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燼

作者的話:栗子推薦的民國文讓我在情人節時慘遭打擊,淚流成河。作為回報,我也奉送了一顆玻璃糖給讀者。戰亂年代的犧牲數不勝數,可多而雜亂的數字背后,全都是鮮活的生命和痛心的故事。英雄也是平常人,喜怒悲歡,也會有滿心滿眼來愛的姑娘,卻義無反顧承擔了所有。他們跟我們越像,我感受到的痛苦便越多。
摘句:她終其一生仰望天空,卻再也沒等到他的降落。
你往后這樣牽著我,我便永遠也不會失去航向。
——《民姝·風箏誤》
楔子
鎮上的風箏鋪開了許多年,鋪主鬢染霜華,慣愛穿紅色毛衣,幾乎是每人孩童時的記憶。
記者找上門來時,鄰居皆以為是傳統手藝終于引起重視,殊不知是老兵尋訪,她編風箏的巧手,竟曾執過戰斗機的操縱桿。
“都是天上飛的,風箏和飛機也沒有什么兩樣。”豐功偉績說得帶尋常人家的煙火氣。耄耋老人將珍藏的相冊展開,中央是青年英俊的小像。
逍遙山色湖光,鵬程萬里任飛揚。
她輕聲哼唱,再墜入歲月里波瀾萬丈。
(一)
竹溪遇上沈以錚,是1935年的深秋,落葉蕭瑟,人間也因戰火跟著衰敗。因父親亡故的噩耗,她中斷在美國的學業回國,跟著哥哥輾轉到筧橋航校。
那日夜色昏暗,機庫本該空無一人。她卻在搖晃的燈泡下看見黑影,下意識地就往飛機后閃身。
她偷偷往外看,對上年輕男子的臉,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的臉藏在陰影里。他倚在墻邊,打火機掀了蓋,星點的火苗在指尖閃動。
竹溪猛然想起儲物室有半桶汽油還未封蓋,易燃易爆,危險至極。
“不許。”她著急了,這才從機翼后走出來,出言打斷他。
“好。” 他干凈利落一個字,停下手中動作,似是才看清她的樣貌,鵝蛋臉,柳葉眉,最標致的江南美人。
“女孩子啊。”陌生男子吹了個口哨,眼里生起好整以暇的笑,“這倒稀奇了,這年頭,女人也會修飛機了?”
航校里鮮少有青蔥少女,只有幾位年輕的教官太太。零件還散落在腳邊,他誤以為她是新招的技師。
“我替哥哥在這里看著罷了。”少女分辯了幾句,聲音細細軟軟。
她的哥哥是航校的機械師,她也耳濡目染,偶爾跟著幫做些挑選零件的活。
“原來是個花木蘭,古時替父上戰場,今有你為兄修飛機。”見她不答,他兀自笑起來,露出孩子氣的酒窩。
竹溪不理他,默默低下頭來做手上的事,想將多余的零件收拾好,卻發現缺了把扳手。
“在找這個?”扳手被陌生人攥在手里,轉了個漂亮的圈,銀光閃閃,她伸手去拿,卻滿臉漲紅地撲了個空。
那人笑得張揚,故意不肯給她,卻趁她拿時湊近了,仔細地凝視她的臉,溫熱的呼吸都落到她面上:“我記得你。”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那時竹溪剛到筧橋,哥哥領著她四處參觀,誰承想到跑道時卻恰好遇到一架孤機降落。氣流將她的裙擺掀動,眾人都下意識地跑遠,只有她不驚不懼,站在原地。
“沈以錚,高空飛行訓練,整個班都回來了,你一個人去哪了?”
教官的訓斥中帶著慍怒,駕駛艙鉆出個人來,穿著簇新的飛行夾克,從飛機上一躍而下。眉目英挺,笑起來一口明亮的白牙,聲音錚錚。
“報告教官,我看那邊風景好,就去山頭轉了一圈。”
明晃晃的陽光下,他張揚的模樣自此鐫刻在她的腦海里。
教官氣得咬牙切齒,卻不好隨便關他禁閉,戰時人員緊缺,時間也寶貴,從航校出來的每個學生都是無比珍貴的財富。
沈以錚更是如此,是同期最優秀的學員,成績出色,比第二名高出好大一截。
“那時候為什么不跑?”
