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來的那一夜》的敘事策略與人性反思

嚴方舟

集驚悚與懸疑于一身的《彗星來的那一夜》（2013）是一部知名的小成本科幻片，它不同于常規科幻片以特技、宇宙為主的宏大敘事，卻將晦澀難懂的量子力學概念巧妙地融入人們的實際生活中，通過對多重空間下人們的異常反應的描述，展現出人性的脆弱，極具張力。

故事始于一個小型聚會。彗星劃過地球的當晚，女主角Em與男友Kevin共同參加好友的聚會。八位友人坐在一起互相談論近況，突然的停電使大家措手不及。透過窗戶，他們看到遠處有戶人家依然燈火通明，好奇的朋友們想要一探究竟，卻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景：八位與他們長相一模一樣的友人在屋中談笑風生。驚恐過后他們迅速返回小屋并向大家說明了一切。然而不久后，屋內的人逐漸發現回來的朋友并不是原本出去的朋友，而像是來自另一個空間的人。反復推測后他們斷定，彗星的經過造成了兩個平行世界，他們看到的一模一樣的人就是另一個時空的朋友。然而，事實的真相是：彗星的經過并不僅僅造成了兩個平行時空，而是無以計數的平行時空。原始空間中人們不同行為的可能性會導致無數的平行空間產生，八位友人任何微小的舉動都可能導致多個平行空間的產生。更令人驚恐的是這些不同空間在現實中竟然可以產生相互影響，而八位友人也因此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彗星來的那一夜》故事架構簡單，劇情緊湊，高潮迭起，上映后受到廣泛好評并獲得眾多獎項。然而，影片的獨特敘事方式卻使部分受眾不能即刻輕易接受，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影片的推廣。本文試圖通過對影片敘事方式的分析，理清其中脈絡，并揭示其中所包含的人性隱喻。

敘事分層與敘事視角

著名學者趙毅衡認為，一部作品中可能不止有一個敘述者，在多數情況下他們是分層存在的，這種情況就被稱為敘述分層。而主要敘述所占的層次，即占大部分篇幅的層次則為主敘述層。《彗星來的那一夜》這部影片主要圍繞八位友人在聚會時發生的一系列怪事展開。在這一主敘述層上，影片主要采取了“全知視角”的敘述方式。“在進行評論時，全知敘述者一般享有以常規程式為基礎的絕對可信性。”影片開始時朋友們之間的閑聊聽上去顯得親密且隨意，但他們對朋友的信息卻總是記錯：Mike問Laurie是否還在教瑜伽，而Laurie卻說自己不是教瑜伽的；Mike說自己演了一部Laurie非常喜歡的電視劇，而Laurie卻說男主角不是Mike。全知視角使觀眾得到了八位朋友間親密無間的結論，而他們的談話卻漏洞百出，令人頓覺奇怪不已。停電后，Hugh與Amir因碰到另一個空間的八位友人而受驚返回，不久他們推斷出存在平行空間，且不同空間產生相互干擾與影響。當兩個不同時空的Mike試圖相互廝殺后，女主角Em終于忍受不了逃了出去。她抬頭看天，此時彗星正從她頭頂上方經過。敘述視角發生轉換，從“全知視角”變成了“主人公視角”，即“內視角”。敘述的目光聚焦于女主角Em，透過她的目光，可以觀察到每個房子——即每個時空中朋友們的狀態都是不同的，有的早已肉搏相向，有的卻依然一片和諧。緊接著敘述視角又發生轉換，從內視角變回全知視角，觀眾可以看到女主角選取了一個于自己最有利的時空進去，殺死并取代了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內視角的敘述使觀眾看清女主角Em是如何觀察并選擇于自己最有利的情況的，而外視角的轉換則客觀反映出Em為獲取利益最大化所進行的一系列令人咋舌的冷酷行為。無論是內視角展示的主觀性，還是外視角展示的客觀性、逼真性，都真實地展現出極端情況下的人性之惡，并給觀眾以強烈的驚悚感。

此外，影片中的超敘述層——即整個故事的發生背景，在敘述中也起到了首尾呼應的作用。彗星經過地球會對地球產生巨大影響這一主要背景信息是在朋友間談話時交代出來的：女主角Em說報紙上記載過上次彗星來的時候，有位女性殺了自己的丈夫，結果第二天卻看到丈夫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聽起來仿佛是朋友間的獵奇趣聞，實際上卻為接下來發生的一系列離奇狀況做了鋪墊。

空間敘事

密閉性的空間天然就具有懸疑的特質，而《彗星來的那一夜》密閉空間的敘事方式則在開始就為整部影片奠定了基調。八位友人在小屋中進行著溫馨和諧的交談，突然停電后的短暫外出拜訪引發了小屋中眾人的第一次恐慌。當密閉空間作用于人的感官時，往往會放大深層次的欲望，進而影響人的心理空間。世界陷入黑暗后，大家在接收這個驚悚信息的同時只能彼此面面相覷。現實情況大大超出了人們的認知范圍，每一個人都不安、焦慮甚至不敢置信。眾人的恐慌不僅使電影達到了第一次高潮，更增加了影片的懸疑氛圍與張力，極大地引起了觀眾的好奇心。小屋中的Hugh在短時間內居然收到了四張自己親筆書寫的一模一樣的便簽，使眾人不得不相信這就是量子物理中的空間疊加現象。在確定存在空間疊加現象后，仔細觀察小屋中的細節可知，這個房子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平行空間變化：Mike的領口時開時關，Hugh頭上的創可貼材質顏色產生變化，還有熒光棒的顏色甚至Em的戒指都與之前不同。這些不起眼的伏筆顯示出空間在不停地置換。雖然影片呈現出的僅有小屋內的畫面，但其所表達所蘊含的則是無窮無盡的空間重疊。

