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月亮鎮的夢里

王宇

一、月亮鎮睡了

大學畢業以后，我來到月亮鎮上的東郭湫小學支教。

月亮鎮其實叫三岔鎮，因為它處在城區邊緣的一個三岔路中心，從地圖上看，它細細瘦瘦像是個彎彎的小月牙，我和教英語的密斯韓就把它叫作月亮鎮。

初到小鎮，隔壁的悠悠奶奶就送來一鍋煮玉米，她有點抱歉地說：“鄉下地方沒什么可招待的。”我的搭檔密斯韓笑了：“一鍋煮玉米，招待兩個吃貨，正好正好。”紅紅火火的鄉下生活開始啦！

月亮鎮的天很藍，道路尤其細瘦，三家小賣部構成了主要商業區，它們的主要客源是我和我的學生們。

小鎮被連綿的群山環抱，我們真的過上了開門見山的生活。這里還有個塑料大棚種植園和一座小小的寺廟。

王校長說：“三岔鎮是好地方，夏秋時節，每天早上起床，都有綿延的白霧漫過山崗，連帶著小鎮都云山霧罩的，美著呢。”

的確，城市都是類似的，方方正正的水泥森林，來到鄉下你才能體會到真正的慢生活！

月亮鎮的夜空是有星星的，小風徐徐吹來，隨便一抬頭，漫天星斗就灑進人的眼里。白天的時候，觸目都是綠，新綠、鵝黃綠、深綠……山坡上有各式各樣的野花，野菊花、蒲公英、夾竹桃……它們都姿態隨意，開的花朵也沒有爭奇斗艷的意思，呈現出來的是放松又舒展的狀態。

村委會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沒有院墻，不見有人在辦公，倒像是個小廣場，大家閑來無事就在房前的大槐樹下下棋或閑聊。晚上的時候，就會有愛運動的阿姨和大媽來跳廣場舞。負責給學校做飯的彩英阿姨是跳廣場舞的個中好手。

彩英阿姨的名字聽起來是不是特別韓范兒？她雖然已經五十多歲，但是生活狀態很昂揚，很愛干凈，尤其熱愛文藝和體育，曾好多次在縣廣場舞比賽中獲得冠軍，是月亮鎮當之無愧的文藝骨干。

彩英阿姨的先生侯校長是月亮鎮旁邊的凌井店小學的校長，之前侯校長也是在月亮鎮的東郭湫小學任教，后來才去了凌井店小學當校長。侯校長年輕時候也是超級文藝的人，字寫得特別漂亮，還曾在月亮鎮組建了縣里第一支軍樂隊，每逢節慶場合就浩浩蕩蕩開出去演出，非常拉風。

直到現在，侯校長也經常在放學后來東郭湫小學串門，我們大家就一起坐在屋檐下的小方桌上吃晚飯。大家還經常會看到侯校長開著農用三輪車把玉米或豆角什么的拿來晾曬，學校都是平房，有一進空置的小院，干凈平整，用來打谷或者晾曬東西都很方便。

我們盤子里經常吃的干豆角和木耳就是侯校長一家送的。有時候學校還會收到鎮上人們送的洋山芋、青椒一類新鮮的蔬菜。鎮上的人鄰里關系友好，鄰居有婚喪嫁娶之類的事情，大家都會互相贈送云糕、餃子、撈面之類的吃食。有時候彩英阿姨做菜，突然間沒有蔥了，就匆匆跑到學校后面的旱蔥地里拔幾根，在水龍頭上一沖，一切，直接下鍋！

學校后面有一大片蔥地，綠油油的，壯觀極了。我有一次說，從沒有見過人撒籽兒，也沒有見到有人料理，就那樣郁郁蔥蔥長起來了，好神奇！

彩英阿姨聽了我的推測就笑了，哪有那么容易的生長，蔥的主人家還要料理別的田地，所以每天很早來蔥地照料一下就忙別的去了。啊呀，這片食材果然不是無主的啊，我們這是偷啊！彩英阿姨又笑了，鄰里之間借個食材，哪里能稱得上偷呢！

果然，沒幾天蔥田的主人就找上門來了，是個胖胖的中年大叔，他身后跟著滿滿一大抱綠蔥。站定之后，我們才發現那一抱蔥后面是一張笑瞇瞇的小臉。原來是兔唇女孩兒秀秀，正抱著比她身子還大的一捧蔥。好家伙，這么大一捧蔥，得吃多久啊！

秀秀爸爸拉著王校長拉家常：“給老師們帶點蔥！鄉下地方也沒什么好東西……”王校長掏出錢來硬塞給他，他扔下錢拔腿就跑。

從彩英阿姨那里了解到，其實秀秀爸爸的日子也過得艱難。秀秀媽比他年輕好幾歲，愛美、愛花花世界，小鎮的單調生活無非就是春耕秋收，滿足不了她享樂的心。前幾年的時候，她一走了之，去了縣城的小飯店打工，就再也沒有回來，秀秀爸爸也沒有辦法，只能只身帶著秀秀姐妹倆相依為命。秀秀接了她媽媽留下的重擔，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照顧妹妹、分擔家務。

秀秀爸爸隔一段時間就帶著妹妹去城里看望媽媽。爸爸不在的時候，她就借住在我的宿舍，她和爸爸都是積極樂觀的人，每次去找媽媽都是希望滿滿，他們堅信媽媽是會回來的，天底下哪有媽媽不愛小孩的呀！這沒有什么說不通的，面對人世間的許多痛苦和失望，支撐我們的力量其實都是愛啊！

秀秀每次被托付到老師這里都有點拘謹，她摸著墻上的地圖問我，這是哪里？我告訴她這就是我們生活的三岔鎮啊！秀秀思考了一會兒：“哈哈，在圖上看果然很像月亮呀，原來我們住在月亮上啊！”

我們倆哈哈大笑。

夜色漸漸深沉，秀秀很小心地脫掉鞋襪鉆到被子里，我從電腦前探出頭和她說晚安。

屋外草木休眠，莊稼拔節，屋內的小朋友枕著蛙鳴聲酣然入睡。明月當空，好風如水，整個月亮鎮都睡了。

二、我們的歌

剛來學校的第一節課，密斯韓就給每個小朋友都取了洋氣的英文名字，小朋友們得了新的名字都很開心。于是，整個教室變成了英國貴族家庭，里邊住滿了查爾斯、賽琳、凱特等一群優雅的小紳士、小淑女。孩子們很認真地跟著密斯韓大聲朗讀課文：“The apple is sweet. The potato is delicious.”

