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七郎
我是一個年逾花甲的文學新人。
喜歡攝影,寫文字是十年前給自己拍的照片配文字開始。那個時候,每天為了寫一篇千字文而苦思冥想,為此,對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為這個參加了五六期的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文學研修班,還經(jīng)常到各種公益文學講座會場去學習。北京,這樣的機會很多,比如東城區(qū)圖書館、國家圖書館、現(xiàn)代文學館等等都有,每次兩個小時的課,我都要整理出四五千字的筆記。
有人夸我起步晚起點高,這可能還要得益于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做了七八年的義工講解員吧,我在那里一邊學習,一邊講解,一邊寫作,QQ空間里的千字日志現(xiàn)在也寫了有近四千篇了,文學的氛圍讓我懂得了很多的文學常識。
《尋道深山》是參加一個基層作協(xié)的文學采風活動的征文,那次活動是在懷柔的大山里,我確實也是騎自行車去的,很多細節(jié)來自那次行程,靈感也來自獨自在大山里的百公里騎行中。
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寫了一個被困監(jiān)獄里的人,偶然得到一冊枯燥的象棋棋譜。后來,在獄中他從開始的厭惡到無聊中擺子,再到最后癡迷。《尋道深山》在這方面有些許的借鑒。懷民是個被困在深山里的民工,包工頭把一冊《官字譜》扔給他,讓他在大山的一個想要些文化包裝的山溝里,增添些圍棋元素。那個工程因為資金狀況擱淺了,懷民隨著包工頭來到了城市里的工地。后來,在工地旁的棋牌室遇到了老谷,又知道了那冊書上的黑白點是圍棋,工地的事故結束了這個年輕人的生命。老谷為了年輕人,為了探究年輕人的圍棋之道,進山了。
我喜歡圍棋,但水平不高,一些基本的原理還是懂一些。兒子小學的時候就成了業(yè)余5段,現(xiàn)在很多的國家隊棋手那時候他都對弈過。這些,為我的《尋道深山》提供了細節(jié)的真實。
我是一個五輩子北京人的土著,喜歡文學也喜歡老北京,喜歡用北京話講北京普通人的故事。這篇,先這么講講試試吧。
老谷騎的是一輛嶄新的“捷安特”,這自行車在當今騎行圈算不得好,前三后六的十八速,V剎,騎行圈現(xiàn)在的好車是三十速油剎。車是十年前給還在上小學的兒子買的,后來,一個朋友買牛奶,抽獎中了個雜牌的山地車,轉送給了老谷。兒子上學騎車狼呼,就先讓兒子騎那雜牌,“捷安特”就放在家里收藏了。十年以后,兒子大學畢業(yè)啥都不騎了,那輛雜牌山地車,老谷進進出出買菜日常用,“捷安特”則成了他遠途騎行的越野車。
今天老谷是遠途騎行,上午下雨,中午在家吃過麻醬面,不顧市里發(fā)布的山區(qū)有暴雨、落石危險的預警,把“捷安特”扛到樓下,前后輪胎補足了氣,背上包,騙腿兒上車就出發(fā)了。出發(fā)的地方是東直門小街。目的地是一直往北的郊區(qū)大山里。
老谷是個閑人,十多年前被企業(yè)買斷工齡轟回家,眼下除了每天早上出去騎行個十幾公里鍛煉腿腳,全天都是泡在住家附近的和平棋社。老谷喜歡下圍棋。
那天,在和平棋社,掛彩下棋的老谷,被一個民工樣兒的人給殺花了。在棋社混了很多年,這還是頭一次。開始是二十塊錢的小掛,后來,籌碼掛到二百塊一盤,他又輸了。彩棋輸?shù)眠@般慘,倒讓他的心沉了下來。他在棋社坐的是頭把交椅,這幾年雖然沒在這彩棋上發(fā)大財,但是日常的煙錢酒錢也沒掏過腰包。頂注二百塊的那盤輸了以后,這天的棋社生活也就結束了。和平棋社還是小賭怡情的那種,彩棋掛彩,五塊、十塊,甚至二十都行。民工樣兒的人叫懷民,是老谷后來才知道的。