“我聽不見。”
竹溪出生時便有耳疾,左耳的聲音比常人減半,因此發動機的轟鳴也不讓她害怕。
正在此時,機庫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身旁的人比她反應更快。
“高級驅逐三班沈以錚。”他將修長的食指舉到唇前,然后迅疾匿進夜色里,“有緣再見。”
“剛剛劉教官說派學生來拿扳手,來過了嗎?”回來的是哥哥竹斌,看見妹妹對著空氣失神。
沈以錚,她輕輕地念了遍他的名字,點了點頭。
(二)
那句“有緣再見”還在耳邊,殊不知緣分可全靠沈以錚創造。
就像輕風過境,無縫不鉆。竹溪借住在一墻之隔的護校宿舍,只要去找哥哥,幾乎時時刻刻都能撞見他,她不肯告訴名字,他見她慣穿白色毛衣,便給她取了個小鴿子的外號。
“小鴿子,新摘的玫瑰,送你。”白襯衫不規規矩矩穿,沈以錚擦肩而過,順手就將玫瑰別進她的發辮里,笑得分外張揚。
玫瑰新摘,還有滾動的露珠,襯得人比花嬌,卻讓她又羞又惱。
今天是玫瑰,明天是月季,這樣的情形每日都在上演。竹溪心里懊悔,早知是個無賴,在機庫就不該客氣說話,一點可能都不要留。
但風水輪流轉,此刻手里的雛鳥叫得哀哀,她站在樹下發愣,難得也有需要他的時候。
“怎么了?”說曹操曹操到,沈以錚果真出現。
“雛鳥從樹上掉下來,我想送上去,但是不夠高。”被他直勾勾的目光看著,竹溪的臉莫名有些發燙。
“好啊。你答應與我約會,我便同意。”沈以錚有了要挾的資本,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竹溪一氣之下,自己想攀上樹去,穿著皮鞋的腳卻晃了一下,險些就要摔跤。
“好、好、好,我幫你。”沈以錚身形高挑,身手也矯健,毫不費勁就完成任務,可在落地時卻起了壞心,假裝從樹枝上踩空,然后哎喲一聲,將樹下的她一起帶倒在地。
“你放開我。”女孩溫軟的身體抱在懷里,惹得他呼吸急促。但他寬厚的大掌護在竹溪的腦后,不讓她受傷。
“不放。”
她好言好語地談條件,美目里都蒙上水霧:“你不糾纏我,或許我們還能做個朋友。”
正在僵持時,兩人卻聽見身后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竹溪見他分神,慌忙推開他,從地上站起身。
金發碧眼的洋老頭是來問路的,張口就是英文,沈以錚聽得頭大,身邊的竹溪卻流利回復。
“小丫頭,我記得你。”洋老頭瞇起眼來端詳她,電光石火間,竹溪才猛然想起這位老人是約瑟夫先生,他們曾在學校講座上有過一面之緣。他從美國空軍退役后,被請到航校講課。
約瑟夫發愁找不到助教,現在看到竹溪,問題迎刃而解。
兩人相談甚歡,剩下沈以錚干瞪眼,難得那么安安靜靜。
等約瑟夫施施然離去,沈以錚漆黑的眸里有委屈,語氣也透著酸澀:“你在美國學的什么專業?”
