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王蒙的《風箏飄帶》可以說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經典之作,這個短篇小說可以說是最好地表現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氛圍和社會狀況,表現了在中國的這四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的“大歷史”進程的最初歲月的中國人的心態和生活狀態。它至今仍然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這篇小說在當時也是作為“意識流”這種以人物的心理軌跡為中心的現代主義文學潮流在中國的代表作,現在看來這種描寫僅僅是一種抒情的寫法,實際的敘述者是兩個,一個是從全能的敘述者的角度來表現這個故事,同時這個小說是以女主人公素素的角度來組織故事的。素素的心理的過程成為了這部小說的中心,也通過這種心理過程的演進展開了新時期所具有的那種“個人性”。
小說以素素和她男友佳原從“文革”中到改革開放初期的“新時期”的生活歷程作為故事的主線,從這兩個人的經歷和經驗給了我們北京城市生活的一種獨到的描寫,以這種描寫凸顯人物故事所透露的當時的時代氛圍。小說一開始就是用一些新的商品廣告的出現作為引出故事的發端,透露出整個社會從物質的非常匱乏的年代走出之后,開始有了消費生活和消費文化的狀況:“在紅地白字的‘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和挨得很擠的驚嘆號旁邊,矗立著兩層樓那么高的西餐湯匙與刀、叉,三角牌餐具和她的鄰居星海牌鋼琴、長城牌旅行箱、雪蓮牌羊毛衫、金魚牌鉛筆……一道,接受著那各自彬彬有禮地俯身吻向她們的忠順的燈光,露出了光澤的、物質的微笑。”這可以說是通過這些對于改革開放最初時代的那些品牌的展現,給了我們一個消費開始復蘇、物質生活開始興起的社會的新的“景觀”。這里有趣的是特別描寫的“光澤的、物質的微笑”,這所展現的是一個用枚舉諸多品牌所呈露的迷人的“物質”的“光澤”,而這種光澤也是有生命的,是一種活的“微笑”。這個引出故事的景觀的表現其實是具有豐富的含義的。一方面從具體的景觀上,它展現了城市由于新的社會變化而展開的某種對于豐裕的渴望,一種對于“物質性”的日常生活的豐富性的渴望的再度降臨。這個開端可以說是一個“及物”的生活狀態來臨的表征,一個社會開始從計劃經濟的嚴格的管制中脫離的豐富的未來的可能性的展開。另一方面,它也從“光澤”和“物質”的展開中呈現了一種按照德國韓裔思想家韓炳哲所探究的所謂現代性的“平滑”的美學相關聯。韓炳哲指出:“平滑意味著沒有否定的優化表面,平滑使人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和阻力。”(《美的救贖》韓炳哲著2019年10月中信出版社第一版 23頁)而這種平滑感是和商品本身相聯系的,是一種人造物所形成的平滑的表面的感覺,構成了一種現代的感性,這種平滑指向了商品和消費帶來的現代的感性的維度。按照小說中素素的說法是“她總是把這一片廣告牌叫做‘暴發戶,對于這些突然破土而出的新偶像既親且妒。”
這種平滑是與自然界的那些非平滑的各種形態相對立的,而小說在陳述了這種平滑的“光澤”之后,立即寫到了自然界的狀況:“瘦骨伶仃的有氣節的楊樹和一大一小的講友誼的柏樹,用零亂而又淡雅的影子撫慰著被西風奪去了青春的綠色的草坪。在寂寥的草坪和闊綽的廣告牌之間,在初冬的尖刻薄情的夜風之中,站立著她——范素素。”平滑的有光澤的廣告和這些自然界的景物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尖刻薄情”的風,“瘦骨伶仃的有氣節”的楊樹,“被西風奪去了青春的綠色”的草坪等等,都是尖銳的對比。按照韓炳哲的思考,這種和平滑的現代的“美”相對立的是一種“崇高”,“美是小巧精致,輕盈細膩的,光滑和平整是它的標志,而崇高則龐大、沉重、黑暗、粗糙、野蠻,它會帶來痛苦和驚懼。”(同上 25頁)而素素這個人物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站立著,這也點出了這個故事的主題,在兩者之間的素素和佳原,他們是王蒙期望看到的中國八十年代初的年輕人的形態,在這種從物質匱乏、生活困難的過去,走向一個充滿著新的物質性的社會的可能中所懸置的兩個年輕人。用王蒙的觀察給這兩個年輕人一個肖像是王蒙這部小說的主旨。