懷民那天是路過棋社進屋涼快來了,外邊攝氏三十五六度,棋社里雖然烏煙瘴氣空氣質量不好,但有空調還是涼快些。棋社里,下棋的觀棋的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現(xiàn),在棋社里轉悠了半個小時,他看到了黑子白子擺在了木質的棋盤上,不知道那是三百六十一個點,那棋盤比他腦子里的格線要寬闊。而黑白子的圖案卻是他熟悉的,這讓他想起了工地工棚背包里的那本殘缺不全的舊書,在已經(jīng)過去的人生經(jīng)歷中,那是他讀過最多遍、讀的時間最長的一冊書,比上學時的任何課本讀得還要長。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那書里的黑點點白圈圈是這棋盤上的學問。
粗粗地看了幾桌棋后,他來到了一張棋桌旁,這里圍觀的人比其他棋桌要多,這里的棋子比其他的棋子漂亮,其他桌都是塑料棋子,這里的是石頭子,比他在大山里擺放的大小不一的石子要規(guī)矩得多,他不知道這種棋子叫云子,是老谷在棋社里的特殊待遇。
那天是看棋的懷民犯忌了,犯的是“觀棋不語”的忌。他看到位穿著講究的老人,棋盤角部的一大塊棋沒能撐出兩只眼,整盤棋行將斃命。有很多圍觀的人都沒言聲,偏偏這個時候,懷民按住老人已經(jīng)夾起顆黑子的手,然后用手指,在棋盤上點了個二路長。老人的棋已經(jīng)是崩了,痛苦掙扎中,抬頭看了眼陌生的懷民,將信將疑地按照懷民的指點將黑子擺下了。又走了幾步,每當往棋盤上放子的時候,老人都要抬眼看一看懷民。棋活了,和老人下棋的老谷不干了,因為這是一盤掛了數(shù)子輸贏的彩棋,而懷民則不知道。
棋社的彩棋,掛彩方式有很多種,其中一種是“輸贏彩”,說好錢數(shù),棋局結束輸方掏錢;還有一種是“數(shù)子彩”,棋局結束后數(shù)子,贏一個子,輸方給一塊錢。懷民給攪局的那盤,就是掛“數(shù)子彩”的,本來老谷贏多了,讓懷民這一攪和,老谷只贏九塊錢。
和老谷對局的那個老人,帶著勝利的微笑起身離座了,在這個棋社下彩棋,老人這盤是輸錢最少的一次。老人離座后,老谷指著懷民說:“來一盤吧。”懷民愣頭愣腦地就坐下了,這讓棋社里所有觀戰(zhàn)的人覺得有趣,大家都知道老谷的棋厲害,外來的民工樣兒的人居然敢坐下。老谷掏出錢放在棋桌上:“二十塊一盤不數(shù)子。”懷民也乖乖地掏錢放到了桌上。彩棋數(shù)子論輸贏,一般都屬于高手狼吃低手羊,高手為掙彩,低手為學棋。剛才對弈那衣衫整齊的老者,就屬于低手羊,棋藝不精但不差錢,能和老谷這樣的高手,花幾十塊錢學一盤,他已經(jīng)感到很榮幸了。而老谷面對這些人,則是如切瓜割韭菜一般,能多切一塊錢是一塊錢。對懷民這樣的生人,老谷覺得還是“輸贏彩”比較靠譜。懷民掏錢的時候手有些抖,口袋里只有五十元,那是他一個星期的伙食錢,工地已經(jīng)有三個月沒給工錢了,但是懷民覺得這棋他能贏。
“不猜先了,你拿黑子吧!”老谷還算局氣,實際上也是有些托大,在棋社里,他是有這棋份兒的。整個京城,除了職業(yè)棋手,能跟他猜先下棋是用兩只手數(shù)得過來的幾位,而且相互之間也都熟識。懷民是個生人,只見他,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配合笨拙地捏起一顆黑子,很隨便地放到了棋盤的中央,棋社里會下棋的人都知道,那是圍棋盤上的天元,除了對圍棋理解有著很深道性的人,很少有人第一手棋這么走。日本的超一流宇宙流國手武宮正樹有這么一手,但是他在一線棋手中都很難贏棋了。聽說老谷下棋,棋社里很多人,都撂下自己的對局,過來觀戰(zhàn)了。有人說:“下五子棋呢吧。”這是說給懷民聽的。老谷抬眼看了一眼懷民,用中指、食指配合著將一顆白子,優(yōu)雅地放到了靠近自己這邊右下的星位。讓所有觀棋人沒想到的是,懷民這第二手棋跟著老谷這子掛了一手。接著,老谷把四個角的星位占滿,懷民則都是跟著掛。棋下到這個時候,棋社里觀棋的人,不再說是五子棋了,因為他們知道,有一種棋叫模仿棋。懷民這跟著一路的纏繞,雖然不是模仿,但是在他們的眼中,也就是個棋社里的蟲兒,一個連布局都不懂的蟲兒。
