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

【編者按】

高陽（1922—1992），原名許晏駢，譜名儒鴻，字雁冰，祖籍中國浙江，出身錢塘名門望族，中國臺灣著名作家，以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著稱。

“有井水處有金庸，有村鎮(zhèn)處有高陽。”高陽著作89部，105冊，讀者遍及全球華文世界。代表作為《胡雪巖》《慈禧全傳》《紅樓夢斷》等系列小說。

高陽寫小說如同“說書”，藝術(shù)精湛。高陽精研歷史，小說中歷史事件、人物、發(fā)展脈絡(luò)等貼近歷史真實(shí)，故事細(xì)節(jié)多有根據(jù)，典章制度、奇聞軼事、地方風(fēng)俗、民情世態(tài)，融會貫通于筆端，栩栩如生。

高陽說：“寫作往歷史找，做人要向前看?！敝b今，啟迪人生。

本刊“特別推薦”欄目選載其若干短篇作品，一葉知秋。致敬文學(xué)大師，冀諸君共賞。

屏門啟處環(huán)碾丁東，只見霍小玉頭戴通體淡紫、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蓮步輕移向外走出，李益頓覺目迷五色，只能用李青蓮的詩：“一枝裱艷露凝香”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浣沙！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來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飯你吃。勝業(yè)坊到西市十五里路，虧你三兩頭走了來，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個(gè)家伙不曉得好多少倍。你們家小娘子也可憐，癡心女子負(fù)心漢——燒香拜佛、打卦問卜，統(tǒng)統(tǒng)都是白搭。落到這步田地，還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該勸勸她，兩年不來，不會來了！聽說那姓李的疑心病極重、奇妒，這種人就算嫁了他，也不會有好日子過。又聽說他自吹是乾元年間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沒有開這‘寄附鋪以前，在緊挨東宮的光宅坊住過，李揆的賜第就在那里，我見過他——當(dāng)朝的宰相，一點(diǎn)都不擺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運(yùn)，一貶貶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幾年不得回來。那都是因?yàn)楦d結(jié)了怨的緣故。你知道元載跟李揆是怎么結(jié)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心思去打聽，我不懂這些。侯伯伯，我還要趕回去，怕遲了坊門會閉。這支紫玉釵……”

“這紫玉釵一時(shí)哪里賣得了？”

“啊呀，那怎么辦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著賣了這支釵去請醫(yī)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幫我浣沙的忙吧?！?/p>

“鬼丫頭！我哪次不幫你的忙？我開這‘寄附鋪，來來往往投宿的人，不過是些小本經(jīng)紀(jì)的行賈，別的衣服首飾，脫手還容易，這支紫玉釵，你要賣六萬錢，一時(shí)哪里去找這樣的大主顧？”

“六萬錢不貴，是我家小娘子家傳的寶物?！?/p>

“我知道不貴，我也知道它是好東西。啊，啊……有路子來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內(nèi)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他請進(jìn)鋪內(nèi)柜房，顧不得寒暄，也先不忙著替浣沙引見;拿她帶來的一個(gè)布包解了開來，里面是一個(gè)六寸長、兩寸寬，蜀錦牙簽的盒子;打開盒蓋，揭起吳棉，才看到一支晶瑩溫潤的鳳頭玉釵，通體淡紫，不含雜色;雕琢之工的精細(xì)，幾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動(dòng)容，長長地贊嘆。

“不壞吧？老何？”

“什么叫不壞？你簡直不識貨！”老何吵架似的對侯景先說，“我老實(shí)告訴你，我也還是第一次開眼，不過我聽我爺爺不知講過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間，他在內(nèi)廷當(dāng)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經(jīng)過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這支紫玉釵。”

侯景先失笑了：“你說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賣個(gè)羊脂玉塊，你說是你爸爸雕的，這會兒索性把你爺爺也搬出來了?！?/p>

“你以為我吹牛？我還你個(gè)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著紫玉釵，厲聲說道，“你曉不曉得，這是霍王家的舊物！”

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變了表情，向浣沙點(diǎn)一點(diǎn)頭，說：“浣沙，見過何伯伯！”

“何伯伯！”浣沙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還了禮，問道：“這紫玉釵，是姑娘你的首飾？”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变缴尺t疑了一下，又說：“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p>

“這不就對了嗎？”老何大聲對侯景先說。

“你先別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這支紫玉釵的來歷，而且你又走慣了大宅門的，少不得賴上了你，非給這支釵賣個(gè)好價(jià)錢不可！”

“這容易。只是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誰？怎么又變賣家傳寶物？得先說給我聽聽，才好去找個(gè)好主顧?！?/p>

“這話也對！”侯景先想了會，對浣沙說：“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個(gè)人到勝業(yè)坊去通知一聲;好在還有桂子在照應(yīng)，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緊。今晚上你跟我女兒作伴好了?！?/p>

“謝謝何伯伯！”浣沙定一定神，開始講那紫玉釵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來也！”

堂東閣子有聲，屏門啟處，李益頓覺目迷五色。昨日終宵自擾，不知道鮑十一娘的話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樣美得無法形容？現(xiàn)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但，小玉的美還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蓮的詩：“一枝秾艷露凝香”，用來刻畫她的神韻最好。

“十郎！”長安名媒鮑十一娘，輕佻如坊里少年，她斜睨著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喔，”李益匆忙離座，迎著丁東的環(huán)珮的聲響，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隴西李益?！?/p>

小玉避到側(cè)面回禮。等他揖罷抬身，只見她正回眸斜睇著他，微笑低頭，然后翩然轉(zhuǎn)身，挨著她母親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個(gè)比丘尼般的名字：凈持。她跟鮑十一娘都是薛駙馬家贖身出來的青衣侍兒——一樣知書識字、一樣?jì)沽?xí)禮儀、一樣大家風(fēng)范，因此才能教導(dǎo)出一個(gè)好讀詩的女兒?！澳闫匠２皇浅Ｔ谀睿骸_門復(fù)動(dòng)竹，疑是故人來。”她對小玉說，“那就是這位李十郎的詩。”

“真的？”小玉的驚喜，完全呈現(xiàn)在那雙黑白分明、睜得極圓的大眼中，“‘隴西李益，好笑不？剛才我竟沒有想起來是什么人?！闭f完，微低著頭，以偷覷的姿態(tài)，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樣子就有了改變似的。

文字見賞，而且見賞于美人，那份興奮是李益所從未經(jīng)驗(yàn)過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凈持搶著說了這一句。

“喔，喔，那么，我從命?！崩钜娓吲d了，“小玉，多謝你，讓我敬你一杯！”

“謝我什么啊？”

“多謝你賞識我的詩。”他一飲而盡，斟上半杯酒遞給小玉。

她分兩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該多謝你，多謝你那些好詩，供我排遣寂寞黃昏。”說著，滿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遞還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著銀壺說。

“我量淺，只是你要我喝，我當(dāng)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頭吩咐浣沙，“取那只玉觥來！”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淺，但說出來的話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該有代價(jià)?！靶∮?！”他指著滿觥的酒說，“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縮地笑著，“我不會唱?！?/p>

“你騙我！”李益轉(zhuǎn)臉向凈持說，“誰都不會相信她不會唱吧？”

凈持向小玉使個(gè)眼色：“你就唱一支?！?/p>

于是，浣沙取來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調(diào)一調(diào)弦，向李益說遭“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問，“‘紫騮馬‘折楊柳，還是‘隴頭水？”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詩—李白和盧照鄰的作品。

“你聽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揮，大小弦中灑落陣陣疾風(fēng)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轉(zhuǎn)為怨婦私訴之聲，忽然垮垮兩響，琵琶聲寂;一縷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xì)w切……

怪不得說“聽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詩：“夜上受降城聞笛”，小玉的聲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壞了它，只深深點(diǎn)頭，一半贊許，一半致謝，然后凝神靜聽著。

……笛聲清更哀。愁人不愿聽，自到枕

前來！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絕，下半首音節(jié)一振，變?yōu)槌劣羯n涼：

……風(fēng)起塞云斷，夜深關(guān)月開。平明獨(dú)

惆悵，落盡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飲般，喉間咽咽有聲。放下玉觥，只見淚痕滿面，凈持和鮑十一娘都嚇慌了，一齊問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搖搖頭，他不愿說他心里的感覺，也說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雙清，那一縷嗚嗚咽咽的笛音，勾魂攝魄，喚起無限鄉(xiāng)思——淡忘的記憶，此一刻在小玉的歌聲中重現(xiàn)。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泵靼姿男木车?，只有小玉，“我不該唱十郎這首傷心的詩?！?/p>

這一說，凈持和鮑十一娘才能約略意會?！皝?，來！”鮑十一娘眉花眼笑地，“我也來獻(xiàn)獻(xiàn)丑?！?/p>

既老且丑的鮑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會唱成什么樣子？因此，連侍兒們都拍手嘻笑，準(zhǔn)備看她真的“獻(xiàn)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撥著弦問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鮑十一娘搖手答說，“不用你瞎起勁，我唱‘回波樂?！?/p>

“喲，那得要且唱且舞?？炷眉t氍毹來！”

“沒有那些講究?！滨U十一娘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回波詞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宮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臨時(shí)撰詞獻(xiàn)舞。因此，如有諫請諷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詞寄意。最有名的一個(gè)故事是，沈儉期得罪流放嶺南，以后蒙恩召還，但一切榮典并未恢復(fù)。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獻(xiàn)唱回波詞：

回波爾時(shí)儉期，流向嶺外生歸;身名已

蒙齒錄，袍笏未賜牙緋。

于是，中宗復(fù)賜以緋魚袋——五品以上官員出入宮禁所用的憑證。

鮑十一娘難道也有自撰歌辭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幾分注意，聽她唱的是：

回波爾時(shí)栲栳，怕婆卻也大好;“從前”

且有裴談，“眼下”無過李老。

唱到最后兩字，拿手直指著李益，一時(shí)滿堂大笑——那也是個(gè)有名的故事，中宗朝，以滑稽為帝后所喜的優(yōu)人臧奉，獻(xiàn)唱此詞取媚于韋后;當(dāng)時(shí)有兩個(gè)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個(gè)是御史大夫裴談，一個(gè)就是中宗。

原詞是：“外頭且有裴談，內(nèi)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現(xiàn)在鮑十一娘卻是故意改動(dòng)幾個(gè)字，跟李益開了個(gè)玩笑。

“插科打諢，只是要博十郎一笑?！滨U十一娘替李益又斟了酒，“十郎，寬飲一杯！”

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極限，只覺人影晃動(dòng)，胸中翻翻滾滾地想嘔，趕緊閉上了眼，盡力按捺著。

“啊呀，真醉了！”他聽見凈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該灌他那一觥?！?/p>

“醉了怕什么？”是鮑十一娘在替她辯護(hù)，“來！浣沙、桂子，把十郎扶進(jìn)去睡！”

胸中作嘔，心里卻清楚，李益一半無法睜開眼來，一半?yún)s是故意裝糊涂，看她們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個(gè)香味馥郁、衾枕軟滑的地方，不用說，那是小玉的臥房，但又怕不是。想睜開眼來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舊閉著眼，聽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脫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處？但到底不勝酒力，漸漸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覺醒來，銀鈕微明，照見紅羅帳中、鴛鴦?wù)砩弦粡澓诎l(fā);隨即又聞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動(dòng)，驚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說，“酒該醒了吧？”

“嗯，嗯?！崩钜媲敢獾匦Φ?，“荒唐失禮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你喝？”

“謝謝。給我涼涼的，來一大杯?！?/p>

小玉掀開帳子下床，剔亮了燈替他倒茶。她穿一條綠綾的短襖，窄細(xì)腰肢，卻有個(gè)豐滿的胸脯。頰上枕痕猶在，長睫毛掩蓋著惺忪的眼，那嬌慵的韻致，使他更覺得渴了！

“當(dāng)心，別潑出來！”她小心翼翼把一滿盅茶湯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著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她手中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氣舒暢地笑道：“小玉，多謝你的甘露?！?/p>