看他吃癟,竹溪的心情無緣無故變好:“航空工程。”
“沒想到我的小鴿子,竟是個女飛鷹。”沈以錚眼里的震驚像水波般蕩漾開,半晌又變成驕傲,“失敬,失敬。”
那句“我的”,又令竹溪想起先前沈以錚將自己圈在懷里的失禮舉動,小臉泛紅,轉頭就離開。
竹溪開始做助教,兩個人的交集越來越多。
英文是必修課,航校有進口的教學機,可飛機的構造和部件都是英文標注,沒人有閑工夫給他們翻譯,都得自力更生。
她做助教改卷,英文作業錯最多的就是沈以錚。
“小鴿子,今天特技飛行,連教官都挑不出我的毛病。”
“小鴿子,我今天地靶射了十環,滿分,全期只有我一個。”
偏偏是這樣,沈以錚還有空玩花樣,上交的作業全都夾著字條, 炫耀的口吻里又帶著少年氣,只想要一句夸贊。
她提筆給沈以錚回復,故意嗆他:“倘若無所不能的沈先生能將英文學好,那真是天下蒼生之萬幸。”
就是這么一句話,又給竹溪惹了個送上門的大麻煩。
“沈以錚拜女先生補習英文。”那天她從宿舍出門,沈以錚已在轉角等候多時,身姿挺拔如白楊,認真行了個軍禮。
“不教。”上次的刁難還在眼前,竹溪抬腳便走。
“學不好英文,便拎不清零件,就開不好飛機,開不好飛機,便贏不了戰爭。小鴿子,我的身家性命是小,可民族大義全在你一念之間。”
沈以錚早有準備,側身就將她攔住。距離太近,那誠摯的烏眸盯得她恍惚,一個“好”字就從唇邊溜出。
(三)
竹溪硬著頭皮收下沈以錚這個學生,他卻愈發肆無忌憚。
“小先生,這是什么意思?”她給沈以錚出了航空用語的翻譯,自己捧書看,眼前卻倏然是男子放大的臉,漆黑的眼里碎落著微光。
近在咫尺,竹溪的心跳也跟著劇烈起來,胡亂指了個詞組。
他問到答案,卻回過頭去一本正經地再做,讓竹溪懷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沈以錚本就聰明,再補上英文的缺,就是專業頂尖。航校從中央造機廠取了新飛機,他在考核中脫穎而出,獲得首飛的獎勵。
“明天我要試機了。”沈以錚來跟她第一個匯報,英俊的臉上掛著興奮。
“哦。”竹溪淡聲應了,心里卻也有隱隱的期待。
“明天你哪都別去,在這里等我。你聽見飛機的轟鳴,就是我來了。”
“我聽不見。”
從小被叫作“小聾子”的糟糕回憶又被勾起來,竹溪的心驀然一疼,緊接著搖了搖頭。
“飛機聲這樣大……”
沈以錚還想辯駁,才想起她的耳疾,后悔自己說錯了話。
于是他站在她身后,用手掌蒙住她的耳郭。
“你用心聽風的聲音便好,風來了,我就會飛到你的面前。”
那是她第一次沒有將他推開,沈以錚清朗的聲音就像一陣風,竟字字入耳,撫平波瀾的心緒。
“要穿那件紅色的毛衣,這樣我就能在人群中將你找出來,一定要記得啊。”那邊的吹哨聲喊他過去集合,沈以錚生怕她忘記,不放心地交代了好幾遍。
試飛時,他果真尋到竹溪的坐標。
像是搏擊長空的雄鷹,飛機低空俯沖,又猛地抬頭,最近時甚至能看見沈以錚臉上熟悉又好看的笑。
降落的地點和平日訓練時相差不少,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竹溪的眼前。
平素里也有學員追求護校的女學生,年輕氣盛,大家都見怪不怪。
可像沈以錚這樣明目張膽的,還是第一個。
“學特技飛行是讓你能夠逃離敵軍,不是讓你在女生面前做戲表演。”教官也發覺了,生氣地訓斥了他一頓。
他看似認真檢討,余光卻在偷偷地往小姑娘的方向看,桃花眼里都是狡黠。
“三月二日,下午二點三十分,天氣晴,風向東南,心向竹溪,報告完畢。”等教官將他批評完,沈以錚快步走到她面前,有聲有色地匯報一遍。
像被流星擊中,竹溪的心怦怦直跳。
可心動當然不止于此。
“小鴿子,給你送只風箏。”沒過幾日,沈以錚站在宿舍樓下,眉眼如春風溫柔,“你幫我補課,這是我給你的報酬。”
他的聲音清亮,竹溪害怕引來別人注意,只好匆匆忙忙下了樓。
竹溪原想男生的手工一定糟糕,仔細端詳,風箏卻骨架輕巧,圖案精美。
“我在模型課上用邊角料做的,”見她詫異的眼神,沈以錚笑著解釋,“別小看我,我家世代做風箏的,如果不是打仗了,我應該早就是風箏鋪的主人了。”
戰爭將每個人平順的未來揉碎了,拋擲在虛無之中。竹溪心間突然翻涌起浪潮般的情緒,喘不過氣。
“不說這個了,”沈以錚看她不對勁,連忙把話題轉開,“我下午有半天假,一起去放風箏嗎?”