騎行出三元橋,沿京順路一路向北,G101國道經(jīng)順義在懷柔轉G111國道,過了雁棲湖,平整的公路就開始進入有爬升的山區(qū),騎行在山區(qū)的道路,意味著要無休止的爬坡,或者是速降。爬坡時還好,雖然有些累,只要把軸輪調至省力模式即可。速降的時候,車速瞬間能達到每小時60公里。老谷這車是V剎,制動流程是靠兩塊橡膠閘皮捏住車轱轆,這樣的剎車模式,速降有些害怕,一旦V剎崩了,車子那快的速度,可能會掉到幾百米深的溝里。
中國的交通規(guī)則,很少有針對非機動車的內容。在英美很多地方,要求騎行人必須要戴頭盔。中國人覺得騎自行車戴頭盔是耍酷,很多人都不戴,老谷也沒戴,他只是戴了頂在戶外防曬的綠帽子。
長途騎行的人很寂寞,老谷單人單車的騎行,就更加的寂寞了。寂寞的時候,他又想起了懷民。想懷民那迷茫的眼睛。
下規(guī)矩棋,叫“一本道”,有民間業(yè)余高手,執(zhí)上手棋的時候,喜歡走騙招,以自己擺弄得爛熟的套路,引誘下手上當。騙招只能是上手對下手使,騙招是個雙刃劍,使用不當最容易傷到的是自己。
棋社的那盤棋,還在進行著,這邊是老谷一個接一個的把棋盤上帶點的星位占滿,那邊是懷民在老谷每個走過的星位處,不假思索地低位掛。棋社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棋只有老谷的布局,懷民這個民工樣兒的人沒有布局。老谷把星位占滿,接著就在自己這邊的右下角開始占角,圍棋講究的是“金角銀邊草肚皮”。圍觀的人都知道,老谷和懷民在棋盤上的絞殺開始了。點著一根煙,然后悠閑地擺定式,老谷懂很多的定式,他家里有本《圍棋定式大全》,老谷把里面的所有定式都背得爛熟。他家里的書有很多,尤其是圍棋的書,年輕時候用大半工資買的書,現(xiàn)在只有圍棋的書貶值得最少,《死活大全》《手筋大全》《官子大全》也都翻得到爛。很多人說,老谷的棋屬于無師自通的那種,可在圍棋上的辛苦努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棋下著下著,老谷一步,懷民一步,棋社里有些水平的人就看出來了,老谷在使他那屢試不爽的大騙招了,那騙招如果走完,棋盤上將擺滿四分之一的黑白子,觀棋的人覺得,騙招過后輸贏已定。老谷的騙招還沒有使完,幾十手棋下過,他們發(fā)現(xiàn),使騙招的老谷棋下得越來越凝重了。
棋下到這個時候,老谷開始抬頭看懷民的眼睛了。那茫然的眼神,讓老谷摸不清棋路。一個角部的戰(zhàn)斗結束,當棋社很多人期待他們走第二個角部的時候,老谷把棋推了。推是棋局認輸?shù)囊环N,文詞是推枰認負。推掉棋盤的棋子,老谷把二十元錢也推給懷民,然后從口袋里艱難地又掏出了一張五十元錢的綠票子,對懷民說:“再來一盤?漲點吧?”意思是說,掛彩由二十漲到五十了,這是老谷這些混跡棋社人的慣常伎倆。賭,對于新手來說,開始的時候都是有些甜頭的誘餌,觀棋的人以為老谷是請君入甕。老谷自己覺得,剛才貿(mào)然使那騙招有些過,他覺得謹慎些思考,中規(guī)中矩地下,這棋還是有勝算的。
讓大家驚訝的是,懷民從兜里掏出十元錢把五十湊齊,沒有離座要走的意思。
艱難地騎行在G111國道大山深處的爬坡路上,漸漸接近了一個隧道。那隧道是“分水嶺”隧道,隧道口豎了個牌子,上面的字是這隧道的長度3333米。隧道里有兩條單向順行機動車車道,右側還有80厘米寬的自行車道。再右側是個高臺,高臺應該是供徒步穿過的人行走的。
自行車進了隧道,剛剛從陽光處適應了隧道里的黑暗,老谷就有些后怕,這不到一米寬的自行車道左側,總是有車呼嘯而過,有的卡車車身很長很長,他生怕自行車車把一趔趄,刮在那特長的大貨車后半部,司機駕駛盲區(qū)看不到,他就有可能葬身車輪下。