學前班的二毛并著小腳丫坐在窗外的草地上，看見我過來，比畫著問我：“他們在說什么？”

我說：“哦，他們說英文，蘋果是甜的，土豆是美味的。”

二毛攤開自己的小手看看，有點懷疑地說：“蘋果也有酸的，我夏天吃過很多酸蘋果呢！”

密斯韓教育小孩很有一套。她買了許多趣味橡皮、印花器、油畫棒做獎品，每一次評選作業的時候都會從黑風衣的大口袋里變出來很多禮物發給小朋友們，叮囑大家：“要用心讀書哦！”幼兒班的朵朵十分肯定地告訴媽媽：“密斯韓是哆啦A夢變的，說不定口袋里也有滑梯呢，我最喜歡玩滑梯了。”

收獲的時節到了，活動課的時候，孩子們去看打谷。老校長帶著愛犬金毛也來了，金毛和孩子們早就成了好朋友，大家很熟絡。大金毛蹭蹭這個小朋友，嗅嗅那個小朋友，就連最膽小的悠悠都硬著頭皮摸了它兩把。

收割機轟鳴，吞進去大片的植物，吐出來大堆的糧食，小朋友們看得很吃驚，驚嘆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圍著教數學的劉老師讓他講收割機的工作原理，吵吵鬧鬧爭執不休。劉老師一點也不嫌吵，他是個超級耐心的人，最近剛升級做了爸爸。他似乎永遠心情平和，聲音也像是打了柔光，從來不見有大分貝的起伏。這讓性情大開大合的我十分羨慕。是啊，人生哪里有那么多氣急敗壞值得爭執的事啊，而且大分貝說話會嚇壞小朋友也不一定啊。

大金毛是一只驕傲的狗，眼看自己的風頭全被這個大塊頭的機器搶光了，急著想吸引小朋友的注意。它叼著愛麗絲的一只手套滿世界亂跑，急得愛麗絲都快哭了，還是凱利眼疾手快幫她搶了下來。凱利是個熱心腸的五年級男生，深得民心，大家都很信服他。一個數學很棒又熱心幫助同學的小男生在所有人念書時期都是很酷的存在呢！大家都很喜歡凱利，更何況，他還長著一對迷人的小眼睛呢！

玉米粒從脫粒機里金燦燦地灑下來。凱利在一邊瞇著小眼睛說：“哇，好酷！”低年級的小朋友也模仿著他的語氣跟著說：“哇，好酷！”

冬天的腳步臨近，天氣實在太冷啦。每周一王校長會開著一部奶白色的小車，去超市買蔬菜。王校長個子不高，總是元氣滿滿很精神的樣子，有點嚴肅，但是一笑起來就藏不住啦，因為他有一顆可愛的瓜子牙。

靜怡說：“我自己也有一顆瓜子牙，是太喜歡吃瓜子所以把門牙都嗑出一個小豁口。”她摸著自己毛茸茸的辮子笑呵呵地補充說：“王校長小時候肯定和我一樣愛吃瓜子。”打那以后，大家見到王校長都會忍不住眉開眼笑。

王校長是個閑不住的人，眼里的活兒太多了，怎么干也干不完似的。這個冬天下了一場又一場的雪，勤勞的王校長就一次又一次地帶著孩子們除雪，大家喊著號子推著雪鏟幫籃球場掀開了雪褥子。

王校長說：“把操場上的雪清理完之后，明年開春就可以帶大家放風箏啦！”孩子們又有了新的期待，大家都很興奮，每天都上網找各種各樣的風箏模型。

大家都在為來年的春天做著各式各樣的準備，羅羅最會畫畫了，甚至提前畫好了春天的故事：大槐樹底下，老校長搖著蒲扇，金毛蹲在他身邊打盹兒；草長鶯飛，桃花滿枝頭，天空中飄著各式各樣的風箏；爬山虎長勢旺盛，茁壯的莖沿著操場的圍墻一路攀爬……

小皮特準備好了一只翼龍的風箏，他總是三不五時過來問我：“老師，春天什么時候才來啊？”

是啊，羅羅畫筆下那個美麗的春天什么時候才能來啊。這個冬天好像格外長似的，我已經第三次感冒了，穿著厚厚的花棉襖，手抄在袖子里，吸溜一下鼻涕，想了想，說：“快了，雪化了，就是春天啦！”

三、小虎哥哥的小賣部

日子緩慢又沉靜，這里是鄉村小學，孩子們不多，老師更少。所以我作為一年級的語文老師，還負責起了五、六年級的作文課。通過作文本，我和每個小朋友都能進行心靈交流，這是件很了不起的工作呢！

最愛幻想的查爾斯在作文里寫：我的理想是希望能有一個自己的小賣部，就像我們小學校門口小虎哥哥的小賣鋪似的。面積不大，里面堆著滿滿當當的貨物。小賣部的窗戶框是木頭的，可以看到龜裂的木紋爬滿了整個窗框，很久以前刷的紅漆也被風蝕得所剩無幾。窗戶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小零食，只留下小小的一扇窗供小孩子們探進頭來尋找想要的小物件兒。至于生活嘛，僅僅只能擺放一張床就可以了。最好還能在里面騰出小小的一片空間擺放一個小電視，或者是小電腦也行，否則會悶的。

哦，對了，窗臺一定不要太高，否則小孩子們會夠不著的，還得費力地踮著腳尖，而且我個子小，當了老板也不能像小虎哥哥一樣依次把每一個小朋友抱起。

還有，我要在窗戶上貼上一張字條，本店本小利薄，概不賒賬。當然，這只是寫給大人看的。如果小孩子來買東西，我會像小虎哥哥一樣多給他們一些小零食。我們小孩子是很容易滿足的，多給一塊糖，就可以開心好一陣子。

查爾斯的作文一出爐，就引來無數共鳴。班級里的大家都和他的理想不謀而合。作為大家的作文老師，我以為他們的理想是當科學家呢，沒想到這么簡單直接，這么接地氣。

王校長一本正經地說：“你可別小瞧小虎，他可是我們學校小朋友作文里高頻出現的人氣王呢。”

小虎哥哥是個眉清目秀的二十多歲的青年，在學校的大門旁開著一家小賣部。小虎哥哥賣的肉餅五塊錢一個，烤腸兩塊錢一支。你不能給多了，給多了啊，他就不賣你了，因為他不會找錢。他每天都坐在小賣鋪的窗戶里拼魔方，每當小朋友們來了，他會十分賣力地唰唰幾下把魔方的六個面都拼好，給他們看，聽到他們的稱贊他就會很開心地笑笑。可大人來的時候，他就會放下手里的玩具正襟危坐。

