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
1
阿布從一開始就后悔,在那個夜晚沒有跟著他的女朋友小云,一起進入大廈的內部。現在看來,似乎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座大廈,每天都會出現在他的視線里。那是北城最高的一棟大廈,其他的樓群在它面前,簡直黯淡無光。或者說,站在北城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它,就像人們在巴黎任何角落都能看到埃菲爾鐵塔一樣。它像一座巨大的紀念碑,屹立在北城的正中央。它更是北城的權力中心和制高點。在大廈的頂部,一架通往太空的光速電梯,繁忙地運輸著這個城市去往太空旅行的人。阿布不屬于那一類人。他太平凡,太普通,如同蠅蟻。
小云離開的那個晚上,在漫無邊際的城市上空,照舊懸掛著一顆孤獨黃色的月亮。夜空層云密布而又具備某種神秘感。北城擁有大量的工廠,機器,各種繁復交錯的管道,道路,電波,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纏繞著城市里的每一個角落。就連人類本身,也成為工業的一部分,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人體機器。在人類社會發展到第三十個世紀的今天,人們對此都已習以為常。阿布是少數還在做著舊時代工作的人。他是一名出租車司機,算是古董式的行業,且只上夜班,而現在人們只把這個當做偶爾消遣的娛樂方式。這個時代,飛行器早就成了大眾交通工具。
也只有夜晚,讓人們還意識到自己不只是工作的機器,而是有感情的血肉之軀。人們選擇在夜晚談情說愛,狂歡,放縱,甚至犯罪。于是,在北城不為人知的黑暗角落里,衍生出一個叫“重返過去”的秘密組織。組織的宗旨之一,就是打入大廈內部,竊取最絕密的文件,企圖修改歷史,重新組建新的秩序,從最高階層實現“重返過去”的目標。
而那座大廈,就是他們的目標。
阿布的女朋友小云,更是擁有“重返過去”理想的激進分子。“過去”在他們那些人眼中,就是一個烏托邦。
阿布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他的女朋友小云,她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加入組織的,阿布無從得知。他只隱約記得小云曾經在他身邊不經意地自言自語:“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間諜。”現在想來,當時的小云像是對他作出某種暗示。直到有一天,小云向他坦白身份之時,他沒有一丁點的驚訝。可是隨之而來的是,小云千方百計地引誘他加入組織。她甚至用愛的名義來要挾阿布和她一起參加組織的行動。他便是從那時開始,覺得小云越來越像一團迷霧。
在阿布看來,那座大廈是一個堅不可摧的堡壘,沒有誰能夠將其摧毀。小云和她所在的組織所做的任何努力,都將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每個北城人都知道,沒有人可以隨便進入大廈內部,那是北城的政治中心,官員和數量繁多的工作人員都在里面辦公。大廈天然地給人一種巨大的壓抑感,讓人不敢輕易靠近。人們都心知肚明:不是誰都可以進入大廈,也不是誰進去了就可以隨意出來。
大廈有一百多層高,每一層都有幾百個房間,像一個巨大的方形馬蜂窩。據到過里面辦過事僥幸出來的人說,其實大部分的辦公室都沒有人。每個部門的辦公時間都不一樣。有人的辦公室總是在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聲音,不是在走廊的盡頭,就是天花板發出繁忙的腳步聲。等你真正尋著聲音走去,那些人仿佛看穿了你的心思,與你始終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阿布的一個朋友也曾去過大廈的某一層辦理過繁復的手續,也從未看到過任何一個工作人員。但是每一間辦公室的桌子上擺滿了堆積如山,凌亂不堪的文件,仿佛他們才剛剛從繁忙的工作中離去,或者正聚集在某處開會,隨時可能回來似的。這座大廈已然是權威的象征。像一個迷,沒有人可以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個夜晚,小云一改平常的楚楚可愛,一本正經地對阿布說:“親愛的,時機到了,我們今晚就行動。”語氣里沒有半點能讓他拒絕的意思。
阿布沒有退路,自己給自己放了假(事實上根本沒幾個客人光顧),跟著小云,來到一處大型地下超市,和組織上的另一名成員碰了頭。
小云把他叫做“戰友”。
“戰友”一身緊身黑色皮衣,戴著夸張的墨鏡,毫無表情的樣子。他裝模作樣地提著一個購物籃子,里面象征性地擺了幾根黃瓜,胡蘿卜,還有一盒雞蛋,幾盒酸奶。阿布對他一點好感都沒有,不過還是勉為其難地和他打了招呼。還沒來得及討厭,“戰友”居然當著阿布的面,面無表情地問小云:
“這個人可靠嗎?”
