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壽桐
業內人士如陳子善教授早就習慣于將古遠清教授稱作“古老”,在他并不是真正應該被稱作“古老”的時候;現在年屆耄耋,可以稱“古老”的時候,我仍然覺得他很年輕。
他的性格非常年輕。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副從不顯老的面龐堆積著頑童似的笑。我不能確切地記得什么時候在什么情況下第一次認識古老,我的印象是在北京和平里的一個招待所,在一個有些昏暗的樓道里,來自江蘇的劉紅林向我介紹了一起來開會的古老。那時他們好像是參加中國作協的一個與臺灣文學有關的學術會議,而我是來開另外一個會的。不過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古老提醒我,我們最初一次見面是在黃曼君老師主持的一個學術會議上。真的記不清了,但應該都在1995年前后的樣子,二十多年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古老見了我們這樣的后輩,也沒多少寒暄與客套,只是說,我最近買了你的什么什么書。聽了叫人非常惶恐。一者惶恐于自己的一點東西,還驚動了年長的學者;二者惶恐于居然讓古老這樣的學者花錢買自己的書,而沒有主動奉上求正。不過重要的不是這些,而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如此關注后輩學人的著述,顯出他的性格有多年輕。
作為一個學者,古遠清教授幾乎可以說是一個難得的名人,至少通過網絡查詢可以看出,他超越于一般學者的聞名往往多與所謂“余古之爭”或“余古之訟”有聯系,而且在余秋雨的筆下,在一些尖酸苛刻的網絡寫手以及余秋雨的鐵桿粉絲那里,古先生幾乎成了無所事事然后又無事生非的無聊人物。對此,古老表現出的性格年輕而倔強:不依不饒,死磕到底,同時又機敏過人,風趣盎然。當余秋雨諷刺他是在一個財經大學里做文學教授的尷尬狀態時,古老反唇相譏,說余先生是在一個戲劇學院里寫他的散文。二人的思路和邏輯都是一樣的,其中透露出來的挖苦的風趣與其說體現出論敵之間爭訟的狠毒,不如說體現出兩個文人之間帶有某種無奈的調侃與撫摸。這是在年輕的文人之間容易發生的事情:出于某種意氣,完全不需要激于某種義憤,立即火進火燎地罵將起來;到一定的程度忽然覺得相罵的兩方都陷入了某種尷尬,于是彼此通過無關痛癢的比喻以及細枝末節的引證,以為是在攻擊對方并刺痛對方,但實際上不過是在用雞毛之類的物件擦對方的腳底板,使得對方唯覺癢癢,忍俊不禁。從這一意義上說,我覺得余古之訟不僅會偃旗息鼓,有朝一日,他們并不是沒有可能握手言歡。至少,古老年輕的性格中有這樣的可能性。
他的心態非常年輕。一個做文學批評、做文學史研究做了一輩子的學者,卻能在晚年創造出學術相聲這一類玩意兒,而且在各個地方、各種會議上進行展演,以此代替他的學術發言,這本身就說明他的學術思維和心理狀態的年輕。他曾經滄海地反思學術的寂寞與冷漠,死板板的交流往往缺乏生氣與溫度,缺乏生動與吸引力,于是獨辟蹊徑設立了學術相聲這樣一種奇葩的學術講述方式。他運用調侃諷喻、幽默風趣以及指桑說槐的相聲手法,甚至包括插科打諢的喜劇手法,將嚴肅的學術問題表述于談笑之間,將死板的學術話題展現于詼諧之中,而且這一切都遠離了精雕細琢,遠離了裝腔作勢,有意為之的粗礪、夯拙,越發顯得清新、別致。
他嚴肅的學術著作有時也表現出不甘死板和生硬的風格,這同樣需要年輕的學術心態。他的《臺灣當代文學事典》是一部足資借鑒、足資參考的學術著作,其中收錄了臺灣文學史料與作家作品的全方位信息,應該是大陸學術界迄今為止關于臺灣文學最為詳實的且具檢索性和工具性功能的資料集成,不過作者非常注意可讀性,在文學事件中,“事典”收錄了“雙陳大戰”“三陳會戰”“余光中向歷史自首”“陳映真兩次被捕”“唐文標事件”“封殺於梨華”“周令飛飛臺引發的魯迅熱”“邱妙津等作家自殺”等,單看詞條,既有濃烈的時代氣息和歷史記憶意味,又有復雜生動的情節性,對于一般讀者而言也會葆有相當的閱讀魅力。這樣的書,需要學術定力,也需要活潑的學術心態和有趣的學術興致,古老即便是到了耄耋之年,也從不缺少這樣的心態和興致。
