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得益于《都市》同仁鼎力支持,本欄目刊出五期后,反響熱議頗多。山西文學呈現紀實寫作新現象,確實需要深入討論。
本期訪談張石山,分量尤重。當代山西文學向以小說顯赫,為何不少小說家和詩人轉向了紀實?張石山如此,周宗奇、韓石山、陳為人、畢星星、柴然等人也是這樣。稍加梳理還能舉出好多位來……分析一下,當代山西小說深得現實主義宏旨,極具寫實特征,作家由小說轉紀實沒有鴻溝阻隔,卻有傳承淵源,幾無難度。我體會還有一個內在原因:讀書人或曰知識分子,想對生活表態發聲,就要尋找并運用更具力量的文體和方法,以呈現真實性表達主體立場。巴金先有經典小說《家》《春》《秋》,后有非虛構《隨想錄》,后半生再沒有拾起小說;趙樹理看到農民困苦,索性上書直言。作家那顆心向著現實與真情,紀實寫作更易于完成人生使命。張石山諸君文體轉向之動因,蓋在其中矣。
———趙瑜
在山西,張石山先生是新時期以來最早拿得全國大獎的作家之一,20世紀80年代曾兩次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他的成名作《镢柄韓寶山》,以及再次獲取全國獎的《甜苣兒》,當時在全國文學界都有很大影響,是80年代中國文壇“晉軍崛起”的主力作家之一。張石山先生當過《山西文學》的編輯、副主編和主編,后來成了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退休至今已有十余年,至今依然創作旺盛、筆耕不輟。張先生著作頗豐,就小說創作而言,如李國濤先生評價的,他有不止一套筆墨。而他涉獵文學創作的門類,也廣泛多樣,小說、散文、隨筆、詩詞歌賦包括影視文學劇本,應該說是樣樣來得。
筆者注意到,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張先生在創作小說散文以及影視劇本的同時,兼而涉獵紀實文學寫作。檢視他已經出版和發表的紀實作品,主要有《洪荒的太息》《商海煉獄》《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六福客棧》和《妻族》等五部長篇。僅以紀實門類而言,張石山先生也應該說是著述頗豐。
他的紀實寫作,放置在其全部創作中來評價,處于什么地位?與同行比照,他的紀實寫作又有什么獨特之處?這些,應該是筆者訪談張先生的動因。
以下,是我對張石山先生的訪談。
暢建康:在山西文學界,人們至今仍對80年代的“晉軍崛起”頗為自豪,那是山西作家在全國最為風光的一段時間。所謂晉軍崛起,主要指的就是小說創作,你是山西晉軍崛起的主將之一,似乎隨著晉軍的消沉很少看到你的小說了,人們看到更多的是紀實作品的問世。李國濤先生在他的《張石山論》文章里寫道:“得趙樹理真傳者,張石山一人而已。”有兩個問題,第一個,你如何看待李國濤先生的這個評價?第二個,由小說創作轉向紀實創作基于什么原因?