“‘渴者易為飲。只怕——”她突然頓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緊了她的手追問。

“只怕你對我——”她正一正臉色，輕輕地說，“你心里該明白，不要明知故問?！?/p>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崩钜鏀蒯斀罔F地說，“我不是那種人?！?/p>

“那么，你是哪一種人呢？”

“你上床來！春寒料峭，別凍著了！咱們倆好好談一談?！?/p>

于是小玉仍舊上了床，兩人各擁一衾，披衣并坐，側(cè)面相對。

“從何談起呢？”他躊躇地說。

“先從你自己開始?！?/p>

“我，李益，字君虞，隴西姑臧人。叔父單名一個(gè)揆字，乾元年間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進(jìn)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說：“但慚愧得很，吏部‘釋褐試，還未能人選……”

“功名有遲早。”小玉安慰他說，“你今年才二十出頭，俗語說：‘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jìn)士，你已進(jìn)士及第，而且有那樣的聲名，怕不是一片錦繡前程在等著你？”

“你說得我那樣好，”李益興奮地說，“其實(shí)，我此刻對吏部一試，能不能入選，倒不怎么在乎了。”

“為什么？”

“有了你，富貴在我像浮云一樣?！彼行┭圆挥芍粤?。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輕多才，能托終身，自然心滿意足?？墒?，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門，自己的姻緣落空。

“小玉！”他緊握著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謝鮑十一娘——替我做這么好一個(gè)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這樣門第清華，誰配得上你！”說著掙脫了他的手。

“你怎么說這話？”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發(fā)急似的說，“本朝婚娶，好講門第，我最不以為然了。再說，你不也是霍王之后么？”

“可是我不姓李，姓鄭，姓霍?！?/p>

“怎么弄出兩個(gè)姓來了？”

“你想知道？”

“自然?！崩钜嬲f，“關(guān)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講她的身世——

高祖李淵第十四子元軌，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鐘愛的一個(gè)弟弟，特為他聘魏徵的女兒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討武后，據(jù)說霍王同謀。越王兵敗，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檻車到了陳倉地方，上了年紀(jì)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寵婢，這時(shí)有孕在身;霍王的六個(gè)兒子，都不愿意要這個(gè)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寵婢帶著一大筆錢，和霍王的骨血，悄然離去。不久，生下一個(gè)兒子;又不久，嫁了個(gè)姓鄭的商人;霍王的小兒子便也改姓了鄭——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親凈持，不是她父親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種曖昧的關(guān)系，隨著她父親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凈持不愿再讓小玉姓鄭，但也不敢說是王室庶支，復(fù)姓為李;這樣，姓霍便最恰當(dāng)了。

“照此說來，你真是霍王的曾孫女，”李益感嘆地說，“高祖皇帝的玄孫，地地道道的金枝玉葉，倒是我高攀了！”

“你壞！”小玉嗔責(zé)地，“我原不肯告訴你的。告訴了你，你又挖苦我?！?/p>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輩分，不是金枝玉葉是什么？照規(guī)矩，該封你個(gè)‘縣主！”說著，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還要笑我！還要笑我！”小玉扭著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兩人就此糾纏著笑作一團(tuán);錦衾凌亂——結(jié)果，兩條衾并作一條衾，然后聲音低了下來，低低地笑和低低地喘息。

歡娛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對小玉來說，卻是余波蕩漾，化作漣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擴(kuò)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燈焰，沉沉的長夜，如果不能尋得好夢，便會尋得煩惱。第一惱人的是，與她在同一個(gè)枕上的人的勻稱的鼻息;在她的經(jīng)驗(yàn)中，幾乎每一個(gè)男人都是一樣的，可以一下子由熱變冷，由眉花眼笑變得毫無表情，由說不盡的甜言蜜語變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閉，翻個(gè)身，管自己睡得像死豬一樣，仿佛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gè)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覺得那是男人自私無情的表現(xiàn)。但這份反感每每也是極短暫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盤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yàn)樗龑λ鷮e的男人不一樣的緣故?！袄钜妗边@兩個(gè)字，鏤刻在她心頭已久，每當(dāng)細(xì)讀傳抄的他的詩篇，或者凝神靜聽教坊樂工、勾欄嬌娃奏唱他的新作時(shí)，腦中總會浮起一個(gè)瀟灑風(fēng)流的少年男子的形象，而視之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會到長安來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來長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歲至三十歲的年輕時(shí)候——他們來角逐那一名四海艷羨的進(jìn)士。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長安，一定有相遇的機(jī)會，他不會隱在終南山的古寺中去讀書用功;走馬章臺，遍閱長安名花，他該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門探訪。就算他不來，以他那樣的聲名，在長安的人海中也是隱藏不住的，當(dāng)然有辦法可以把他找了來。

見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這樣自問著。只為了一次相思債嗎？不是的！她沒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從小，她母親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凈持，似乎特別看重這一點(diǎn)。小玉知道她母親的力爭上游的志氣，可是生活逼人，終于淪落為娼家，這是她們母女心頭最大的隱痛。

然而，那也不能說是一無是處。兩年來，一曲紅綃，纏頭無數(shù)，聚積了千把貫的家財(cái)，可算小康?；敉踔蟮纳矸?，加上可供半世溫飽的衣食之資，能夠平衡她的勾欄出身的缺點(diǎn)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爭上游的志氣，要脫出娼家女子不能成為讀書人的嫡室的傳統(tǒng)，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燭夫妻。不如此，她寧愿把他當(dāng)做夢里情郎，悵惘終生。

自從有了這樣的決定，她就知道見了面該如何自處了。她要端莊穩(wěn)重，像個(gè)名門淑女，讓李益只記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卻她現(xiàn)在的營生。然后，盡力幫助他讀書成名——她已打聽出來，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況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禮，使他在感激愛慕之中，有著一份不敢褻瀆的尊敬，才像個(gè)敵體的嫡室的樣子。

這些沉思熟慮得妥妥帖帖的念頭，果然一步一步實(shí)現(xiàn)了：李益到了長安，通過鮑十一娘的靈活的手腕，做成了媒。但剛是相見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極透澈的做法，忘記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她明白了，不該唱他的詩，不該灌他的酒，不該讓他進(jìn)入自己的臥房，更不該說那些自卑自賤的話，尤其不該……

她，她發(fā)現(xiàn)她對待李益的，跟對待任何一個(gè)生張熟魏的狎客的，并沒有絲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應(yīng)，也與任何一個(gè)生張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現(xiàn)的，完全一樣。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過是一個(gè)名妓而已。

“該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賬的事！”錐心般痛悔著的小玉，一伏身埋頭在錦衾之中;錦衾為淚水濕了一大片。

嚶嚶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彼@疑地問。

不問還好，一問更使她感到有口難言之苦，哭得更兇了！

李益的疑懼更甚，“小玉！”他使勁地?fù)u著她的肩說，“你快告訴我，究竟是什么事傷心？”

“我悔，我做錯(cuò)了！”她哽咽著說。

“做錯(cuò)了？做錯(cuò)了什么？”

“我不要說！”她哭著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觸起身世之痛。他默然無以為答，因?yàn)樗麑?shí)在還沒有想到過這一點(diǎn)。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認(rèn)了她的話，因此，她再度泣不可抑。

夜靜更深，羅帳中的哭聲，傳到外面，將會引起他人極深的訝異。李益急于想收拾這個(gè)尷尬的局面，便把她攬倒在懷中，用一塊錦帕替她拭著眼淚，同時(shí)溫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這對小玉發(fā)生了撫慰鎮(zhèn)靜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聲。

“到底為了什么？哭得這樣叫人心痛！你倒是說給我聽聽！”

“你知道的，”小玉容顏慘淡地答說，“我不過是個(gè)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過是你拿我當(dāng)個(gè)玩物，一旦人老珠黃不值錢，就像秋天的團(tuán)扇一樣，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來如此！李益懷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條苦肉計(jì)。但當(dāng)初托鮑十一娘做媒時(shí)，人家已說得清清楚楚，雖是霍王之后，卻不幸淪入娼家，只是色藝雙全，并且手頭頗有積蓄，如果看中了，卻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滿口答應(yīng)了的，此時(shí)如果沒有確切的表示，明顯著有負(fù)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終結(jié)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儻來艷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試，也還沒有把握，“長安居，大不易?！庇羞@樣一個(gè)不愁衣食的溫柔鄉(xiāng)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這樣傻的人去？

于是，他鄭重肅穆地說：“小玉，我現(xiàn)在就改了對你的稱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驚地叫了一聲，含著淚珠的雙眼，映著殘焰，閃閃生光，疑多于驚，驚多于喜，她終究還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說，“從安史大亂以后，婚姻門第之說，已不大講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種陳腐頑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則已，要娶，一定得是個(gè)絕色的美人。承你不棄，平生大愿，算是圓圓滿滿地達(dá)到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誠意呢？我有個(gè)朋友叫孟郊，他新近做了一首詩，題目叫做‘結(jié)愛，我念開頭跟結(jié)尾的四句給你聽：‘心心復(fù)心心，結(jié)愛務(wù)在深。坐結(jié)行亦結(jié)，結(jié)盡百歲月。這四句詩，就是為你我而詠的。”

“‘心心復(fù)心心，結(jié)愛務(wù)在深。”小玉悄悄地念著，嘴角綻開了甜笑。但眼中還有些微的懷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寫一篇誓約給你?！?/p>

“真的？”

“這是何等大事？豈敢戲言！”

于是，小玉盡斂笑容，低眉捧心，以極莊重的聲音說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終身看得極重，如果你真的無絲毫嫌棄我的心，你就隨便寫幾個(gè)字給我，叫我放心，我會終生感激你。若是你覺得有些勉強(qiáng)，那就不必多此一舉了！”

“你這叫什么話！”

“那么，你是愿意寫了？”

“是的。”

“寫了的話，可不能沒有一個(gè)字做不到？”

看她這樣子盯住了問，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別的用意在內(nèi)。但事已如此，不容猶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絕對做到！”

小玉點(diǎn)點(diǎn)頭，下了床喚起侍兒，開了箱子取出一幅烏絲裥的素縑，長可三尺，色澤微黃，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舊物。

鋪好素縑，浣沙在旁磨墨。這時(shí)，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是小玉已對他發(fā)生懷疑，心里警惕，得要寫得特別堅(jiān)定誠懇，才能祛除她的疑慮。

“行了！”他試一試墨色說。

浣沙住了手，剔一剔銀鈕中的燈芯，“卜”地一聲，燈花爆了！

“‘燈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說：“《西京雜記》中說：‘火華則拜之?；鹑A就是燈花。你我一起來拜！”

小玉欣然樂從，兩人并肩立在燈前，雙雙下拜，默默禱祝，小玉祝告神靈庇佑，夫婿永不變心;李益卻祝的是早日發(fā)財(cái)——《西京雜記》中說：“燈火華得錢財(cái)?！边@個(gè)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說給小玉聽。

拜罷起來，李益拈筆在手，寫下永不變心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來！”李益卷起素縑，雙手捧給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來給兒孫看，給他們做個(gè)堅(jiān)貞的榜樣，也算是人間的佳話?！?/p>

“十郎！”小玉噙著眼淚答道，“你這樣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樣才能報(bào)答你！”

她所報(bào)答李益的是，豐衣美食，柔情嬌笑。兩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樣，但也像做了乞兒，自卑感越來越重，他一直在懷疑，所有相識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內(nèi)，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個(gè)沒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養(yǎng)的“廟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過吏部的釋褐試，一官榮身，洗刷寄人籬下的恥辱。

第一年釋褐試未能中試，轉(zhuǎn)眼第二年的試期又到了。

釋褐試每年自十一月初一開始。官額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貢士，以及軍功、征辟、奏薦或者恩賜出身，具有出仕資格的人卻是越積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個(gè)人爭一個(gè)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釋褐試，有五六千人參加，分批考試，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試分筆試和面試兩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兩個(gè)項(xiàng)目。筆試的項(xiàng)目，第一是“書”，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優(yōu)良。面試的項(xiàng)目，第一是“身”，取其體貌豐偉;第二是“言”，取其言詞辨正。