“當然,他已經快要成為我們的一份子了。”小云自信滿滿地回答。
阿布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三人一起往超市的深處走去。這個超市讓阿布心生畏懼。它仿佛從未有過邊際。自從有一次阿布進入超市的深處,一整天都沒有走出來之后,他每次進入超市,讓自己的活動區域,都在視線能夠看到出口的范圍之內。超市的內部還有多少商品,有多廣闊,他已經無從得知了。或許整個超市就與北城的地下商業城連成一片也說不定。
“戰友”在超市潛伏了多日,發現在超市的某個角落里找到一處通往大廈的秘密通道,有些大廈的工作人員也是從那個秘密通道進入大廈內部的。“或許,這個超市原本就建造了進出大廈的通道。這應該不是一個偶然,而是大廈高層的有意為之。”這個發現,讓“戰友”終于露出一絲傲慢的神情。
阿布更加厭惡起他來。小云在阿布身邊和那名沒有表情,或者說長相模糊的“戰友”輕聲地分析著此次行動的重要性。她甚至發出了感慨:
“看來這一次就要名垂青史了。”
“別掉以輕心,我們能不能找到那份文件,都還是一個問題。”“戰友”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
他們不知在超市走了多久,多遠,周圍早就沒有了滿是商品的貨架,反而到處都是迷宮般的小巷,零星幾個行人,仿佛置身在城市的某處偏僻破舊的小區角落。路邊的墻體上居然有一個內嵌式的電話亭。“戰友”指著電話亭對小云說:
“我們就從這里進去。”
“這里?”
“這是偽裝,其實它是一架電梯。看來,你的本領還沒學夠。”
這時,小云居然有些嬌羞地笑了笑。這是在向他撒嬌嗎?阿布心里滿是醋意。他對這名“戰友”的厭惡感又加深了一些。
“你準備好了嗎?”小云跟著她的“戰友”走進電話亭,回過頭來問阿布。
就是那一瞬間,阿布突然感受到大廈特有的氣息,仿佛近在咫尺,它釋放出一股泰山壓頂般的強大氣勢,抗拒著他的靠近。他害怕了,退縮了,說:“我還沒有準備好,還是下次再來吧。”
“……也好,你可以做我們的接應。”小云眨巴眨巴黑色的眼睛,又一本正經地向阿布交待了一些必須注意的事項。
阿布胡亂地點了點頭,幾乎連再見也沒有說,就慌忙地往回走。他奔跑了很長一段距離之后,才停下來緩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是滿身大汗。看來,自己還是太懦弱了。他開始自責,開始恨自己,這也是他為什么無法逃離出自身卑微命運的根源。或者,他一輩子就只能做一個平凡的出租車司機。
在超市里繞了很久,阿布才艱難地回到喧鬧的北城大街上。北城的夜晚比白天熱鬧,空氣中彌漫著工業城市特有的昏黃燈光,連夜空的云層也被映照成橘黃色。那座高聳入云的大廈無可阻擋地進入他的視野。它通體漆黑一團,偶爾亮起一兩盞零星的燈光,幾分鐘后就又熄滅了。阿布漫無目無地在人群中走著,夜晚的風中充斥著鋼鐵工業的冷峻氣息。
冷靜之后,他在心里默默地為自己的懦弱尋找各式各樣的借口。他一向如此,這就是他對待生活的態度。正是因為這一點,那個夜晚,阿布才最終失去了勇氣。還是那句話,他認為自己太過平凡了。
2