在這個有深刻意蘊的開頭之后,小說展示了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的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有在過去的困擾和問題。小說把那個過去給素素和佳原留下的生活的印記作了極為充分的展開。過去的歷史形成了他們的困擾的根源,這里展開了素素的青春時代的付出和艱難,展開了在“文革”期間的諸多記憶,這些“記憶”的具體而微的存在構成了這篇小說的心理表現的獨特之處。一面是類似于“傷痕文學”的對于當時的那種單純和盲目的描寫,一面是物質匱乏和精神期望的極度不滿足的困擾。單純和盲目在匱乏之中不斷地被消磨,構成了一種新的“平庸”。一種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微末的物質追求的普通人。素素可以說是一個從那個時代進入到“新時期”的年輕人的具有代表性的“一般性”的人物,她的生活觀是在那個環境中隨波逐流的,卻又有一種迷茫的期望。
而佳原則是對于未來的社會有更為積極的信念的人。那個時代的許多小說都寫到過這樣的有對未來更多信念的年輕人,他們有一種更多的理想,可以說是“新時期”所塑形的新的社會楷模的形象。在那個舊時代,他也是在堅持自己的學習,在學習阿拉伯語(當時的小說似乎對阿拉伯語有一種偏好,劉心武的《愛情的位置》里的男主人公也是學習阿拉伯語)。他對于知識有一種強烈的信念,認定知識作為改變自己也改變世界的一種力量,最終是具有更好的意義的,是足以讓生活升華的:“但是人應該比職業強。職業不是一切也不是永久。人應該是世界的主人,職業的主人,首先要做知識的主人。您修傘我也修傘,您掙十八塊我也掙十八塊;但是您懂得恐龍,我不懂,您就比我更強大,更好也更富有。是嗎?”這種超越性的理想正是一種“新時期”的“個人性”的理想的展開。這種“個人性”是通過個體的學習和精神的超越可以獲得的。它既超越過去的那些僵化的教條的思維,也超越了當時開始出現的對于物質性的渴望的那種“平庸性”。這是和當時的時代對話的一種“理想性”的人物。如果說素素是“一般性”的普通人,那么佳原就是“新時期”的理想所詢喚出的人物。他的既超越過去的那種完全脫離物質性的抽象的追求,那種追求在這個時代已經被超越,但也超越了當時正在興起的具有“光澤”的平滑的物質性。這似乎是當時所提供的一種理想的人生的選擇,也是人生意義的追求。這就是王蒙當時認為的“明天”所需要的理想:
“‘明天兩個字使素素的臉發燒。明天就像屁股簾兒上的飄帶,簡陋、質樸,然而自由而且舒展。像竹,像云,像夢,像芭蕾,像G弦上的泛音,像秋天的樹葉和春天的花瓣。然而它只是一個光屁股的赤貧的娃娃也能夠玩得起的屁股簾兒。”
這個完全詩化的呈現正是對于當時的歷史狀況的一種回應。一面是過去的抽象的理想的喪失,一面是新的物質性的詢喚。小說正是在這兩者之間找到了當時文學所提供給社會的一種更多的愿景。一種有意義的,超越物質性的個體生命實現的“個人性”的存在。這一段當時就屢屢被批評者所引用的段落,通過佳原的“理想性”的精神渴求和素素的“一般性”的既有精神渴求又有物質期望的狀況的對照,寫出了當時社會氛圍中的一種感受:
“佳原總是隨遇而安。一段欄桿,一棵梧桐下,一道河邊,佳原就滿足了,他希望早一點坐下來,和素素依偎在一起,用阿拉伯語和英語交談,素素總是挑剔,不滿意、不稱心。不,不,不。她不要代用品,就像山東顧客不容忍煮花生米里的石子。三年了,他們的周末幾乎是在尋找中度過的。他們尋找坐的地方。找啊,找啊,一晚上也就完了。我們的遼闊廣大的天空和土地啊,我們的宏偉的三度空間,讓年輕人在你的哪個角落里談情、擁抱和接吻呢?我們只需要一片很小、很小的地方。而你,你容得下那么多頂天立地的英雄、翻天覆地的起義者、欺天毀地的害蟲和昏天黑地的廢物,你容得下那么多戰場、爆破場、廣場、會場、刑場……卻容不下身高一米六、體重四十八公斤和身高一米七弱、體重五十四公斤的素素和佳原的熱戀嗎?”