不能走回頭路,歇腳兒的時候問過當?shù)乩相l(xiāng),如果不走這隧道,要翻一座很高很多彎子的山梁子。老谷只能是膽戰(zhàn)心驚地硬著頭皮走了,這種感覺,他在棋社對局的時候也曾有過,一般都是碰到高手。和懷民那次對局,也有過這樣的感覺,尺長的龍,翻來覆去地算了很多遍,都不能算清楚。以他這水平,算不清楚的棋,是不能落子的。可是,那次是真的算不清。長時間思考以后落子,他的手剛剛離開棋子,懷民馬上就把一顆黑子按到棋盤上。
此時騎行在3333米長的隧道里,雖然有燈照明,他還是有了沒著沒落的感覺,路很長,不能騎太快,一眼望不到頭。只能是兩眼緊盯著那一眼望不到的地方,他覺得那一眼望不到的地方,有些像懷民的眼睛。
那天的棋,五十塊彩錢的那盤,老谷又輸了。加到一百塊,最后那盤是兩百塊,老谷輸?shù)靡粩⊥康亍S^棋的很多人,都不敢看老谷的眼神,棋盤上的棋子一推,大家就都散了,怕老谷難堪,老谷在棋社從來就沒輸過這般的慘。民工樣的懷民要走的時候被老谷拉住了。兩個人出了棋社,拐了個彎兒,進了一家餃子館。老谷要了倆涼菜,要了瓶二鍋頭,他想和懷民盤盤道。
幾口酒下肚,他問懷民師傅是誰?他覺得,懷民棋下得這般了得,一定是師出名門,他想在今后對棋社的人說,輸給了聶衛(wèi)平、馬曉春的徒弟這樣的話。懷民笑了笑說,沒師傅,摸黑白子都很少。這讓老谷覺得詫異。
與懷民第一次接觸,直覺告訴老谷,懷民是個實誠人。老谷的心像個秋后的核桃,表面是層綠綠的翠,中間卻有一層堅硬的隔殼,他始終把自己的心包裹在這殼里。有著年過半百坎坷經(jīng)歷的他,總是覺得身邊虛偽的人太多,口是心非的、說大話使小錢的、隔著鍋臺上炕的、吝嗇的,等等。他現(xiàn)在不喜歡與人有過深的交往。棋社里有人說,老谷有精神潔癖,好在他在棋社只是下棋。
那次以后,老谷特想與懷民深交,這應該不僅僅是懷民在棋社把他殺花了這么的簡單。
終于從黑漆漆的隧道里鉆了出來,又看到了陽光,又走到了有郁郁蔥蔥植被的陽光小道上。遇到一個迎面而來的騎行人,老谷擺手打了個招呼。騎行人都是這樣,有時候遇到爬坡的騎友,還要大喊一聲“加油”。都是孤獨的人,都是吃苦耐勞的人,相互有個鼓勵,老谷覺得應該這樣。
后來,有幾天懷民沒來棋社,這讓老谷下棋的時候都走神兒了,莫名其妙地輸了幾盤能贏的彩棋,雖然掛的都不多。
那天是下午,約好幾個孩子來下指導棋,棋社里經(jīng)常有家長帶著學棋的孩子在這里下棋,一盤棋,家長給個二三十塊錢的報酬,局后也不用復盤講解。這些孩子有專門學棋的地方,到這里來是為了練棋,增加些對局經(jīng)驗。每當這個時候,老谷都會被棋社的老板請到里間,棋社的大廳煙熏火燎的,怕孩子們受污染。
正在等孩子們到齊,懷民來了。老谷心里一動,找個緣由和老板商量,這指導棋就讓懷民替著下了。老板也知道那天懷民給老谷殺花了的事,琢磨了琢磨,同意了老谷的建議。
小屋子里,一溜兒擺了六塊薄薄的木質棋盤,給安排的帶轱轆的轉椅懷民坐不習慣,他站立著抓一把棋子,一個一個地按對局順序,放在各個棋盤上。棋下到最后,老谷也跟著搖頭,這哪里是指導棋,六個孩子水平高的有兩個,那是有業(yè)余4段證書的,懷民愣是一塊都沒讓活。車輪戰(zhàn)中還有個叫汪昊的孩子,老谷和他曾經(jīng)有過對局,讓二子老谷是讓不動的,那孩子家長曾經(jīng)拿著一本默記記錄本給老谷看,說是讓老谷給指導批改。老谷閱后汗顏,隨手翻幾頁,看到一個原國家圍棋隊王姓八段的名字,定睛看,讓二子王八段中盤負。后來,孩子家長再來下指導棋的時候,老谷都是平下了。老谷有些奇怪,都能和王八段這樣的高手對局了,為啥還要到棋社這樣亂糟糟的地方來和他練棋?家長說,像王八段那樣的老國手,下一盤要二百元,和老谷可以下十盤了。車輪戰(zhàn)中,老谷把汪昊也叫來混在那些孩子中了,讓汪昊擺上二子后下,懷民也贏了,雖然下得不是很輕松。
依然是沒布局少定式。后來,當孩子背記棋譜的時候,孩子的家長對老谷說,不能再這么下,這種野路子的棋,會把孩子帶壞的。老谷明白家長不懂圍棋,卻沒辦法對他們解釋。但是他卻認為,懷民的棋比自己強很多。