盡管阿布覺得自己很平凡,但是他還是很喜歡自己這份出租車司機的工作。這是一份在三十世紀里幾近絕跡的工作。他一般喜歡在有坡度的地段接送客人。這樣便于他享受從高處飛速地向下飚車的快感。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是一塊瓦片,在水面打著水漂。這個時候,他便完全忘記了車上客人的存在。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當中。他喜歡開著窗戶,感受著北城暖暖的晚風,偶爾也抽幾支煙。他只在夜晚出來工作。白天,他是自由的。這樣的他,完全與這個科技不斷日新月異的新世界脫節了。
自從一個月前,小云告訴他,她是“重返過去”的組織成員之后,阿布就開始回憶,當初是怎么認識小云,又怎么成為情侶的。遺憾的是,他從未想到過當初的點點滴滴。任何情感的最初,總是模糊不清,蜻蜓點水一般不留痕跡。他甚至想不起小云打哪里來,喜歡吃什么,有什么特別的興趣愛好。他懷疑自己患了失憶癥,去看了醫生,醫生說,現在的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回憶了,這根本算不上是病。可阿布不那么認為,他想找回自己的記憶,他害怕成為一個沒有歷史的人。所以回憶,成了阿布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把大把大把的時間放在了回憶中,想到什么,就在本子上記錄下來。甚至在夢中,他也在不斷地向過去探索,這種過程像冒險,既艱辛,又充滿了新鮮的未知。仿佛那不是自己的過去,而是另一種未來。
這個時代時間似乎過去得很快,小云進入大廈,已經一個多星期過去了,阿布感覺到,生活中似乎缺少了一點什么。他開始猜想小云進入大廈之后會遇到什么樣的人,受到哪些不為人知的阻礙,甚至她和“戰友”會不會發生不尋常的關系。他原本想撥打小云的手機,雖然手機在這個時代已經是老古董了,但是小云和她組織里的人卻瘋狂地懷念著,并且花重金去古董店收集手機作為她的通信工具,當然,還偷偷建立了信號基站。然而,小云在進入大廈之前就已經警告過他,任何時候都不能給她打電話,否則手機信號會立即暴露出她的位置。他也想過前往大廈和小云匯合,也為此努力過,卻發現自己仍舊沒有再次踏進大廈的勇氣。一切無果之后,他把出租車停在路邊,在等待寥寥無幾的客人的間隙,他讓自己進入一種冥想狀態:
他成為了“重返過去”組織的一分子,成為這次行動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跟著小云還有那名可惡的“戰友”來到了大廈的內部。原本應該就是這樣,可是現在,他只得依靠冥想。他看到了無數間辦公室的門,空無一人的幽深的走廊。整個大廈安靜地像一座墳墓。雖然這些感覺只是他想象出來的,但它太過真實,讓他不得不相信,他所感受到的一切,就是一種真實。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他們必須避開所有人,迂回在一間又一間無人的辦公室,直到找到那份絕密文件,然后再想辦法從大廈里安全地走出來,任務才算完成。阿布身臨其境地感受到,大廈的內部裝滿了監控,但他們都完美地找到了死角。有時候,他又覺得在他們的身后,總有一個無形的針孔攝像器在跟隨著他們,仿佛他們正處在某個人的隱秘的監控之中。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恐慌,如坐針氈。而大廈太過龐雜,他們想要完成任務,或許需要一個月?一年?還是更長的時間?