少年的請求太難拒絕,她原本只答應收下禮物,最后竟被他誆去一起放風箏。
西湖還沒有半點戰爭的影子,三月是踏青的季節,春暖花開,游人如織。
竹溪嘗試了,方法卻不得當,風箏沒在天上飛一會,就緩緩墜地。
“要像這樣,慢慢地放線。”沈以錚親自指導,寬厚的掌心將她的纖指裹在里面,清晰的呼吸聲也在耳畔,像是羽毛掃過竹溪的心。
“你往后這樣牽著我,我便永遠也不會失去航向。”風箏升空,沈以錚抬起頭,亮眸里盛滿溫柔,讓絲絲縷縷的紅暈,又染上竹溪白皙的臉龐。
越抗拒,反而越深陷,最后竟也成了手中一只風箏,被他牽著跑。
(四)
沈以錚將時間盡數花在她身上,竹溪本以為他紈绔,卻無意知曉他也有凌云壯志。
那日她偶爾路過教室門口,聽見他洪亮的聲音,鬼使神差地在墻腳聽了一會。
航校培養飛行員,自然也有政治素養課來振奮士氣,教官一個挨一個地詢問學生:“為什么要應征?”
“報告,因為喜歡自由自在的感覺。”
課堂上登時一片喧嘩,不乏有人大笑出聲。
“國難當頭,可不是享受個人自由的時候。”離窗戶最近,有其他學生嘀咕。
“理由。”
教官眉眼凌厲,仿佛早料到他會如此回答,又繼續追問下去。
“報告,因為喜好自由,所以才不愿見國之將亡。愿千千萬萬個中國同胞,也能同享這一份自由。”
他聲如洪鐘,原本喧鬧的班級突然肅靜,緊接著響起熱烈的掌聲。
那時她才幡然醒悟,他也是錚錚鐵骨,看似不羈的外表下卻藏著一片滾燙的碧血丹心。
竹溪對他鐘情更甚。那次放風箏后,天朗氣清,她又和沈以錚打了個照面。
他和同窗下了學,大家都認識她,有嘴快的嘻嘻哈哈地喊了聲“竹姑娘好”?。
“叫什么竹姑娘,要改口叫嫂子了!”大膽的好友說了一嘴,沈以錚一個眼刀,揮手示意他們抓緊時間離去。
站在他跟前,竹溪的臉又跟著紅。殊不知遠遠站著的竹斌看見兩人相對而立的身影,搖頭嘆氣。
數日后航校又有畢業生即將奔赴戰場,畢業宴也邀請了護校的姑娘,將賀信一并帶來。
這些信都像是心照不宣的善意謊言,這些年輕的飛行員,多半未有娶妻,倘若地面上有人牽掛,總會讓他們求生的意志更強。
沈以錚也在,好幾個小護士誤以為他也畢業,搶著將信給他。
竹溪也偷偷寫了一封,卻不是給畢業的學長。
“你的信呢?”她信里的主角看見他,微笑著問。
眼看著他的懷里被花花綠綠的漂亮信封塞滿,她沒來由地不開心,賭氣地順手一指:“我是送給學長的。”
沈以錚順著她的目光看,像是小孩子氣似的要分個輸贏:“學長是我的手下敗將,上次他跟我比高空飛行輸了,哪一點都不如我。”
“你的信只許給我。”沈以錚趁她不注意,就將她的信搶來,珍重地放在自己的心口,然后跑遠,生怕她再將信奪回去。
竹溪因他孩子氣的舉動而勾起唇角,卻被護士班的女先生單獨叫過去,人生地不熟時是女先生給自己的關切最多。
“你的心上人是空軍?”
原來她喜歡一個人,竟是這樣明顯,旁觀者一眼就可看盡。
見竹溪不答,女先生搖頭:“那你可知上一屆的畢業生,一個也沒有從天上下來?”
緊接著,女先生緩緩講了個故事,原來她的親妹子也是空軍眷屬,校園時光美則美矣,可飛行員畢業后上了前線,不出半月就壯烈犧牲,妹妹承受不了打擊,自縊而亡。
空軍上了天就是九死一生,通知家屬時,寄來的也只有一塊冰冷的名牌。她不愿竹溪重蹈覆轍。
“天空是他們的歸宿,你永遠也牽不住他。”
竹溪下意識地去找在人群中交談的沈以錚,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他回身時眉眼含笑,眼里都是溫柔。
她也會留不住他嗎?