王校長站在小賣部窗子外問他為什么不繼續拼魔方了，小虎哥哥攤開手比畫了一個大圓圈。原來啊，是三年級的圓圓告訴他的。她說小虎哥哥一本正經坐在那里就可以顯得像是個真正的大人了，這樣別的大人就不敢去哄騙他了。

自從上一次小虎哥哥被一個醉酒的無聊大人捉弄后，癲癇病犯過一次，小虎奶奶嚇壞了，臥病在床，小虎哥哥得照看奶奶，學著自己做生意照看小鋪，學校的大家都在每天告訴他要防備一些壞壞的大人。

王校長笑笑，遞過去一張五十塊錢，取走了一只透明膠布，又帶走了一盒快要過期的果丹皮，轉身就走了。王校長經常會光顧小虎哥哥的小店，他總是很耐心地挑選一些快過期的東西，然后統統買走。一來是幫小虎攀升銷量，最重要的，是他擔心小虎哥哥和小朋友們不知道食品過期，吃了之后對身體不好。小虎哥哥不明白王校長幫他掃貨的意思，急急地從箱子里拿出五塊錢遞給王校長。王校長很驚喜，小虎哥哥竟然會算簡單的賬了！后來才得知，原來是口算很厲害的小朋友悠悠每天來教小虎哥哥學算術。

因為小虎哥哥在，小朋友們最喜歡來這里，作業拿到小賣部去寫，牌局留到小賣部去組。小虎哥哥很友好，總是給小朋友們各式各樣的好吃的，在同學們打牌時幫大家倒水拿瓜子。

一年級的小靜怡幫著小虎哥哥在紙上列進貨賬單：“金果絲，還要有一毛錢一顆的西瓜泡泡糖，最好還有口紅糖、戒指糖，還要有白雪公主的雪糕。”她拿著注滿拼音的紙對著小虎哥哥念，歪著頭想了想補充：“其他的，就跟著潮流走，小孩子們最近流行吃什么就賣些什么。還要有筆、本子、顏料，對了！還有印花的信紙！這是絕對不可以少的。”

小虎哥哥瞪大眼睛看著靜怡認真的樣子，努力從她的小嘴里領味那些陌生的詞。最后不得法，笑瞇瞇伸出大手掌去捉她毛茸茸的辮子。靜怡扶了扶眼鏡，小大人似的嘆口氣，拍拍他的臉：“小虎哥哥，你得懂點商機啊！”

每次提起小虎，王校長都不無遺憾地嘆氣，小朋友們會一天一天地長大，可是小虎卻永遠活在了九歲。

我倒是覺得這樣的小虎哥哥也很好，他還是會坐在校門外的小賣鋪里，等待小朋友們來寫作業，看著他們用臟兮兮的小手攥著幾毛錢從窗口伸進來，緊接著探進來他們的小腦袋，眼睛到處瞅著花花綠綠的食品袋子。小虎哥哥還是只會瞇瞇笑，每次說話的時候，總是無法完整地表達一個意思，東一句，西一句，聽起來毫無邏輯順序可言。但是小朋友們愛他，愛麗絲還喜歡傻傻地蹲在地上，引逗小虎哥哥說話。都說小朋友的眼里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世界，能聽到大人聽不到的聲音。所以小虎一點也不寂寞，因為他說話，小朋友們能懂，這就夠了。

開春的時候，小虎哥哥的小賣部關了很多天，后來也一直沒有再開。有知情人跟王校長轉述故事的時候，眼睛都濕了：“小虎癲癇病犯了，路過小橋時掉到湖里了，沒人發現，被水泡了好幾天，撈起來時身子腫得不像話，奶奶哭得眼睛都壞了”。

小朋友們得知小虎哥哥去世，都哭了，整整一下午大家都無精打采。過了幾天大家還是很不適應，愛麗絲的作文里又寫：玉米收獲兩次，山花再開兩回之后，不知道小虎哥哥會不會回家，我很想他。

時間久了，大家也就適應了，作文故事里的人氣王被鄰居家會討好人的狗替代了。

月亮鎮的時光各安其時，三月里，山桃花開得正旺，山上間或一簇粉色，被小朋友們采來鑲嵌在美術課的圖畫里；七月里，大家用酒水和冰糖在玻璃罐子里腌制玫瑰花，中秋節時放到月餅里，滿滿都是醉人的香味；冬月的時候，孩子們白天跺著小腳丫去堆雪人，晚上在熱騰騰的山藥湯里撈餃子。東郭湫小學的小朋友們伸出小胖手擁抱不斷更迭的四季，他們可能早就忘了小賣部里曾經有個小虎哥哥。他們那么傻乎乎，他們又那么熱愛生活，以至于根本不懂人一輩子的山高水長，死亡對他們來說也就是電視劇里跳崖后會再次奇跡得救的一件簡單事。

小悠悠握著筆抬起頭來認真地說，小虎哥哥已經到了天堂了嗎，他得救了嗎？

她的話讓我有點想笑，又有點想落淚。他們的心在美好里被無限拉長、放大，何必讓他們知道死亡的真正意義呢，美好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啊。

四、天使永遠美麗

夕陽從月亮鎮外那道梁上落到山腳的小河里，它在淺水中泡個澡，一會兒就不見了。當夕陽在泡澡的時候，一個老爺爺會扛著鋤頭在河邊洗那雙滿是老繭的腳。

他有時候會抽一管旱煙，看著夕陽由一團熱火，變成一塊溫柔的銅餅，然后在水中慢慢消失。遇上東郭湫小學的小朋友們嘰嘰喳喳地放學回家，大家就和老人一起并肩坐在河邊看夕陽。孩子們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老爺爺就沉默地看著他們，繼續抽旱煙。

我并沒有見過他，無從追憶他的音容。但是他的故事整個月亮鎮沒有人不知道。老爺爺叫梁大興，年輕時曾經做過電力工人，人到中年妻子早逝，自己又在搶修電線時，不慎從高空墜落導致脊柱受傷，后來整個背就直不起來了。小朋友們說，梁爺爺的脊背太彎啦，彎成一個反向的大對勾。查爾斯說：“我看過一個電影，天使在長翅膀的時候背特別疼，可疼呢，都直不起來。”秀秀附和：“是呢，壞天使長出來的是鐵翅膀，好天使是白色羽毛的翅膀，飛起來超美！”