張石山:好,我先來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當初聽到李老師的評價,確實有幾分竊喜,但也有幾分不安,覺得不敢當。后來,我慢慢變得愿意接受這個評價。趙樹理熟悉農村熱愛農民,始終關心農村的變革與發展,關心民瘼,堅持為農民寫作,敢于為農民請命吶喊。這一點,是老先生最為了不起之處。我調入山西省作家協會時,趙樹理先生已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我沒見過趙先生本人,更沒機會親耳聆聽他的教誨,但是趙先生早已是我心中服膺的典范。“得趙樹理真傳”,我個人樂于在上述意義上來認知,并且甘于服膺追隨。
至于趙先生的語言風格,以及得之于鄉野民間的文化熏陶,我幾乎天然地和趙先生是一樣的。大地在那里,老百姓在那里,我們多半就應該是這樣的吧。李國濤老師給我的評價,其本意說的也是這個。我還想說的是,趙先生在后期的創作中,有關注農村問題、為農民吶喊的文章,也有農民最是喜聞樂見、方便接受的戲劇,而不是小說。這些方面,我和趙先生也有些許相似之處。或者說,我們共同秉持堅守的是一以貫之的民間立場。
回到你的第二個問題。正像你說的,我是寫小說成名的,確實摯愛小說創作。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個人生活發生的變化,我發現客觀生活的多重意義和主觀想要表達的某些情緒,小說這個文體已然無法勝任。比如詩歌,我在個人情感發生劇烈震蕩的時間段,寫了大量詩歌,那樣的情緒,除了詩歌無以表達。后來我的詩歌結集出版,是為《永遠的三月》。其中有的篇章,還被收入到了詩歌年度選本。
再說另一個例子。我的八萬字的小說《攻城》,發表在《中國作家》上。這部小說以我父親為原型,寫的基本上就是他的傳奇化的經歷。它可以叫作小說,但說成是紀實,也大致不會錯。
后來,這部小說包括寫我父親的其他作品,由北岳文藝出版社以長篇小說的名堂出版。這部長篇總共有二十萬字,四個章節。最后一個章節《老人與樹》,已經全然屬于紀實。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小說創作與紀實寫作并存的一個嘗試,是小說到紀實的無形過度和無縫對接。小說乎,紀實乎,我沒有受這些外在名堂的束縛,打破了其間或有的界限,而以自如充分表達為第一要義。
暢建康:你的第一部紀實作品應該是《商海煉獄》,寫于全民經商“下海”熱那樣一個年代,你的這部長篇可以說是一部“即時性現場寫作”。你來說說這個?
張石山:眾所周知,天津詩人伊蕾是我曾經的妻子。《商海煉獄》是記錄我深度介入、全力支持幫助詩人伊蕾莫斯科創業的經歷。
90年代初,許多文人紛紛下海,伊蕾就是其中之一。她辭去了《天津文學》編輯部的工作去俄羅斯經商。我深度介入到了伊蕾的俄羅斯商務活動中。經商“下海”,對我純然是一種全新的生活經歷。商海波詭云譎,每天都不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么,更不知道伊蕾莫斯科創業能否成功。
張改榮女士那時候是《火花》的執行主編。她聽說了我正在“下海”經商,希望我能寫寫這個熱門題材。于是就有了《商海煉獄》的寫作,每期一萬多字,在《火花》上連續刊載了十二期,同步記錄了我的“下海”經歷全過程。文字發表的當時,讀者反響相當強烈,北大中文系許多教授每期都跟蹤閱讀,首都幾家出版社都注意到了我的本次寫作。后來,全文由中國青年出版社結集出版。《商海煉獄》應該說是我的第一部紀實作品,從讀者和文學界的反響來看,是我的一次成功的寫作實踐。
我不曾在事先有什么寫作紀實的預期,紀實寫作卻在不經意之間發生了。我的小說創作實踐、敘述能力和文字功底,極大強化了這部作品的文學味和可讀性。
拿趙瑜來說,他是中國報告文學創作的領軍人物。幾十年不斷有重磅作品問世,幾乎每一部作品都能引發轟動。除了題材選擇的原因,他的報告文學,既有“報告”的極度嚴謹,更有“文學”的充分托舉。
中國文壇上曇花一現的報告文學作家很多,恐怕就是因為其作品缺少文學性,僅僅依賴題材取勝。古人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說得真是不錯。
暢建康:真實性再加上文學性,自然會受到讀者的歡迎。趙瑜的成功確實是一個極好的例證。你的第二部紀實作品是《洪荒的太息》,聽說是中青社策劃了“走馬黃河”寫作,一度還有“行走文學”的提法。請你談談這部書的成書過程。