筆試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門，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囑早回，他敷衍了兩句，揮一揮手，匆匆趕到吏部。四試俱畢，卻不知道結(jié)果如何。得失縈懷，心情如待決之囚，這個(gè)年過得可真不舒服！

過了元宵，發(fā)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鑼響，坊里間掀起一片雜沓的人聲，倒像誰家失了火似的。細(xì)聽卻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亂鑼，而這是有節(jié)奏的——鏜、鏜、鏜地越來越響，及門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著奔了進(jìn)來，一見李益又喘又笑地說：“報(bào)喜的來了！”

李益心頭陡覺一陣陣發(fā)緊，恨不得一把摟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發(fā)泄心中那股搔不著、摸不到的歡喜勁兒。

“快嘛！十郎，報(bào)喜的人等著見你呢！”

就這時(shí)，一家上下幾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亂哄哄一片嘻笑聲中，簇?fù)碇麃淼教们啊?/p>

堂前院中，擠滿了左鄰右舍看熱鬧的;階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漢子，一腿屈膝，半跪著高擎一張朱箋，望見李益，便即朗聲背念箋上所寫的字：“捷報(bào)貴府郎君吏部銓選書判高中第七名——”

應(yīng)筆試的總有六千人，大約錄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確是很高的了。一時(shí)喜出望外，竟忘了說話。

“放賞?！眱舫州p聲提醒他說。

“喔！”他大聲吩咐，“放賞！賞兩貫！”

于是，打發(fā)了報(bào)喜的人，款待賀喜的人，從廚房到廳堂，洋溢著歡暢的笑聲，直到起更時(shí)分，才靜了下來。

而小玉的臥室中還高燒著紅燭，燭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雙手?jǐn)v著她說，“多虧夫人的內(nèi)助，該我向你拜謝。”說著，放開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趕緊閃身躲避，“你別折殺了我。”

“其實(shí)稱賀也還早?！崩钜骜娉值匦χ啊怼詢勺秩绾危€不知道?！?/p>

“你過慮了！憑你的儀表、口才，哪有不中選留用之理？”

小玉的話不錯(cuò)，吏部面試銓察一關(guān)，輕易通過。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個(gè)什么官兒。這，李益關(guān)心，小玉更關(guān)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辦？”小玉憂心忡忡地問。她，未聞驪歌，已預(yù)支了別怨離愁。

“‘注唱時(shí)我會要求內(nèi)用。我的名次高，該有權(quán)選擇?！?/p>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該有權(quán)選擇”的話是聽懂了的，于是愁懷一放，欣欣然指望著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長安，永相廝守。

然而，李益卻說的是假話——真話，只在“注擬”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說。

“請問，志愿如何？想外放，還是內(nèi)用？”

“想到外面去歷練歷練?！崩钜婊卮稹?/p>

“地方呢？”

“江南?！彼靡严蛲系姆比A，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搖搖頭，“且‘注下再說?！?/p>

事情未可樂觀，不覺憂形于色。小玉卻以為內(nèi)用的要求被駁，默默在心中另作盤算了。

三天以后，可見分曉。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趕到吏部，舉目望去，徘徊在音聲樹下的人，一個(gè)個(gè)無不像他一樣，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擺在臉上。

“隴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趕緊擠上前去，側(cè)耳靜聽。

“隴西李益，年二十三歲，大歷四年進(jìn)士。外放嶺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縣主簿?！?/p>

一聽放了這樣一個(gè)官職，李益頓覺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粵極南，炎方瘴癘之地，決計(jì)不去！

不去是允許的。依例得上書申訴，改注改唱;再不滿意，還可以申訴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舊不符所愿，那么當(dāng)年“冬集”，重新再參加銓選，亦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親老家貧”的理由，請求改調(diào)。吏部重新調(diào)整，改授河南鄭縣主簿。他的母親住在洛陽，離鄭縣不遠(yuǎn);這一來，再無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開始，恰是小玉噩運(yùn)的臨頭。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凈持遽得暴疾，來不及延醫(yī)便已一瞑不視。

小玉哭得死去活來，李益也大為喪氣。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喪事，請了鮑十一娘來經(jīng)紀(jì)一切;他——新任的鄭縣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餞別的宴會，從曲江醉到平康，常時(shí)就宿在三曲，幾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雖遭大故，也還是把一顆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裝、辦車馬，一一親自檢點(diǎn)。向晚燈下，在她母親靈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幃之下，一個(gè)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終于鮑十一娘看不過去了，問她，“十郎可有句話？”

“什么話？”她語聲緩緩地明知故問。

“當(dāng)初我做的媒，答應(yīng)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說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這話？你母親可是撒手丟下你了，別讓那活著的也丟下了你！”

一番話勾起小玉的死別生離之痛，嗚嗚咽咽地，越哭越覺得委屈。

“怎么了？”鮑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說了什么？”

“他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說！”小玉忍淚吞聲相答。

“他不說，你該問他！我是見證?！?/p>

“我——”小玉再一次號啕大哭，“我好悔！”

“悔？”鮑十一娘倒詫異了，“莫非后悔不該托我替你做這個(gè)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淚眼，“我只悔不該拖延著;現(xiàn)在，現(xiàn)在身份更差得遠(yuǎn)了！”

鮑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沙在旁邊說了話，“你該聽十一娘的勸，有話該跟十郎早說——今晚就說。”

這晚上李益回來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說正經(jīng)話的好時(shí)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塊壘，下了遲疑已久的決心，而說話的態(tài)度也是平靜的，照舊鋪床，照舊疊被，照舊晚妝一只是更著意修飾，一身縞素、窄瘦腰肢;臉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著初夏的薰風(fēng)，仿佛洛水之濱的凌波仙子。

這把李益看傻了！算來平康佳麗，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說。

“十郎！”小玉回頭凝視著他：“我有話說?！?/p>

“是，是！夫人?！?/p>

“從今后再休提‘夫人兩字……”

“何來此言？”李益打斷她的話問。

“十郎，你得平心靜氣聽我說，否則，你我明天再談?！?/p>

“喔！”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說，我不打岔?！?/p>

“我徹頭徹尾想透了！”小玉倚著窗戶，徐徐說道，“以你的門第、才華、聲名，定有高門大族，愿結(jié)婚姻。而況你此一去，上有白發(fā)太夫人，內(nèi)無主持中饋的冢婦，自然得要辦了這件大事?！彼Ａ艘幌?，微露苦笑：“所謂‘誓約，只是空話。但是我另外有個(gè)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聽？”

“你盡管說?！崩钜娌恢求@是喜，聲音中略帶迷惘，“你先說了再談?！?/p>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時(shí)間可以給我?！毙∮衤?dòng)了，“我拿一生來換你的七年。到你三十歲，盡管另選高門名媛。我，”她握著長長的發(fā)絲又說：“那時(shí)我剪了這把頭發(fā)，給你留個(gè)紀(jì)念;從此黃卷青燈，了我殘生，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看她說得那樣決絕，卻又那樣委婉;那盈盈欲涕，萬千幽怨，齊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的誓約，也想起了她兩年來所給他無數(shù)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動(dòng)、不慚愧！

“小玉！”他流著眼淚叫道，“我跟你的誓約，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會三心二意的;至遲到桂子香時(shí)，我一定來接你——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tuán)圓?！?/p>

“你？”小玉困惑地，“你叫我怎么說呢？”

“你不必說什么，你只把我的話擺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過去緊抱住她，雨點(diǎn)般吻著她的發(fā)和后頸。她畏縮地仰起了臉，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見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淚水，像草間晨露似的在朝陽影里閃耀著。

“那么，八月里來了沒有呢？”老何問浣沙。

“鬼影子都不見！這個(gè)死沒良心的東西，比畜類都不如！”浣沙破口大罵，“最喪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經(jīng)看穿了，他還要騙她一騙。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經(jīng)說了，那誓約不過是空話，他偏還要那樣拿死來賭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顆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讓他騙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沒有去打聽一下？”

“怎么沒有打聽？”侯景先接口說，“姓李的那家伙，先說回洛陽省親;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聽，說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回來。年底到鄭縣去打聽，那家伙避而不見;以后，小玉又托人帶信給他，連個(gè)回信都沒有。”

“既然如此，小玉該死了這條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顆白發(fā)皤然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求神問卦，燒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場大病，到現(xiàn)在沒有好。生了病，還在東托人，西送禮，想拜托那家伙的親戚朋友，通個(gè)消息?？墒钦l理她？只有個(gè)姓崔的——李益的表兄，還好，有時(shí)候有姓李的信息。不過，也是畫餅充饑，當(dāng)不了事?！?/p>

“唉！”老何長嘆一聲，站起身來說，“浣沙，我?guī)闳€(gè)地方。到了那里，你實(shí)話實(shí)說好了?！?/p>

于是老何把她帶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釵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賣得了很好的價(jià)錢——一百二十貫，合十二萬錢。

半年來，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剛吃了藥，精神稍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經(jīng)”，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長安候選了三年，還沒有選上一個(gè)官兒，境況十分清苦。

“浣沙！”小玉微微喘息著說，“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還在西市的質(zhì)肆里，你，你送一萬錢去給他。”

“自顧不暇，還拿艱難得來的錢，大把送人。”浣沙心里有氣，便故意不理她。

“浣沙，浣沙……”

“知道了！”浣沙不耐煩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崔郎是好人。我，我還指望著他為我?guī)兔?。好妹妹，你算是體恤我——去一趟，說哪天空了，來看看我，我有話說?！?/p>

看著她那隱在舊羅被下面，瘦得幾乎顯不出來的身子，和那蒼白的臉色以及失去了光澤的頭發(fā)，還有那充滿了無限辛酸的眼，浣沙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沙！”崔允明托著一個(gè)開元錢在手里，容顏慘淡地說，“這一萬錢，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錢。可又沒有辦法不用。我常常有個(gè)癡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開元年間。”

“只有巴望來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沙斂一斂笑容，又說，“開元年間的日子好過？”

“當(dāng)然好過，太好過了，像我這樣一名‘明經(jīng)，何愁沒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頓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別人都厭棄那負(fù)心漢，小玉卻還念茲在茲，這片癡情，簡直癡得可怕！

浣沙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遺留給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現(xiàn)在已所剩無幾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盡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醫(yī)服藥，禱告神靈，求巫作法，統(tǒng)統(tǒng)無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藥：一個(gè)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擺在她面前。

而這味藥是比什么成形的何首烏，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難尋覓的。誰也沒有見過樣子像人的何首烏，更沒有見過如白胖娃娃、會跑會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沒有這兩樣?xùn)|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沒有個(gè)情多意重、溫柔體貼的李十郎！浣沙一下子想通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你是說你家小娘子？”

浣沙點(diǎn)一點(diǎn)頭，凝神靜慮抓住她那個(gè)突如其來的意念，反復(fù)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錯(cuò)了！”浣沙的聲音像個(gè)經(jīng)歷過滄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經(jīng)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會再來了，永遠(yuǎn)不理她了，卻還是編出許多說辭來騙她，懸著那游絲一線似的希望，吊著她的脖子看她死。這，這連崔郎你也有錯(cuò)處！”

崔允明不防浣沙能說出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話來，紅了臉，囁嚅著承認(rèn)：“你，你說得不錯(cuò)。”

“那么，我有個(gè)主意，說出來請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讓小娘子死了那條心！”

“嗯，嗯！”崔允明點(diǎn)頭說道，“這不失為破釜沉舟之計(jì)。你再說，要有怎樣一封信，才能讓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說得決絕些?！?/p>

“怕我那表弟，已有負(fù)心之實(shí)，卻不愿擔(dān)負(fù)心之名，不肯寫這封信的。”