孩子們的話題天馬行空，開始還在談論梁爺爺的背，到后來就爭論起各路天神的威力。

但是，他們其實也對梁大興爺爺的事情知之甚少。聽說梁大興爺爺年輕時候也是脾氣倔強、性格火暴，經常打架斗毆，后來去參了軍，脾氣改了不少。退役成家后，沒過幾年好日子，妻子就去世了，他自己又受了工傷，身體每況愈下，在求醫問藥的過程中越來越心灰意冷。他無意中聽到了一位和尚講經，開始覺得人生應該有別的活法，就迎接了召喚，開始信佛，并把五萬塊錢的傷殘撫恤金都捐給了東郭湫小學。

于是東郭湫小學就有了“梁大興獎學金”，平常的時候把這份錢存到銀行，每年的紅利正好作為孩子們的獎學金，這樣，這筆錢就永遠生生不息。這些年因為鄉村里年輕人越來越少，很多人都到城里討生活，鄉村學校慢慢萎縮，孩子們也越來越少。所以每次考試，進步的同學們拿到的獎學金數目還不少呢。

但是從梁大興爺爺捐獻了撫恤金開始，他的兒子們就和他徹底決裂了。而爺爺因為脊背受傷也不能過度勞作，于是就種一小塊田，孤獨地自給自足，孤獨地念佛。

那個時候王校長還是副校長，他有時候會帶學校的孩子們去看梁爺爺，但是爺爺天生不愛說話，總是沉默地扒苞米，沉默地曬太陽，孩子們幫他干活，表演節目給他看，他也只是偶爾點點頭，沉默地抽著旱煙。

孩子們無所適從，不知道該怎么和他相處。每次去探望梁爺爺都是挺無趣的行程，去他家做客是讓孩子們微感頭痛的一件事！

王校長就很嚴肅地告訴大家，梁爺爺不笑的原因是他的身體常年被病痛折磨，并不是不喜歡小孩子。他生活清苦，卻把錢捐給了學校，他是一個有愛心的老爺爺。

孩子們能明白爺爺的好，他們知道，雖然這個老頭兒表情悲戚，人又很無趣，但是他似乎只是過于內向而已。

大家有些內疚，可還是很誠實地逃避和他相處。有時候放學路上遇到他，又不知道該怎么和他交流，就跟在他身后打鬧著送他回家。

后來我又聽說，梁爺爺的兩個兒子曾來學校與王校長交涉，想要拿回爺爺捐的錢。王校長同意了，他感激爺爺的善舉，但要是因為這筆錢而導致爺爺和兒子們關系惡化，那就太不好了。

不想梁爺爺大怒，他拒絕了王校長的還錢提議。學校里許多沒有爸媽的留守兒童還可以活得這么努力，為什么他那兩個已經成年的兒子卻謀劃著要取回他捐出去的錢呢！

他賣掉了自己的老院子，把錢分給了兩個兒子，才平息了紛爭。鎮上的人都為他不值，說他勞碌一生，都是掙錢給別人花。老爺子繼續沉默，每天仍舊下田、拜佛、看日落，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來到月亮鎮支教的時候，梁大興爺爺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以他名字命名的獎學金卻似星星點燈，激勵著孩子們進步，幫他們滿足著心里的小愿望。

聽說在梁爺爺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兒子們始終還是沒有去照顧他，嚴重的風濕已經讓他的身體變得更加畸形了。鄉里扶貧辦的幾個男孩子和王校長陪他度過了最后的日子，他們目睹了他一點點枯萎下去，每次說起時都會淚目。

一個人生而在世，一定有很多時候被希望辜負，一定有很多次被憂愁纏繞，一定有很多回被惡意攻擊。但是梁大興爺爺走過這勤勉的一生，留下的背影卻是善良寬容的。

王校長說，不要讓孩子們知道天使在這一生所受的苦痛，市井里公平足尺的原則，好像在人生故事里并不實用，好人受的苦難并不一定就少。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的小朋友不能對人生失望，我們得告訴他們，天使永遠美麗，不會掉毛，不會被病痛折磨，不會被親情辜負。

那個脊背彎彎的老爺爺梁大興，他一生忍受了很多苦痛，背上的天使翅膀卻一直沒有長出來，但是他從不怨懟，他孤獨地走了，留下了對世界的深深一揖，慈悲寬容。

五、小孩兒都喜歡看新娘

王校長開設了東郭湫小學獨特的校本課程———親近自然，就是學著收種莊稼、認識些植物，這不是什么特別的實踐活動課，但同學們興奮極了，大家開始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快樂農人生活。

每周五下午，大家就帶上小水壺去學校隔壁的實驗田勞動，雖是初秋，天氣還是很熱，孩子們排成一列小鳥飛出了學校。陽光晴好，王校長一路走一路跟熟人打招呼。密斯韓偷笑：“王校長應該改名叫王七千，月亮鎮有一萬人，校長人緣廣，認識七千。”校長笑著解釋，小鎮生活活得就是人緣、人氣，遠親不如近鄰。

老校長在不遠處的地里忙活，隔著老遠就喊王校長：“東東———，星期日我女兒出嫁你記得過來幫忙啊！”

孩子們樂了，相互談論了起來：“這個星期日就結婚誒，哈哈，敏敏姐結婚誒！你去參加嗎？”

老校長的女兒敏敏要結婚，這在月亮鎮是個大事，聽說前幾天她和新郎官就回來過鎮子上，按結婚禮俗講是來“送禮”。中午時間，孩子們跟著王校長和彩英阿姨一起去看準新郎了。

我和密斯韓因為午休錯過了好戲，非常遺憾，一直拉著彩英阿姨問長問短。桃樂絲在旁邊搖搖頭說：“新娘都沒有穿婚紗，只穿了平時的衣服，不好看。”靜怡補充：“不過敏敏姐姐化妝了，她涂了口紅，而且衣服上好香！”

凱利反駁她們：“今天又不是正式舉行婚禮，穿婚紗干嗎？不過他們家的大白兔奶糖和焦糖瓜子很好吃呀！星期日我要去看結婚，你們去嗎？”大家七嘴八舌熱烈討論起來。

我們大家挺想去參加婚禮的，敏敏姐姐是個很活潑可愛的姑娘，可是大家對老校長的感情就有些復雜了。

老校長是個精神的老頭，去年剛退休，但他好像并不認可退休這件事，還是每天早早去學校上班，甚至比王校長都愛管事，他整天嘮叨我們年輕老師太費水電，還限制我們開電腦，每天揣著功能室的鑰匙各種巡查，甚至“霸”著學校財務室的管理權。

