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心

想象一下,如果在冬春之交,你患上了流感會如何?
這個問題在這個新冠肺炎肆虐的時候讓人心生忐忑,但在往年,最大的可能性是:你或許感到有些頭痛,于是你臥床休息;體溫在升高,你也愈發難受,或許還會出現一些嘔吐、腹瀉的癥狀,直到這種難受的程度達到峰值,你緩慢好轉。
奧特姆·瑞丁格也是這樣想的,她是一個堅強獨立的女人,一周去兩次健身房,年紀也不算大。因此當她以為自己感冒的時候,并沒有引起過多的重視,甚至出門與朋友共進晚餐。但很快,回到家中的朋友收到了來自奧特姆的短信,內容雜亂無章,顯示她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很快,她被送到醫院,病情在幾個小時內開始迅速惡化,到了凌晨1點,奧特姆的肺已經失去了功能,心臟也極度衰弱,已經無法將血液泵到全身,唯一維持她生命的是一臺人工心肺機(ECMO)。
檢測顯示她感染了H1N1病毒,而醫生的搶救還在繼續。ECMO的工作原理是將因缺氧而呈現暗黑色的血液從人體里抽出來,去除二氧化碳,注入氧氣,再把鮮紅健康的血液輸回人體內。
但這似乎也挽救不了奧特姆,因為她的心臟也開始衰竭。醫生們只剩下最后一條路——他們鋸開她的胸骨,在右心房上插入導管,并將另一根導管直接插入動脈。
幸運的是,她挺過來了。盡管有著諸多后遺癥,但有賴于現代醫學,她緩慢恢復了健康,醫療保險則為她承擔了大部分的治療費用。
奧特姆的故事發生在2013年,五年后,在2018年的北京,文章《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刷爆社交媒體。文章作者記錄了自己的岳父遭遇了流感的襲擊,從出現輕微的感冒癥狀到去世,一共不過1個月的時間。岳父也用上了ECMO,但最終還是不幸離世。這是中國大眾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流感的可怕,那一年冬天中國的流感也異常兇猛。
而在一百年前——1918年那次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流感大流行,流感患者們還無法擁有人工心肺這么高級的治療手段,奧特姆們或許會被放血,會被灌腸,會吸入毒氣,然后無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杰里米·布朗是一位資深的軍醫和急診科醫生,曾帶領團隊建立了一套HIV的篩查程序,目前是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急救護理研究辦公室負責人。在他的《致命流感》一書中,他重新書寫了那場百年前的災難,以及百年來人們抗爭流感所用盡的一切方法。
“數百名身穿制服的年輕、強壯的男子按照10人或更多為一組來到病房。”“他們被安置在嬰兒床上,然后咳出帶血的痰。早上,尸體像薪柴一樣堆積在太平間周圍。”
這是一名目擊者寫下的回憶錄,時值第一次世界大戰,流感卻悄然暴發,戰爭中人群密集的軍營為病毒的擴散提供了良機,軍隊的醫務室接待了6倍于最大容量的患者。
城市也不好過。彼時費城唯一的公共太平間只能容納36具尸體,但很快,就有數百具只覆蓋著血跡斑斑的床單的尸體來到了這里。每弄到一副棺材,就有十具尸體在排隊。木工們放棄了正常的生意,開始專職做棺材,殯儀館的收費價格上漲了6倍。
面對如此嚴重的疫情,當時的醫療水平卻遠遠不能解決問題。
1936年有一份流感病人的護理記錄,后來被當作傳家寶保存了下來。通過這個治療時間為三個星期的記錄,我們得以一窺那個可憐的病人經歷了什么:
芥末石膏粉(民間偏方,涂在身上)、阿司匹林、可待因(治療咳嗽,但會引起便秘)、酚酞(一種會致癌的瀉藥)、樟腦油、7次灌腸、直腸管、鎂乳(一種瀉藥)、烏托洛品(尿道抗菌藥)。另外還有5次處方劑量的威士忌以及14次蓖麻油。
