經歷了一系列變故后,在屠宰廠工作。她是埃萊娜的天才朋友,兩人在工廠見面時的一幕讓我很唏噓。
霖也是我的天才朋友,我記得她從前的樣子。命運虧欠了她很多,在她面前,我莫名覺得慚愧,是一個幸運者對不幸者的慚愧。人一生有怎樣的際遇很難說清,有人生活順遂,被推動著走向世人羨慕認可的方向,有人則沒有那么幸運,卻奮力對抗著命運,勇敢前行。
(鄧和裕薦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