他和小云呆在一間辦公室里,“戰友”知趣地去到另一間偵探。這里的時間仿佛是靜止的。有很多時候,他們甚至都忘記了原本的任務計劃。他感到很疲憊,和小云并排坐在沙發上,聽不到外面一丁點的動靜,卻又感覺到大廈里有一些人已經注意到他們,開始反偵查他們的蹤跡。這里只是暫時安全,危險無處不在,卻又從未顯露跡象。
“有一種身在風暴中心的感覺呢。”小云突然輕描淡寫地感嘆。
“這里很安靜。”阿布說,“不過我喜歡這樣,安靜地和你待在這個封閉的房間里。希望時間停止。”
他很容易說出真心話,這也是他懊惱自己的原因之一。這樣做是不是不夠神秘?他始終無法成為小云心目中的,酷的男人。
3
大約過了一個月,一直在北城徘徊的阿布風聞他的女朋友小云已經從大廈里出來了。有關消息的來源,已經無從考究。那么,她為什么沒有回家?是不是跟她的“戰友”私奔了?還是有什么其他無法言說的苦衷?或者,她的計劃失敗,正在被人追殺?無數的可能在他的腦海中縈繞。在小云還沒有聯系他之前,他恪守著那個承諾,無論如何不會撥通她的手機。他害怕自己的魯莽將她陷入危險的境地。這已經使他無法安然入睡。他開始習慣性失眠,直到黎明到來時,才能勉強睡去。
某一天中午小睡了一會兒醒來,他收到了小云和他在大廈分別后,給他發來的第一通短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話:
“重返過去,我們在起點相遇。”
這是他們組織的口號?還是發給他的暗語。阿布連忙撥打過去,結果卻是空號,頓時,無限落寞涌上心頭。他反復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他想,是不是小云暗示他,在他們最初相遇的地點重逢?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們之間的起點在什么地方呢?天啊,他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阿布從床上爬起來,氣溫有些低。外面下雨了,云層濃密陰郁,更讓他徒生倉皇悲觀的情緒。洗漱之后,他來到鏡子前,將自己裝扮一新。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精心打扮自己了。鏡子前的他,竟然有著少年時的懵懂表情,或者是麻木?還是空洞?他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可他仍舊一無所成。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一場夢中。盡管如此,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最后,他終于決定:走出家門,將小云找回來。他想,或許,這應該是他身上殘留的唯一一點勇氣了。
來到街上。雨中的行人們清一色地舉著黑傘,包括阿布自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北城失去了原有的色澤,只剩下灰色和黑色,尤其是矗立在城市中央高聳入云的大廈,看上去污跡斑斑,仿佛存在了幾百上千年。不過這并不妨礙它成為北城人們心目中至高無上又無法跨越的豐碑。
不知走了多久,阿布迷路了。他一時找不到返回的路,卻看到了一家藝術書店。這曾是他和小云一起避雨過的地方,也是他當下記憶中僅有的一處他跟小云一起來過的地方。或許這里就是他和小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也未可知。他當然不能放棄難得的探索機會。老板娘坐在靠門的柜臺前,頭深深地埋在一本書中。阿布走過去,問道:
“對不起,請問你見過小云嗎?”
“小云是誰?”老板娘抬起頭,拿著厚厚的啤酒瓶。
“她是我女朋友,我和她之前在這里買過書,你們說過話的,她是你的朋友。”阿布外帶手勢比劃。“她高高瘦瘦的,臉上有點兒雀斑……”
老板娘搖頭晃腦地沉思了一會,仿佛是在努力回憶。良久,她才說:“她前幾天似乎來過一次,看起來很悲傷。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阿布喜出望外,看來小云走出了大廈,可是她為什么不來找他呢?還是她有什么苦衷?他摸不著頭緒。“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了嗎?”
“我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老板娘說,“我只想告訴你,你很不負責任。”
“為什么?”
