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友、當代著名紅學家梁歸智教授于2019年10月21日因病在大連逝世的消息,我悲慟不已。作為紅學研究學術上的開拓者,他僅差一個月就滿七十歲,但還是正當年,但就這樣非常遺憾地走了!
我與歸智都是姚奠中先生的弟子,由于他在年齡上小我一輪,在校受業時間相隔時間較長,相識相交都系畢業先后筆墨之緣巧遇引起。數十年來,平時各有課題之累,相見不多,但時有書信及電話,或友情之敘,或對相關論題的探索等思想之交。
歸智的研究課題集中在中國古典小說、元曲和傳統詩詞創作等方面,開創了紅學研究中的一個新分支———“探佚學”,影響深遠,研究成果頗多,特別是《紅樓夢》研究成就突出。
1999年6月,年已五旬的他竟然離開母校赴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之后,雖聯系較少了,但他對我20世紀80年代至今,長期在寫作障礙論上的一些探索予以關注,從未停止。
早在《寫作障礙論》(知識出版社1994年1版)出版后,他就寫出了書評《超越“障礙”的寫作津梁》,先后發表于1995年《太原日報》“雙塔”副刊文學評論版及1996年《山西日報》“文化副刊”,后收入我的文集《至樂集》(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1年3月1版)。在大連繁忙的工作中,他又于2013年5月9日,先后為我的《寫作障礙研究·寫作書簡》(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走出寫作障礙》(山西教育出版社2014年8月)寫了序(后者為序二)。《寫作障礙研究·寫作書簡》中還收入他的一封書簡。
他之所以關心我的這一研究,是因為互聯網的出現,使書面表達障礙已成為帶有跨國界性質的普遍存在。美國從20世紀70年代后便開始出現長達二十年的“棄筆風”寫作社會危機。隨著電子科技的不斷發展,親筆書信的方式已經被人們遺忘,在人工智能傳播工具的驅使下,幾乎在一瞬間,電視、手機代替了紙質媒體,進入多媒體閱讀與寫作的敲鍵盤時代。在當代中國,這種現象更為嚴重,高校學子在畢業論文題目前不知如何下手,不少人連漢字都寫不正確了,文法錯誤百出。他激動地對我說,多年來帶研究生,深感如果學生連句子都寫不通順,做論文就大為費力。
為此,他在給我的一封書簡中說,要求學生人人動手,工工整整地抄寫一本他本人最佩服的作家的書,以現代語體文為限,不能用電腦打字,一定要手抄,為的是培養一種對語言的敏銳感覺,一種對語言沁入心魂的感情。
我在信后的編者附記中寫道:梁歸智教授在信中提到的“此亦江西詩派‘點鐵成金之法。”是指宋代最有影響的詩歌流派“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家黃庭堅提出的著名主張,他強調“脫胎換骨”“點鐵成金”,即或師承前人之辭,或師承前人之意的一種方法,主張多讀前人作品,從中汲取藝術營養,熟練地掌握煉字、造句、謀篇等寫作技巧,同時力求打破技巧的束縛而進入“不煩繩削而自合”的境界,并爭取超越前人而自成一家,目的就是要在詩歌創作中“以故為新”。
不獨寫詩,這對一般寫作者的文化素質的培養來說也同樣重要,但不少人現在連經典原著也不讀了,怎能談到繼承。
應我之邀,歸智把自己的體會,寫入了為本書寫的序中。他寫道:“十八年前,鄭學詩先生的《寫作障礙論》出版,我對‘寫作障礙毫無研究,然難卻雅意,就‘克服寫作障礙寫了一篇短評。多年來,隨著讀、寫、傳播關系的巨大變化,閱讀和寫作走向多維空間,很多新問題需要重新認識和研究,對寫作規律的深層探討日益迫切。鄭先生與時俱進,繼往開來,先后對原書稿做了總體調整與若干增補、修訂,更名為《走出寫作障礙》出版。為了拓寬思路,二十多年來,鄭先生不斷與關心這一課題的師友討論切磋,或作一席訪談,或以書信交流,共積累了七十余封書信及部分作家訪談記,這些出自海內外著名專家學者、一線作者的切實體會,對于寫作障礙這一課題的多角度深入研究,頗富參考價值。于是,在《走出寫作障礙》出版面世時,鄭先生也將這些珍貴的書信,以內容歸類,以時間為序,結集成冊。分為‘關于寫作障礙理論的探討‘創作實踐與寫作障礙的克服‘讀寫教學中的寫作障礙研究以及評論和訪談錄等幾個部分,集思廣益,集腋成裘,總其名曰《寫作障礙研究寫作書簡》,一并付梓。他千里迢迢打來電話,希望我為通信集亂說幾句。”
歸智去大連后,給我來過幾次電話,又說到重視漢字的研究和書寫融情的看法。他說,你把習字作為堅持自學書法的晨課,真好。我也開始練書法了,還跟對門美術學院老師學過畫畫。但他遺憾地說,回想起來,我們先后都曾是姚奠中先生的學生,但念書時沒跟著他學習書法!