每天一早，他就筆直地站在大門口開始點名：“小胡你昨天回家很晚吧，作業寫了沒有？阿宏怎么每次打掃衛生都要偷懶？妍書你媽媽又沒有給你梳頭嗎，每天瞎忙也不管孩子……”

孩子們吐吐舌頭，蔫蔫地答：“哦———”這些曾經隸屬老校長麾下的小家伙們現在有了新的番號，他們不愿意聽老校長嘮嘮叨叨。新校長是活潑有趣的人，因為他姓王，孩子們私下都親切地叫他“大王”。大家整天跟著大王扎堆兒，歡呼雀躍，已經成了真正的“小鉆風”！

清點完學生，老校長要忙的事情還很多。在操場上拔草、修剪枯樹枝，去孩子們的實驗田里松土，干完這些活兒，他就在校園里轉悠。一會兒拿了鉗子、扳手去修廚房的水龍頭，一會兒又在校園里喊王校長：“東東啊———東東，體育器材室的門把手松動了，你也不知道檢查一下……”

校長大王并不生氣，每次老校長喧賓奪主教訓人的時候，他就笑瞇瞇地連連點頭。

我和密斯韓都有些無奈，已然卸任的老校長在這里倚老賣老指手畫腳，這樣讓我們校長大王怎么開展工作嘛！

聽彩英阿姨說老校長一生都在月亮鎮工作，他剛參加工作不久，父親就突然失明了。為了照顧父親，他一直沒有離開月亮鎮，在這里成家立業，守著這個學校過了一輩子，他是誠心實意愛著這所學校。

校長大王嘆口氣：“老校長是個戀舊又固執的人，時間的流逝、事物的變化、新舊的更替，總讓他感覺不適應。學校是他的‘王國，在他心里，不論什么時候，統管這里是他的義務。我們要理解他。”

戀舊的人戀的其實是附著在舊物上的時光，這個生長在泥土里的怪老頭，戀的是那些年輕歲月，那些固有的生活方式，那些他辛苦經營的生活秩序。那么把敏敏姐從他的生活里抽離，他肯定也會難過吧。

星期天一大早，大家就去老校長家幫忙了，校長大王在搭宴客的小茶棚，鄰居們也來張羅著貼對聯、準備花饃，小朋友們擠滿了院子，金毛狗狗也樂得跟在大家屁股后面起哄，大家嘻嘻哈哈趴在玻璃窗上看敏敏化妝。今天的敏敏姐似乎和以前不一樣了，突然變得陌生又安靜，也不愛說笑了。

彩英阿姨告訴孩子們說：“新娘出嫁前要盡量少說話，這是老禮俗。”大家被安靜的氣氛一帶動也都忸怩起來。

老校長嫁女兒是要“大操辦”的，秋天沒有花，孩子們領了任務去路旁的小樹上掛絹紙做的小紅花。大家一邊忙碌一邊快活地聊天，盤點一下各自拿到的禮物和紅包。

桃樂絲嚴陣以待：“彩英阿姨說了，十點半娶親隊伍到，我們得快點掛花，還要去藏鞋子，還要擋門要紅包呢！”

孩子們非常緊張又非常期待，結婚的禮俗和床上坐的新娘子一樣具有神秘感，大家對這些充滿儀式感的步驟特別重視。

娶親的隊伍很快來了，小朋友們藏了敏敏姐的鞋子，以示娘家人的不舍和挽留，迎親隊伍開始找鞋子，孩子們屏息凝神，因為能參與到婚禮環節中而倍感榮幸。最幸運的是，大家還收到了很多紅包！

新娘的鞋子很快被找到了，一群人鬧哄哄地把她擁出了院子。

喜炮鳴響，敏敏姐坐上了汽車，小朋友們有點茫然，有點意猶未盡，還沒來得及和她說一句話呢！

婚車浩浩蕩蕩開出去了，敏敏姐的婚紗一角夾在了車門處，在風里搖啊搖，飄呀飄，剛剛紅火熱鬧的院子漸漸就不吵鬧了。

老校長默默地在扎滿小紅花的樹下抽了一根煙，又抽了一根煙。月亮鎮又恢復了之前的安靜，非常安靜。

孩子們對于這一刻的沉默好像有點不適應，但是也找不出其他原因，明明是很開心的一上午啊，怎么心里突然就有些酸澀。他們不明白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大家呆站了一會兒，相約去學校的實踐基地看自己種的小番茄了。

一眨眼，秋漸漸深了，試驗田里的作物都成熟了。老校長一大早又在廚房忙碌開了，小電鍋咕嘟咕嘟冒著歡樂的泡泡。課間操的時候，他招呼老師學生一起來啃玉米。大家都樂了，孩子們嘰嘰喳喳，歡呼雀躍聲里夾雜著老校長粗聲粗氣的叮嚀：“小皮特，你洗手沒有……洗干凈沒有？”

六、讓落單的飛鳥歸隊

在學生時代，幾乎每個班級里都會有那么幾類人：有沉著冷靜、運籌帷幄的學霸；有老師安插的眼線，那個喜歡告密的“小喇叭”；有了解全校新聞的八卦妹子；有愛惹事打架的小搗蛋。當然一定還會有一個或幾個被孤立的同學，他們都是默默承受集體冷暴力的人，是被忽略和遺忘的人。長大之后我總是想，那時候他們心里怎么想呢？他們現在在哪里？

從學生變成老師之后，我又以全新的身份認識了這樣一個被孤立的孩子。

班里出現了一次打架事件。那天是因為值日問題導致班里的男孩子們起了爭執，羅羅被推搡到黑板上，磕腫了腦袋。原來是組長杰瑞檢舉羅羅勞動不積極，值日打掃衛生的時候他做事拖沓，每個組都能很好地完成任務，只有他們小組因為羅羅拖后腿甩泥點，導致小組一顆獎勵星星也沒得到，組長都快急哭了。

我調停了這場小糾紛，卻發現了大問題。羅羅是個受集體排斥的小孩，班里幾乎沒有人理他，我留意到他總是在學前班門口轉悠，和鄰居弟弟二毛玩。看著夕陽下并排坐著的兩個小小身影，我有點傷感，我知道羅羅正處于極度自卑孤獨的時期，被同齡孩子排斥，因為害怕孤單，只能找比他小的孩子一起玩。

羅羅成績上中等，有藝術天賦，畫畫很好，最明顯的缺點是做事拖沓潦草，集體勞動也確實很不積極。但這也不是大問題啊，為什么他會受排斥呢？我想不明白。

晚上回家，我讀到一本書———《蝲蛄吟唱的地方》，書里有個片段，是說一只野火雞被十幾只同類啄食，大家奮力踩踏它的脖子和腦袋。因為如果一只鳥變得和同類不一樣就會被大家排斥。比如，它的外形損毀或者是受傷，就會更容易引來捕食者，所以鳥群中的其他鳥會合力殺死它以保衛自己族群的安全。聽起來這個故事像是專門講給我的一個寓言，我坐不住了。

