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波
“這就是我的命啊!”那女人走進破草房的柴門,只看了我二爺一眼,就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了個昏天黑地。末了,她想要逃走,可是有人從外邊鎖了屋門。誰鎖上的呢?我猜,很可能就是我爺爺干的。
當時,二爺張大了嘴,雙眼瞪著她,看樣子是想要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接著,他伸手拿起鍋臺上的葫蘆瓢,從鐵鍋里舀了半瓢熱水,遞過去想讓她喝點解解渴。這女人卻不接,一路上長途跋涉,風吹雨打日頭曬,使得她蓬頭垢面,疲憊不堪。她就退縮在墻角,直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盯住這個特別丑陋的男人。
他像一只饑餓的大猩猩,意外地撿到一只野果子,饞得哈喇子都淌出來了。在這個“老光棍兒”眼里,女人是夢寐以求而又求之不得的。他實在是餓急了,哪怕是一只凍爛的果子,他也想抓過來一口吞下去。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驢嘶,那是一種迫不及待的求偶聲。這讓他產生了近乎無恥的聯想。是的,那頭發情的公驢能急著與母驢交歡,人就得他媽的干熬著。于是,他順手扔了葫蘆瓢,要像公驢一樣不顧廉恥了。不料,女人又在哀哭她的命,這讓他不由得一怔。看看吧,看看,她多么可憐而又無助,你又如何忍心這么做。
這個不幸落難的女人,喊天不應叫地不靈,你又怎么下得了手。但凡是個人,對此總還有些憐憫之心吧。二爺這么一想,心里不由得產生了愧疚。又想起那年冬天,日本人把他抓到鐵礦山去,用槍刺逼迫他掄錘采石,他也這樣哀嘆過:這就是我的命。
就在那個冬天,三個勞工找個機會逃出鐵礦山。一人被鬼子抓回去,讓幾條東洋狗撕碎吃掉了。兩人逃了出來,一個是我的二爺,另一個是二毛子——中俄混血兒。在漫天的風雪中,他倆鉆進深山的老樹洞,躲了兩天才敢露頭。天特別冷,二爺凍壞了鼻子。二毛子來自黑河彼岸,比他耐寒,比他年輕,也比他結實,就一路上拉著他、攙著他、背著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七天半,竟半死不活地摸回于花屯來了。
聽奶奶說過,那天半夜三更的,就聽到一陣撓門聲,以為是狗。爺爺抓起燒火棍,走過去開了門。棍子揚起來,卻沒有打下去。不是狗,門口的厚雪里,趴著個人。端過油燈一照,竟是他的二弟。搬起二弟來,這才看清他身下還壓著個人,就是二毛子。
爺爺把二弟抱到炕上,將他的手腳泡在冷水盆里。足足兩個時辰,手腳上出現一層冰,敲碎了冰殼,皮肉漸漸泛出血色來。他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忍著鉆心的疼痛不吭聲。一雙手和兩只腳都保住了,而鼻子已經凍掉了,只剩下兩個孔。眼珠子一動不動,就那么直愣愣地盯著大哥。
他的大哥臉色鐵青,轉身拿起那只酒葫蘆,對著他的嘴就灌了一口,嗆得他挺起脖子憋紅了臉,猛地咳一聲噴出一塊痰,這就緩過氣來了。爺爺一跺腳,發狠說:“這個鬼樣子,還回來干啥,怎么不跟日本人一塊死了!”
二爺流著淚說:“大哥,這就是我的命!”
他認命,從鐵礦山逃跑時就對二毛子說過,他是死不了的,因為他姓于名久——天賜其名,壽命豈不長久!這話挺可笑,純粹是逃命時的自我寬慰。不管怎么說,人是活下來了,然而活得不像個人樣兒。一對朝天鼻孔,兩條拐拉拐拉的腿,丑陋得也真像個大猩猩。呵氣成冰的嚴寒,給他造成了終身的殘疾。
可是,人再丑,也是親兄弟。何況,當初他闖關東,就是投奔大哥來的。人常說,長兄為父,這句話是不錯的。兄弟姊妹中,當老大的往往能擔當,而這種擔當又往往是義不容辭的。因此,這大哥就一再托人,要給二弟找個媳婦,也好讓他成家立業。
眼下這個悲傷的女人,就是我爺爺托親戚從山東老家哄來的。哄,這么說好聽點,其實是以騙為主。哄騙她的人說,關東那個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進飯鍋里,要娶你的男人長得很帥氣,好像一頭能干的牛……如此云云。話里有真有假,因而也最能迷惑人。這女人聽著也動了心,就千里迢迢來找她的好日子。
直到見了這個丑八怪,她這才明白上當了。始害怕,后悔恨,接著就想逃。
二爺一手端水瓢,一手去拉住她,這時突然就出事了。她尖叫一聲,爬起來就去撞門,把葫蘆瓢碰掉在地上。柴門不結實,猛地一撞就裂開了。這時,二爺顧不上去抓她,因為那葫蘆瓢摔碎了,熱水“嘭!”一聲灑出來,燙了他的腳丫子。