后來,是掙了錢的懷民拉著老谷去喝酒了,懷民只喝了一瓶啤酒,酒桌上,老谷接著套問他棋藝何來。只要了一盤老虎菜和兩份餃子,老虎菜是一種由香菜、尖椒和黃瓜切成絲拌在一起的涼菜,結賬的時候,懷民搶著掏出五十塊錢。
那天,懷民說的話,老谷聽起來像個離譜的故事,但是,他相信懷民說的是真的。
G111國道,走到柏查子是個三岔口,如果接著走國道方向,是前往河北豐寧。右手轉彎,進入一個幽靜的小道,是柏平公路——懷柔的柏查子到密云的二平臺的一條公路。柏平公路,是條隱藏在深山里的戰(zhàn)備公路,修建在“提高警惕? ? 保衛(wèi)祖國”的戰(zhàn)備時代。當?shù)乩相l(xiāng)甚至“演義”地說,這是朱德修的一條公路,朱德曾經(jīng)是解放軍的總司令,那個時候是連橡皮圖章都不算的委員長,七八十歲身居高職的人能否到這大山里指揮修路,確實有個很大的疑問呢。
騎行在柏平公路,坡度很大,路靜靜的,除了鳥撲簌簌地飛過去,就是老谷自行車軋在路上的聲音,偶爾會有一只喜鵲在空曠的路上跳躍覓食,也有幾株堅強的野草從路中央的縫隙中生出。老谷慢慢地騎,一邊騎行一邊想懷民,想懷民在這里當民工時候的樣子,吃啥、喝啥、想啥和干啥,是什么情況讓他的棋力大長。
每天都到棋社,老谷像坐班一樣的準時準點,到了以后拿著杯子去沏茶。杯子是個有鐵蓋子的罐頭瓶子,瓶子外邊是毛絨線編織的防燙外套,茶葉是棋社老板茶葉桶里的。喝老板茶葉桶里的茶,棋社里下棋的人中,只有老谷有這個待遇。其他人到棋社不要說喝茶,就是下棋,也得交十塊錢的門票錢。在棋社里只看棋,是不花錢的。
沏好茶,找個位置坐下,老谷就開始等懷民。已經(jīng)等了幾天了,最近三天懷民都沒過來。以往,老谷一到棋社,沏過茶就在各棋桌轉,看到有點意思的棋,就駐足看一會兒,有的時候,還要不露聲色地支個招。一個疑問的“哦”,一個肯定的眼色,都能讓人受益。被支招的人,一般都是這里熟識的老棋友。等懷民這幾天,老谷除了下彩棋或是給孩子們的指導棋,每天都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圍棋雜志看。雜志里有阿爾法狗和李世石的對局。阿爾法狗是會下圍棋的計算機,李世石是韓國乃至世界的頂尖棋手。等懷民,老谷是想和他一起擺擺這棋譜,老谷特想知道懷民對這棋的理解。
那天,懷民接近傍晚才過來,老谷不顧收益,把一盤數(shù)子的彩棋迅速結束,拉著懷民找個桌子坐下。這天,他們兩個把雜志上那盤棋的棋譜擺了三遍,一邊擺一邊拆棋,老谷從懷民的拆招里,學到了很多復雜的計算。懷民則是在不知不覺中,對圍棋的布局有了一些理解。擺棋的時候,老谷聞到懷民的身上有那種刺鼻的油漆味道,懷民覺察到了,向老谷解釋,最近工地忙了,大坑里開始立塔吊,大坑邊也開始圍護欄,這些都需要他刷漆。
老谷明白了懷民這兩天為啥不能來。
騎行似乎到了柏平公路的盡頭,有鐵欄桿人為地把路攔截。村里的一個老人家在這里擺攤賣山貨和冰棍、汽水,問過知道,是前方因為洪水落石把橋砸斷,再看里程碑,已經(jīng)是柏平公路九公里處附近。
把自行車丟在山坡下,這里有個標志牌:望景臺。爬坡的地方修有臺階,沿階而上,上面是個“一覽眾山小”的開闊山頂。
這月份雨水大,登頂以后,碧藍天,山嵐在山間纏繞。老谷知道“山嵐”的,他讀書很雜,看過四大名著。看《西游記》時,里面有“況此地山嵐瘴氣怎么上得雷音”這樣的句子,老谷喜歡讀懂,后來翻字典把這“山嵐”和“雷音”都弄了個明白。
老谷喜歡看云。城里面因為霧、因為霾,看云都成了奢侈事。登上這臺子,老谷把云看了個過癮。圍棋有千變萬化,云也是千變萬化,圍棋的千變萬化算不清楚,有時候很苦惱。看云,老谷就是喜歡這看不清弄不懂云里霧里的狀態(tài)。
看云,老谷想到了懷民的手。
手指短而粗,皮膚的紋路在本來就黝黑的顏色中,更像木刻畫的線條,指甲里是永遠洗不凈的垢。懷民說,機修工和油漆工的手,是很難用香皂洗干凈的,修汽車和修自行車都屬于機修工,懷民說自己是油漆工。工地就是棋社再往西能夠見到的那個大坑,大坑四周用瓦楞鐵給圍了,瓦楞鐵的藍色是懷民給漆的,工地的范圍是瓦楞鐵圍擋。每新到一個項目,都是懷民這樣的油漆工給罩一遍新漆,有講究的工地,還要在瓦楞鐵上畫個口號和公司字號。