“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筆跡?！?/p>

“這倒使得?！贝拊拭鞔鸬?，“信中寫些什么？”

“就說，已另選高門，成親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癡心妄想了！”

“‘另選高門，成親在即?！贝拊拭髅Ｈ荒钪@兩句話，往來蹀躞——這讓浣沙疑惑了，剛想動(dòng)問，他停住了腳，說：“‘另選高門，成親在即。你說得一點(diǎn)不錯(cuò)，是事實(shí)，千真萬確的事實(shí)！”

“什么？”浣沙睜大了眼問，“崔郎，你這話從何而來？新得的消息，還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說？”浣沙厲聲詰責(zé)，“難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樣，從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寫？”

“浣沙，你責(zé)備得對。不過，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總希望我那表弟，還能回心轉(zhuǎn)意——至少，也有個(gè)比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實(shí)情，怕演成決裂得無可轉(zhuǎn)圜的僵局?！?/p>

聽他這樣解釋，浣沙的氣平了些，冷笑一聲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氣的名媛，嫁得這么位多情多義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盧——”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書乞假半年省親。進(jìn)士出身，自然蒙長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師候選，年復(fù)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歡膝下的孝道久虧，所以省親的假期雖長了些，還是被準(zhǔn)許了。

李益的老家在隴西，他的母親卻久住洛陽;式微的世家，惟恐為人看不起，非萬不得已，不肯回鄉(xiāng)。然而在繁華的東都，亦像“長安居”一樣，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剛過，即已滿頭白發(fā)。

李益凜然心驚！意會到那滿頭白發(fā)中所蘊(yùn)藏的辛酸，哽咽著叫了一聲：“娘！”便什么話都說不下去了。

嚴(yán)峻剛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擺在臉上，只說：“你可回來了！總算還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p>

“娘！”李益激動(dòng)地說，“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讓你過幾天舒服日子?！?/p>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臉來斥責(zé)：“你是多大的官兒？說話不知輕重。憑你，一個(gè)主簿，就敢說讓我過幾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這話說得李益刺心，連自己的母親都看不起兒子。權(quán)勢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愛的，權(quán)勢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確實(shí)地掌握住了這—個(gè)了解。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該到親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該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著他去拜了兩天客。親戚們看他衣冠華麗，意態(tài)軒昂，都出以熱誠的接待，跟他兩年前進(jìn)京辭行時(shí)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還是李益，只不過新選了官，而且外表也還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卻更熱衷于權(quán)勢了。

到了晚上，關(guān)在他舊時(shí)的書齋中，在燈下重溫夜讀的趣味。宵深人倦，剛想上床，門上剝啄兩下，他問道：“誰？”

“我?！?/p>

“??！”他趕緊去開了門，“娘沒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著？”李太夫人顫巍巍地跨進(jìn)門檻。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說，只把她扶著坐下。

在這沒有第三者在旁邊時(shí)，做母親的才不太掩飾她的感情：“這兩年你在外面，哪曉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搶著說。

“你知道什么？你怕連我為什么要費(fèi)盡心血，維持這個(gè)排場，都不知道?！?/p>

這有什么不知道的？無非因?yàn)椤半]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為你！”李太夫人說，“我有一個(gè)兒子，不是沒有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將來得意了，盡量鋪排，才不顯痕跡。要不然，成了暴發(fā)戶的樣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這才真正明白母親的操持的苦心，而這番苦心，現(xiàn)在是該輪到他報(bào)答的時(shí)候了。一想到此，頓覺雙肩沉重，不勝負(fù)擔(dān)。

“你的事業(yè)，剛剛開始，離‘飛黃騰達(dá)四個(gè)字還遠(yuǎn)得很。你倒已經(jīng)不可一世，輕狂得不得了，這叫我傷心。我指望了半輩子，不過是這么個(gè)器小易盈的兒子！”說著，做母親的掉下兩滴淚來。

這讓李益慚愧得幾乎無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掙出一句話：“我，我聽你的教導(dǎo)?！?/p>

“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許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不知道替你打算過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個(gè)兒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p>

李益不響，只以期待的眼光看著他母親。

“李家這幾年時(shí)運(yùn)不濟(jì)，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舊家聲，看來都要靠你了?！崩钐蛉俗】诓徽Z。然后，突地發(fā)問：“你自己想過你的婚事沒有？”

這一問，問得李益心慌意亂：小玉的事，怎能在嚴(yán)峻的母親面前吐露只字半語？“沒……沒有。”他囁嚅著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墒?，也只不過看中而已。”

母親的話費(fèi)解，李益不由得追問：“是誰家的？”

“你想是誰家？你舅舅家的！”

“原來是表妹?！崩钜婺X中，立刻浮現(xiàn)了一個(gè)滿頭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為他愛慕過的，然而他已久絕妄念，聘錢百萬，從何而來？不絕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問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總有句話吧？”

“我，叫我怎么說？”李益遲疑地答道，“這聘禮——”

“為難的就是這一點(diǎn)。不然，我早就作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說，“且先不管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說。”

這是李益第二次來看他的舅父——范陽盧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數(shù)望族之。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陽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盧章，以戶部尚書致仕，定居?xùn)|都。雖已優(yōu)游林下，但以盧家門生故舊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視的潛勢力。

拜見了舅父舅母，又請見表妹盧郁香。她是個(gè)性格冷漠，不喜歡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親，情分不同，畢竟還是出來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問。

“表哥好。”同樣的寒暄，但聲音中一點(diǎn)熱氣都沒有。

“表妹越發(fā)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說。

“就是脾氣還不改。”盧太夫人皺著眉頭回答。

“表妹還做詩不？”李益準(zhǔn)備了幾首舊作，抄在一個(gè)手卷上，籠在袖中，想找機(jī)會展露一下。

但是，答語讓他失望，“早不做了！”她說。

“那么，也常讀詩？”

“也沒有?！?/p>

“然則，看些什么書？”

“佛經(jīng)?！?/p>

李益抽了口冷氣，說不下去了。

盧太夫人倒有些過意不去。“郁香！”她說，“你也陪君虞到你書房去看看?！?/p>

“不！媽。”盧郁香不肯，卻又不說原因。

“中表至親怕什么？”盧章也慫恿著，“你不是常說，家里沒有一個(gè)人可以陪你談?wù)劇＿B我，你部說我話言無味。你表哥可是好詞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陽公干，特為來看我，說你表哥‘書、判、身、言無一不佳，言詞便給，更叫人激賞。這一來，你可別再成天怨著無可與言了！”

盧郁香還未有所表示，李益卻趕緊轉(zhuǎn)身拜謝：“舅父，太夸獎(jiǎng)我了！”他轉(zhuǎn)眼看著盧郁香又說，“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禪理，只怕我這鈍根人，不足與言?！?/p>

“聽見人家說的沒有？”盧章笑著對她女兒說，“拿話把你拘住了?？烊グ?，去斗斗你們的饑鋒，可別人了魔！郁香，不是我說你，”盧章皺著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輕輕的，學(xué)什么佛？”

李益會意了，報(bào)盧章以一個(gè)領(lǐng)悟的眼色，然后向盧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讓我瞻仰瞻仰你的書齋嗎？”

“說什么‘瞻仰？”盧郁香漸漸覺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識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詞色，“跟著我來！”

李益站起身來，不慌不忙地朝上說遭“舅父、舅母，我先跟你們告假！”

“去吧！”盧太夫人答道，“回頭來陪你舅父喝酒?！?/p>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應(yīng)一聲，退后兩步，然后瀟灑地一轉(zhuǎn)身，追逐著郁香，出了回廊。

盧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穩(wěn)，一折向北，南風(fēng)撲面，她那紫羅衫子上熏染著的香味，散播越烈，把走在下風(fēng)的李益聞得心旌搖蕩，興起無數(shù)綺念。

滿院綠蔭，五楹精舍，那就是盧郁香獨(dú)有的小天地。由右側(cè)雨廊上臺階，盧郁香站住了腳，吩咐侍兒：“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種。”

原來她是面冷心熱！李益心里有數(shù)，等她跨進(jìn)門檻時(shí)，趕緊代替了侍兒的職務(wù)，搶上去扶住她的撩住裙幅的手臂說：“表妹走好！”

這一扶，直到她的書房才放手。她坐在楊妃榻上，笑著：“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細(xì)看。第一眼就看到墻上一幅絹本水墨的觀世音像：袒胸趺足，寶相莊嚴(yán)，但長眉星目、高鼻闊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題著一行正楷：“大歷六年佛誕日弟子盧郁香敬造。”

“行筆細(xì)而不弱，深得楊庭光的遺意?！彼c(diǎn)點(diǎn)頭，裝出內(nèi)行的姿態(tài)批評。

“難得，你居然是個(gè)行家?！北R郁香有著令人驚喜的知音之感。她的畫，正學(xué)的是與吳道子齊名的楊庭光。

“只是這不像女菩薩?！?/p>

這話可外行了，“觀世音本是男身?！彼淅涞卮鹫f。

“面貌倒有些像我。”

盧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著佛像前的香案說，“配我朝夕頂禮！”

“那么，表妹，你再畫一張給我。畫上你自己的玉貌，讓我掛在書房里，朝夕頂禮！”

那半真半假的語氣，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覺心弦大震。盧郁香趕緊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別胡說，褻瀆菩薩！”

“哪里還有菩薩？你就是活菩薩！黃金鑄像，香花供養(yǎng)，我一個(gè)人的活菩薩！”

盧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著氣說：“越說越不成話了。”然后，忍住笑，作勢瞪眼：“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攆你！”但，話還沒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來的侍兒，詫為異事。匆匆奉茶已畢，趕緊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獻(xiàn)殷勤。

李益告辭了，盧郁香也向父母道過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盧家老夫婦卻還在燈下閑話。

“看來郁香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緣分。”盧太夫人說。

“嗯?！北R章點(diǎn)點(diǎn)頭。

“姑太太有意無意提過好幾次了，門第相當(dāng)，而且也中了進(jìn)士選了官，親上加親，就成全了他們吧！”

“看一看再說。聽說君虞在長安的名聲不怎么好！”

“那也不過年少風(fēng)流。想你當(dāng)年，比他還荒唐……”

“得、得！”盧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別又扯上我。說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個(gè)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放著姑臧李家的門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將來沒有飛黃騰達(dá)的一天？”

“那是將來，眼前呢？眼前就不過日子了？”

“這更不要緊了，咱們多陪嫁些，還怕郁香過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錢百萬，我再陪嫁百萬，都讓郁香帶了過去。可是，你說他家能張羅到這筆聘禮嗎？”

“這怕難！”盧太夫人輕輕地說，“為了郁香，咱們一切從權(quán)吧。”

“這，怎么行！”盧章大搖其頭，“多少年、多少家高門望族定下來的規(guī)矩，萬不可壞！否則，傳了出去，人家不說咱們體恤乾宅，只以為郁香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趕著要送出閣。這不但咱們盧家的面子丟不起，對君虞的名聲，也有妨礙。”

盧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這事，你就說，讓她送聘好了。空口說白話，可不管用！”

盧章的話，很快地傳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進(jìn)可退地試探口風(fēng)，此刻卻等于得到了確定的答復(fù)。她——像許多舊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樣，家世、教養(yǎng)以及從小磨煉出來的那一份責(zé)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時(shí)候，最能發(fā)生作用。燈下千萬遍思量，再度確認(rèn)了重振舊家聲的關(guān)鍵，即在聯(lián)此一門新姻。那百萬聘錢，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籌借出來。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來商量，“阿虞！”她問，“你說過，你聽娘的教導(dǎo)。這話可還算數(shù)？”

“怎么不算數(shù)？我不聽娘的教導(dǎo)，聽誰的？”

李太夫人緩慢地，但極滿意地點(diǎn)一點(diǎn)頭：“有你這話，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聽我告訴你，生死有命，富貴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說，我該怎么去做？”

“該怎么做，一時(shí)哪里說得盡？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隨機(jī)應(yīng)變，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過來。你先說一句，你可喜歡你表妹？”

