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在清寒深冬里想象春之盛景,比站在春日花枝下仰看朵朵盛開,更令人心安。
在深冬,你篤信春天定然會來到。寒到最絕處,春反而近了。有一個燃燒的春天在等你,想想總覺得甜蜜安穩。可是,你站在花枝下,看那些花朵攔也攔不住地要開,你知道開了就會敗,開一朵就會少一朵——你嘆息也無用。像面對一個執拗的女兒,眼看她一頭沖進一場沒有結果的戀情里,粉身碎骨,死不回頭,你束手無策。
也是不舍。不舍春光度盡。不舍春盡秋來,又是一年。
不舍,是戀舊嗎?
以前以為自己只是戀舊,后來知道,不只是戀舊,還有一層,是明白了有限。
花開是有限的。飛雪是有限的。雨水是有限的。燈光是有限的。戀人的愛意是有限的。親人的陪伴是有限的。韶華是有限的。生命是有限的。才華是有限的。幸運是有限的。
好物都是可數的。
星辰永恒嗎?也有限。當仰觀天宇,看流星劃過,知道距離我們無數光年之處,有星球走失,破碎,化作氣體和塵埃,永遠消失……人們在喜馬拉雅山上發現大量海洋生物的化石,有三葉蟲、海藻、魚龍之類——海會枯。海是哪一天枯的,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時,海洋已成山脈。在漫長的地球光陰里,我們的生命短過從蒲草扇邊稍縱即逝的螢火。
知道有限,便不敢浪擲,不敢揮霍,不敢漠然視之。便知道去惜,便常常會疼,便處處不舍。
看路邊花開會不舍,走過落葉飄飛的林間會不舍,在古鎮看蒼苔失水從磚墻上剝落會不舍,菜市場看人殺魚剝蝦會不舍。曾經年輕瀟灑穿著乳白風衣、火箭頭皮鞋的舅舅,有一天兩鬢飛霜一身工作服從小貨車上下來,我笑著迎向他,可是心底掠過聲聲嘆息。那個意氣風發年輕的舅舅呢?回娘家時,會遇到昔時同村的一群伯母,她們見我還親熱地叫我乳名,可是她們卻徹底被時光揉皺了呀!想當年,我離家出門讀書,村口遇見她們,她們正是我此刻的年齡。而此刻,她們頭發不再青黑濃密,腰身不再挺直,面容不再明凈……她們仿佛被歲月劫掠了一場。劫走的,已然要不回來。
許多個黃昏,我流連窗臺,看夕陽在馬路對面的樓墻上一點點收走光影,看樓下一棵老桐樹在暮色里一點點加深它的陰郁——屬于我們的今夕,很快要成為昨日。
許多美,許多物,許多人事,原是一天一會,一年一會,一生一會,一千一萬一億年一會。
還有這“一會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