“你身為一個男人,連一點勇氣都沒有。”
“不是你想的那樣。”阿布不知從何說起。
老板娘終于露出疑惑,而又不屑的表情,不再說話。這種表情讓阿布覺得,她肯定知道小云的事情,而且有過接觸。或許她們是一伙的。關于這一點,阿布有著準確的記憶證據。他記得那一次,他和小云來到這個書店避雨。是的,避雨,北城仿佛總是在下雨,整個城市像哭泣了幾千年。當時,他看到小云拿著一本書去付賬,然后俯身跟老板娘竊竊私語了一陣,那種私密的程度,只有多年的老友才會做得出來。她們說完之后,還不忘相視一笑,仿佛達成了某種共識。這太讓阿布記憶猶新,因為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老板娘似乎對他使了一個眼神。那個眼神所表達的含義太過復雜,讓他事后冥想了很久,都無法參透其中的奧妙,也因此而記住了這個和小云關系非常的老板娘……如果他們真是一伙的,她又怎么會將小云的行蹤告訴給他呢?他的心情糟透了。
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沒有得到什么實質性的進展。他甚至懷疑他和小云之間根本就沒有過過去。至于小云的過去,他又了解多少呢?不,這真是太可怕了。
阿布感到餓了,隨意地走進一家快餐店吃晚餐。店子里人很多,他找到了最后一個靠角落的座位。無論哪個時代,吃飯總是一件重要的事。其他的座位上都是情侶,或者一個小家庭,惟有他,獨自一人。他懷念起和小云一起共進晚餐的日子。那時候,他們慢條斯理地吃著東西,席間談論著各種坊間新聞,很有生活氣息,偶爾也談論一下文學。他記得小云談到她最愛的一位女詩人的時候,表情專注而嚴肅,也很可愛。說到興奮處,她還會情不自禁地背誦起女詩人的詩句:
“你解救我的方式,可能是讓我提前坐上別人的馬車……”他喜歡小云一臉認真的樣子。她認真起來,像一個純真的少女。
此刻,即使他坐在角落里,也無法阻擋他看到那座雄偉的大廈,雖然只能見到大廈的一部分。但它就是存在在那里。事到如今,他仍然覺得小云還是在大廈,一直沒有出來過。他凝視著大廈,突然覺得它像一個無法逃避的牢籠。他甚至覺得小云的計劃是完全錯誤的,她像是在自投羅網。
4
失去方向的阿布成天呆在自己幽暗的家里無聊地用電腦看碟片。電腦和碟片都是小云樂此不疲地從古董店里淘回來的。深夜時分,電腦屏幕顯示黑屏,他才想起該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他一點困意都沒有。失眠的癥狀越來越嚴重。他為自己開了一瓶紅酒。這是他的父親在他十八歲生日時送給他的禮物。它呆在儲藏室里已經有十幾年的歷史了。他原本以為喝點酒會讓自己好過一點,相反,三杯下肚之后,強大的孤獨感包裹著他。他從未這樣茫然無助過。他的胸口郁積著某種物質,仿佛隨時就要沖破他的喉嚨,竟讓他覺得鼻子酸酸的。這是要哭了嗎?他弄不懂自己了。他有多久沒有哭過了?連他自己都忘記了。他走到陽臺,夜已經深了。城市的燈光逐漸黯淡下去,那座大廈渾身黑漆漆地站在遠處,像一座墓碑。又像一個魔鬼,俯視著屬于它的北城的子民們。在黎明遠沒有到來之前,阿布沉醉在夢境里。
在夢里,他來到北城附近一處偏僻的村落里。那里的樹木長著茂盛的黑色葉子,環境陰暗。在一處破舊的院落,他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女朋友,小云。她正拿著一個古老的陶罐,在井邊汲水。她將自己的長發挽成一個髻子,發梢慵懶地垂著,樣子像極了古時的婦人。阿布走到她跟前,說:“小云,我在找你。”
“我知道。”她說得理所當然。
“你知道?那你為什么不出現?”
“我這不是出現了嗎?”
“可這是在夢里。”
“是的,是在夢里,也在牢籠里。”她將汲滿水的陶罐頂在頭頂,準備朝院子外的荒野走去。
“你這是在干什么?”
“這是一種刑罰。”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種悲傷。
阿布無法理解她所做的意義所在。但是他的心,瞬間就融化了。他覺得是自己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他自己。如果當初自己能夠勇敢一點,那么,現在無論是身在何種艱難的境地,至少他會一直在她身邊,而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種非得在夢中才能相見的地步。自己不是一直不甘心平凡嗎?現在,不是生活沒有給他擺脫平凡的機會,而是自己沒有勇氣去面對機會帶來的挑戰。他覺得自己很失敗。
“對不起。”小云說。
“為什么說對不起?”阿布說,“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是我太懦弱。”
“這不是你的錯,小傻瓜。”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他覺得真的像一個幼稚的小傻瓜。
“當然,不過你或許要為此付出終生,你愿意嗎?”
“我愿意。”
“別回答得太快,我會等你。”小云伸出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說,“我的小傻瓜,你怎么哭了?”