李益幾乎要脫口相答：“自然喜歡。”然而終于訥訥不能出口，一種無形的力量拉住了他那一句話一對小玉的誓言。

“怎么？”李太夫人不悅了，“難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歡她？可怎么又拿她當(dāng)‘活菩薩供養(yǎng)？”

李益大窘，一時(shí)忘情的戲謔，怎又會讓母親也知道了？看這情形，無可抵賴，只好紅著臉：“娘既然連這話都知道，還問我喜歡不喜歡，干什么？”

“你這孩子，倒真會哄人！”李太夫人笑著罵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讓你花言巧語哄得改了樣子。看來，你舅母的話不錯(cuò)，你們有緣分！”

李益不響，但臉上有著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顆心飛到了盧郁香的書齋，鼻中所聞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見到的是甜俏的臉龐，耳中所聽到的是嬌媚的甜笑……

“你先別高興?！崩钐蛉舜驍嗔怂乃季w，“這聘錢百萬，從何而來？”

這句話就如當(dāng)頭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夢，迷惘而慌張地望著他母親，半晌說不出話來。

而他母親的神態(tài)是沉著的，“到底你的閱歷還淺！”她略顯得意地說，“一遇到難題，就沉不住氣了?！?/p>

聽這話，李益知道母親胸有成竹，稍稍放寬了心，強(qiáng)笑道：“所以說，要娘教導(dǎo)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這半年假期，別在家里閑著白耽誤了工夫，趕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辦法?！?/p>

“叔叔會有什么辦法？他流落江淮，自顧不暇，而且又不是親的叔叔?！?/p>

“你懂得什么？六親同運(yùn)，盧、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盧家還十分煊赫，如說這兩家又聯(lián)了姻，大家對你叔叔，也會另眼相看?！崩钐蛉苏f到這里，歇一口氣，又接著侃侃而談，“至于說你叔叔自顧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張羅些錢，江淮之間，有的是他當(dāng)宰相時(shí)提拔過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筆整數(shù)——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數(shù)十口，難道喝西北風(fēng)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他母親的分析：“但是，百萬錢，數(shù)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緊，他湊得出來的。見了你叔叔，只說我說的：先跟叔叔暫借百萬，早則半年，遲則一年，一定如數(shù)奉還。”

“娘！”李益提醒她說，“到那時(shí)候拿什么來還？”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聲音，“新婦有兩百萬陪嫁在手里——只要你們小夫婦感情好，她能不拿出來替你還債？”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還債，”李太夫人的聲音越來越低了，“以后的排場、交游，都不必發(fā)愁。你只要巴結(jié)上進(jìn)，不出十年，可人臺閣。到那時(shí)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作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離家。臨行之前，在盧章家盤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禮辭行以外，大部分時(shí)間逗留在盧郁香的書齋中，現(xiàn)賣一段離愁，又預(yù)售了別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薩”擾得大動(dòng)凡心，背人拭淚。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讓他母親催逼著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東，遠(yuǎn)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爍金流火的天氣，跨馬長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叵氲礁∮裨谝黄鸬娜兆?，此時(shí)竹簟涼床，浮瓜沉李，那簡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來受此苦楚！這一轉(zhuǎn)念，他的內(nèi)心有著無限的委屈和難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沒有一絲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跡四方，以他的詩篇、詞令、豐儀，歆動(dòng)教坊娼家，也結(jié)交了不少豪貴子弟。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他的這一切并沒有得到最好的報(bào)酬，貴族豪門自有其天地，他始終未能闖了進(jìn)去。

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隱隱約約、不甚分明的意識，從乞假歸省以后，這份潛在的意識，極快地浮現(xiàn)、擴(kuò)大，使他清楚得幾乎可以觸摸到了。當(dāng)然，這主要是由于他的嚴(yán)毅的母親的教誨啟迪，其次是他親見舅家的富貴而生的羨慕和感觸。家世的懷念和現(xiàn)實(shí)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這個(gè)姓氏的光輝，從他手里恢復(fù)過來。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莊嚴(yán)的責(zé)任感——對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著的族人，他覺得自己是個(gè)承先啟后的大人物。他不能為了小玉放棄他的這份責(zé)任。他倔強(qiáng)地否認(rèn)命運(yùn)中的好的東西，必須伴隨著壞的東西一起接受。他要選擇，不受任何約束的自由選擇。

但畢竟也有不容他選擇的東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卻不能不走這一遭。他發(fā)誓，類此就食四方，告幫求援的行動(dòng)，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煉著志氣，他自然不會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溫馨得足以消沉壯志的生活。沒有回顧，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那頭稍覺高攀的好婚姻，由這頭婚姻替他帶來的新的社會地位、政治奧援、裙帶關(guān)系以及盧郁香的那份豐盛的嫁妝—包含兩百萬錢現(xiàn)款在內(nèi)。

而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萬錢去交換?！鞍偃f錢，哪里去找這百萬錢？”他常常在夢中這樣喊著。

“哪里去找這百萬錢？”李揆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明了來意，啞然失笑地說，“你們母子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輕臉皮薄，遇到求人的場合，便變得笨嘴拙舌了。“母親的意思，”他囁嚅著說，“千萬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無奈，做叔叔的自顧不暇。”李揆拈著花白短髭，容顏慘淡地說：“這光景我不說，你也看得出來，流寓江淮，欲歸不得，上下大小幾十口，都張著嘴等，全靠我賣老面子，找門生故舊接濟(jì)度日，你想想，過的是這種日子，可哪里替你去找出百萬錢來？”

李益看著那雜木的幾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襲褪了色的舊羅衫，再也無法想象從前那鐘鳴鼎食的宰相家風(fēng)！一寒至此，還提什么百萬巨款？李益連開口再往下談?wù)劦挠職舛际チ恕?/p>

誰知李揆卻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罷！”他以安慰的語氣說，“且先過了節(jié)，再作商量?！?/p>

“過節(jié)？”李益猛然一震，慌亂地說。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說：“今兒十三，后天就是中秋。”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著說。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夢方醒似的茫然自問，覺得耳邊有一句話顛來倒去，不斷地在響著，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話：“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tuán)圓?！?/p>

于是，以這句話為線索，抖出一連串的往事，那晚，他對小玉的激動(dòng)，以及在激動(dòng)中對小玉所作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霸撍?！”他捶著自己的腦袋在罵，“豈非鬼迷了頭？跟她說那些話干什么？”

那頭高攀的好婚姻將成泡影，小玉給他的回憶，倒是真實(shí)的存在。不管怎樣，那總算也是個(gè)退步之處?？墒?，中秋之約，已成虛愿，負(fù)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絕，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踐迎來團(tuán)圓之約，還可找個(gè)托詞搪塞。壞就壞在自離長安，便把小玉置之腦后，從無片紙只字寄去，這，這不是存心騙她的鐵證？

想透了這一層，他才知道，所當(dāng)痛悔的還不是隨便對小玉許下誓言，而是一時(shí)大意，因循自誤，竟造成了無可轉(zhuǎn)圜辯解的局面，忘恩負(fù)義，已是鐵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條毒蛇樣咬嚙著他的心。他幾次沖動(dòng)，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趕回長安——他知道，此刻還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邊，隨便他怎樣飾詞解釋，她都會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終下不了那個(gè)決心。因?yàn)槔钷衲蔷洹扒蚁冗^了節(jié)，再作商量”的話，如游絲一線，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過去了。他知道，每多過一天，他向小玉解釋的機(jī)會便減弱一分;那就像坐視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為一樣，急得人要發(fā)瘋。

就這時(shí)，李揆把他找了去，給他一封信，叫他到蘇州去拜訪劉刺史，“這劉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個(gè)門生?！崩钷裾f，“等閑我不去找他。因?yàn)?，我自知大限將至，一旦倒了下來，少不得要他來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說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關(guān)乎一族的榮枯，那就先去賣了這個(gè)情吧！這劉刺史宦囊頗豐，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為之，我這幾年衰病侵尋，怕看不見你騰踔云路了！”說著，黯然地?fù)u一搖頭。

聽他說得那樣凄慘，李益無法不掉兩點(diǎn)眼淚，但心里是興奮輕快的。希望重生，煩惱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頭的一重負(fù)擔(dān)?！八懔?！”他豁出去了，“負(fù)心就負(fù)心，形勢所迫，身不由己，隨人家怎么去說好了！”他這樣在心中自語。

于是，離開江淮重鎮(zhèn)的徐州，來到人文薈萃、財(cái)賦雄區(qū)的姑蘇。整肅衣冠，到刺史衙門投帖請見。

“老弟來得不巧，”劉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說，“昨天剛接到京里的‘除書，奉調(diào)嶺南瓊州，萬里之行，這筆資斧如何籌措？不瞞老弟說，正在煞費(fèi)躊躇！”

由繁華富庶的蘇州，調(diào)至炎方瘴癘的瓊州，明明是貶謫。別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還好意思說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說了幾句安慰的話，立即站起身來告辭。

“老弟請稍待?！眲⒋淌防∷f，“千里遠(yuǎn)來，又是恩師所命，自然沒有讓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盤籌劃一下，好歹總有個(gè)交待，老弟先請回旅舍息一息，必當(dāng)有以報(bào)命！”

到晚來，劉刺史派^送來五十萬錢。這在李益已是大喜過望了。然而還差一半，別無可以告貸的人，并且假期將滿，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盤算了—會，覺得惟有先帶著這五十萬錢回家再說。

十月里回洛陽，十一月初重到鄭縣。一轉(zhuǎn)眼，他那主簿做了快兩年了，一直在任上，沒有離開過一步。

一口氣談到這里，體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須要歇一歇了。

浣沙滿臉漲得通紅，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氣，在胸中橫沖直撞，找不著發(fā)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讓崔允明緩緩氣再說，但畢竟忍耐不住，要問的話，脫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沒有？”

“沒有。”上半句話還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氣，“但也快了！”

“呃！”浣沙也好恨那嘴里念經(jīng)、心里動(dòng)情的盧郁香，“聘禮就只五十萬錢？五姓望族的名媛，身價(jià)跌了一半？”

“就為的要湊齊那百萬錢的聘禮，才耽誤了下來?，F(xiàn)在，說是快行聘了。”

一聽這話，浣沙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來的這五十萬錢？是偷還是搶？”

“不偷不搶，可是——”

“說嘛！”浣沙沒好氣地催促著。

“雖不偷不搶，可也跟又偷又搶差不多?！?/p>

“呃！”浣沙極注意地追問：“這話怎么說？”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猶待求證……”

“唷，你倒是怎么啦？別跟我酸溜溜地盡說廢話！”

“浣沙，你性子好急！”

“不錯(cuò)，我性子急！”浣沙的聲音慢了，從眼中看出來，她在回憶，“從前，大家都說我最有耐性，兩年的工夫，變得這樣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兩年，這兩年過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有朝一日讓我遇見了，我真能咬他一塊肉下來！”

聽浣沙是這樣要食肉寢皮而甘心的態(tài)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顧忌，越發(fā)遲疑著不肯出口。

浣沙十分機(jī)警，知道自己說錯(cuò)了話，趕緊又苦笑道：“其實(shí)我也是說說而已。已變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沒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樣想個(gè)辦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條心，大徹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講理、又講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當(dāng)然，當(dāng)然。”

“那么，你就接往講吧，如何叫做‘跟又偷又搶差不多？”

“聽說是這樣，”崔允明放低了聲音說，“君虞的上司——鄭縣縣令是撈錢的一把好手;縣衙門里，六曹參軍，各司其事，惟有主簿，朝夕不離縣令左右，一應(yīng)文書，先替縣令過目。這樣子，如果不聽縣令指使，便干不下去;聽了縣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潤。你懂了吧？”

“原來狼狽為奸！”浣沙冷笑道，“無情無義的漢子，原就是做貪官的材料。只是拿這骯臟錢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沙真好利口，少不得將來有遇見李益的日子，那時(shí)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沙的痛責(zé)！

