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的悲劇，秦相負第一責任

孟憲實

在《千字文》里有這么一句話，專門用來形容戰(zhàn)國四大名將——“起翦頗牧，用兵最精”，排在首位的就是白起。另三位分別是王翦、廉頗和李牧。列四將之首，可見白起的分量之重。

白起原本一介布衣，因巧于用兵，終登廟堂。在秦國統(tǒng)一六國的道路上，他先后贏得伊闕之戰(zhàn)、攻陷楚國國都郢、拿下長平之戰(zhàn)，貢獻極大。可盡管如此，卻沒有一個善終的結(jié)局。《史記》記載，秦昭王認為白起托病不出戰(zhàn)，“其意怏怏不服”，于是賜其死。如此功勛卓著的猛將，怎么就這么輕易被賜死了？其中定有貓兒膩。

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但秦相范雎（音同居）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在秦昭王和白起之間的挑撥離間，才導致了白起的死。

昭王四十七年，長平之戰(zhàn)。在白起的鐵蹄下，趙國40萬被俘士兵遭活埋，成為戰(zhàn)國時期最慘烈的事件。但此戰(zhàn)并沒有給白起帶來榮譽，反而開始出現(xiàn)問題。自昭王二十九年被封為武安君之后，白起已有十多年沒有升遷了，攻下趙國確是個千載難逢的升遷機遇。就在此時，范雎出現(xiàn)了。《史記》說，范雎勸昭王撤兵，允許韓國、趙國割地求和，使秦國士兵獲得休養(yǎng)機會，昭王應允。于是趙國從鬼門關(guān)走了一趟，而白起則功虧一簣。

對此，《史記》引用《戰(zhàn)國策》，推測范雎的撤兵建議來自韓國和趙國派來的特使蘇代，他的一番言辭切中范雎心病。他說，秦滅趙，秦不會有好處，因為上黨歸趙的故事證明，各國民眾不希望成為秦國人，趙亡后，土地會被燕、齊、韓、魏瓜分，唯獨秦得不到好處。上黨本來屬于韓，被秦攻打獨立難支，于是主動投靠趙，便引發(fā)了長平之戰(zhàn)。蘇代又說，不僅秦沒好處，你范雎也沒好處，反而還會有壞處。因為秦滅趙后勢必稱帝，這主要是白起的功勞，他的地位一定會超越你。

范雎希望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局嗎？當然不希望。于是，范雎開始了他的挑撥之路，其中第一步就是勸昭王撤兵。

撤兵不多久，秦國再次發(fā)動對邯鄲的進攻，白起因病未出戰(zhàn)。轉(zhuǎn)年，白起病愈，秦國前線戰(zhàn)敗。白起對此戰(zhàn)的看法很明確，即秦國不會勝利。因為長平之戰(zhàn)本已讓秦國元氣大傷，如今趙國又與諸侯聯(lián)合，且趙國人也看到了戰(zhàn)敗被活埋之后果，士兵們定會誓死抵抗，因此更無勝算。但昭王不想證明自己的錯誤，就命令白起出征。白起不愿參加一場自己斷定要失敗的戰(zhàn)爭，就稱病不應。昭王說服不了他，便讓范雎來說服他。為什么連昭王自己都請不動白起，還會再派范雎來請呢？難道說范雎比國王的面子更大嗎？當然不是。我推測，昭王早已知道白起對范雎有意見，派范雎來請他，是讓范雎向他認錯，給他一個臺階接受朝廷的委托。但結(jié)果是白起依然沒有同意，范雎在執(zhí)行昭王的任務時，很可能沒有表現(xiàn)出道歉的態(tài)度，甚至態(tài)度還很差，讓白起沒有釋懷。

不久，前線傳來的消息證明了白起的論斷：秦國損兵折將，邯鄲固若金湯。這時白起有些幸災樂禍地說：不聽我的意見，現(xiàn)在怎么樣？昭王聞言大怒，再令他出征，他則繼續(xù)稱病。于是昭王下令取消白起的一切爵位，貶為普通士兵，并遷到陰密居住，白起一生戰(zhàn)斗拼來的功勛至此歸零。三個月后，秦軍連吃敗仗，昭王繼續(xù)拿白起出氣，命他不許留在咸陽。白起只好出咸陽西門十里，到達杜郵。但很快噩耗又來了：昭王與范雎商議，認為白起說了對朝廷不利的話，于是派人給他送來一把寶劍，要他“自裁”。白起遂自刎。

白起之死，相關(guān)三方都有自己的責任。就白起而言，過于倚仗自己的功勛，尾大不掉是為臣大忌，稍有妥協(xié)，也不至于斷送性命;秦昭王的暴怒可以理解，臣不為君著想、不從君命，即便是一將難求，為了維護威信，只能出此下策以儆效尤;而范雎在白起之死的問題上，角色最為隱蔽，他似乎什么都沒做，所有的決定都來自昭王，他只是完成領(lǐng)導分配的工作而已。但如果考慮到他曾擔憂白起位列三公超越自己的這個私心，那么他的問題顯然最大。《史記》中明確寫道：“與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殺之。”

現(xiàn)在看來，第一責任人非范雎不可。白起的自負性格，昭王的君主脾氣，都被范雎利用了。可范雎為什么處心積慮要殺白起呢？這得從穰侯魏冉說起。魏冉是昭王母親宣太后的弟弟，即昭

王的舅舅，昭王初立時，很多危機都靠他解決，其中重用白起是他的一個重要舉措。而魏冉遭遇危機也是因為范雎，他在昭王面前進讒言，說魏冉在外專權(quán)，比你還有威懾力，昭王一驚之下便免去了魏冉的相國職務，封地于陶。這也是魏冉的埋骨之地。白起既然與魏冉關(guān)系不錯，范雎對白起的壓制與防范也就再也不是無源之水。

再說范雎對白起下手，都是背后放冷箭，白起可能毫無察覺。蘇代游說范雎，說白起未來會超越他，白起不知道;昭王發(fā)火，白起可能也毫不知情。在昭王與白起之間，擔任溝通工作的是范雎，他的傳話，對結(jié)局發(fā)揮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昭王最后對白起死亡已有惋惜之情，證明他并非一心要殺白起。白起最多是不從命，但罪不至死。比較起來，范雎收取敵國厚禮、聽從敵國安排才是罪大惡極。他是個睚眥必報的人，所以也時刻擔心別人“以己之道還施己身”，為了防范未來可能的危險，便提前動了殺機。個人利益超越國家利益，陷害忠良因為一己之私，范雎的得逞，暴露了歷史陰暗的一面。此前，趙國發(fā)生了廉頗和藺相如將相和的故事，至今家喻戶曉，廣為稱贊，而范雎暗害白起的故事卻鮮有人知。

歷史如煙，典故最終都會淡化為茶余飯后的閑談，但我們?nèi)钥梢源藶殍b，窺古探今，正德立言。穰侯識珠，讓平民出身的白起有了機會施展宏圖，這是白起的喜劇;而君主集權(quán)體制下的政治斗爭，卻是陷阱重重、防不勝防，這是白起的悲劇。太史公司馬遷評價：“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侯（范雎）。”這跟我們讀者的遺憾心情是一致的。但這樣的戲碼在中國的歷史上并不鮮見，后續(xù)無窮無盡。

（摘自《環(huán)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