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宏達
王倫,字正道,莘縣人,大宋名臣,文正公王旦的弟弟王勖的玄孫——拐了這么大一個彎兒,祖上又隔得實在太遠,他沾不到什么光也確實比較正常。實際上,他不僅“家貧”,而且還“無行,為任俠”,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個市井出身的流氓無產者。就像作為例證一般,他“往來京、洛間,數犯法,幸免”,可見,也確實不是個省油的燈。
但歷史多次告訴我們,以上那些不被“正人君子”待見的特點,一點兒不妨礙他在最關鍵的時候發光發亮。說話間,第一次考驗就來了——汴京外圍被金軍攻破了!皇帝宋欽宗,親自到宣德門了!
可即便皇帝來了,大家還是吵嚷個不停!在極度混亂中,王倫擠來擠去,竟然成功地擠到了宋欽宗的身邊——禁軍和貼身警衛都沒能阻擋得住王倫,可見當時亂成了什么樣子。這位身無一官半職的前罪犯,不知道是被什么給激勵了,主動對大宋的最高統治者說:“臣能彈壓之!”宋欽宗估計也是沒辦法了,來不及多問,當即就解下自己的寶劍賜給了他。可是手里有了尚方寶劍的王倫,并沒有立刻轉身開始咋呼,而是得寸進尺地說:“臣未有官,豈能彈壓?”
在這沒辦法的當下,宋欽宗不得已將王倫任命為兵部侍郎。而這王倫,竟然“挾惡少數人,傳旨撫定,都人乃息”,成功地將場面控制下來。但事過以后,宋欽宗想想還是不光彩,于是過河拆橋,將其連降十級,從兵部侍郎一口氣降到了修職郎(文官散階,從八品)的身份。
即便如此,修職郎王倫也沒有如許多當時的大宋官員一般,抬腳邁向大金去尋找自己的榮華富貴。很快,宋欽宗被俘,南宋取代北宋,急需能夠出使大金的人才。可這樣的人才,哪有那么好找?
此時,王倫毅然再次站了出來——他被安上了個“刑部侍郎”的假名頭,懷著壯士之心,徹底走向了屬于自己的獨特仕途。毫無疑問,他成了人質。繼他之后,“宇文虛中、魏行可、洪皓、崔縱、張邵相繼入使,皆拘之”——在那個時間段的宋使,簡直就像兔子一樣,接二連三地撞暈在大金的使節柱下……
在被留置的時期,有人偷偷告訴王倫,被俘的徽、欽二帝都被關在黃龍府。于是,王倫與其他人一起以黃金買通陳忠,要求他去黃龍府通告二帝:“我會來救你們!”隨后,王倫也的確實踐著自己的承諾。一次,完顏宗翰派手下的烏陵思謀去驛館探望王倫,此時王倫提出要求:“當年簽訂海上之盟,兩國約為兄弟,萬世無變……為什么不考慮長遠之策,還給我們二帝、太后,恢復宋的疆土,也可以使南北的百姓不至于涂炭,以慰先大圣在天之靈呢?”
此事,方顯王倫英雄本色。他當時身無所憑,已遭羈押,只是名落魄宋使。聽完此話,烏陵思謀呆住了,良久后方言:“君言是也,歸當盡達之。”很快,完顏宗翰就親自來探望王倫。他不相信,在降將如潮的當下,竟然還有人愿為大宋說話。
完顏宗翰終歸為王倫之氣概所折服——此時,距王倫被扣已5年之久。隨后,王倫被允許回大宋。第一個將談和消息送到大金的,是王倫;第一個回到南宋通報大金同意談和的,依然是王倫。只身回宋,已經有了點兒蘇武味道的他,被宋高宗嘉獎,晉官為右文殿修撰(似為正六品),主管萬壽觀。兩個弟弟和一個侄子也因此被封官。
此后,王倫便像“金宋專列”上的列車員一般,來回奔波,不僅為大宋爭取到了所有可能的最優待遇,同時也使大金占盡了大宋的便宜——這是必然的,使臣再厲害,也不能改變時勢。王倫能做的,只是為大宋盡可能多地爭取利益。而這一使臣之職給他帶來的,更多的是恥辱而非榮譽——大宋國內從上至下、從高官至子民,都將其認定為賣國賊。國內一片罵聲,而王倫能做的,就是充耳不聞。一旦國家有令下來,他依然再次擔起“賣國”之名,為平息金之貪婪、為暫求宋之安穩而奔波往返。
到王倫最后一次出使大金時,他終于見到了金熙宗——當時,金國爆發政變,強硬主戰派已占據上風。此行,王倫起身前已知兇多吉少。隨后,王倫被扣大金,成為人質。幾年后,大金終于決定起用這位頗有才干的宋使了,給出的職位也不低——平灤三路都轉運使(位列正三品)。這個職位到底有多高或多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說過去王倫想投奔金人卻沒有做,是因為“張不開嘴”的話,那么現在,金人已經把臺階墊得足足的,而且主動推送到他的腳下了!
而王倫此時的回答只有七個字:“奉命而來,非降也!”我是奉命而來的,不是來投降的。
眼見王倫如此不識抬舉,金人越發地“脅以威”,甚至派使者來催;而王倫“拒益力”,也就是拒絕得越發堅決。這當然令金人極為難堪。那位被派去做工作的使者因為策反失敗,甚至挨了板子。而王倫,也因為這個不辱“使”命的堅定選擇,最終被金人用繩子勒死。
值得多說幾句的是,就在繩子即將絞緊之前,王倫突然對執行的人進行了“厚賂”。我猜,那個行刑的人一定也暗暗松了一口氣——啊,原來他也怕死啊,哈哈,這個所謂不賣國、不求榮的宋使,終于也開始怕死了嗎?也開始回心轉意,愿意當我們大金的官兒了嗎?早干嗎去了!
可他肯定想不到,王倫厚賂的目的不是“請你放我一條生路”,而是“請你稍等一下”。爾后,王倫整理衣服,“冠帶向南”,遙遙看著那個曾經過河拆橋地羞辱過他,曾經任由他先后兩次被拘押達11年,而從未設法營救過他、曾經將各種賣國罵名全歸于他的那個意念中的祖國,“再拜”之后痛哭失聲:“先臣文正公(就是他的那位非直系祖上王旦)以直道輔相兩朝,天下所知。臣今將命被留,欲污以偽職,臣敢愛一死以辱命!”
言畢,王倫從容就死,“年六十一”。隨后的“河間地震,雨雹三日不止”。消息傳至大宋,“人皆哀之”。
(摘自《老梁論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