“閑話少說?！变缴郴氐秸}，“崔郎，趁今日天色還早，你就勞駕一趟，對我家小娘子實(shí)話實(shí)說，好叫她別再朝思暮想了。”

“這怕不妥?！贝拊拭鞅容^持重，“小玉一聽這消息，萬念俱灰，怕逼出別的變故來，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p>

“不礙?！变缴炒鸬?，“我想過了，至多一時(shí)暈厥，大哭一場——哭去了心中的痞塊，慢慢調(diào)養(yǎng)，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p>

崔允明躊躇久久，狠一狠心說：“好，長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沙所料，聽到一半，小玉一慟而絕。崔允明和浣沙，雖已預(yù)見及此，但親見小玉面如金紙，剩下心頭一絲微溫，不由得也慌了手腳，掐人中、灌姜湯，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轉(zhuǎn)。

然而，第二步浣沙卻沒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滲出淚水。

“小玉！”崔允明勸她說，“有句話說得好：‘提慧劍斬?cái)嗲榻z，我那表弟，負(fù)心漢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豈非太傻？”

小玉不響，好久，睜開眼來，在枕上擺一擺頭說：“崔郎，我不信！”

浣沙一聽這話火氣就大了，“難道我跟崔郎串通了來騙你不成？”

“傳聞失實(shí)也是有的。”小玉平靜地說。

浣沙氣得張口結(jié)舌，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小玉！”崔允明覺得她癡得可憐，便又問道，“要怎樣你才相信？”

“我得親口問一問他。唉——！”小玉長嘆一聲，“只恨我離不得這張床！崔郎，”她忽然淚流滿面，哀懇地說，“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見一面。”

“我盡力去辦！”崔允明慨然許諾。

但事后他卻大為懊悔。執(zhí)迷不悟的小玉，一見了李益的面，證實(shí)了他的負(fù)心，絕望化為怨毒，這后果必是不測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沙去商量，“還是騙騙她吧，就是君虞來了，我也不敢引他來見——看這光景，見了面，兩個(gè)人總有一個(gè)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別跟我掉書袋，”浣沙冷冷地答道，“你答應(yīng)了她，就不能騙她。只要她動(dòng)了疑心，催問個(gè)沒有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輕率了！”

看他那樣深自痛責(zé)，浣沙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說：“反正你只寫封信給你表弟就行了，來不來是人家的事，用不著你擔(dān)責(zé)任?！?/p>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說，“明年春天會來。”

“你怎么知道？他來干什么？”

“來迎娶?！?/p>

“不說盧家住在洛陽？到長安又迎娶的是誰？”

“盧家移居長安了。他家在洛陽的第宅鬧鬼，成了兇宅，住不得了。”

“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鬧鬼？”

“這里面一言難盡，今天沒工夫談。總之，吵著要搬，還是盧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來的。洛陽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內(nèi)行聘，來年春暖花開，便是佳期?！?/p>

“哼！佳期！但愿他是死期！”

“這，”崔允明說，“浣沙，連你都是這樣，我可更不敢把他帶來了?！?/p>

“隨便你！”浣沙咬著牙說，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長安，打聽到了住處，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懲治這個(gè)負(fù)心人。

浣沙的話一點(diǎn)不錯(cuò)，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專指望著崔允明，三天兩頭打發(fā)浣沙去催問消息。

起先倒還容易敷衍，只說已寫信給李益了，請他務(wù)必到長安來一趟;想來復(fù)信快到，勸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艱難，總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傳來，所以催問歸催問，心里卻還不太急。

轉(zhuǎn)眼大雪紛飛，殘年將盡，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個(gè)月了，再麻煩的事也該辦出個(gè)結(jié)果來;小玉可真忍不得了，這天早晨，掙扎著要起床，叫浣沙和桂子幫她梳洗。

動(dòng)一動(dòng)、喘一喘，那一把支離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沙勸她，“你還是躺著，倒舒服些?！?/p>

“睡久了，骨頭疼，我想出去走走?！?/p>

“又不是有好太陽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沙指著窗外彤云密布的鐵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幫著勸，“天冷，風(fēng)又大。咳嗽剛好些，不宜受寒?！?/p>

“不！”小玉固執(zhí)地說，“我定要出門，有大事要辦。”

“是何大事？”浣沙問。

“噯！”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還有什么大事？我要親自去看崔郎，問個(gè)明白。”

“這也容易得緊，我再去一趟就是了?！?/p>

小玉閉上眼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你去！你去了，還不仍舊是那幾句話？”

浣沙臉一紅，拍胸?fù)?dān)保：“小娘子，你看著，今天無論如何有句確實(shí)話給你。若是我辦不到，你再去。那時(shí)別說下雪，就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攔你?！?/p>

良久，小玉頷首同意：“也罷！你既如此說，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給崔郎問好。”

離了家，浣沙只在東市打轉(zhuǎn)。她不必老遠(yuǎn)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無用——一本賬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計(jì)好了，只等李益來年春暖花開，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來跟小玉見一面。此時(shí)卻不必先寫信跟他打交道，因?yàn)榱隙藳Q無復(fù)信，反倒打草驚蛇，叫那負(fù)心漢有了防備。

然而，現(xiàn)在看來是搪塞不過去了！浣沙不斷地在尋思，想些什么話來騙她一騙？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說。

那就實(shí)話實(shí)說吧！“不管用！”她自語著搖搖頭，已跟她說過了，她不相信李益會攀上了盧家的親事，此刻自然也不會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長安成親。

然而，明年春天能見得著面，那總是事實(shí)，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這算是想停當(dāng)了?？纯垂涔?，消磨到東市快將收歇，回家復(fù)命。

“說也正巧！”浣沙撂一撂沁汗的發(fā)腳，裝得喜滋滋地說道，“一到崔家，崔郎剛要出門，說是來看小娘子有話說。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話？”

“莫非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著?！变缴彻室饽密F，坐了下來，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舊的線靴，自語似的說了兩個(gè)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卻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看浣沙慢條斯理地捏了這只腳，又捏那只腳，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說給我聽聽，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氣嘛！是好消息總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聽是好消息，小玉頓時(shí)眉眼舒展，臉上平空閃出一層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夠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沙，“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兒說給我聽?！?/p>

“也沒有多少話?！变缴巢桓野鸭僭捳f得太樂觀，“只說開春要到長安，一切面談?！?/p>

小玉微感失望，問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談，難道是跟我浣沙？”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著，漸漸地，神情轉(zhuǎn)為平靜恬適，“對的，對的?！彼c(diǎn)點(diǎn)頭說，聲音也清清朗朗，非復(fù)斷斷續(xù)續(x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了?！叭兆硬贿^兩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說得盡？想來十郎定有無數(shù)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gè)孝順的，做個(gè)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dāng)體諒他的。浣沙，你說是不是？”

浣沙怎么說呢？只好唯唯稱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說，“天大的事，過了年再說。去年，前年，過得可真不是味兒，今年咱們好好過一過?！?/p>

說也奇怪，小玉的病勢，原已藥石無靈，自這天以后，居然大為好轉(zhuǎn)，臉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敗草樣的枯黃頭發(fā)，也逐漸有了光澤，這使得醫(yī)生都驚奇得不得了，背著人把浣沙找來問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說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藥，自然好得快。不過，”醫(yī)生神情突趨嚴(yán)肅：“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啦，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當(dāng)心點(diǎn)兒，不能讓她受驚嚇、受刺激;但能笑口常開，便可帶病延年，切記，切記！”

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沙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過，”桂子說，“世間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喪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會來;死拖活拉，見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見也罷;見了面會更傷小娘子的心?！?/p>

“對?。　变缴炽饺挥形?，“若是話不投機(jī)，不如不見。不見，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這不難煞了人？”

“姊姊！”桂子忽然興奮地說：“我倒有個(gè)主意了——”

“喔，有客在這里！”驀地里掀開棉門簾，闖了進(jìn)去的浣沙，自覺莽撞，趕緊又退了出來，在門外叫道，“侯伯伯，你請出來，我有話說?！?/p>

話未完，侯景先已掀簾招呼：“來吧，浣沙，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礙！”侯景先說，“是好朋友?！?/p>

于是，浣沙怯怯地進(jìn)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黃衫的生客，約摸三十歲年紀(jì)，長眉入鬢，一雙明亮的眼，灼灼地跟著浣沙轉(zhuǎn)。她讓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點(diǎn)一點(diǎn)頭，便疾趨到靠里陰暗的一角，垂頭坐下。

“今天好冷?！焙罹跋日f，“我拿熱茶你喝！”說著便出了柜房。

“坐這里來吧！這里暖和?！?/p>

浣沙聞聲抬起眼來。這下才看清楚，那黃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著把雪亮的劍，一面放著一大盤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個(gè)大火盆，他正拿著根肉骨頭，在撥弄著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別無他人，他的話自然是對她說的，“謝謝！”她說，“這里也很暖和?！?/p>

黃衫客看了她一眼，不響，咕咚一聲扔掉骨頭，用兩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撈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點(diǎn)塵不染的劍;然后，倒捏劍身，用劍把叩擊著銅火盆的邊緣朗聲高吟：

邯鄲城南游俠子，自矜生長邯鄲里，千場縱博家仍富，幾處報(bào)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紛紛，門外車馬常如云，未知肝膽問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

浣沙也是能彈善唱的，起先還聽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聽懂了，“千場縱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氣，心想，這也是個(gè)浮滑少年，便懶得再去偷覷他。

然而她無法聽而不聞，他的嗓音很寬，中氣更足，聲音震得那間密不通風(fēng)的柜房，嗡嗡作響，聽來十分舒暢。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聲尋字，按拍細(xì)聽，聽到“君不見今人交態(tài)薄，黃金用盡還疏索”這兩句，陡然憶起小玉這兩年貧病交迫，卻又癡心不改的境況，眼眶一酸，隨即模糊了。

黃衫客的吟聲，悠然而止。接著是侯景先的聲音：“好詩，好詩！除非是你，第二個(gè)人也不配?？墒悄阕约鹤鞯?？”

“我沒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誰呢？”

“誰知道是誰作的？那天聽南曲王家的采兒在唱，我就記下來了。”黃衫客接著又說，“好了，你別嚕蘇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沙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淚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盞熱茶湯遞了給她，伸手說道：“拿來！”

浣沙愕然，“拿什么？”她低聲問。

“不是過不了年，又找出什么東西托我來賣？”

“喔！”原來如此，浣沙微微笑道，“就不作興來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門？”

“唷、唷！”侯景先高興地笑了，“幾時(shí)，你的嘴變得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湊過去說：“其實(shí)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擲骰子，贏了二十萬錢。若有東西變賣，恰是個(gè)好主顧?！?/p>

“可惜沒有?！?/p>

“這樣吧，”侯景先越發(fā)放低了聲音，“把你的耳環(huán)摘下來，我包你賣得個(gè)意想不到的好價(jià)錢——我那朋友，錢不當(dāng)錢，花他幾個(gè)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這個(gè)年可就過得很舒服了。”

“多謝侯伯伯想得周全?！变缴称届o地答道，“不過這哄騙的勾當(dāng)，還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翹拇指說，“浣沙，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貴，我真服了你！”

“好說、好說。侯伯伯，說實(shí)話，倒是有件大事來跟你商議?！变缴城那牡匕研∮癫莺棉D(zhuǎn)，以及醫(yī)生的鄭重的告誡，都說了給侯景先聽。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焙罹跋日f，“怕只怕，來年春天見不著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來！”

“是的。”浣沙說，“我跟桂子商議過：小娘子一顆心，癡得再不回頭了，索性騙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騙她才行?！?/p>

“就是這話啰！桂子的話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讀書人，總不能一點(diǎn)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這步田地，他不能見死不救。咱們不指望進(jìn)他李家的門，只請他別再那樣子不理不睬;只當(dāng)小娘子是他一個(gè)外室，有錢也罷，無錢也罷，反正不叫他為難。若是放了外任，盡管帶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別忘了三兩個(gè)月捎封書信來，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這樣子，既不會害他夫婦失和，又不會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還有點(diǎn)人心，能不答應(yīng)嗎？”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問過你家小娘子，她肯這樣委屈嗎？”

