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我十三歲那年的正月十三,下著蒙蒙細雨,母親挑著擔子送我去五校讀書。那是我第一次離家住校。擔子一頭是兩床被子,一頭是衣物和米,還有一罐子咸菜。
三十年前,大年正月的鄉村是熱鬧的。一路走過好幾個村莊,地上都是紅鮮鮮的爆竹紙,屋里都是笑聲,空中飄著酒菜的香氣。因為細雨,初泛青綠的原野上,只有我和母親兩個行人。我的心里充滿少年的憂傷。
擔子很重,但路上都是泥濘,母親不能放下歇肩,她只能以換肩的方式來放松疼痛的肩膀。
“姆媽,我來挑一截。”
“不要的,我行。”
順著山道走下,徑直穿過西灣的田野,到楓河入江的狹長小河時,渡船而過,爬上河埂,便可望見五校的校舍了。
后面的路途是沉默的,只有細雨灑在蓋物薄膜紙上的沙沙聲,和膠靴拔泥而出令人疲憊的聲響,到達河邊時,已是午后一點多了。河邊無船。一條粗繩子橫貫河面,對面,細雨落水,野渡無人。母親已經累了,身子隨著擔子一起搖晃著。
“姆媽,讓我來。”我仄到母親身邊。
“我行。”母親不讓。她大聲喊:“有人嗎?有人嗎?”
岸上的紅磚房門開了,一個人走下來。也不用劃槳,人站在船上,手抓著粗繩,把船悠到對岸。是個穿蓑戴笠的女人。她緊緊抓著繩子,看著我們,說:“那孩子,你先上來,幫你媽接一下!”
我走上船,晃得站不穩。母親說:“我行。”她挑著擔子走上來,船大幅度晃動起來,差點沒翻。女人奪過,將被子摁在船板上,厲聲說:“被子濕了還能曬,人死了就死了!”母親囁嚅著,沒說話。
女人不是渡船的。她是給挖沙船上的男人們做飯的。她不要錢,只是看著我們一連串地嘆息,目送我們走進了五校。
報名很快就搞好了。我住進了宿舍。母親幫我鋪好了被子,一邊鋪一邊流淚。被子濕了半邊。她叮囑我一出太陽就抱出去曬。時間不早了,她也該走了。她站在走廊上,回頭看著我。我拎著那袋米,雙腿助夾著。
“我走了,你記得四點去換飯票啊!”我點點頭。走廊上只有我一個人,還有幾只嘰嘰喳喳的麻雀。
“你一定別忘了。”她穿好雨衣,走進了細雨之中。遠方,山已經蒼茫了。
我看見她不停地回望,但終于不見了。她是在第三天趕來的。來的時候,我快上下午課了,便匆匆去食堂為她打飯。我打了半斤飯兩個菜,一個炸醬,一個紅燒肉,一共一塊五毛五。在五校待過的同學都該知道,那個上海大廚做的炸醬和紅燒肉是怎樣的美味啊!
“你一定要吃掉,我要上課了。”下課的時候,母親已經走了。飯盒里,炸醬沒動,十塊紅燒肉還剩七塊,整整齊齊地挨著。醬紅色的濃汁,隱隱的油光,肥厚的塊兒。為她吃掉的三塊紅燒肉,我開心得流淚。那時候,我一周只有五塊錢的伙食費。那是我在五校吃的第一次紅燒肉,也是最后一次。
有一個黃昏,我到河堤上背課文,遇到了那個女子。她看著我說:“那天你媽媽回去時,膠靴里都是水。我讓她坐在床上,幫她使勁拽,半天才拽下來,我收不住勢頭,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不輕。靴子拽下來,也把她的眼淚和哭聲拽出來了。她是哭著走回去的。我站在河堤上一直看著她走,我不放心。”她深深地看著我,又說:“你媽那天給我帶了三塊紅燒肉,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紅燒肉。你有一個好媽媽。”
夕陽在天,河水粼粼。我沿著河堤跑起來。我不要她看見我的淚水,我在心里許著愿,那些愿望如粼粼波光一樣多,一樣閃爍。三十年過去,那些愿望至今我依然記得,很多都沒有實現。那個上海大廚的紅燒肉做法,我輾轉求來了。我要做給她吃,看著她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