他的作風非常年輕。一個笑容可掬、和藹可親的學者,在學術上也不忘幽默、調侃的老頑童,可同時又保持著犀利甚至尖銳的批評風格,體現的常常是年輕人血氣方剛的做派。古老從來不玩圓滑手段,甚至有時候連老練持重也不屑一顧。他的敘述批評常常指名道姓,不留情面,當然同時也顯出一種學術正直和義正辭嚴。我記得他2016年對于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所著的《華語圖文學史》的批評可謂字字千鈞,痛快淋漓,除了學理的堅持外還體現出學術意氣和文化意氣的力量,看得人確實過癮。其實,“華語圖文學”同“華語系文學”從概念內涵上異曲同工,都帶有濃厚的非學術性考量,對于這種非學術性因素的撕剝,體現的是一種暢快果敢的氣性。古老給這樣的批評風格做過概括,叫作“不戴面具”的批評,那是他在一篇悼念文章中對袁良駿先生的形容,其實也應該是這位保持著年輕人血性和作風的古老的夫子自道。
古老的學術專著常常閃爍著判斷力的光輝,他敢下結論,善于進行學理性的概括和文化性的評判,于是他的學術表達常常顯得干凈利落,干脆果決,完全遠離了那種鄉愿性的模棱和四平八穩的含糊其辭。古老在相關的臺灣文學研究中曾將臺灣的“大陸文學”、探親文學和“三三文學現象”等都定義為“具有中國意識的文學”,將“老兵文學”定義為“弱勢文學”,等等,經常體現出一個資深學者試圖讓陌生讀者都能夠瞬間捕捉到相關概念要領的苦心,但這樣的斷語是否一定會得到人們普遍的接受?這是另外一個問題,關鍵是作者憑著學人的勇氣和才情,敢于判斷,敢于揣摩,敢于表達,哪怕有些毛糙,有些粗獷,那也是相對年輕的學術心態所體現的有時不免有些莽撞但總體上卻是風風火火的作風。
這個老頑童的作風就是這樣,還常帶著青年人才有的橫沖直撞意味。他經常在他的書中做出一些從老道的治學風格角度你覺得并不怎么合適的動作,以顯示他的學術老頑童的作風。例如,他主編的《世界華文文學年鑒》,竟然將人們在微信中調侃他的文字也當作附錄收錄于篇末,令人忍俊不禁,更覺古老不僅老當益壯,而且童心未眠。
他的思維相當年輕。一般來說,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相當的成就,就會較多地想到穩固自己的學術地盤,不想太多接觸別的學術思路。古老則不然,他總是敞開自己的學術視野,隨時準備吸納對于自己來說的新思路。也許他并不是對許多新的學術界說都帶著認同和贊賞的態度,但至少他并不排斥,而且以一種年輕而健康的心態去接近它們。這使得他的學問總是充滿著與他年齡明顯脫鉤的活力,同時也體現著他作為資深學者的虛懷若谷之風。在他獨創的學術相聲中,他常常老頑童似的拿自己的學問開涮,正是這種虛懷若谷之風的顯現。
他對于臺灣文學、香港文學和澳門文學的研究十分注重科學性和客觀性,同時又從不隱瞞自己的傾向性,對一些泛政治化的文學思潮和文學現象,都旗幟鮮明地表明態度。他有著年輕人的敏感,對于學術研究中的各種敏感問題,以及對于包含在學術問題中的非學術性的敏感話題,他都積極面對,從不含糊,體現出旺盛的學術文化觸覺和飽滿的論辯激情。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為某種非學術性因素對于學術批評、學術研究會形成難以避免的牽累,而且這樣的牽累會在出版之后的閱讀、傳播過程中反復出現。例如,臺灣是中國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臺灣文學因而也是中國文學無法避開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常識,也是不言而喻的事實,但在特定的學術情境下和特定的閱讀氛圍中,這些常識和事實一旦被強調,就往往意味著對某些非學術性牽扯因素的格外敏感,無論如何理直氣壯,對于學術的干擾總是勢在必然。正因如此,我近年來主張以“漢語新文學”容括中國大陸現當代文學、臺港澳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漢語新文學就是用現代漢語表現現代價值觀念、審美趣尚和人生經驗的新文學,自五四新文學發軔,蔚然形成一個偉大而充滿生機的新傳統,無論在中國大陸還是在中國臺灣、香港、澳門,抑或是在國外,構成的都是一個整體,沒有必要分割成不同體制和不同地域而加以特別的政治定性。因此,漢語新文學的表述不僅簡潔明快,概括力強,而且避免了動輒需進行非學術因素的概念論辯的尷尬。這與那種拔起頭發想離開地球的“去中國化”傾向又毫無瓜葛,因為漢語一詞不容置疑地包含著漢語使用者這一文化共同體的文化內涵,在這個語言和文化共同體中,無論就新傳統的發生和主體發展而言,還是文化影響和文學力量而言,中國大陸的中心地位不僅不容置疑,而且也無法動搖。任何一個以“漢語”為關鍵詞的概念,都不言而喻地在其中心意義上指向中國大陸。古遠清先生對我的這種學術思考表現出一定的距離,認為這是近些年來諸多關于華文文學邊界思考的諸多有影響的概念之一,但他應該說對類似的思考又非常關注,而且有時候結合臺灣文學的批評以及類似“華語圖文學”的論辯,將自己的思緒拉到了這種邊界性的思考之中,從而使得自己的學術顯示出一種回應時代的鮮活氣息。