“用不著問！一定肯，千肯萬肯！”浣沙答道，“侯伯伯，你還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體諒人呢！你道她說什么？”

“說什么？”

浣沙學(xué)著小玉的姿態(tài)說：“‘想來十郎定有無數(shù)委曲。母老家貧，他又是個(gè)孝順的，做個(gè)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顧了老娘，自然就顧不得我了。事出無奈，該當(dāng)體諒他的?！彼趾眯τ趾脷獾匮a(bǔ)了一句，“還問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這種人，拿她有什么辦法？”

“唉！”侯景先嘆口氣說，“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沙立即接口，“連我，原來打算著出口惡氣的，現(xiàn)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這番意思，該先透露給他才好?！?/p>

“那你找他表兄。”

“去過了?！变缴炒鸬溃皠偛盼揖蛷拇藜襾?。崔明經(jīng)說，他的話不管用，得找個(gè)有面子的人給李十郎寫封信。我想到個(gè)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誰？”

“延先公主?！?/p>

“這面子倒是夠了。不過，”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說道，“第一，老何不在長安，讓淮南節(jié)度使請去雕琢玉器去了，要過了年才能回來，眼下無人引見;第二，這些話，信里寫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開春要來，不如等他來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當(dāng)面開導(dǎo)明白，豈不是既省事，又切實(shí)？”

“是，是！”浣沙覺得侯景先的打算，確比崔允明又來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辭而去。

等浣沙一走，黃衫客問道：“你們咕咕噥噥談些什么？”

“談個(gè)天下第一等的負(fù)心漢?！焙罹跋燃s略說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黃衫客聽完，冷笑著用劍挑一塊紅炭，拋向空中，然后使劍一揮，把那段炭斬成兩截，火星濺舞，把侯景先嚇了一跳。

“此輩不情不義的小丈夫，就該吃我一劍！”黃衫客恨恨地說。

“噯、噯！”侯景先趕緊搖著手說，“你可千萬魯莽不得！你要知道你這一劍是兩條命！”

“還饒上誰的一條？”

“霍小玉呀！”侯景先說，“她就等著見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黃衫客嘿然無語。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著他的劍，瀟瀟灑灑地走了。

楊柳青遍了灞橋和咸陽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婦樓頭。

春天來了，而李益的蹤跡杳然。

自過了燈節(jié)，小玉便打算著李益隨時(shí)會來，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沙和桂子，掃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自己呢，薰香更衣，盛妝而坐，就像命婦等候著覲見皇帝似的。到晚來，看看這一天沒有指望了，才悄然閉門，卸妝上床，可又希冀著先從夢中相會。

九十春光過半，小玉又有懨懨成病的樣子，浣沙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著無比的疚歉：因?yàn)槔钜骈_春一定會來的話，是從她口中說出去的，那喪盡了良心的薄幸人真?zhèn)€不來，變得她無法交待了。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千門萬戶，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靶∧镒樱　变缴硠袼踩ス湟还?，“今天皇帝賜宴百官，曲江熱鬧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別真?zhèn)€在家里悶出病來?！?/p>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著，十郎說不定今天會來。”

反正就是離不了“十郎”二字，浣沙想了下說：“也罷，待我再到崔家問一問信息?！?/p>

“這倒使得。”又說：“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見浣沙，不用她開口，便已知道她的來意，搔著蕭疏的短發(fā)，以不勝惶惑歉疚的語氣說：“真奇怪！到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p>

“崔郎，你倒是去打聽過沒有？是真的沒有來，還是已經(jīng)來了而你不知道？”

“無從打聽?！?/p>

“盧家呢？你們不也算親戚？嬌客來了，盧家萬無不知之理?！?/p>

崔允明苦笑著搖搖頭：“轉(zhuǎn)彎抹角的表親，與路人無異。盧家聲勢煊赫，豪奴成群。浣沙，你看我這寒酸樣子，如何上門？”

“不是說來迎娶嗎？”浣沙又說：“想這高門大戶辦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鋪張一番，豈有個(gè)打聽不出來的道理？”

“你的話不錯(cuò)，我也想到了，而且打聽過了，盧家尚無動(dòng)靜;一說，婚禮要延到初夏?！?/p>

“是何緣故？”

“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來了，”浣沙問道，“可是一定要來看你？”

“過去，每一次來，定會來看我。不過，這一次就難說了！”

“只是為了我家小娘子的緣故？”浣沙冷笑道，“為了有個(gè)人不敢見，連中表至親都不敢往來了？”

崔允明默然點(diǎn)頭，緊皺著眉，表情顯得相當(dāng)痛苦似的。

浣沙想了好一會，突然問道：“崔郎近日境況如何？”

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實(shí)回答：“還不錯(cuò)。上個(gè)月受人之托，做了兩篇墓志銘，諛墓之金，足夠半年澆裹?！?/p>

“好極！”浣沙欣然說道，“既然如此，我有個(gè)不情之請，請崔郎可憐我家小娘子，發(fā)個(gè)慈悲，去一趟洛陽，打聽個(gè)確實(shí)消息回來，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當(dāng)效勞?！贝拊拭鼽c(diǎn)點(diǎn)頭又說，“你的辦法好！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看他還躲得了不？”

“多謝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变缴硵狂艦槎Y，“半月之后，來聽好音。”

一騎瘦驢，東出灞橋，不期交臂錯(cuò)過，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進(jìn)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預(yù)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賃了一所房子住下。開出門來，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場，除了威遠(yuǎn)軍一月三次較射的日子以外，等閑人跡不到，十分僻靜。

這次重到長安，自然與當(dāng)年進(jìn)京赴試不同，鮮衣怒馬，盡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搖，怕有風(fēng)聲傳到小玉耳朵里，會找上門來。因此，除了盧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選定了：四月十五，還有一個(gè)多月的日子。盧章囑咐他，該趁這余暇，大事交游，廣通聲氣，對于將來在仕途中上進(jìn)，可獲極大的幫助。這層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別有苦衷，不敢明說，只好唯唯稱是。

但這一來，為了要假裝聽從盧章的話，日事交際，就不便天天到盧家去了。在家看了兩天書，覺得氣悶得很，便問他的書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沒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長安數(shù)一數(shù)二，這兩天開得正盛?！?/p>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p>

由于路途不遠(yuǎn)，李益一個(gè)人安步當(dāng)車，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開皇年間，一度廢圮;本朝龍朔二年，高宗把它賜給高安長公主，因而變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嚴(yán)，只憑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遠(yuǎn)不及另一處也是以牡丹負(fù)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種“三條九陌花時(shí)節(jié)，萬馬千車看牡丹”的盛況。

對李益來說，正中下懷，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見熟人;誰知道偏偏遇見了！那也是個(gè)高門華胄，武后朝名相韋安石的后人韋夏卿，世居長安城南韋曲。

韋夏卿字云客，出身貴族，卻無膏粱子弟的習(xí)氣，衣飾樸素，起居節(jié)約，聲色犬馬，一無所好，只愛聊天，所以朋友極多，李益是他談詩的朋友。

“幸會，幸會！”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裝得親熱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來看牡丹？”

“這已是第五度來訪艷了?！表f夏卿問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長安？何以未聽人說起你來？”

“剛來不多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去拜訪親友?！?/p>

“下榻何處？”

李益不肯透露住處，支吾其詞地說：“暫住舍親家?！?/p>

“噢?！表f夏卿說，“聽說你在鄭縣，頗有能名。簿書之暇，詩興如何？”

李益這兩年忙著撈錢，哪有工夫作詩？所以聽了韋夏卿的話，臉一紅，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風(fēng)塵俗吏，奔走差使。詩，可真是少作了！”

韋夏卿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此行為公為私？”

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來查一件案子。”

“喔。”韋夏卿笑道，“這樣說，怕仍舊是沒有功夫作詩了？”

“這倒不然?？椭邢玻缑锿甸e，覓句寄興。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請教。”

“好極了！面對國色，不能無詩?！表f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為你留著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題，身價(jià)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筆硯來！”

李益心想，題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蹤？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韋夏卿卻已走得遠(yuǎn)了。

憑欄沉思的李益，想不出個(gè)推辭的好辦法，心中好不煩惱。就這時(shí)候，聽見身后有人在問：“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驚，回身去看，只見一個(gè)三十左右，身著黃羅夾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著個(gè)剪短了頭發(fā)的小胡奴，手中抱著一張琴，身上背了把彈弓，稚態(tài)可掬地仰望著他。

李益愛惜聲名，不肯否認(rèn)，點(diǎn)點(diǎn)頭，反問道：“足下何人？”

“敝處山東?！秉S衫客答道，“下走粗魯不文，只懂走馬放鷹，斗雞打球，然而雖乏文藻，亦知敬愛高賢。足下聲華，久已仰慕，剛才聽令友提及大名，豈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約到蝸居一聚。妖姬八九、駿馬十?dāng)?shù)，或可盡一日之歡。千祈足下，不恥下交?！?/p>

李益看他那儀表談吐，估量著必是山東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俠一路。這些人萬金贈(zèng)人，千里報(bào)仇，不當(dāng)回事，若能結(jié)納，是個(gè)極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機(jī)會，辭卻了題壁那件惱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我，從命！”

“還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盤桓?！?/p>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韋夏卿興沖沖捧了筆硯走來，便先迎了上去，約略說了根由，韋夏卿面現(xiàn)怏怏之色：“這可不行，我還約了別的朋友，在此相會?！?/p>

李益也不再代為堅(jiān)邀，只說：“那么，再圖良晤吧！我的詩，等作好了再請教?！?/p>

“就這樣說了。你請！”

李益跟黃衫客一起走了。韋夏卿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那些馬好駿！真正的大宛純種，跑得又快又穩(wěn)。主客仆從，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轉(zhuǎn)眼間便到了皇城大街。

黃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門前，一折向東，往崇仁坊與平康坊之間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過去，便是東市以北，興慶宮之西的勝業(yè)坊，小玉在那里，遇見了便逃不脫，太危險(xiǎn)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馬，大聲叫道：“黃衫尊兄請稍待！”

黃衫客聽見聲音，圈馬回來，問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個(gè)約會，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來拜訪了。今天有負(fù)盛隋，抱歉之至?！?/p>

“喔！”黃衫客答道，“蝸居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認(rèn)一認(rèn)門戶，以后也容易尋找。”

話說得極有道理，李益無法推辭，心想，總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這一刻就撞見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處，便即離了這是非之地，料也無妨。

于是，重又放馬前行。這一次黃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帶的兩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小人，卻也是騎的高頭大馬。

一路風(fēng)馳電掣，出崇仁、平康兩坊之間，往北進(jìn)了勝業(yè)坊，不但進(jìn)了勝業(yè)坊，那道路而且越來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條街上來了。

心亂如麻，轉(zhuǎn)而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轉(zhuǎn)臉，看到黃衫客臉上的詭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來不及轉(zhuǎn)第二個(gè)念頭，便直覺地猛揮一鞭，手里一扯韁繩，那匹棗紅大馬如離弦之箭般往橫路里躥了下去。

“使弓！”黃衫客吩咐小胡奴，“別太傷了馬。”

“不會！”那小胡奴的手腳真利落，一縮脖子，退下彈弓，右手從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聽弓弦輕響，那粒泥丸在棗紅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馬一護(hù)疼，唏聿聿一聲長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顛下馬來。兩名健仆，飛也似的趕到，一個(gè)搶住了脫韁的馬，一個(gè)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撈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馬掉轉(zhuǎn)身來，亮開四蹄，一陣風(fēng)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聽得黃衫客大叫：“李十郎來也！”然后，他被放下馬來，又聽得黃衫客吩咐：“把車門鎖上！留個(gè)人在這里看著！”

