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老矣

陳曉波

“全世界的母親多么的相像！她們的心始終一樣。”

——惠特曼

北京，五月一個周末傍晚。宋鐵成、李純偉、安慶遠和劉毅四個吉林籍老鄉聚一塊兒吃個飯。偌大京城之中，四位他鄉故知處得跟親兄弟似的。

宋鐵成是朝陽公園西門美食街上“一品居”吉菜館的老板。他為人特實在，常把要好的哥們兒邀來喝酒。

邊喝邊聊不覺酒過三巡。這時有個學生模樣的女孩走過來，胳膊挎著花籃，盛著紫色康乃馨和黃色的萱草。女孩笑著問：叔，買花嗎？

哎喲喂，明天是母親節啊！純偉嚷道：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見萱草花。孟郊游子詩，這萱草花又叫忘憂草，象征母愛。我給老媽買一束。

一束5支萱草，用彩帶扎著，每支上頭有花兩朵，一朵開著，一朵蓓蕾。女孩接過100元錢說謝謝叔。

純偉是西城某高中語文老師，文縐縐的。4人中只有他和母親一起生活。哥幾個都已過五（十）奔六（十），他們母親也都七老八十了。

那就聊聊娘親吧，鐵成提議說，每人講個母親的故事。大家贊同。想到已經年邁的老母親，自然有所感動……

慶遠抿了口酒說，我先講吧，一件小事，雖然故事的主人不是我母親，但卻讓我終生難忘。

十幾年前，來北京已近三年，我最落魄的時候。剛開始，和所有來自五湖四海的北漂一樣，滿懷激情，夢想著立業揚名的傳奇。可殘酷的現實把我逼入絕境。

我從吉大計算機學院畢業后，直接奔著中關村來了。先是在聯想、搜狐、亞都者等知名企業求職四處碰壁，又合伙創辦高新企業失敗。把家里給我的10萬元賠光不說，還欠下幾十萬貸款。為了生存，我在電腦商店當修理工，飯口的時候去送外賣，上門給人安裝家電。每天起早貪黑拼命干，還是付不起地下室的房租，還不上貸款利息。

那一年北京冬天來得迫切，11月4日下頭場雪，據說是建國以來下得最早、降雪量最大的初雪。陰沉濕冷的天氣猶如我的心境。那天我決定放棄，離開北京回吉林。

臨走前我要去逛逛商場。四通橋那兒好幾個大商場，橋南有雙安、華宇，橋北有當代，周圍各種飯店小吃多的是。我常去逛商場，不買東西，就是沖著那兒冬暖夏涼。我錢包里還有三千多塊錢，買好回家車票，剩下的夠我大吃一頓了。離京前一定要吃頓飽飯！

外面大雪紛飛，商場里卻是溫暖如春。亮麗明快的色調、寬敞的通道、整齊規劃的專柜陳列，展現的是典雅時尚。這兒是精品世界，顧客群體以中高端人士居多。而我，兜比臉干凈，每次置身其中都感覺丟人……

我漫不經心地在4樓閑逛，那里有各類商務男裝、男鞋、戶外休閑用品和我喜歡的數碼攝照品牌。我發現有個腰身不直、體態微胖的阿姨跟了我半天，笑呵呵地看我，怪怪的。終于她問：小伙子，你有多高？

我說：我……光腳量一米八五。

她問：那你體重多少，胸圍是多少，褲腿有多長……

我說：阿姨，我170斤左右，別的也說不清楚。

她說：我兒子個頭、體重、身材和你一樣一樣的。他在哈工大讀碩士呢。天冷了，我得給他買幾件衣服，阿姨求你幫忙試試行不？

我說行啊，就跟著她在商場里轉悠。好多品牌正在搞促銷活動，應季服裝打五折。阿姨看上去不像中高端階層，花錢特計較。她給兒子買了一件馬克華菲新款羽絨服，兩條香港潮牌休閑褲，一件皮爾卡丹夾克，一雙安踏加絨運動鞋，總共花了兩千多元錢。她已經來雙安五回了，一遍遍挑選砍價，這次購物省了兩千多塊。

阿姨笑逐顏開，從拎兜里拿一瓶礦泉水給我喝。她細細端詳著我說，我兒子大眼睛，高鼻梁，比你還帥呢。

她眼里閃著慈愛的光亮，那是所有母親看自己兒女溫情的目光，剎那間，那目光扎到了我的心，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內心里所有的堅強即刻崩塌……我忽然特別特別想我的媽媽，想跟她哭一場。