故事從這里進入了對于“房子”的焦慮。這也是那時中國城市的困擾的非常現實的投射。年輕人面臨的房子的困擾當時就已經如此地展開了。他們找不到地方談戀愛,最后找到了一個新起的樓房的公共通道。這其實是社會的匱乏狀況的一個表征,其實也隱喻性地指向了中國當時生活狀態的空間上的難題。這些難題的很大程度的解開和延伸,其實有待于未來的而事實就九十年代后期以來的中國“房地產”的新的空間配置的出現,這個房地產的崛起當然是這個問題的徹底的轉換。后來人們所討論的房子問題,和當時完全不是一個平面上的了。而在這個故事里,那是一個愿景,一個可能,一個玫瑰色的風箏般的期望。物質性又如同幽靈般地展開了自身。
在小說的最后,“物質性”的“光澤”體現在小說最后的那個素素的小學同學有“關系”的住房上:“電燈已經亮了。請坐。雙人床,大立柜里變得細長了的影像,紅色人造革全包沙發。五斗櫥。鐵聽麥乳精和尚未開封的 ‘十全大補酒。小學同學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自己的新居: 面積、設備、布局。水、暖、煤氣。采光、通風和隔音。防火和防震。”小說這樣不厭其煩地描寫這些物質性的展開,其實也是說明了作品本身內在的豐富性:“個人性”在王蒙的內心中當然是以精神來支撐的,但物質卻也是新時期的追求中難以視而不見的內在的東西。從后面佳原對素素的某種愧疚,和他們兩個人的最后所承諾的對于未來的追求中,這種物質性也是和精神性一起存在的。王蒙似乎對于這種物質性有某種嘲諷,但這又有某種現實的吸引力讓他不能不正視和表現。精神的超越是素素和佳原感情的基礎,但他們對于物質的現實的需要其實也是內在的動力之一。這篇小說所表現的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文化想象的內在的豐富性。一面是以超越的精神作為“主體”存在的力量源泉,一面是現實的物質性也總是呈露它自身。這也是中國的發展的內在動力本身的豐富性的呈現。
最后小說以一種樂觀的方式,對于未來作了充分的承諾,也就是物質和精神的某種最終的統一。一切都會有的,飄出的風箏是一種超越的精神性,而那飄帶所牽連的日常生活的平常的“物質性”則也是無法擺脫的。風箏不斷希望向遠方飄蕩,無拘無束,但飄帶則是它的限度,它的范圍的標定。這個故事其實和八十年代的思潮一樣,既期望著一種朦朧的超越的精神最終解決所有的問題,而又知道一種物質性的不可缺少。那種“個人性”在王蒙當時的想象中就是以精神存在的,但物質則不斷地呈現出自己的形態,給個人壓力和誘惑。而這則是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的社會賦予人們的更多的空間和可能的現實之后,人們才看到了物質性的現實的具體存在的意義。于是,這個故事用它的抒情的語調,用它的那種來自王蒙對于“意識流”的理解的主觀性,給了我們八十年代的最好的精神的展開。一切都還在未定之時的朦朧的對未來的期望和想象。在今天我們回望這篇小說,會有更多的感慨和更多的反思。
這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作品,也是我們今天從當下反觀可能獲得很多啟悟的作品。它值得我們一再閱讀的同時,獲得對于我們自己的來處的一種認知。帶著飄帶的風箏還會出現在我們的身邊。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