2012年,歸智來太原,參加初中同學五十年聚會,我們通了一次話,他和我談到他的新著《紅莓與白樺———俄羅斯游學記》的出版。
我早得知,歸智是2006年9月去俄羅斯的,由于他的學術實力和知名度,圣彼得堡大學中有歸智的著作專柜。在圣彼得堡大學工作兩年期間,他一直住在小黑河畔。他在那里給學生講《紅樓夢》,說《紅樓夢》“就是把托爾斯泰三部名著和普希金、萊蒙托夫融合到一本書里:《紅樓夢》寫的家族盛衰,暗示的康雍乾三朝歷史風云,像《戰爭與和平》;愛情故事、男女情感糾紛像《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賈寶玉的人生追求,像普希金的詩歌和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引自《紅莓與白樺———俄羅斯游學記》)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看,他的看法深刻而又引人深思。
他高興地說,看到你在《走出寫作障礙》中談到閱讀與寫作的關系時,說到受蘇俄文學藝術的影響,并凝為情結的體會,還引用了西蒙諾夫的詩《等著我吧》,說明一首短詩在民族危難之時產生的巨大社會影響,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屈指可數的。我這次去俄羅斯看了不少經典作品后,深有所悟。我看到了你過去跟我常提的著名風景油畫家列維坦的風景畫,想到了你年輕時學油畫時最喜歡他,并把他寧靜、樸實的畫風融入老年的攝影愛好中。他在話筒那邊似乎聽到我在低低抽泣中哼起的《三套車》旋律。
這次通話,聽到了他為人柔情似水的一面,多年來未再聽到的簫韻又在傾訴中出現,形象地詮釋著那一代人的蘇俄文學藝術情結于歲月中凝華。
我國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曾幽默地稱歸智為“簫劍先生”。
歸智的兒子告訴我,他的父親從2006年起就不再吹簫了。但他寓所的墻上依然還掛著他在一生中最喜愛的劍和簫。
多年好友、資深報紙副刊編輯、文學評論家、昆曲研究學者安裴智先生最近和我說,古代俠士常佩一簫一劍游走江湖。但我從未見梁老師吹簫,僅見過他在母校主樓后的花園空地舞劍。到底有何特立獨行的文化禪意與美學隱喻,讓梁老師如此鐘情簫、劍二物?以致形成一種特別的“簫劍情結”———他曾將自己的一本學術論文集命名為《簫劍集》,又給兒子取名“梁劍簫”,可見簫、劍二物在梁歸智精神世界中之特別地位。
歸智一生鐘情于劍簫審美,既有劍之膽略和矢志不渝的理想恪守,又有簫韻之大愛情懷與沉穩個性,實為當代文人之楷模。
多年來我與歸智各自一方的忘年君子之交,雖平淡,但知己。想起當年我與友人在創建市美學學會時,他還熱心地為學會成立寫了七言絕句相贈:
七言絕句晉陽文韻
———恭賀太原市美學學會成立
梁歸智
唐碑宋塑醋溜香,學邃詩新夢晉陽。
我道滄桑即大美,汾河清濁各文章。
他從不忘舊,身在大連,時時想著,關注著故土的老友。
歸智千古。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