他的狀態相當年輕。在學術上,他沒有田園將蕪的意識和垂垂老矣的感嘆,有的是辛勤耕耘的情趣和壯心不已的雄心。他將編集《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年鑒》當作自己晚年的一項“事業”,而在“晚年”還要如此執著于一份“事業”,可見他的狀態如何地積極而年輕。編集“年鑒”是一個十分辛苦的差事,不僅需要大量閱讀本年的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的論著和論文,而且需要隨時準備吸納新的研究內容和新的觀點、方法、思路以及相應的成果,這需要主編者敞開胸懷,廣泛接觸本領域的研究成果,有許多新的研究內容需要甄別、接受、消化或者揚棄、判斷和批評,而且需與眾多作者建立聯系,要與各種類型的編者頻頻打交道,還要與相關的社團、雜志社和出版單位進行多次接觸與協調,這里的行政工作也是煩不勝煩。這樣的事情落在一個耄耋之辰的老學者身上,無論從精力上還是從氣力上,都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但古老就是喜歡自找苦吃,自加壓力,然后,雖然也能夠自鳴得意,但往往終究免不了自作自受。這里需要年輕的學術思維,需要年輕的學術勇氣,需要年輕的學術心態。古老可能不再年輕,但他一點也不缺少這些年輕的素質,看看他怎么樣理解這個自找的差事的:“筆者要在‘年鑒稿紙的逼仄里找到春天,找到花香,找到人生價值所在。”(《編輯“年鑒”成了我晚年的一項事業》)嘿,那口氣、那神氣、那浪漫的意氣和稚氣未脫的性氣,活脫脫一個小伙子!
他的精力非常年輕。在漢語新文學研究領域,古老是一個全面的通才。他研究得最多的是詩,而詩歌研究需要非常年輕的思維方式。他的小說研究、散文研究和文學科理論研究在多個地域和時代都實現了精彩的跨越。他的文學史研究覆蓋到中國臺灣、香港、澳門,以及海外的許多國家地區,同時對中國現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的相關問題做過許多專題研究,取得了令人羨艷的成就。古先生是大陸學者中研究臺灣文學起步甚早,積累很厚,成就很高的學者,訪臺多次,交友甚多,對臺灣文學史料、掌故的熟識與把握在大陸學者中可謂首屈一指。他的臺灣文學研究以當代文學資料的豐富和縝密取代臺灣文學通史觀察的漫衍和疏朗,以學術概述的簡明和精當取代文學史研究的滯重與文學批評的率性,以過硬的史料及其富有學術秩序的整理取代對臺灣文學現象的柔性分析。在香港文學和澳門文學研究中,他同樣以極大的熱情搜集資料,那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以及求全求真的魄力,一點都不輸年輕一些的學者。我記得邀請他參與《澳門文學編年史》的撰著工作,他攜師母人駐澳門,不僅在中華總商會資料藏館埋頭翻找各種資料,還經常出沒于澳門的各家舊書店淘書,一個代表性的舊書肆叫做“爛鬼樓”的,就是他常去的地方。
他的中國港澳臺和海外華文文學的資料搜集和學術研究,常常不留死角,務求全面觀照。他特別注重統計各地文學的重要信息和資料,注意領略臺灣的風土人情、社會心態、價值取向和思維模式,并且對各地的文學思潮、文學現象、文學運動、文學事件、文學論爭、文學機構與團體、文學媒介、文學獎項、出版單位、教研部門和作家小傳、作品編目等,都進行全面系統的編制、整理,于是他的學術總能體現出林林總總的信息含量,以及洋洋灑灑的學術氣派。他的這種學術勁頭,通過這勁頭體現出來的充沛的精力,即使是年輕人也很難具備。
古老的學術正年輕,古老的學術風格和學術思維都正年輕,古老的性氣正年輕,古老的精神、古老的情趣、古老的志業都還年輕。他是一位年長的青年學人,是一位既放下了老年人的架子,又放下了老年人的矜持的年輕學者,因而一切遲暮的意味都遠離了他。這樣年輕的心態放在一位年長的先生身上,想不有趣都難。古老為人以及他的為學都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