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前夕,父親來電,催促我回鄉:“政府要拆除‘邊城了,盡快回來處理祖母安葬事宜。”
父親所說的“邊城”,是橫亙于上林縣城東郊2里外我的家鄉云溫村和鄰近村莊廣闊田垌間圍筑的一座已廢棄的古城墻。“邊城”就是“城邊”的意思,壯語一般是中心成分在前,修飾成分在后,要倒過來理解。例如漢語的公雞,壯語叫“雞公”,豬肉壯語是“肉豬”。同理,“云溫村”漢譯應是“溫人村”,指的是姓溫的人居住的村莊(云,壯語意為“人”),一般以遷徙最早或居住人口最多的姓氏起名,在此不贅述。
“邊城”占地面積超千畝,為近圓形土夯建筑,底寬約8米,頂寬及墻高均約4米,周長約3000米。其東南界近云周屯,西與云馬屯接壤,西面緊靠云莫屯,東面、東北面瀕臨澄江河。江北有天然屏障鳳凰山脈,地勢堪為守城要地。據年老的長輩們回憶,城墻內東、南、西、北角原各有一城門,因為戰亂頻繁以及缺乏保護,現已損毀不復存在,僅在西南角保留有一處殘存的石砌墻基。
年幼時的我并不了解這座圍城的背景,年長的祖輩們似乎也刻意避談有關它的話題。至少在大學畢業前,我對它的歷史一無所知。只記得小時候父親反復叮囑,無論外出玩耍、割草放牧,還是捉魚摸蝦、摘果挖薯,必須以“邊城”為界,絕不能翻越城墻,否則家法嚴懲。有一次我和村里幾個小伙伴到城墻邊采摘野稔果,不慎踢翻一個破瓦罐,結果露出一個骷髏頭和一堆白骨,嚇得我們魂飛魄散、連哭帶喊地跑回家了。此后我才了解,城墻周邊是鄉親們用來臨時寄存尚未找到安葬地的親人尸骨的地方,幾百年來一直如此。后來我從村里的小學考上縣里的重點中學,每周上學要騎自行車路過“邊城”,每每想起那次驚悚的遭遇,都不禁加快步伐,唯恐避之不及。祖母逝世后,由于找不到合適的安葬墓地,父親按照風俗習慣照例將她的骨骸寄放在城墻邊上。
我的家鄉云溫村就在“邊城”的西北面,那里有一條逶迤秀麗的澄江河繞村而過。在有關故鄉的所有記憶中,始終離不開這座廢棄的“邊城”和那條清澈的河水。
澄江河發源于大明山主峰龍頭山,蜿蜒流淌峽谷中,于上、下水源會合后流經上林縣城,再從縣城盤旋向東拐進我們村。這條小河雖然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卻有不少文人墨客為其留下經典詩篇。據考證,唐代大詩人劉禹錫在《浪淘沙九首(其六)》中寫道:“日照澄洲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江中浪底來”。描寫的正是唐代澄州(今上林縣)勞動人民在澄江河中淘金的辛酸血淚史。彼時,他和好友柳宗元因“永貞革新”分別被謫貶至連州和柳州,心情抑郁之際途經此地而作。莫非,夢得先生當年正是站在我家鄉的村口,遙望河中我的壯族先祖們忙碌勞作而吟出的千古名句!