張石山:如實講,對我而言,這是一次“奉命寫作”。當年中青社從全國征召了八位作家參與“走馬黃河”寫作,其中包括后來擔任了中國作協副主席的李敬澤。我原本對黃河流域的民俗、民歌有所接觸,非常感興趣。有幸被中青社選中,叫作一拍即合。
中青社對這次創作活動不限題材不預設主題,這給了我本人巨大的發揮空間。民俗與民歌,是我一向關注的重點。本次的行走考察,使我對之有了更廣泛的了解和深刻的認知。
黃河流域的民俗,是黃河文明的民間館藏,是一座活化石庫。一些現代人已經陌生的古老的奇特的民俗,也許正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一些不經意的習慣細節。許多民歌,通俗率真的語言會使所謂的文明人臉紅,文明人將為此而慚愧。而千錘百煉的民歌旋律,會使我們血脈僨張,它們原本就在我們的基因中回蕩。相對于官方文化或者主流文化,民歌民謠幾乎從來都是一種被漠視的存在。但這種存在是更為真實的,更為自信的,更為強大的,也是更為本質的。如果黃河曾經目睹了華夏民族艱難的歷史,將一切掩藏在她記憶的深處,那么人民的歌謠正是這種目睹歷史的深層記憶。由于民歌民謠的存在,黃河獲得了人文價值上的歷史存在。飽經滄桑的黃河,步入壯歲;壯歲黃河,吼唱洪荒。我的走馬黃河著作的題目便躍然而出:是為《洪荒的太息》。
走馬黃河,最大的體會或者說最深的感悟便是,許多條支流匯集成了黃河這條大河,而多民族、多地域的文化匯總到了一起,便形成了華夏文明。我自己真真切切地感悟到了華夏文明的博大與久遠
書出來后,我自己是滿意的,中青社從責編到社長特別是讀者給予的評價都很高。
暢建康:我知道是十多年前,你寫了一本《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在山西文壇甚至中國文壇都引發了相當關注。你寫到了山西文壇三十年間的人和事,絕大多數人還是同一個大院工作的領導和同事。客觀公正地寫出山西文壇三十年的真實情況,我認為非常不容易,這樣的紀實寫作也極其敏感,難度很大。你是如何把握這樣一個寫作度的?
張石山:我在三十歲走進文壇,三十而立。動心寫這部書,我五十有九,虛稱六十。六十耳順,一個甲子。從文恰好整整三十年。毫無疑問,我行將步入或者說已經步入老年。眾多往事皆成回憶,而回憶是老年人的專利。我的人生,已經基本被界定屬于文學。我相信,不得不相信,我與文學有緣。進入文壇,從文三十年,構成了我的人生主體。
穿越文壇,在文壇行走三十年,親見的人物不少、親歷的事件也頗豐繁。很早以前,我就產生過這樣的念頭:我要把行走文壇三十年的見聞書寫出來。我們山西文壇的耆宿元老,我們的老師西戎和馬烽,身處文壇半個世紀乃至六十春秋,他們的經歷該是多么豐富多么寶貴!然而,西老最后突然中風失語;馬老像平素一樣去住院,卻再也沒有像往日一樣痊愈歸來。發生在眼前的這樣活生生的例子,簡直驚心動魄!也許,老師們并不愿意將他們的回憶形諸文字,但是,假如他們曾經有過那樣的念頭呢?天不假年,死神施出了霹靂手段。
我決定依據回憶,直面歷史,寫出這部《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的長篇文字。與前兩部紀實作品相比,這是一次全然自主的寫作。它當然可以歸入紀實類寫作,但我又從來不寫日記之類。我的寫作,完全基于記憶,是某種憑據記憶的追述。
在動筆之初,首先是端正寫作態度。
我在自己了解與認知的范圍之內秉筆直書。我絕不會“因人廢文”,不會因了關系友好而刻意粉飾,也不會因了交往冷淡而橫加刀斧。這樣的文章,可一而不可再,我將如履薄冰、格外在意。
單憑官版文字,我們哪里能夠看到真正的文壇歷史?我像一個民間史官,要對歷史負責,要記錄下我所親歷的具體而微的真實歷史。
說到“敏感”,我當然也考慮過了。追述歷史,筆者的文學生命曾經參與了那特定歷史的編織,而歷史不容戲弄。粉飾回護,曲意偏解,不是我的初衷。與其那樣,寧可不寫。而在同時,但凡命筆,一定出于公理,秉持正大,不涉及個人隱私,杜絕任何個人私怨。
書出來后,并沒有出現太多的不愉快。事實證明,《穿越》贏得了讀者首肯。有不少專家學者,書寫我們山西文壇有關文章,多次引用過我的《穿越》。為此,我非常欣慰。
暢建康: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福客棧》,寫的是曾經在中國生活過的一位外國修女,你是如何發現并對這樣一個題材感興趣的?