我說，我媽媽和你也可像可像了，但她可顯得比你年輕。

阿姨呵呵笑著，罵我臭小子不會說話，還要請我吃炸醬面。我說謝您了，然后匆匆離開。

我孤獨地走在北三環西路街頭。大片雪花落在臉上與淚水融化。我沒有去大吃一頓，買了兩個燒餅邊走邊嚼，艱難地往肚里咽。我一直在想母親，想她的擔憂與掛念，想她把養老的錢全都給我創業，想她多希望兒子有出息，常和別人炫耀兒子在北京發展呢……

我把回鄉的車票退了，三千塊錢交了一季度房租，繼續在北京混日子。混到今天，雖說還不算大富大貴，但去雙安買東西，已經不再自卑，不覺得難堪了。

母愛無限，純偉說，為偉大的母愛干一杯！

純偉接著說，我比你們都幸運，現在和老媽一起生活。常言說家有一老如同一寶，這是真的。“上帝不能無處不在，因此他創造了母親。”我老媽今年80歲了，是個神一樣存在的老人。

早年家遇不幸。父親確診為肺癌晚期，醫院都不給治了;老媽也檢查出肺結核、腎炎、神經衰弱等多種疾病。老媽自己在家里給父親治病，她開始專研中藥，求了好多偏方，讓父親奇跡般多活了兩年。她自己也沒有去住院治療，就吃兩樣鄉下遍地生長的野菜——婆婆丁（蒲公英）和馬舌菜（馬齒莧）。待我大學畢業回家再看她時，老媽竟然奇跡般地康復了。我知道老媽為啥不去住院治療，她害怕病患傾家。

如今80歲的老媽還能做飯，健康矍鑠。這既是她勤勞善良一生修來的福報，也得益于極其崇拜的那兩樣“神草”。她每年都大量采集購買婆婆丁和馬舌菜，制成蒲公英茶，把馬舌菜曬成干兒，還栽植了幾十盆，保持四季新鮮。全家都喝蒲公英茶，有點什么炎癥，感冒發燒，腸胃毛病，喝蒲公英茶就能治愈，再經常吃些馬舌菜，基本百病無憂。

老媽老了，她最怕什么呢？最害怕自己沒有用了變成負累。所以健康長壽便是她生存的價值，“神草”成了她的信仰和健康保障。我曾問老媽：“神草”真那么靈？她說信就靈。老媽告訴我一個道理，凡事只要堅信就能見證奇跡。

鐵成接著說：我媽可沒有那么神，她讓人騙了好幾回，每到關鍵時刻就變成弱智老太太。

頭一次是我在大學讀書時，有個人打我媽手機。說，阿姨您好，我是鐵成同學，叫劉俊來。我媽說，你好你好，小劉有啥事兒啊？那人說：阿姨是這么個事兒，一個月前吧，鐵成管我借了5000元錢，說是急用，答應半個月就還給我，我就把家里給我買筆記本電腦的錢借他了，可是到現在也沒還，管他要幾回了，他都說再等些日子，我也是著急用錢啊，阿姨你看這事兒咋辦？我媽說，沒事的小劉，告訴我賬號。我媽把錢轉給那人后才打電話告訴我，你借同學的錢媽替你還了。我說，媽呀媽，你被騙了，我沒和同學借過錢啊。她沉默了半天說，媽相信你是真的急需才管同學借的，媽怕你為難。我說，再遇到這種事兒要找我爹，聽他的。

第二次是典型的電信詐騙那種。一天我媽接到來電顯示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的電話，說，您兒子叫宋鐵成吧，出車禍了，渾身多處骨折，我們醫院正在實施搶救，您放心，你兒子沒有生命危險，但需要馬上手術并住院治療，您兒子讓我們和您聯系，先繳5萬元押金，這邊辦理入院和手術的手續。我媽說，好好好，這就把錢轉過去，一定要找個好醫生做手術啊！當時我爹在美國出差，我媽聯系不上他。她就把5萬元轉了過去，之后那個電話就無法接通了。她情急之中想起該給我打個電話，打通后還吃驚地問，你沒出車禍呀？完犢子了，又讓人騙了。