(五)
更令她難受的是,連哥哥也不同意她的決定。
“不是我不愿意你和他往來,可若我支持,才是真正害了你。”竹斌終于忍不住與她深談。
身處亂世,空軍犧牲率太高,他不愿唯一的妹妹將下半輩子托付在這樣的人身上。
“哥哥,讓我好好想一想吧。”長兄如父,竹溪心間掙扎,終于松口同意。
一想到他會犧牲,她心底就像刀剜一樣,倒不如及時抽身而退。
竹斌將機庫的倉庫騰出一間房,讓竹溪從宿舍搬到這里,免去沈以錚的糾纏。
沈以錚自然不甘放棄,可竹斌是出了名的護妹,兇神惡煞地拿了鐵棍,將來機庫內的沈以錚驅趕而去。
沈以錚不依不饒,直到挨了處分,漸漸地也不再折騰。竹溪想,他還有壯志未酬,自不會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兒女情長之上。
數日過后,竹溪終于再也聽不見沈以錚的聲音,像是徹底兩清。
緊接著是圣誕節,幾位外籍老師一商議,兩校一起籌備了宴會,處處洋溢著節日氛圍。
氣氛之外的只有竹溪,她依舊將自己鎖在房間內,每日的活動范圍只有機庫。
“出去玩玩吧。”竹斌回房,明顯看見妹妹瘦得尖尖的下巴,“主樓有晚宴,不少姑娘都在那里。”
頓了半晌,他復又嘆氣:“倘若你心意已決,我不攔你。”
等他回過神時,竹溪早已沒了蹤影。
圣誕樹上流光溢彩,眾人歡歌笑語,像是黑夜前的最后一線夕陽。
晚宴上也有沈以錚,他穿墨綠色西裝,英俊挺拔,女伴換得最勤,好似已經將她拋諸腦后,目光偶爾從她身上掠過去,像看陌生人,禮貌又疏離。
竹溪看不過去,就往屋外走。沈以錚見沒了竹溪的身影,透過窗戶往外看,便看見她安靜地站著,像是與一切熱鬧格格不入。
“你還回來做什么?”他走到她身畔,硬聲說。
信里還寫“希望以錚得償所愿”,現實里卻二話不說,狠心地將他推開。
“有些事沒想清楚,”竹溪的鼻尖凍得通紅,轉身看他,“哥哥說你給不了我安穩的未來。”
“是,我朝不保夕,”兩人沉默了許久,他細碎的劉海垂在眼上,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不該拖累你,你的選擇沒錯。”
“我現在想好了。”竹溪柔聲說,卻被沈以錚止住。
“你先別說,我數十秒,如果你不走,我就當你依然愿意跟我在一起。”
沈以錚話里灑脫,卻還是緊張她的答案,兩個人就這么背對背地站著,他將十個數數得飛快,見她未走,就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既然是你撞上來,那我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放手了。”他將她圈著,力度大得似要將她融進身體骨血里。
“都這樣了,你還要把責任推卸給我。”被抱在懷里的竹溪,聲音甕聲甕氣的。
沈以錚扶住她的肩,漆黑的眼里是驚喜,是溫柔,是無邊的月色。
“清風為證,明月做伴,竹溪小姐,愿不愿意嫁給我為妻?”
竹溪還愣在原地,沈以錚單膝跪地,拿著彈片做的戒指,眼神閃閃發亮。
她的心上仿佛被投擲了燃燒彈,熊熊烈火,怎么也無法熄滅。
她說“好”。
多瘋狂啊,就這樣許下終身。
沈以錚抱著她轉圈,翻飛的衣裙旋轉出好看的褶皺,然后珍重地在她的唇上許下承諾。
“我答應你,我會回來的,小鴿子。”
(六)
航校偏安一隅,培訓的日子時常讓人遺忘,戰爭早將外界變做慘絕人寰的修羅場。
直到那天的到來。
竹溪在午睡時,卻突然被急號吵醒。
航校照常訓練,半空卻突然闖進敵機,教官用無線電宣布緊急返航。
其他學員都照做,偏偏沈以錚不聽無線電里教官說的話。
他與敵機在半空中周旋,擊落了兩架。敵方不敢確定這里的虛實,宣布緊急撤退。
飛機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翻了個跟頭,終于平安地降落在了地面。
焦急等待的人里也有竹溪,手上的紗布攥緊了,眼見他從敵機上下來,趕緊飛奔過去。
擋風玻璃被打穿,他的飛機上也有無數彈孔,甚至連外套里還夾雜著溫熱的子彈。所幸沒有生命之危,只有彈片從他的額角擦過去。
“胡鬧。學藝不精,就趕著去給敵人送命。”終究是違反命令,教官嘴上批評,眼里卻是贊許的光。
“是。”沈以錚的傷口還在流血,卻認真地敬了個禮。
重振士氣,自然缺不了沈以錚這樣懷揣孤勇的逆行者。
翌日果真有了報道,頭版頭條稱他是民族英雄,甚至不少記者都來了筧橋,將他團團圍住拍照。
“民族英雄的照片,給你一張珍藏。”應付完記者采訪,沈以錚找到竹溪,從懷中拿出一張黑白照片,“特地交代記者留給我的。”
照片上的青年意氣風發,可英雄背后的掙扎和苦痛,卻從不為人所知。
或許是心有靈犀,竹溪輾轉難眠,外出去散步。月色皎潔,卻籠罩著熟悉的身影。
“那個日本飛行員下墜時痛苦的表情,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沈以錚看見她來,苦笑著傾訴,“我沒想到,我竟然會害怕。
“小鴿子,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好嗎?”