一大早，我立即召開班會，唾沫橫飛講了團結同學的重大意義。并且建立了詳細的量化表，明確規定大家不能欺負類似于羅羅的弱小同學，細化到規定了幫助同學獎勵幾分，欺負同學、對同學冷漠扣幾分，自以為這是一項重大舉措。

當天收到的效果確實不錯，幾個性格圓融的同學為了討老師歡心為了加分，對羅羅表現得尤其熱心。

第二天體育課上，班里的男生在熱火朝天地踢球，我在一邊暗自觀察，成績不好的杰瑞似乎是團隊里的靈魂人物，一連進了好幾個球，像個力挽狂瀾的小英雄。而羅羅呢，我找了幾圈下來終于發現了他，正蹲在操場角落邊摳墻皮呢。

我的量化表失敗了，我意識到，孤立問題不是一場班會就能解決的。我忽然想到，杰瑞體育好，體育課上他當之無愧就是團隊里的帶頭大哥。那我可以挖掘羅羅的優點，樹立他的自信心，把他打造成一個帶頭大哥啊！讓他在自己擅長的領域發光，幫他拉竿子起山頭，建立個美術小組，找到志同道合的小集體也不錯啊。

于是，我又開班會評選了美術課上表現優秀的同學，重點夸獎了羅羅，沒有經過民主選舉就任命他當美術課代表。課后我又觍著臉找杰瑞隊長走后門：“足球隊應該是我們班所有男生的球隊啊，讓羅羅也參與進去吧，做后衛能行吧？”

隊長杰瑞答應之后，我這個“偷窺俠”又出動了。足球場上的羅羅還是那么慢吞吞又笨拙的樣子，急得杰瑞大喊大叫：“羅羅你真是豬一樣的隊友啊！”

大家不歡而散，球隊這個小組織就這樣因為被我安插進去一個所謂的“豬隊友”而解散了。大家都不去踢球了，而羅羅好像更不受大家歡迎了。語文課代表交作業本時小心地說：“老師，你這段時間總是問我羅羅的事，不選舉就讓他當課代表，你不公平。”

我嚇了一跳，其實孩子們有他們小社會的群居法則，他們自己的事情要自己解決，我這段時間是在用老師的特權強行插手改變他們的小江湖規則。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將喪失孩子們對我的信任。我該怎么辦？

我去問老校長這個問題，這個有三十年教齡的班主任很快就找到了問題癥結：對孩子們的矛盾積極關注，這是我的優點；但處理學生問題，我明顯用力過猛了，要舉重若輕。小孩子會把那些和自己行為不像的人排除在外，但是沒有惡意，不能簡單地區分誰對誰錯，而是要調整他們的相處方式。讓孩子自己學會融入集體，不要試圖把他塞到集體里。

怎么調整他們的相處方式？我苦思冥想了兩個方案，首先是調整羅羅的不良習慣，讓他樹立團隊觀念，意識到不良習慣給大家造成的困擾。接下來要組織活動，每周做兩次集體活動，營造氛圍讓大家建立集體感。

兩周活動后，我發現仍舊是積極參與的人在賣力表演，像羅羅這樣不積極的人還是沒有參與進去。于是我又幫助不積極的人一起找參與不進去的原因，創造條件讓沉默的孩子做組長，愛表現的孩子做配合，選出最佳表現獎和最佳配合獎。

每次活動完畢，小組都要寫卡片，說說每個人表現棒的地方。羅羅也開始積極參與，他為每個組員畫了畫像，寫了大家的優點，大家都非常高興。而他自己收到的優點卡片一開始只是“聽組長的話”，到后來竟然變成“為小組贏得一分，很了不起”。雖然他的拖沓癥還正在艱難的改進中，但是他現在已能融入集體了。

我真沒想到，這樣的活動能成為改變他的大轉機，簡直欣喜若狂。這件事讓我也開始思考自己，作為老師，不能打著為孩子好的旗幟去破壞他們的規矩，我要做的是幫助每一個孩子長成一棵堅強的樹，扎根泥土，愛上多元的世界，而不是做一棵蔭庇他們的樹。

在文章結尾處，我想把桑寧老師的話送給那些被孤立的孩子們———青春中總要有段被孤立的時光，但我們必須要學會反思自身，怎樣去面對，怎樣去改善，怎樣去接受一個新的世界和被新的世界接受。

也請群體世界學會欣賞那些和自己行為不像的人，多一份善良和寬容，給那些正在“被孤立”中的羅羅們一些鼓勵。

最后，我希望每個孩子都學會張開雙臂，去擁抱別人，也被別人擁抱，不要抱緊雙臂封鎖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

七、給離別的小草點首開心的歌

前段時間，因為學校的教工食堂翻新，我就轉移到了蒙學托管班吃午飯，并順帶午休。托管班都是我們一年級的孩子，沒想到大家都認識我：“你是一（六）班的王老師啊！”

時間久了大家混熟了，就省略到喊我“一（六）班”。每次在學校遇見，女孩子們老遠就開始叫我：“一（六）班———”有時候還會非常親熱地沖過來抱住我的腰。這些小戲精，明明才中午剛在一起吃了飯嘛，怎么搞得像是已經分別了一百年似的！

小男孩就不一樣了，大多數都內斂害羞，就連“睡在我上鋪的兄弟”艾米，每次遇見我也只是羞澀一笑。

對，我要說的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這個枕著小兔枕頭的一年級男孩子艾米，這幾天他總是無精打采，每天中午睡覺時都翻來覆去，搞得下鋪的我也睡不好。

這天午休的時候，他從上鋪探出頭猶豫地問我：“一（六）班，你和我們班楊老師說一下可以嗎，我不想轉學。”

原來他和班上的牛牛是好朋友，從穿開襠褲開始就在一起了，他們舍不得分開。

我在辦公室和楊老師說了這個事情。大家都笑了：“小艾米是從東郭湫小學轉到鎮上的馬蹄蓮小學而已，走路去也才半個小時，這算什么分別啊，小題大做！”

楊老師也認為這是小孩子在鬧情緒，不要太關注他，冷一冷就過去了，況且小孩兒之間的友誼能有多久呢，過段時間就被新鮮事物吸引走了。

辦公室的其他老師也說：“過度關注會把小孩子寵壞了，就是因為家里太寵才導致艾米現在這樣任性。他轉的學校離月亮鎮很近的。”