如今,我們可以想象這位可憐病人的腸道經歷了多么大的折磨,也了解其中有很多做法是沒有必要的。但在1918年的流感大流行中,人們慌不擇路,進而選擇各種充滿危險的治療方法:有些是醫生發明的,譬如含有有毒植物烏頭與綠藜蘆的藥劑;有些是自己發明的,例如村民們不把孩子送去醫院,而是帶到當地的煤氣廠吸煤氣,他們堅持認為讓孩子接觸這種有毒氣體可以緩解癥狀。
理所當然的,這些治療方法都沒法阻止瘟疫的蔓延,大城市下令所有下船的乘客都要接受體溫檢查,但仍舊有好多攜帶病毒但尚未出現癥狀的人成為漏網之魚。
而相比之下,流感在偏遠村莊和小鎮上的殺傷力更強,這些處于自然分離狀態的人群缺乏流感抗體——譬如一個位于阿拉斯加北部的小鎮,300名人口有一半喪生。另一個名為布雷維格的聚居地,居民有80人,最終只有8人活了下來。
死者被埋在寒冷的土地中。北極圈的永凍層成為一口天然的棺材,它保護死者面色如生,也讓尸體上的流感病毒進入短暫的休眠。
復活1918
這是一顆屬于病毒的星球,病毒早在人類誕生之前就已存在。在與病毒抗爭的歷史中,人類從茫然無知到如今知曉敵人的模樣。人類在積極自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1918年的那場流感會不會卷土重來?那場流感究竟是由于什么致病體引起的?如果它再度來襲,我們是否能做好準備?
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記錄了公元前430年發生的一場長達3年的瘟疫。成千上萬的難民涌入雅典尋求庇護,為病毒的傳播創造了天堂。修昔底德描述這種疾病最初的癥狀是“頭部發熱和眼睛發紅”,之后出現打噴嚏、聲音嘶啞以及劇烈的咳嗽。高燒者跳入蓄水池為自己降溫,但一周之內就會殞命。直到瘟疫自行消失之前,駐扎在雅典的1.3萬名士兵有三分之一被奪去性命。
人們已經無從知曉這場瘟疫到底是傷寒還是肺結核,但研究人員注意到,這種疾病具有流感大流行的特征,同時伴有繼發細菌性感染,與1918年的流感有諸多相似之處。如果他們推測得沒錯的話,修昔底德所記錄的疫情,就是歷史上有關流感的最早記錄。
人們已經無法解碼雅典城的瘟疫,但好在,我們還能試圖復活1918年病毒的“尸體”。
約翰·哈爾丁在作為醫學生期間就對流感著了迷。醫學界有許多未解之謎,其中1918年流感大流行的致病因素就是其中之一。在與致命病毒學家羅杰·黑爾交流的過程中,羅杰的話提醒了哈爾丁:“應該有人前往地球的北部,盡力尋找埋在永久凍土中的1918年流感大流行的受害者。受害者可能自1918年以來就一直處于冰凍狀態,你可以嘗試還原那種病毒。”
哈爾丁一找就是幾十年,盡管找到了永凍層下的尸體,但病毒卻并沒有被繁殖出來。但他沒有放棄,直到退休之后,72歲的哈爾丁又一次來到了阿拉斯加。這是1997年的夏天,他們挖了7英尺,總算發現了一具胖女人的尸體。她的尸體完好無損,而因為身體脂肪比較多,當永久凍土偶爾解凍的時候,脂肪也可以使她的器官被隔離。
于是哈爾丁切除了她的肺部,總算在其上發現了1918年的流感病毒顆粒。如今,它們被放在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下屬實驗室的一個冷庫中。
我們終于對百年前的那場災難擁有了一部分答案:流感病毒會對健康的肺組織造成大量的附帶損傷,從而導致繼發性細菌性肺炎的發生。而它之所以那樣致命,則是由于“細胞因子風暴”造成的。這種過度的免疫反應,是造成呼吸性窘迫綜合征和多臟器器官衰竭的重要原因。
人有時戰勝流感,有時被流感打敗,根據人類的免疫系統,流感病毒在變化。但百年來人類與流感的那些故事,細節之處倒與現在也沒有什么不同。
醫學進展之外,依舊一地雞毛。
當這種復活病毒在2005年10月的《科學》雜志上被披露時,科學家們感到震驚和擔心。科學家分享他們的實驗和結果是標準做法,這使得其他人可以復制和驗證最初的實驗,但如果恐怖分子利用這個機會制造病毒該怎么辦?