還有第三次，我媽接到綁架電話，說你兒子在我們手里。你聽好：第一不準報警;第二半小時內付100萬贖金，把錢轉到指定賬戶;第三如果報警或者在半小時之內收不到贖金，立馬撕票。接著電話里傳來我聲嘶力竭的呼喊：媽呀，快快救我！媽媽……我媽當時腿就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哀求，求你們千萬別傷害我的兒啊，俺不報警，繳贖金。她打電話告訴我爹，兒子讓人綁了，要出人命啊！我爹說，先給鐵成打個電話試試，沒準兒是騙子。一打我手機處于關機狀態。這邊電話沒人接，那邊“綁匪”不停摧命，快把我媽逼瘋了，讓我爹趕緊付贖金，說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活了。說完就暈了，我爹趕緊打120，這邊繼續和我聯系。后來電話打通了，說你怎么關機了？我在浴池泡澡呢，手機沒電了。他說了事情的經過，讓我打電話告訴我媽，爹已經把贖金交了，我平安無事。

后來我問我媽，你怎么老是上當受騙，那種三歲孩子都會識破的把戲，怎么你就往套里鉆呢？她理直氣壯地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萬一要是真事兒咋辦？

一直不大吱聲的劉毅接過話茬，說那些利用母愛實施詐騙的人真是無恥至極！

劉毅說，聽你們講這些，讓我心疼。我母親已去世多年，她曾對我傾情哺育，而我卻沒能讓她享一天福。

我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我便和母親相依為命。為了我她再沒有談婚論嫁。母親是個任勞任怨的環衛工人，市級勞模。無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她每天早上4點鐘起來，穿上工裝，把臉包嚴實，推著手推車去清掃責任區。車上拉著竹掃帚、平板鍬，冬天還要帶把尖鎬。先把近百米的路面清掃干凈，再將責任區內5個垃圾箱的垃圾用手推車運到垃圾處理站。干完活到便民餐廳，享受一份免費早餐。

母親勤勞善良，也很漂亮。我從來沒有因為母親是個環衛工人感到自卑，反而以她為驕傲。上高中后我能幫母親干活了，早上去幫母親運送垃圾，母親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每天至少運三車，多的時候要拉四五車。干完活，母親把從垃圾箱里撿到的廢品裝到車上，然后領我一起去吃早餐，她吃免費的一份，花10元錢給我買一份。吃完飯我上學，她繼續推著車去撿廢品。母親的同事都羨慕，說我是個孝順的孩子。

我何嘗不該孝順。我是母親活著的目的。她用微薄的工資和拾荒所得養活我，供我上學讀書。我們住在棚戶區，她省吃儉用，但對我從不吝嗇，從小學到高中，我吃的穿的用的，都不比其他同學差。

我考上了北航，這是給母親的一點回報。上學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幫母親推車。吃早餐的時候，母親告訴大家我兒子劉毅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了，明天就去報到。在場的人都鼓掌祝賀。我給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說以后請叔叔阿姨照顧我母親，她拉不動車的時候幫她推一把。

我對母親承諾：將來畢業了就在北京找工作、買房子，然后把你接到北京享清福。為了實現這個小目標，我努力了十幾年，2000年東借西湊了20萬首付在西三環買了一套三居室住房。我計劃國慶節把房子收拾好，把剛好55歲退休的母親接來北京，兌現我的承諾。可8月中旬我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

母親積勞成疾，患肝病很長時間了。她一直瞞著我病情，硬挺著每天去清掃她的分擔區，最終倒在垃圾箱旁邊。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提前處理了后事。留下一本房照，棚戶區改造分到兩室一廳回遷房，所有權人是我的名字;一個存折，里面有3萬元錢，取款密碼是我的生日;還有一個小首飾盒，里面是姥姥傳給母親的一枚紅寶石戒指。她對我說：你都三十好幾了還沒結婚，是媽牽累了你。媽窮，沒給你留下什么，替我把那個戒指傳給你將來的媳婦，然后再傳給你們的孩子……

母親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為照亮我的生命燃盡了自己……劉毅淚流滿面，哥幾個都發出由衷的感嘆。

純偉說，在這充斥著浮躁與功利的社會現實中，不管如何剝蝕，唯有母親純凈無私、母愛永恒。咱們舉杯，共同祝福我們已經年邁的母親安康、幸福！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