可是，我早上來學校的時候明明看到艾米和牛牛兩個人在樓梯間哭呢。

過了兩天艾米更加蔫兒了，總是這里疼那里痛，上課也無精打采，楊老師問他哪里難受，他也只是悶悶地不想理人。無奈，楊老師只好把他送到校醫阿姨那邊休息，他也不說話，總是躺在醫療床上發呆，吃小餅干。

我把牛牛帶過去陪艾米，小心翼翼地詢問他要不要給媽媽打電話，艾米只和牛牛一起畫圖畫，不說話。

前天遇到艾米媽媽，她說艾米和牛牛從幼兒園起就在一個班了，第一次去過六一兒童節的時候，參加朗誦比賽的時候，看《龍貓》的時候都在一起呢！兩人的確是形影不離。

校醫小敏阿姨點點頭說：“可以理解，我二年級從成都轉學到太原和好朋友分別，號啕大哭，哭得連早上吃的腸粉都吐出來了。轉學對于小朋友來說是大事呢！”

楊老師搖搖頭：“你那種遠距離的換學校才叫轉學吧，可是艾米轉去的學校只是多走半個小時而已啊！”

回想起自己小時候，我有些難過：“可是楊老師，對孩子來說，東郭湫小學到馬蹄蓮小學是很遠的路呢，我小的時候，要去馬路對面的爺爺家都是一場冒險旅行呢！難道你不是嗎？”

楊老師愣了一下，沒說話，出去了。

過了幾天艾米轉到馬蹄蓮小學了，可是在我們學校的足球場上還是能看到他，并且看上去挺開心的！

我去找楊老師，告訴她艾米轉學后又變得很開心。

楊老師笑了，原來這些都是楊老師的功勞，她和學校申請，讓艾米繼續參加我們小學的足球俱樂部訓練，他還和牛牛在一個隊。

做這些的前提是，艾米要學會堅強，也要在新班級能很快找到朋友。她幫艾米和牛牛定了目標，他們的分開是暫時的，幾年之后可以一起考到最好的第五中學，重新在一起上學。但是在這期間也要繼續做好朋友、好隊友一起參加比賽。

楊老師拉著我的手說：“面對無法改變的事情，我們只能幫助他們適應。讓悲傷轉化為動力吧！多虧了你的話，不做小朋友才這么些年，我就無法理解小朋友的心了，真是一旦長大就什么都忘了。”

楊老師這樣一說，我有些汗顏。其實，我有時候也不能完全體味小孩的心啊，最近我就人為制造了一次孩子間的“小別離”。

我們班里的田田和玲娜是好朋友，同桌坐得久了，每天好得形影不離，上課總愛講小話，嚴重影響課堂秩序。我提醒了他們很多次，可是就是不聽，最后沒辦法只好把他倆分開。

把這對要好的同桌分開后，我可是捅了大婁子了。兩個人無精打采眼淚漣漣，非常抗拒新同桌，甚至一起去交作業本遇到對方都會淚目。

我當時還有點哭笑不得，又不是生離死別，搞這么夸張干嗎？搞得我好像是阻礙牛郎織女相會的銀河，拆散書生和小倩相愛的黑山老妖。

現在想來，這倆孩子她們做錯什么了呢，只是太喜歡自己的朋友了，只是自制力差了點，這有什么錯呢？

我決定用楊老師的辦法，找她們談話，給他們找共同目標，教她們管控自己。如果可以管得住自己了，就繼續做同桌。要做就做一起努力一起進步的同桌和朋友，而不是影響班級秩序的同桌，這樣一來，小別離中也能學到大道理呢！

另外，我也要反省，不該嘲笑他們別離時真摯的感情。容易被外部世界觸動也是孩子們的一種天賦呢，他們這樣有同理心和同情心，以后肯定會長成溫暖的大人！

八、班干部的江湖事

我們班的龐藝雯年齡雖然小，但是卻有著不尋常的兩起兩落經歷。

兩次當班干部，兩次被革職，你說這樣的經歷是不是不平常？她第一次當“官”是小隊長，因為還沒等到下課就迫不及待站起來和后桌講話被革職；第二次是文體委員，因為運動會不守紀律四處亂跑被革職。

說起小龐的兩次被革職經歷，最有發言權的人還是班主任我。

一年級新學期剛開始的時候，龐藝雯同學就表現出了非一般的語言表述能力！小朋友都愛告狀嘛，小龐告狀不一般，她能用很簡短的話說清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并且講得非常有條理；她也能用很美麗的語言講出精彩的故事，讓同學們都靜靜地聽她講述。

她是很有向心力的孩子，一眼就被我相中，做了小隊長。

小龐的當官之路開始了，因為長得可愛，人又機靈，很多老師都愿意夸她逗她，不經意間就滋長了她的驕傲情緒，不多久官架子也擺上了，我觀察發現，她會對同學發號施令，上體育課總喜歡向體育老師撒嬌。還借著班干部的身份搞特權，在課堂上講小話！

我決定打壓一下她的驕傲情緒，撤掉她的職務，明確告訴她所有同學都是平等的，當了班干不能驕傲。

小龐在課堂上表現很失落，我有點不忍心，想著放學找她談話，告訴她亡羊補牢不算晚，如果她接下來表現好的話“官位”還是可以挽回的嘛！

可放學時小龐又和同學在隊伍里有說有笑，表情歡樂，根本沒有被革職影響嘛！

校園運動會即將開幕，因為沒有合適的人領隊，我恢復了小龐的職務，她二次走馬上任，做了我們班的文體委員。

小龐剛上任時，積極服務大眾，為了練開幕式的入場，自費買了小哨子練習吹“一二一”。可沒兩天，她又出問題了，小龐的大姨盧老師是運動會主裁判，她就四處追著大姨跑，整整一天瘋得不見人影。

我們班集體項目“八人有軌電車”比賽時都找不到她的人，還是另一位同學臨危受命頂替了她的空缺才勉強完成比賽。小龐犯了錯，又被革職了！

小龐被二次革職后很沮喪。龐爸爸開導小龐：“不以一時得失論英雄，你得聽王老師的話，心里想著集體，認真表現，說不定就又上去了。”龐媽媽發微信跟我道歉，小龐不聽話，王老師您費心啦。