影片在進行了三分之一時，眾人才發現有平行空間的存在，并認為在他們出去尋找那所亮光的房子前，只要一直保持彼此不分離的狀態，就不會發生和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相遇的情況。實際上，時空的轉換在影片一開始就在持續發生：女主角Em的手機屏無故碎掉就是平行空間出現的預警；她到達朋友家后，飯桌上大家聊天的內容和現實都無法銜接。因此，畫面之外的平行空間從影片一開始就已經存在了，甚至已經在眾人的無意識中與現實互相重疊。Hugh以為現下的情況如同“薛定諤的貓”——他們的房間和另一個房間兩個現實同時存在，但收到便簽和照片后才發現，平行世界遠不止兩個，他們在現實的每個抉擇都會造成不同的平行空間產生。人是社會性的動物，極端的空間下極易引發精神、心理等問題。在摸不清平行空間的境況下，八個朋友的心理都顯示出了不同程度的異化：Mike一時決定要去殺死“自己”，一時又決定要敲詐“自己”；Em的男朋友Kevin和前女友舊情復燃；而Em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身處什么時空，且受夠了朋友們的爭吵廝打，徹底從小屋中出來，去尋找適合自己的平行時空，殺死了另一個時空的自己并取而代之。影片通過現實空間與多個平行空間的交疊與轉換，在時空并置中推進情節發展。而這一過程中所展現出的人心之惡，則令人瞠目不已。

人性之惡

《彗星來的那一夜》不僅在敘事分層、敘事角度與空間敘事上獨具特點，通過搖晃的鏡頭語言，將氛圍渲染到極致，而且它所反映出的深刻人文內涵，也引發了觀眾對于人性的思考。看似和諧的八位朋友間其實隱藏著許多矛盾：Em對男友的前女友Laurie有著隱隱敵意；Mike與Hugh的妻子Beth偷過情，而只有Hugh被蒙在鼓里；大家都對Beth極為推崇的拯救治療制劑不以為然……這些朋友間的矛盾在平行空間出現后的極端氛圍下被無限放大：Kavin與前女友的情不自禁；在發現Beth的滴劑有致幻作用后眾人一致責備Beth，認為平行空間是Beth給大家下藥后產生的錯覺，并對幾年前群體誤食迷幻蘑菇的事情舊事重提，而Beth百口莫辯；Hugh在發現自己的朋友和妻子曾經偷情后與朋友Mike反目并大打出手……在未知的境況下，八位友人放棄先前的友好面具而選擇以最大的惡意揣測一切。猜疑、爭吵直至暴力相向，反映出最真實的人性弱點與最深處之惡。

彗星當夜，也是友人們重新認識自己的時刻：Mike認識到現實會發生坍塌，故而直言將要殺死另一個Mike。他清楚地分析了另一個Mike——也就是自己的本質：“那個Mike就是個廢物”“……醉醺醺的酒鬼”，并想通過曾經與Beth的偷情來威脅另一個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因此他以自己的惡，來尋找自己的弱點，進而發起攻擊。女主Em是影片中最出乎意料的角色。自己嘔心瀝血的劇本轉眼間成了別人成功的墊腳石，而自己的劇本卻間接使兩個舞者大火。事業不順的她在情感上也一波三折，她不愿放棄事業陪男友去越南工作，使得兩人之間產生分歧，恰恰男友的性感前女友突然出現，更是令他們的感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她表面上看起來毫不在意，但聽聞要與男友分為兩組時，本不想出去的她卻立刻穿好衣服隨男友一起不愿分開；還有剪照片時遲遲不愿剪開與男友為數不多的合照，這些細節暴露出她內心的脆弱。房間徹底亂套后，Em沒有任何留戀地悄悄離開了，從房間出來后她便開始尋找自己“喜歡的生活”，直到她看到有一個空間里的朋友和善而友好——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因此她殺死這個時空的Em并取而代之。Em從最初的積極向善，到結尾為了獲取幸福，即使殺死的是自己也在所不惜的轉變，顯示出人本質中極度的趨利避害心理，迫使脆弱善良的人內心滋生出惡之黑暗面。影片清晰的層次劃分與細致的空間敘事將平行空間中人們的心理、欲望與瘋狂刻畫得逼真而可怕。而最后開放式的結局也為觀眾留下懸念：給男友Kavin打電話的是另一個Em嗎？如果是，這個為了獲取幸福生活而不惜殺死“自己”的Em又該做何打算？

《彗星來的那一夜》是一部典型的軟科幻電影，貫穿影片的量子力學概念的應用反而展現出了人性陰暗面及最底層的惡。結尾處，費盡心機獲得完美人生的女主人公Em最終面對的，依然是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以及男朋友懷疑的眼光，其中深含的諷刺意味令人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