復活1918年病毒再次引發了關于信息“雙重用途”的爭論——即這些新發現可用于制造疫苗和治療流感,但敵對政府或恐怖組織也可能將流感武器化。
即便是治病救人,醫學界也不可能獨立于政治與社會而存在,而我們面對流感病毒而作出的反抗——比如流感疫苗,有時也會遭遇公關危機。作為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急救護理研究辦公室負責人,杰里米回憶了豬流感事件,或許他的角度更具宏觀性。
1976年,士兵劉易斯病倒了。很快,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死去,兩周內,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確認了這是一種豬流感病毒。
沒人知道這種病毒會不會使1918年的噩夢重演一次,但3個月后,政府決定加快疫苗制造并在秋季之前為所有美國人接種疫苗。雖然流感大流行的風險很小,但后果卻是毀滅性的。“未雨綢繆總比亡羊補牢好。”領導這次預防行動的病毒學家基爾伯恩說道。
但請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如果你上午接種了疫苗,下午卻突然得了中風而進醫院,你會不會理所當然地將兩者聯結起來,并認為是疫苗害慘了你?
你不是個例。就在疫苗接種后的兩天內,大約有2300人會中風,7000人會心臟病發作。為什么?因為這是根據統計學得出的數字,即便沒有疫苗,也還是這個數字。
但人們一定會因為這種想象中的“關聯性”而感到恐慌,當時的媒體將各種各樣的死亡都歸結于疫苗,《紐約時報》甚至聲稱,該疫苗曾是殺死某犯罪家族首領的致命武器。
盡管美國疾控中心不停地提醒民眾接種疫苗的美國人死亡率并沒有增加,電視上也滾動播放福特總統接種疫苗的畫面,但公眾的輿論情緒依舊是恐懼憤怒與焦慮。
到了12月,情況已經十分糟糕,并且至今沒有出現一例豬流感病例,美國疾控中心不得不終止了疫苗接種計劃,其主任更是引咎辭職。而由于疫苗生產商已經受到國會的授權保護,因此聯邦政府必須對所有損害承擔賠償。截至1980年,索賠總金額超過35億美元。
下一次豬流感的大流行出現在2009年,這是一個社交媒體和24小時滾動新聞的年代,9·11恐怖襲擊、印度洋海嘯和卡特里娜颶風,人們的神經不停因恐懼而造成創傷。1918年,芝加哥公共衛生專員說的那句話仿佛成為某種預言:“死于擔憂的人數超過了死于流感的人數。”
2009年的豬流感疫情,專家曾預測此次美國會有190萬人死亡,但實際死亡人數約為1.25萬人,甚至低于往年的流感季。然而2009年豬流感事件的最大影響卻是對公眾造成的混亂,甚至有小女孩在聽說得流感的一瞬間就以為自己要死亡,錯誤信息和恐懼的傳播速度首次超過了病毒的傳播速度,關于流感的推文有近300萬條。有人夸大事實引發恐慌而遭到批評,但如果大家都認為科學家只是在說“狼來了”的故事而已,過分擔憂就又會轉變為過分樂觀。
不要問下一場流感大流行會不會來,它一定會來,只是時間問題。正如杰里米所說:“流感肯定不是‘眾病之王——癌癥才是——但它卻可以發生在所有國家。從文明出現曙光至今,流感就一直伴隨著我們,它困擾著地球上所有的文明與社會。”
但我們的政策準備、醫療響應和媒體反應方面,是否做好了與病毒狹路相逢的準備?
(李施德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