想到懷民的手,又想到懷民用這粗糙的手指,捏住一顆黑子或白子,擺在那三百六十一個點的其中一個點上,然后是表面耐煩,心里不耐煩地等老谷落子。他覺得老谷每次長時間的思考都是多余的。
以懷民的棋藝,老谷覺得他在工地刷油漆是有些耽誤了。他想幫幫他,但是又不愿意讓懷民在棋社里靠下彩棋混日子,他覺得自己這么混行,懷民不行。與孩子們下指導棋,那些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們來,覺得懷民名不正言不順。
那天,一個孩子家長拿張報紙給老谷看,說有個圍棋比賽,是不是可以讓孩子參加?老谷接過報紙,是“晚報杯”業(yè)余圍棋地方選拔賽,一個高水平的業(yè)余比賽。家長說,報名費200,能下十多盤棋。老谷鼓勵了家長們帶孩子去參加后,又想到了懷民。這個比賽,是業(yè)余類較高水平的比賽,他覺得懷民如果參加,一定能揚名立腕兒的。可200塊的報名費,又是懷民一個月的伙食費。想過以后,那天,老谷自己去棋院交了兩份報名費,自己和懷民倆人的。報名以后,他就開始等懷民到棋社來,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老谷自己有很長時間不參加這樣的比賽了。
老谷想見懷民只有在棋社等,他們交往的時間,僅僅只夠兩個星期,見面也只有三次。懷民有手機,老谷看到過他拿手機看鐘點,很廉價的手機,老谷看那手機,還覺得應該是二手貨,可老谷一直沒有懷民的電話號碼。與人交往,老谷應該屬于封閉型的,有人說,像老谷這樣的人,他的心應該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入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在棋社,雖然與棋友每天也嘻嘻哈哈的,但是,老谷在這里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雖然他的手機里存著很多棋友的電話,那電話號碼都是他人主動和老谷交換的,老谷很少主動要別人的電話號碼。
從望京臺看過云,因為前方斷路,和那賣山貨的老人聊了幾句,只能是往回走了,老人家說家就在下邊的溝里,這村子人都姓馬。
見到一個牌樓,白色大理石的材質顯得很新,牌樓兩邊石柱有字,“一日二日三日一月二月四月”地弄著文字技巧,老谷文化水平本來就不高,靠著圍棋得到一些文化人的尊重,大多的時間,都用到了做死活,背定式和研究布局上了,讀書認字就沒那么的淵博。
“鬼谷廬”。鬼谷子的名號老谷倒是聽說過,那還是因為自己姓谷。古人除了李白、杜甫和蘇東坡,老谷還知道黃龍士,最近又知道了羋月、梅長蘇和甄嬛。“鬼谷廬”三個字,讓老谷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了這些古人名字。看到“鬼谷廬”,老谷覺得懷民說的那事有戲,因為圍棋很古,鬼谷子也很古。
進得牌樓,要上下很多的石階,登臺階對于老谷不是啥難事,騎行都能一天百公里,這點臺階算不得啥。看到有些人沒登幾級就喘粗氣,老谷笑了笑,健步如飛就到了溝里的寬闊地了。
這溝不夠大,走到溝底,上坡有個鬼谷洞,另一側的很多臺階,上去有個“老祖宮”。山路旁有供奉孫臏龐涓的小廟,老谷還在一個不大的殿里看到供奉有毛澤東蹺二郎腿的銅像。轉悠到最后,才在綠陰遮得極深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對弈亭”。
“對弈亭”在一個小山包上,被郁郁蔥蔥的植被遮擋著,從遠處看不出,順著山路走上一段,老谷看到了那個亭子。想弄得古色古香,但是使用的卻是鋼筋水泥的材料。他覺得對弈亭這里,缺少很多的東西,除了懷民說的死活圖示,最起碼應該把那王積薪的“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的圍棋十訣弄到這里應個景兒。