那次迎戰,也是他第一次殺人,此后數不清的夜晚,沈以錚都從噩夢中醒來,夢里是那人鮮血淋漓的臉龐。
少男少女倘若在太平盛世,旖旎的開端便有個浪漫的結尾,可他們生不逢時,便身不由己。
“罷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的頭抵在竹溪的肩上,像是受傷的小獸。
竹溪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給他唱《西子姑娘》,少女的聲音軟軟糯糯,終于慢慢地將他的情緒撫平。
相思不斷筧橋東,幾番期待凝望碧空。
誰想做英雄呢?沈以錚不過是數千萬同胞中普普通通的一個,驕傲、貪玩、心里揣著喜歡的姑娘,卻被歲月推上危急存亡的十字路口。
但他生于華夏,就義無反顧,注定了要為這片溫熱的故土奉獻一腔熱血。
“等戰爭結束了,我們再一起去放風箏好嗎?”
“不許反悔。”她輕輕地將沈以錚冰涼的手焐熱,然后指尖相扣,許下承諾。
(七)
沈以錚食言了。
筧橋轟炸,他們緊急起飛迎戰,哥哥帶她倉促逃難。他們就這樣離散。
又是三年春秋。
戰火燃遍了華夏每一寸土地,航校已搬遷到西南后方。大隊在航程中遇上敵軍的轟炸,本不在任務范圍,沈以錚看見驚慌失措逃命的百姓,用無線電命令隊友撤退,自己卻去救人。
野馬機來去無蹤,炸彈卻總能扔準,敵軍吃不準他們編隊的人數,放棄轟炸,主動撤退。
他的汽油也耗盡,在天空上盤旋許久,在空地降落。
平頭百姓不懂飛機,只將他當作從天而降的救世主,紛紛下跪稱老爺,只有她一人站著,像是初見時。
目光相碰,兩人都愣住。沈以錚揉了揉眼,看見朝思暮想的臉龐。
是竹溪啊。
分別之后的竹溪做了許多事。她重赴美國完成學業,回來時已是優秀的航空技師。她原本已接到航校的任教邀請,卻意外遇到空襲,被人潮裹挾而去。
“小鴿子長大了,”沈以錚感嘆一聲,伸手在她剪短的烏發上揉了一把,“真成花木蘭了。”
休假時,他重新找回筧橋,打聽過她和哥哥的下落,卻一點音信都沒有收到。
竹溪也怔在原地,然后落下淚來。
經年重逢,沒有物是人非,他依舊是她的摯愛。無論相遇第幾次,竹溪都心甘情愿地沉淪。
他現在成了大隊長,麾下也有精兵強將,不再孤軍奮戰。
竹溪跟著他回到部隊,將腰間的平安符拿出來給他,卻被他拒絕。
“我不需要,你就是我的守護神。”
他的眼神真摯,還夾雜著隱隱的期盼。于是竹溪婉拒邀請,申請調到他的部隊,毅然留在前線。
如他所言,他去守護泱泱華夏,她來守護他。
第九大隊傳遍了好消息,都說有個厲害的技師,再支離破碎的飛機,都能在竹溪的手里起死回生。
“阿溪,看看我給你買回什么來了。”短暫的和平時光,偶爾沈以錚仍像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將禮物捧給她。
竹溪看向他的手心,是茉莉花味的香膏,在部隊的日子里,她總習慣親力親為,纖長細嫩的手指變得干裂粗糙,早已不像是姑娘家的手。
她和別的小太太又不相同,只在閨閣中深恨自己無能為力,她始終伴隨在丈夫左右,
拼命鉆研圖紙,熬青了眼眶,只為了能在戰爭中多一份勝算。
那次徒弟因為粗心漏掉了零件,所幸讓她在檢查中發現,沒有釀成大禍。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不小心,就可能會有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摔成碎片。”徒弟低頭道歉,竹溪氣極,紅著眼訓斥他。