他疼得嗷嗷亂叫,在地上盲目地踅了兩圈兒,這才想起該干什么。這時,撞開了柴門的她,發了瘋一樣奔出小屯子。可是,一個羸弱的女人又能跑多遠呢,跑著跑著一跟頭栽地上不動了。二爺急忙追上去,就像抓一只走投無路的小雞,活生生把她逮了回來。
她倒在地上,他就拖著她,一直到了磨房跟前,要把她綁在拴驢的木樁上。只要她服了軟,當晚就拜堂成親。可是,她死活也不肯屈從,又撕又咬又號叫地掙扎著,讓二爺的臉和手都掛了彩。二爺氣壞了,卻沒有動手打她,硬是忍住了。
她有啥錯呢?沒錯。不管咋樣,二爺良心未泯,他心里不能不同情她,只是嘴上不肯說。那么,就放了她吧?不,他還真是舍不得。放了她,還上哪兒找老婆呀。因此,任她再怎么哭鬧,他就是不肯松手。
這時,我爺爺從磨房走出來,似乎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只牽著那頭拉過磨的驢,像是要出來歇一會兒。人和驢,已經磨了半天的蕎麥,渾身上下都是粉塵。他就抖了抖韁繩,讓驢就地打了個滾兒。這樣,驢就能解解乏,緩緩勁兒。
就在驢打滾兒時,這女人突然掙脫了綁繩,披頭散發地跑過來,一下子跪在我爺爺面前,哭著說:“大哥,你就行行好,放俺走吧。”
我爺爺就黑著臉,看看他的二弟,一時無語。他的二弟愣了一會兒,默默地背過身去,那張臉扭曲得特別難看,很嚇人,不知他在想什么。突然,他“嗷!”地狂叫一聲,便開始撕扯自己的頭發,接著抽自己的嘴巴,把自己打個亂七八糟。這時,我爺爺背著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瞎折騰。
折騰夠了,他便安靜下來了。雙手抱頭在地上蹲著,木雕泥塑的一般。我爺爺還是不說話,索性抽著煙等著,看他到底怎么辦。終于,二爺慢慢站起身來,伸出手拉過那頭驢,伸手拍了拍驢背上的粉塵,又轉過身,抱起這個女人放在驢背上。
扭過頭,又看看大哥。他咬咬牙說:“俺改變主意了,強扭的生瓜蛋子不甜,就這樣往后日子也沒法子過。”
一語未了,就偷眼一瞥大哥。大哥是一家之主,誰敢不聽他的。此刻,只見大哥面色如鐵,好像是微微點了點頭,這樣子不知是默許了,還是要準備揍他一頓。
二爺一轉身,索性橫下一條心,放人。他說:“這就是我的命!”說罷,伸手拉了那頭驢就走。爺爺只是長嘆一聲,還是沉默著,轉過身慢慢地走進磨房去了。
毛驢馱著女人,顛顛簸簸地走了三里多路。一路上,二爺一聲也不吭。走到一條小河邊,正趕上山洪下來,那木橋被大水沖垮了。他站在水邊發了一陣愣,不知在想什么。然后,他轉過身,還是什么也沒說,就使勁拽著驢的韁繩,要蹚過河去。驢不走,怕翻波涌浪的河水。它撐開四蹄,往后坐,任鞭子怎么抽,就是不敢走了。
二爺后來說,當時他心里想的是,送走這個女人后,索性找個水深的地方,跳進去一了百了。于是,他直接從驢身上背起女人,下河了。河水淹沒了他的脖子,又淹沒了頭頂,嚇得騎在他脖子上的女人發抖,揪住他的頭發大喊救命。他索性豁出性命來,緊閉雙眼在渾水里撞、撞,竟然這么撞上岸去了。
過了河,他放下這個女人,趴在地上哇哇地吐出一肚子濁水,說:“他媽的,這淹死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接著,就把身上僅有的幾塊錢都掏出來,都塞進她手里去。然后,他就沉重地嘆息一聲:“唉!你快走吧。”
此刻,這女人一愣,要仔細瞧瞧他了。這么瞧著,就覺得這個鼻孔朝天的大猩猩,其實也不怎么難看。特別是他赤裸著的前胸和雙臂,瘦雖瘦,青筋暴起,卻是硬肉成塊,更讓她覺得這個男人靠得住,是個好人,真正的男子漢!
她想了一會兒,就說:“俺……俺不想走了,跟你回家。”
二爺一下子蒙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待女人拉他的手時,他的眼淚無聲地淌下來了。女人又說:“唉,這就是我的命啊!”
兩人都濕淋淋的,就默默地抱在一起了。
在回家的路上,發現一只老鷹飛在前頭抓兔子。二爺一看,撒腳就去追,奇怪的是他竟跑得特別快,簡直像是飛起來了。追到一個山坡上,見老鷹已經撕開兔子內臟,正在吃。他就急切地撲上去,硬是把兔子搶過來了。
這只兔子,也就成了二爺辦喜事的佳肴。
故事說到這兒,想起二爺晚年一句話,大意為:命運是啥玩意兒?它就是一頭任性的瞎驢,只要你活著,你就不能不騎上它,騎上它走到哪兒,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在我看來,這話只是說對了一大半。想想看,當年他要是不牽著驢,送那女人到了小河邊,還會有我那個二奶奶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