由此可見,上林人民淘金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至唐代。由于擅長淘金術,為了那一捧金燦燦的金沙,一代又一代的上林先輩們在祖國大江南北不辭勞苦,四處尋金,前仆后繼。甚至數以萬計的上林人不遠萬里,漂洋過海,歷盡艱辛,先后去到非洲盛產黃金的加納、津巴布韋、喀麥隆等國,戰天斗地,克服瘟疫,與困難和危險做斗爭。
奇妙的是,這條澄江河經過我的村莊時似乎故意拐了個彎,繞了半個圈,沖積成一個近千畝呈半島形的草坪,城里人稱之為“云溫大草坪”,然后才流入清水河,又從清水河匯入紅水河,再注入西江后滾滾東流入海。其實,在我的村莊,祖輩們給這條河另取了一個名字叫“野馬河”,而這片草坪,祖輩們叫它“野馬灘”。如今向往縣城生活的年輕后輩們大都不記得這些名稱,都學著城里人改口了,也只有像我這樣懷舊的中年人才會偶爾回憶起小時候老人們給我們講述的那些關于野馬河和野馬灘的奇人怪事。
關于野馬河、野馬灘名字之由來已無從考證,也注定必將退出人們的記憶。但我還記得孩童時,全村戶戶養馬,以馬為主要勞動力。父親先后養了3匹棗紅色的駿馬,似乎他對棗紅色的馬兒情有獨鐘。每天從早晨到傍晚,大草坪上都放養著上百匹膘肥體壯的駿馬。我童年的小學就建在野馬灘的坡地上。那是一座三層樓房,高高矗立在草地之上,潔白的墻壁和幽綠色的青草、清澈見底的河水相互映襯,一群群駿馬在草地上追逐奔跑,構成了一道南方少見的草原景觀。每天課間休息時間,我們都會跑出校門,在河邊草地上追逐、嬉戲,膽大的同學甚至騎在馬背上任其馳騁。河岸邊總是拴著幾只獨木船,那是村中捕魚戶打魚用的。一些同學還偷偷解開繩子,劃船到河對岸尋找野果。
可是,記憶之中也有傷痛。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場山洪奪去了我一個叔輩的生命。那天他勞動歸來,牽馬過河時不幸被沖入急流旋渦中不知所終。十多年前我的一個9歲大的侄兒在河邊玩水時,踩到松動的沙礫不慎滑入河中失去幼小的性命。在我學會游泳前,這條河也好幾次差點結束我的生命。尤其有一次我從岸邊的大榕樹上不慎跌落河中,在生命垂危之際幸獲村民相救。野馬河兇神惡煞的樣子讓我至今仍夢魘連連。
故鄉的城、故鄉的河,成為我記憶深處永不磨滅的烙印,是奔波在外的游子心中揮之不去的鄉愁掛念。記得祖母骨骸寄放“邊城”的那一年,正值我剛參加工作,全家人佇立城墻邊,父親莊重嚴肅地對我說:“你是壯家的孩子,對待工作,干勁兒要像家里的棗紅馬一樣肯干;對待同事,心胸要像澄江的水一樣明凈;對待誘惑,意志要像這堵城墻一樣堅硬。”離家20多年以來,無論外面如何風風雨雨,無論自己受到怎樣的委屈誤解,那條清澈的河流、那堵厚重的城墻、那句深沉的叮嚀始終給我洗滌心靈、增強信心、指明方向、遮風避雨。
工作以后,對故鄉的思念日增,對“邊城”探究的欲望愈強。我通過搜集資料、查找檔案,努力去揭開這座“邊城”的神秘面紗。依據這些線索,眼前的“邊城”逐漸清晰,腦海中開始勾勒出一幅塵封百年、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壯族先民抗爭畫面!原來這個空無一物、廢墟一般、毫不起眼的“邊城”竟然充滿了壯族先民的血淚。
根據史料記載,家鄉的這個“邊城”始建于明代,用于屯兵之所,原稱南丹衛。《上林縣志》記載:“明代武職,‘衛‘所皆隸都司,而都司又皆隸五軍都督府,右軍都督府在京,在外為廣西都司,其屬有南丹衛。”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明朝平定南丹莫氏土司叛亂后,先在現在的南丹縣設立南丹衛;永樂二年(1404 年) 遷至上林縣城東,仍叫南丹衛,也就是家鄉的這個“邊城”。
南丹衛遷至上林,是出于鎮壓農民起義之需要。彼時上林縣是明中葉至萬歷年間八寨起義主要活動地區之一,當地壯瑤農民不堪剝削壓迫,揭竿而起,反抗朝廷,聲勢浩大,朝廷震動。明朝政府多次派兵鎮壓未果,故決定將南丹衛移置上林,設立軍事要塞,修筑城墻防務,以南丹衛為據地集結重兵強力管控。成化六年(1470年),右都御史、提督兩廣軍務韓雍率領官兵十六萬進行“圍剿”,八寨起義軍稍受挫折后仍堅持斗爭……
如今,上林縣政府正在挖掘南丹衛歷史底蘊,通過招商引資、拆舊建新,將家鄉的“邊城”遺址規劃建設成具有明清軍事文化和“壯族老家”文化特色的衛城文化主題小鎮,構建以旅游產業為主導,以文化產業為核心,以養生產業為平臺和消費載體的產業發展體系。到時人們不僅能感受到衛城昔日的恢宏壯觀,同時還能體驗到衛城特色文旅小鎮一流的生態環境、氣息濃郁的文化、配套完善的服務。野馬河畔的大草坪也計劃開辟成國家濕地公園,為上林縣人民提供新的休閑場所。
作者簡介:莫仕慶,筆名莫默,壯族,廣西上林縣人。在《羊城晚報》《廣西日報》《當代廣西》等報刊發表100多篇散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