其實這事也有我的失誤，上一次沒有找她談成話，導致她不明白自己該怎么做，這次一定要談談啦！

得先讓她明白自己的定位，班干部只是協助老師，服務班級的，不要有特權思想。班級規定是針對所有同學的，班干部沒有特權違反！而且要當“官”，得自己先管好自己才能給同學做榜樣，這樣才能服眾。

談了很久，小龐似懂非懂。

我決定還是讓她在實踐中進步，我來做指導，雖然撤職，還是要讓她參與班級事務，知道班干部的責任有多大，可不是簡單擺擺官架子就可以了。

接下來龐藝雯同學開始有了憂患意識，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行，也有了責任心，力所能及地幫助同學，我們班每天的早讀和午間小故事也在龐藝雯的領導下做得非常好，還得到了入校讀書特別獎。

我們班一直空缺的班長職務要進行選舉了，我在候選人中又加了一個，刻意給了小龐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重新撿起失落的尊嚴，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小龐一愣，瞪大眼睛望著我：“萬一管不住自己，又下來了可怎么辦？”

原來是怕被革職啊！唉，被革職的危險的確很大，可是當“官”之路就是有坎坷也有甜蜜，因噎廢食的事情，上進的小朋友是不會做的，總不能因為怕危險就不接受挑戰吧！

我哈哈大笑：“我有個古人朋友叫蘇東坡，和你一樣，做官的道路起起落落，但他才不怕困難，最厲害時做到了吏部尚書，相當于我們國家的人事部部長，管理全國官員的任命。”

小龐捂住嘴巴十分驚喜：“哇！蘇東坡不是寫詩的嗎，還當官啊！”

我點點頭：“對啊，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當就要當大官！”

不出所料，人事部部長強大的誘惑力給了小龐前進的動力。她通過努力工作贏得了班里同學的好感，順利競選上了班長。

她入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來纏著問我：“老師，怎樣才能當蘇東坡那個大官？”哈，這個小官迷呀！

九、凌霄樹下的太陽花

密斯韓是個有趣的老師，總是和和氣氣。小朋友經過，向她問好，她總是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大聲答：“你好啊，二毛！今天吃了幾碗飯啊？讓我看看你的肌肉！”這時候，二毛就擼起袖子，很努力地彎彎小臂，展示他瘦弱的肱二頭肌，然后認真地回答：“這幾天我的武功又高了很多！”

就因為她十分和藹，連鄰居家最酷的狗也愿意找她玩。

學校處在小鎮的邊緣，校門左手邊是農田，右手邊是鄰居季春奶奶家。奶奶家有只奇特的小土狗，它是一只喜歡浪蕩的閑散狗，每天酷到不得了，對誰都不搭理，只是寄情山水，一早上出去瘋玩一天晚上才回家，大家也不知道它每天究竟是去了哪里。

一次它正在路上閑逛，碰上密斯韓帶了云糕回來，它可能是感覺到密斯是和善的人，也可能是餓極了，一路屁顛屁顛跟著密斯韓來到了學校。一頓吃飽喝足后，竟然在學校安營扎寨了。天天都大搖大擺地從校門外的小洞里晃蕩進來“上班”，上午，它亮出軟軟的肚皮在操場上曬太陽，中午就大大方方到廚房門口找食物。因為它耳朵奇大，密斯韓給它取名“史迪仔”。它是非常聰明的狗，能感知到學校是舒適安全的環境，小朋友們的心那么柔軟，是絕對不會傷害它的。

密斯韓還專門給史迪仔準備了一只小碗，小碗里每天都有大家放的面湯、骨頭渣、碎肉末，史迪仔被養得胖乎乎的。可別小瞧這個剩飯小碗，它還養活了小樹林里的斑鳩兒一家，山喜鵲一家，還有土操場上的螞蟻一族。

史迪仔喜歡黏著密斯韓，就像忠誠的衛兵一樣守護著她。有時候密斯韓上課，它就蹲在教室的最后排，趕也趕不走。彩英阿姨推測說小狗可能通靈性，是因為它看到密斯韓懷孕挺著大肚子還來上課，行動不便，所以決心保護她。我覺得吧，也有可能是密斯韓的課堂太熱鬧太好玩了，小狗也忍不住來湊熱鬧。

學習《SUPERMARKET》這一課，密斯韓動手畫水果蔬菜文具等各種商品，然后在教室布置柜臺售賣。還煞有介事地打印人民幣、美元等樣票，發放給大家，讓大家自行去買賣各種想要的東西。大家都興奮不已，因為發放錢幣是隨機的，結果小胡幸運地成了班上的土豪。各種攤位上的“售貨員”都使出各自撒手锏爭相籠絡小胡光顧自己的生意。

可是，后來大家才發現土豪手里的錢面值太大啦，找錢就是一項難度極大的技術活兒———密斯韓規定是以每個柜臺的交易次數的多少作為評判優秀交易家的標準。為了增加交易次數，手里有“小錢”的普通“老百姓”，又成為各商家最喜歡的顧客。

學習《COURSE》那一課，密斯韓發放了空白課程表，讓大家填入自己理想中的課程，有的同學就只填喜歡的課程，一天又一天，天天歌舞升平，所有課程都只有美術，音樂、科學、體育什么的。喜歡畫畫的羅羅甚至把一周的課程全寫上了art！

密斯韓永遠溫和淡定，從來不拿成績打擊小朋友。她知道，孩子們都是一粒小種子，種子的發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耐心等待它發芽長大，終究有一天，孩子們會長成一棵棵凌霄樹，大家可以爬到大樹的頂端去看世界！

我由衷感慨：“孩子們好喜歡你哦，密斯韓！”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孩子們能信任我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能成為孩子心中最理想的大人！”

密斯韓是盛開在夏日里的太陽花，溫暖了很多人的童年。是啊，每個孩子都會長成大人，但是成長過程中，還有什么比有一種溫馨快樂的童年體驗更珍貴、更讓人難忘呢！

休產假的前一天，密斯韓還吃力地坐著公交來到學校，給大家分發了禮物。有的孩子收到的是巧克力，有的是小玩偶，史迪仔收到的是一袋狗糧，鄉下小土狗第一次吃到高檔狗糧，有些不適應，嚼著一嘴小餅干莫名其妙地看著大家。大家都被逗笑了。

下午密斯韓離開了，為了緩和離別的氣氛，我提議大家一起看個電影。孩子們爭論半天，選定了《愛麗絲漫游仙境》，電影里，瘋帽子和伙伴因為得罪了時間，就被定格在了下午茶的前一秒。我多想也被定格在月亮鎮的故事里呀！安然的時光被拉得像樹蔭一樣深遠，而我和孩子們在其中，沉默有時，思考有時，歡喜大多時。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