想起了懷民說的話,這里的老板想把景點植入些傳統(tǒng)文化,準備在一個小山包上建個亭子,亭子起名“對弈亭”。從開始往小山包修路的時候,包工頭就塞給懷民一個小冊子,讓懷民把上面的內容弄明白,然后想方設法裝飾到這亭子周圍。懷民是油漆工,過去有彩繪的活兒,都是由他來干的。一本封皮都掉了的書,里面有很多的線條和黑點白圈,懷民最后也沒明白,怎樣把這線條和黑點、白圈裝飾在這亭子的周圍。在山溝里吃住,沒電視、沒網(wǎng)絡特寂寞。后來,懷民用溪水旁撿的鵝卵石子二十多個,其中一部分給粘了些黑漆或是瀝青,在一塊略微平整些的石板上畫上幾道線,就仿那書里的圖案擺著玩。開始的時候擺幾下就困了,后來,越擺興致越高。在山溝里寂寞地待了兩年,懷民把那黑白的鵝卵石子也擺了兩年。路修好了,亭子建了一半,開發(fā)商的投資錢還沒能到位,包工頭有了城里蓋樓的活兒,不愿意在這山溝里干了,帶著其他的幾個木工、瓦工一起走了,把懷民和他師傅留在這山溝里等著要工錢。
從棋社的玻璃窗,遠遠地能看到藍色瓦楞鐵的圍擋,那次餃子館喝過酒以后,懷民不來棋社的時候,老谷有時就不自覺地透過這扇玻璃窗,看一眼那里的藍色。
那天以后,懷民再也沒有來棋社。
那天,從棋社都能聽到“轟隆”的那一聲巨響。后來,有棋友進來說,旁邊工地的塔吊倒了,來了好幾輛救護車,還有晃著燈的警車。老谷聽到這,心里也跟著“轟隆”了一聲,然后他就急著往工地走,這次他沒有長時間思考。到了工地,他向門口的保安打聽懷民。一會兒工夫,過來個工頭樣的人問他是懷民的啥人,他支吾了一會兒說是老鄉(xiāng),工頭說懷民傷了,在醫(yī)院搶救。老谷聽到以后,蹬著自行車就往附近的和平里醫(yī)院奔。
懷民是第二天才死的,在重癥監(jiān)護室躺了一天后才死去的。正在安裝的塔吊的鐵架子轟然散架了,把懷民的腦袋砸得像個血葫蘆。懷民當時正在給腳手架刷防銹漆。工頭給老谷說懷民的時候,特別強調:懷民那天沒按照規(guī)定戴安全帽。老谷看到他的時候,血葫蘆已經(jīng)被白色紗布纏滿了,白紗布有滲血的印記,老谷能想到紗布里面的血葫蘆樣子。見到了活著的懷民,躺在那里呻吟,當老谷來到他旁邊的時候,一直閉眼的懷民奇跡般的微睜了眼,看到老谷斷斷續(xù)續(xù)地微弱地說出了一句話:“京北大山……柏平公路6公里處……鬼谷廬……”后來,醫(yī)院和工地的人都問老谷,懷民說了什么,警察也問過,老谷說沒有聽清。
懷民就這樣閉上了眼睛,他的手伸到了白色被子外面,樣子像是要抓些什么,那手,比平時看到的時候有更多的黑色斑跡。老谷看到了懷民閉上眼睛的那一刻,那手、那眼神,讓老谷迅速地逃離了醫(yī)院。他不知道懷民姓啥,他不知道懷民的老家在哪里,他不知道如何面對懷民的后事,他只知道懷民對他臨終說的那句話的意義。
“到家里坐坐?”
老谷在山溝溝轉悠的時候,又碰到望景臺賣山貨的老馬了,他客氣地讓著。
“不麻煩您了。”老谷也客氣地說。
“麻煩啥啊?到家喝口水。”
后來,老谷真的跟著老馬去了,溝底,有塊相對大些的平地,住著三五戶人家。房子的前邊是溪溝,房子的背后是大山。小院子里放著個圓桌,塑料貼面的那種城市里都淘汰了的圓桌,折疊椅子也是塑料貼面,老馬端上一盆兒梨:“嘗嘗,酸甜,自家樹上摘的,不賣的,沒有農(nóng)藥化肥的純天然!”
“那您剛才賣的那個不是這個?”老谷好奇地問。
“那個是山上的大路貨。”又指了指桌上盆里的梨:“自家樹上的不多,也不好看,都留自家吃了。嘗嘗,好吃。”
在院子的一角,正在啃梨的老谷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幾個深色油漆涂過的小石子,撿起了一個他問老馬:“這是干啥的?”
“不知道呢,徒弟的,扔那兒沒用了,喜歡就拿走!”
“徒弟?”老谷心有驚喜。
“早先景區(qū)施工的時候在這兒干,現(xiàn)在到城里工地干活去了!”老馬說得很隨意。
“懷民?”老谷試探地問。
“是啊,您老認識他?”