5
任何事情都會有轉機,像是柳暗花明,像是峰回路轉。常年旅行的父親來北城探望他,正是在夜幕降臨之時。他們約在了一家日本小酒館里見面。雖然幾年未見,身為地質科學家常年開發巖漿能源的父親,原本滿是風霜的臉,居然變得異常白皙,仿佛經過了特殊的保養。
父親的出現,讓阿布看到了某種曙光,幾近脆弱的心有了莫大的安慰。他喝著清酒,跟父親敘說了這段時間來發生在他身上的變數。父親轉頭透過窗戶凝視著城市中央的大廈,沉思著,又像在回憶著什么。良久,他告訴阿布:“我年輕的時候,在大廈里上過班。”
“真的嗎?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在我眼里,你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你要明白,任何一位父親的歷史,都是一個無法跨越的迷宮。”
父親的話,讓阿布覺得慚愧。他從未覺得自己優秀過,他也從未想過要超越他的父親。父親在他的心目中有著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阿布說出自己內心的想法:“我想自己去一趟大廈,我總覺得小云還在大廈里,等著我去救她。”
“沒有誰可以解救誰。”父親說:“不過說到大廈,想要進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沒錯,”阿布說,“你年輕的時候大廈附近有超市嗎?那里好像有一個入口。”
“你說那個超市?那里沒什么特別的地方,都是傳聞罷了。我還參與修建過呢。不過,那可是個大工程啊。”父親仿佛又陷入了回憶之中。
“爸爸,你有什么辦法可以帶我去大廈嗎?”
“事實上,你只要想進去,大門是敞開的。”
“那出來呢?”阿布顧慮重重。
“我說了,大門是敞開的。”
“……”
他陪著父親喝到很晚。整個酒館里只剩下他們父子兩個。年輕的服務生倦怠地趴在柜臺上打著瞌睡,完全忽略了他們的存在。父親喝得興致盎然,顯然有些醉了。他自己只有些微醺。酒館里燃著炭火,這是酒館的復古風格。看來這個時代懷舊的人越來越多了。阿布心想。酒精和暖暖的溫度,讓他和父親都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淺淺的睡眠中。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將他喚醒。
門開了,一群穿著軍綠色制服的人帶著旋轉的寒氣走進了酒館。年輕的服務生不知去了哪里,酒館里只剩下他們。父親還在昏睡中。他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請問你是阿布先生嗎?”領頭的走上來說。
“是的,你們……?”
“我們是大廈的工作人員。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們考察你很久了,你的行為經受住了我們嚴格的考驗。如果你愿意,組織打算請你去大廈負責樓層管理工作 ……”
大廈里的人?阿布啊,阿布,你竟然有幸見到了大廈里的人。他想,這一切是不是來得太突然了?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想不到他們一直在背后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么說,他們應該知道小云和“重返過去”的事?或者,小云已經被他們逮捕了,而這或許只是一個陰謀,一個圈套呢?他的大腦快速地閃回這段時間來他所做過的任何一件事情,這才感覺到仿佛無時無刻都在被無數雙眼睛窺探著。他越想越后怕。可這是目前唯一能夠進入大廈的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想錯過。他想叫醒父親,卻立刻被他們善意地阻止了。
“能夠進入大廈工作真是我的榮幸,不過,請給我時間考慮一下……”
“就是現在。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的工作都是對外保密的。你現在就得做決定,我們可以馬上帶你走。”領頭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阿布完全清醒了,酒館里氣氛僵硬,讓他局促不安。可是他不得不在這種尷尬的氣氛中思考,然后做出他人生中或許是一次非常重要的選擇。
6
出租車司機阿布,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進入大廈,成為大廈內部的工作人員,成為在北城人看來無法企及的那一類人。