“從前還時常害羞,現在竟教我看見這樣兇悍的模樣。”沈以錚恰好來尋她,開著玩笑解圍。
“我只是怕。”將他抱在懷里,竹溪還在微微顫抖。
習慣了與炮火相依,竹溪也目睹過好幾場空戰,地面上一片混亂,其他小太太都哭成淚人,她卻不驚不懼,仰頭看向藍天。
125,她永遠在心里為他祈禱,愿他和將士們都平平安安。
(八)
可那次的戰斗卻沒有如她所愿。
沈以錚平安地撿回一條命,不少其他隊員卻沒有那么大的幸運。
“小白天天愛拉小提琴,以前在宿舍的時候,我還嫌他吵得很。”
“大梁你也是,說看上個女護士,隊長還沒幫你牽線呢。”
站在墓碑前,竹溪聽他絮絮叨叨,淚水跟著盈滿眼眶,他卻強撐著。終于,她沒能抑制住自己,失聲痛哭。
沈以錚見過犧牲,卻沒有一次損失過這么多人。隊員中有不少是筧橋航校出身的同窗好友,從前那些年輕的生命,鮮活的臉龐,如今成了一抔黃土一把青。
彼時這場戰爭已經接近尾聲,卻將可用的飛機都消耗殆盡,中國根本沒有獨立制造飛機的能力,依賴盟國的援助才勉強支撐,機型老舊,打掉一架便少一架。
沈以錚接到幾乎是必死的任務,軍區的陸軍部隊撤離,卻要他們犧牲去打掩護,往死路上送。
他不知道該如何同竹溪開口。
敵方換了零式戰斗機,攻擊力大大增強。他們卻已彈盡糧絕,竹溪展開藍圖,仔細研究被打落的飛機構造,最后搖搖頭,給出的回答是“無解”
她的眼眶通紅,終于知道自己愛莫能助。
“撞毀一架算一架,我們總不算吃虧。”到了這樣的絕境,沈以錚倒是輕笑起來,語氣像在說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只是他停了半晌,“只是舍不得你。”
“舍不得”三個字說得很輕,擲地無聲,卻沉重地砸在了竹溪的心上。
她想起筧橋航校上殘忍的校訓:“我們的身體、飛機與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于盡。”又伸手去擁抱他。
只是沒想到那一天這么快到來。
他執行任務,子彈用盡了,身上的疼痛感也越來越深,沈以錚拼盡全力,猛拉操縱桿,往敵機上撞。
敵機躲閃不及,他如愿以償。
熊熊燃燒的火光中,沈以錚將雙眼閉上,最后一秒鐘,腦海里像走馬燈一般晃過許多的畫面,然后定格在那年操場上身著紅色毛衣的竹溪上,明眸皓齒,笑靨燦爛。
沒能陪她放風箏,終于也放了場煙花讓她看看。
他這一生,短暫而熱烈的一生,大約對不起的也只有她一個了。
(九)
“姓名?”
“竹溪。”
“專業。”
“航天工程。”
中央航校第十五期的申請,多了個女學員。
“我有一個請求。”
“125是我丈夫的座機,我希望能繼續延用這個編號。”
竹溪申請入伍,卻引起了一陣激烈的討論。
她說自己是烈士沈以錚的遺孀,卻拿不出有效的證書。空軍有二十八歲才能結婚的規定,他們不過是私訂終身。
她只好在美國受訓,回國時綿延的戰事卻將將收尾,又被再三阻礙,說不需要女人上戰場。
竹溪不肯放棄,用高空表演引來萬人圍觀,驚艷世界,籌款送回國內支援,在勝利后謝絕表彰,隱姓埋名回到故鄉。
尾聲
故事結尾,老人將《西子姑娘》唱完,眾人聽罷悵然。
竹溪學著編風箏解悶,一只又一只地送上藍天,還是習慣穿紅色毛衣。等沈以錚來了,便可一眼將她從人群中挑出來。
歸程爭乘長風,萬花叢里接英雄。
可她終其一生仰望天空,卻再也沒等到他的降落。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