這一陣喧嚷，自然驚了小玉，她身體虛弱，嚇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亂子？”她的聲音都是發(fā)抖的。

浣沙和桂子結(jié)伴走了出來，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說：“像是十郎！”

“見鬼！啊——”浣沙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試著高喊一聲，“十郎！”

李益一驚，定定神回過身來，看見浣沙和桂子，勉強(qiáng)點(diǎn)一點(diǎn)頭，“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虧你還記得小娘子……”

性情平和的桂子，搶著打斷了她的話：“浣沙，你快去告訴小娘子。我來接待十郎！”

浣沙也會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從天降，且讓他們先見了面再說。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總有跟他算賬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時(shí)。

“小娘子，你猜是誰來了？”

“誰？”小玉細(xì)看了看浣沙的臉色，忽然雙眼睜得極大，又驚又喜地問，“是十郎？”

“可不是！”浣沙如釋重負(fù)似的說，“我的老天爺！朝思暮想，可總算盼著了！”

小玉再顧不得跟浣沙說話，匆匆出了臥房，三腳并作兩步，往前廳走去。但走不了幾步，便氣喘心跳，不能不停下來。

浣沙趕到她身邊，一看她這神氣，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該忙著通報(bào)，該先跟李益把話說明白了，才比較妥當(dāng)。此刻卻是來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癡心，點(diǎn)一點(diǎn)破，讓她心理上有個(gè)準(zhǔn)備，才不會發(fā)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認(rèn)真的聲音說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來，意不可測，小娘子須作最壞的打算?！?/p>

“如何叫做‘最壞的打算？”

“須防他，翻臉無情?！?/p>

“不會的?！毙∮裢Ａ送＃忂^氣來又說，“既然今日肯來，自然還念舊情?！?/p>

說完，她又往前走了。將出廳門，忽然畏縮;幾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會落得怎么樣的一個(gè)收緣結(jié)果？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場賭博，到了揭曉謎底的一刻，她卻不敢看了。

“怎么？小娘子？”

“我怕！”小玉撫著胸口說。

“怕？”浣沙心想，越是這樣，越容易讓李益欺負(fù)，便即答道，“別怕，可也別生氣，你只看他怎么說?！?/p>

他會怎么說呢？自然是解釋、致歉，以及向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無，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聽聽他怎么說！

就這樣想著，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門簾。第一眼就看到穿著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視，渾疑夢中。他那較別時(shí)來得豐腴的臉上，是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是她想象不到的慍怒怨厭的神情，卻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見面所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張臉！小玉透骨一陣冰涼，兩眼發(fā)黑，幾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強(qiáng)說了這一句，站起身來，退在一邊。

這好像是禮貌，其實(shí)是疏遠(yuǎn)了！小玉明白，浣沙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著門框，吃力地說，“想來你是真好。比從前胖了！”她不自覺抬手摸著自己的臉，棱棱角角，盡是骨頭;相形之下，把壓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來，“我——，”她強(qiáng)忍著眼淚，但改不去話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這樣子。”

李益木然無語。他知道她是為他瘦損的，但他也知道承認(rèn)了這個(gè)事實(shí)，便有責(zé)任，便有麻煩——做了兩年撈過大把的錢的官，他已學(xué)會了緊要關(guān)頭狠一狠心，挺了過去的秘訣。“哼！”他在心里冷笑，“你們弄這詭計(jì)，把我騙來了，打量我會聽你們的擺布？那叫做夢！”于是，他微微仰臉，冷漠的視線，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觀的浣沙，簡直把肺都要?dú)庹?！然而為來為去為的是小玉，今日下午，無論如何要把局面挽救過來，第一步要把它由冷變熱，這便得學(xué)一學(xué)鮑十一娘的手段了。

“?。　彼鱾€(gè)打趣的姿態(tài)，“三年不見，倒真像是生疏了！來，來，小娘子，你先坐了，聽十郎慢慢兒說?！彼隽诵∮褡?，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請坐。不忙，有的是從容細(xì)談的功夫。三年間，多少事，一時(shí)不知從何說起。是不是？十郎，你請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發(fā)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己。這些，小娘子無不體諒的，往后若有難處，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說到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個(gè)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陪個(gè)笑臉，說幾句好話，而猶恐他不明白，特別再補(bǔ)了一句：“十郎，你是絕頂聰明的人，女兒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廢話了?！?/p>

默默聽著的小玉，覺得浣沙的話，句句打人心坎，越發(fā)覺得心血如沸;同時(shí)又想到她平時(shí)只提起李益，便橫眉瞪眼，從無好臉嘴，而真的見了他，卻是綢繆宛轉(zhuǎn)，曲盡衛(wèi)護(hù)，可知她是為別人受了多大的委屈？這對于浣沙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一副翻江倒海的眼淚，嗚咽不止。

而李益卻又是一種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說，同時(shí)又想：這盤賬不能細(xì)算了，算起來還不清。且讓她開個(gè)價(jià)，再作計(jì)較。

于是，他說：“事與愿違，就如你所說的，‘一時(shí)不知從何說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體諒，自然最好。別的也不用說了，只說，要我怎么樣吧？”

一聽這話，小玉哭得更厲害，浣沙卻是火氣直冒，忍了又忍，還是氣得說不出話，倒是平靜的桂子，答了句很著力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該十郎拿句話來。怎么倒問起別人要怎么樣呢？”

“是啊！”情緒略略平定了的浣沙接口也說，“你總有了個(gè)計(jì)較，才會來此。不然，你來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來的?！崩钜婷摽谙啻?。

此話一出，連小玉都駭異地住了哭聲?！斑@話倒要說清楚?！彼D(zhuǎn)臉問浣沙，“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請了來的？”

“沒有??！崔郎不是到洛陽去了？”

“那么……”

一句話沒有完，只聽車門“呀”地一聲打開，人聲喧嘩;小玉禁不得一點(diǎn)嚇，頓時(shí)停住，慌張地望著窗外。

窗外車門邊站著個(gè)不相識的男子，門外正有四名壯漢，抬著兩個(gè)大食盒進(jìn)來，殿后的是個(gè)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窯的大花瓶，瓶中插一叢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黃，艷麗非凡。長安買牡丹，論朵計(jì)值，這一叢約摸三十朵，論時(shí)價(jià)，可抵得三、五戶中人之家的賦稅。

浣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搶先迎了出去，大聲問道：“喂，喂！怎的亂闖？”

抬食盒的壯漢遲疑地止了步，看著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歲的丑孩子，卻是出奇地老練：“沒有錯(cuò)兒！”他大模大樣地吩咐那四個(gè)壯漢，“抬進(jìn)去，擺出來！”

食盒抬到廳上，極其精致的四千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盤蒸膾燒炙的飯菜，外加一大壺京城名酒“蝦蟆陵”和一籠白面蒸餅，擺滿了幾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來，朝上作個(gè)揖，有板有眼地說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舊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請十郎和小娘子寬飲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沙問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就是浣沙？”

“是啊?！?/p>

“是浣沙就該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沙越發(fā)困惑了，“你的話說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轉(zhuǎn)臉對小胡奴說，“你回去告訴那穿黃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領(lǐng)教了?！?/p>

一提“穿黃衣服的”，浣沙陡然記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鋪柜房中所見的黃衫客;再回想李益進(jìn)門之前的那一陣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稱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親熱地執(zhí)著小胡奴的手說，“請你回去，說我浣沙拜上黃衫大爺：若是蒼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雙雙來叩謝黃衫大爺成全的恩德?！闭f完，又叫桂子取一貫錢作腳力，把那抬食盒的壯漢，一起打發(fā)走了。

面對著一席盛饌，在小玉卻是觸目成愁。事有蹊蹺，不問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臉色，把她那顆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凍結(jié)得無復(fù)一絲熱氣生趣。原來她是靠回憶，靠強(qiáng)自編織的美夢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憶和美夢都消失了，腦中空空的，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此身無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個(gè)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來的？

“桂子！”浣沙卻越發(fā)沉著了，平靜地囑咐，“你把小娘子先扶進(jìn)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話說?！?/p>

小玉確也支持不住了，讓桂子扶著往后而去。但到了廳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隱在屏門后面，不肯再走。桂子無奈，只好搬一張小榻，讓她靠著休息。

廳上，浣沙和李益的交談，清晰可聞。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

“何必明知故問？”李益氣咻咻地答說。

“你以為是我請那黃衫客，把你騙了來的？不是！”浣沙搖搖頭，“照我想，只是他愛打不平，出手管這閑事而已。”

“他——黃衫客，又何以知道這段閑事？”

“那定是聽寄附鋪掌柜侯景先所說?！?/p>

“侯景先又從何得知？”

“哼！”浣沙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李益的臉色鐵青，聲音卻出奇地冷靜：“想來是你跟侯景先說的？”

“要拜托人家典賣釵環(huán)衣飾治病服藥，要托人家打聽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轉(zhuǎn)意，自然少不得細(xì)說根由?！?/p>

“就在那寄附鋪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處？”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擊案，瞪著浣沙，“你就在那人來人往的寄附鋪中，信口雌黃，壞我的名聲？”

“如何叫做信口雌黃？信誓旦旦，說八月中秋，天上人間一齊團(tuán)圓，可曾團(tuán)圓？將近三年，只字全無，可是事實(shí)？”

“即有其事，又何足為外人道？”

“好個(gè)‘何足為外人道！十郎，這一說，你可是我家的親人噦！”

“誰是你家的親人？”李益大聲地說，“你那樣可惡，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許你負(fù)心，別人說一說都不許？”

李益被駁得瞠目結(jié)舌，越發(fā)老羞成怒，霍地站了起來：“你說我負(fù)心，就負(fù)心。再無可談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臉來，以縣令坐堂的聲口說，“若再捏造事實(shí)，信口誹謗，你可記著，京兆府的戶曹參軍，是我族侄！”

浣沙大怒，正要反唇相譏，拿延先公主的名頭壓他一下，驟聽得身后急促的步履聲，回頭一看，臉色慘白得如一張紙的小玉，腳步踉蹌地正奔了出來！

“李十郎！你好猙獰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頓足哭道，“你逼得我們一口氣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變?yōu)楠焻柕纳裆?，舉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過往神靈，請聽李益的誓約！”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凄凄慘慘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親筆所寫的誓約。

背不到一半，突然一陣抽搐，整個(gè)臉都歪曲了，浣沙和桂子大驚，李益更是慌張得手足發(fā)抖。就這一轉(zhuǎn)眼間，小玉的頭一歪，倒在李益胸前，雙手垂落，嗆啷一聲，酒杯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聲大哭。

“別哭！”浣沙惡狠狠地叱斥著，上前扶住小玉的尸體，對李益說道，“你走吧！我們不罵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絹黑字寫下的誓約，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喏！”她指著小玉的可怕的臉說，“厲鬼在這里！”

李益猛然打了個(gè)寒噤，抖動(dòng)著雙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盧郁香，但馬上傳出駭人聽聞的消息，說洞房花燭之夜，李益便拿一張漢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婦。原因是，他在新婦懷中搜得異性所贈(zèng)的一枚斑犀鈿花盒子，里面盛著兩粒寄相思的紅豆，和少許媚藥，而新婦果非完璧;一說，那張男相的觀世音像中，藏著一段曖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詰的，但李益與岳家涉訟公庭，終于出妻，卻是事實(shí)。

又不久，李益路過二分明月的揚(yáng)州，納名姬營十一娘為妾，卻又怕她不貞，居然想出一個(gè)異想天開的防范辦法，每次出門以前，把營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識;回家以后，要細(xì)細(xì)檢點(diǎn)了才放她出來。

營十一娘不堪這樣的虐待，終于引劍自殺。

從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詩名。每到一處，人人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這叫他十分頭痛——厲鬼擊腦了！他常常這樣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厲鬼擊過他的腦，因?yàn)樗男袨?，證明他的頭腦是有毛病的！

（選自中國臺灣皇冠出版社《紫玉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