老馬在老谷的追問下,說出了懷民的一些過往。
老馬是油漆工,年輕的時候也在城里的大工地上干過。村子里的一條溝被開發(fā)承包出去搞旅游了,老馬就參與到包工隊里了,在家門口能干活,老馬就不想往城里跑了,住工棚吃工地伙食的,雖然多掙得幾百塊,不如守在家門口干活舒坦呢。
工地開始施工了,需要人手,包工頭去勞務市場拉人,懷民剛剛下火車就被拉來了,別人都是三五成群的老鄉(xiāng),懷民不合群,后來就跟著老馬干漆工,漆工有污染,沒人干,懷民老實。
問這漆過石子兒用處的時候,老馬說:“不知道,那孩子個性,玩兒的也和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整天介在地上畫的格子上擺弄著石子兒,我看他是魔怔了。”說懷民魔怔,老馬好像也不著急生氣,仍然是一副樂呵呵的表情。
“除了擺弄這石子兒,懷民還干啥?”老谷試探地問。
“干啥?山溝溝里還能干啥?工地沒電視,手機也沒信號,剩下就是吃飯睡覺吧。因為工程款沒到位,其他人都走了,留守這工地就俺倆了,工頭兒一個月就給一百塊的伙食費,懷民有時候到我家拼個伙,有時候他就自己湊合吃唄。”
與老馬探尋的情況就這么多。
從院子里出來,老馬執(zhí)著地往老谷手里塞了倆梨,用手指著對弈亭說:“懷民,除了工棚,待時候最多的是那個亭子。”
那個亭子,老谷已經(jīng)在那里消磨過很多時間了。沒敢跟老馬說懷民現(xiàn)在躺在太平間里。
身上的錢都花完了,來的時候沒有想到能住上這多天,錢帶的不多。在這里的費用也不是很多,在路邊的賓館住一晚是160元,因為他住下的時間是周三,周末的時候,賓館的老板也沒有給他加旺季的錢。散客在這里住,周末比平時要貴五成。每天早晨喝玉米面粥,吃烤紅薯和醬豆腐小咸菜,中午從山里回來喝瓶啤酒吃上一碗面條,晌午回賓館的房間休息一會兒,下午接著進溝里。晚餐有的時候是燉一條虹鱒魚,有的時候是小雞燉蘑菇,晚餐他要喝上一個小二鍋頭,這里的酒是從城里拉來的,他喝著像是真酒。
柏平公路,六公里處,鬼谷廬,老谷進進出出多次,他沒能找到懷民說的那個讓他奇異神奇的地方。他準備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這里了,他還惦記著懷民,他想回城里看看懷民的后事是如何處理的。
最后一頓晚餐,晚餐后,借著酒勁兒,老谷又去溝里了。夏天的晚餐后,天依然很亮,爬那么多的臺階,讓他身上出了很多的汗。他又來到“對弈亭”,在那對弈處坐下,晚風徐徐吹來,身上的汗干了,很是舒服。天上的云彩慢慢變紅了,漫天的紅云,把這溝的顏色都映得暖暖的。他想行個告別禮,站在“對弈亭”處,對著大山,對著鬼谷子,也對著曾經(jīng)在這里用鵝卵石擺死活的懷民行個禮。懷民已經(jīng)死去了,在這里給他行禮,老谷覺得應該。禮拜最后,突然,他發(fā)現(xiàn)順光方向有異,到溝里來了幾次了,很少在這個時間,在這里鞠躬行禮。傍晚的順光遠處,白天看著陰暗的地方,有一小片山巖被晚霞打亮,那一小片陡崖山巖,隱約間有凸凹的坑點。他循小路,向那個方向靠近,發(fā)現(xiàn)了從未見過的死活棋圖案,一片一片的在那崖上。他急忙掏出筆和本畫了起來,九塊,只有九塊類似圍棋死活圖,他記在了本子上,這些圖案,是他爛熟于心的《官子譜》里沒有的。他知道,懷民一定在這里看到過這個……
能夠看到那幾片崖上的圖,是傍晚瞬間的事。天黑了,他跌跌撞撞地從溝里爬了出來。
山依然翠,云依然環(huán)繞,鳥依然鳴。
老谷走了,走的時候,他問賓館的老板,能否在這溝里給他蓋個小院子,價錢好商量,他說溝里的地方很多,找個向陽的地方平整出一塊地來,就能蓋個幾間房的院子。老板說,蓋院子為啥?如果是一個人閑了就來住吧,吃宿都給便宜些,蓋院子的成本有些大呢。他說,他想在這里有個屬于自己的院子,他喜歡這里的清凈氣氛,另外也想帶一些大大小小的人到這里長住,住在溝里比在賓館要方便些。他覺得這老板做事靠譜。談妥以后,沒過幾天,他就把第一筆工程款打了過來。他賣掉了城里拆遷時補償給他的一居室,兒子和離了婚的前妻都有自己的住房。今后如果再住城里,只能租房子住了。
他沒有跟賓館老板說今后的打算,懷民已經(jīng)走了,懷民的骨灰一定要有地方埋葬,他覺得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不錯,老谷也想在這個地方陪著懷民終老。那天,和在望景臺下賣山貨的老馬聊天,老馬說,這山旮旯離鎮(zhèn)子里遠,孩子們也沒個學校幼兒園啥的。老谷想,閑的時候,能不能在這里公益地帶幾個山里的孩子讀讀書認認字,萬一有個有悟性的娃,是不是還可以讓他擺擺棋?懷民在這里能成的事,其他孩子也應該成吧,老谷是這么想的。實在是沒啥念想,守著懷民,守著死活崖,每天喝點酒,每天在這山清水秀的山溝里轉轉,也比總泡在棋社要好些吧。干點自己喜歡的事情。他覺得懷民的圍棋悟性一定是與這“死活崖”有關,他給那有九塊死活圖的崖壁,取名“死活崖”。
下山的時候,他依然是騎行,依然經(jīng)過“分水嶺”隧道,依然有獨自騎行的寂寞,他依然想到了很多懷民的人和事。下山,老谷比上山的時候,蹬著沒覺得更累,這份輕松愉快不僅僅是下山。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