那天夜里,他離開酒館的時候,并沒有叫醒父親。他突然有了一種和父親平起平坐的優越感,或許,將來還會超越父親。未來似乎變得光明神圣起來。在前往大廈的路上,那群身穿軍綠色制服的人,甚至對他抱以“戰友”般的親切態度,與之前他們在酒館里的冷漠高傲,有著天壤之別。
北城夜晚的街道上,人群攢動。他望著熙攘的人群,覺得自己有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這種變化來得太快,太自然,他有點不知所措,又有點受寵若驚。他在心里想象著,在大廈里面的工作會是怎樣一番氣象。他在構思著未來的藍圖。當然,他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目的——尋找小云。他去往大廈工作的根本原因,是他一直堅信小云還身在大廈。她只能在大廈里。他要去解救她。他在不經意間,似乎就擁有了勇氣。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連他的步伐都比從前要更加有力。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敞開了,鮮活了。
大廈已經近在咫尺。越是接近它,越覺得它的雄偉,直上云霄。現在的大廈給阿布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讓他對大廈有了一種無比敬仰的感情。然而,阿布感覺到,在內心的深處,他還是隱隱地對大廈有著恐懼般的敬畏。
他居然被要求蒙上眼睛。難道組織還不相信他?還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已經沒有退路了。讓一切都順水推舟般來臨吧。電梯不知道經過多少次上升和下降,耳邊到處是機器的轟鳴聲。他感覺自己越來越遠離現實中的北城,仿佛進入到一種很深的秘密堡壘。他被帶得暈頭轉向,已經分不清是在地下還是在地上,仿佛一直在迷宮里繞圈圈。他在腦海中反復想象著第一眼見到大廈內部的景象,會和他想象中的如出一轍,還是截然不同。
終于被獲準摘掉眼罩。出現在阿布眼前的是一個空蕩蕩的有著大約上千個座位的大廳。臺上站有一個女人,梳著類似十八世紀宮廷發式,臉上涂著厚重的油彩,像一個女王,俯視著臺下的他。身邊的工作人員程序性地退了出去。不知為什么,那個女人在高處盯著他,讓他如坐針氈。
“歡迎你成為我們的新成員。”臺上的女人突然說。
阿布努力地打量女人的面容,仿佛似曾相識。他突然意識到,那個女人,就是書店的老板娘。
“原來你是大廈里的人。”阿布叫了她一聲,“老板娘。”
女人笑了笑:“你真聰明,這也正是我們找到你的原因。不過,這里并不是大廈,而是在‘重返過去”。
“天哪!”阿布恍然大悟。
這時,從門外進來一個人,更讓阿布大吃一驚。那個人居然就是小云的“戰友”。他仍舊一身黑色打扮,看樣子仿佛是個小頭目。他仿佛輕蔑地對阿布撇了撇嘴,算是打了招呼。阿布的后背開始微微地出汗。
臺上的女人命令他:“你帶阿布先生去換制服,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請問我的女朋友小云在哪里?她也是這個組織里的人。”阿布慌忙問道。
“你還不明白嗎?小云為了解救你,已經成了大廈里的人了。”“戰友”似乎很惱怒,仿佛是阿布犯了什么無法彌補的過錯。
“讓我去救她!”阿布強烈地要求。
“你能這樣想,說明組織沒有看錯你。”“戰友”說,“馬上跟我去換制服。等一下開會,組織會討論出派你前往大廈的詳細計劃……”
阿布有些云里霧里。他跟著曾經很討厭的“戰友”身后,走出大廳,身后的大門砰然關上,讓他的心里一驚。這個組織成員到底是些什么人,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他還一無所知。他已經不再害怕了。或許,身在恐懼中,才會忘掉恐懼。不過奇怪的是,望著走在前面的“戰友”的背影,他居然有著想要依賴的感覺。真可笑。他在心里咒罵自己。
他們經過復雜交錯的房間。走過其中一間時,阿布看到窗外北城灰黑的夜景,同時,還無可阻擋地看到了那棟類似巨大豐碑的大廈。它像一個核放射源,源源不斷地放射出令人想要窒息的強大壓力。他感到一陣眩暈。他終于意識到,如果自己走進了那棟大廈,將再也無法走出來,就像現在,他身在的“重返過去”組織,無非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大廈。很突然的,他驀然發覺心里空蕩蕩的,像這個時代大多數人一樣,忘記了某些東西。那些東西到底是什么?對自己有多大的意義?阿布已經不想去追究。唯一讓他心酸的是,自己已經無法回憶出小云的臉來了。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