張石山:抗戰勝利七十周年那一年,山西人民出版社李廣潔社長,找我前去談到了他的一個出版計劃。抗戰年代,有一位名叫艾偉德的英國修女,在我省晉城傳道期間,救助過一百多名孤兒。而這樣一件富含人道主義精神的善舉,國人對之竟然一無所知。李社長有意請我來寫這個,希望趕在山西書博會之前出版。我之前多少知道點艾偉德的事情,也知道50年代有一部美國電影叫《六福客棧》,由著名影星英格麗·褒曼主演,在西方非常轟動。我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當即爽快答應了下來,可以說這又是一次受命之作。后來,我和更早了解艾偉德事跡的譚曙方先生合作,共同完成了這本著作。
暢建康:中國作家寫外國人,而且是寫一位在西方頗有影響的修女,你是如何把握這一人物形象的?
張石山:艾偉德的故事發生在中國。七十年來,關于艾偉德的著作,無論是傳記還是小說,在西方出版了數十種之多。而在我們中國,在艾韋德的故事主要發生地,卻沒有一本堪以匹配的出版物。就我的有限涉獵所見,西方關于艾偉德的宣傳報道、傳記書寫包括電影故事編撰,多有高推艾偉德的超然境界、將其神化之嫌。在西方人的敘述中,艾偉德幾乎就是一個天生的圣人。積貧積弱的中國、落后愚昧的中國人,需要艾偉德來傳播福音、救助眾生,而虔信上帝的艾偉德,由于信仰堅定,幾乎無所不能。其中的“西方敘述立場”非常明顯。事實上,恰恰是在艾偉德還遠遠沒有成為“艾偉德傳奇”的時候,她就已經來到了陽城。她在陽城待了十年,這十年,她接觸到了當地無數的中國人,中國文化已深深滲入了她的骨髓里。正是通過這些中國人,艾偉德終于探知了華夏文明的底蘊。籍籍無名的艾偉德是在陽城獲得了她的成長,方才最終成了“偉大的”艾偉德。一個英國人,終身未婚,聲稱將自己嫁給了中國,并且加入了中國國籍,到死都自認是一個中國人,這樣的事實本身就非常說明問題。
可以說,抗戰,是全人類文明對法西斯主義的堅韌抵抗,艾偉德,是東西方文明共同滋養塑造的一個傳奇。
暢建康:這是一位作家不同尋常的發現和認知,是對中國文化的肯定,我覺得在當前很有現實意義。最后,請你談談近些年寫的一部長篇紀實《妻族》,我在《山西文學》讀到過部分章節。
張石山:我夫人的母親因為是地主的養女,造就了她一生的坎坷與不幸,三次嫁人。她的遭遇是時代給予的。夫人說,我媽這一輩子太苦了,她都苦到不想再去回憶、不能再說的地步了。每次和老人談起她的過去,老人都是這樣一句話:“過去的事,咱不提它了吧!”
無論天災人禍還是數不清的政治運動,其造成的沖擊傷害都落在每一個家庭頭上,而為之承擔最重的、受傷最痛的,是家庭里的女人。許多家族家庭的歷史,同時也是婦女的苦難史。所有這些,構成了我們整個時代歷史的最真實的細部,成為反映歷史的一面鏡子。
在老太太的葬禮期間我做出決斷:我將盡我所能,將賈家的故事和老太太的經歷書寫出來。一方面,我覺得有責任在。一方面,我自信具備這種能力。
往下,我夫人發動他們全家,給我提供材料。零星散亂的諸多敘述,最終由我梳理整合成了一本脈絡清晰、極具可讀性的家族史。
它無疑是一部“口述史”,當然也完全可以歸入紀實文學范疇。它所富含的歷史信息,非是小說可比。
暢建康:你最近在寫什么?能透露一下嗎?
張石山:我在同時開始兩個系列的寫作。
一個,是看了點古人寫的文章后,發表若干我的不同看法。我尊重古典,但也不會盲從古人。
再一個,是寫我的故鄉山村的若干人和事。故鄉生涯,是我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我以它為背景寫過許多小說,總結歸納過不少鄉間民俗,包括寫出去年出版的三部青少年讀本。正在寫的,也不妨說是紀實文字。它應該像小說一般好看,但它所負載的歷史信息含量,應該比小說大許多。
暢建康:好的,期待讀到你的新作。
責任編輯閻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