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
嗜腥之人,大都出生在湖邊海邊。腥味對我們來說,不是令人不快的咸腐,而是來自湖水和海洋的小小刺激,一到口中,即變成一種深不可測的生氣勃勃,試探著你的鼻腔和舌根。“你的味覺里藏了只貓。”小時候大人都會這么跟我說。確實,嘗腥永遠是場撩撥和反撩撥的貓樣游戲。就算是只限于20分鐘的早飯時間,你也可以來口黃泥螺,被腥醉到,于是趕快臥一口白粥進嘴,平復了,再來一顆黃泥螺,腥味一出,繼而又抿口白粥。就這么周而復始地,沒什么胃口的大早上也可以玩得興致盎然。
對味覺里藏了只貓的人來說,大塊的魚肉,除非夠新鮮夠豐腴,可以用來生吃其原味,否則的話,或煎或烤,或煮或燉,都沒甚大意思。這樣的魚,最后不是被粉飾成了木木然一塊雞胸肉的近親,就是直接被深埋進了調味醬料的墳墓之中動彈不得。而小魚小蝦這樣的東西便不同了,細密緊湊,靈氣逼人,將最精華的“腥”柔和而圓渾地聚集在身體內部那一小點點的方寸之間。無論是小河蝦,還是刀魚,最后你都會在繁復且微妙的咀嚼過程中發現,嗜腥,其實就是變相的嗜鮮。只不過腥是鮮的難搞版本,大多數人不屑梳理那么多層鱗片,吐那么多條魚骨,只得到這么一點點的味覺小火花,何況還要冒著被魚刺鯁喉的危險。但真正懂腥之人,分明就是掌握了身為貓咪的樂趣,以極篤定的一顆心,細細挑刺,悠悠抿鮮,直看窗外的影子越拉越長。人生嘛,不著急,本來吃一整條魚,就是大件事呢。
五六月份的江南,捧碗鹽水煮的帶子小河蝦,盤腿坐著,一邊看書一邊一個個地剝來吃,最舒服。這樣迷你到只有指尖大小的河蝦,身體卻又都是鼓鼓囊囊的,每一只的肚皮里都充滿黑壓壓的蝦籽。兩根細蔥一片生姜來煮整碗就好,香料一多,對于原生的腥和鮮來說就是莫大的悲劇。這樣的小河蝦,吃起來就像嗑瓜子,滿滿一碗,從剛煮出來的半溫熱直吃到全部變涼,更是肉緊涼甜,別有風味。

潮汕人喜食的魚飯,也是嗜腥之人的恩物。所謂魚飯,與飯無關,只是指去除內臟和鰓用海鹽水天然煮熟的整條魚。漁民得到魚要比得到米更容易,是以直接在船上用大鍋加海水煮剛捕撈上來的魚,以魚當飯。魚飯的味道,是凝結的魚凍包裹著緊致魚肉的雙重鮮美之味。夏天的夜晚,在夜糜攤檔上要幾種不同的魚飯,有的肉質彈牙,有的口感纖柔,配鍋粥漿細密的白糜,足以令你味覺里的那只貓在深夜跳脫出來,喜不自勝一番。
西方人也有嗜腥的,但跟東方人比起來,就嗜得不那么高妙了。費雪曾冷嘲熱諷英國人是“愛用熏鯡魚配茶”的民族,但是當真輪到他們在戰爭時代陷入鯡魚荒的時候:“英國魚攤上從鯨肉到新西蘭長貝那些各式各樣的異國水產,都像是英國本地廚師不得不背負的沉重的十字架。”比之起來,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以及葡萄牙人,都能算是歐洲做魚的高手了。“要是吃膩了各種做法烹調過的魚,任何一種肉質細膩的魚都可以切成薄片,浸泡在檸檬或萊姆汁里,過4個小時之后,你會發現,盡管無爐又無火,但魚肉已經被腌熟了。”這仿佛是歐美人士最嘖嘖稱奇的烹魚方法之一了,但東方人聽到這種方法,想必只會靦腆地微笑著說:“我家鄉做魚的高招比這不可思議一千倍。”但說實話,這樣的吃魚法,當你身處意大利或西班牙,忽然犯起嗜腥的貓星病的時候,也算是一種唾手可得的解決方法了。
把魚肉上的酸汁瀝干,撒一點點黑胡椒,再配杯凍白酒。在更窘迫的情況下,你甚至可以要一份來自葡萄牙的腌沙丁魚罐頭,他們做這樣的魚罐頭還是蠻有理有節的,只用檸檬或番茄調味,所以你可以把罐頭里混合著濃鮮魚汁的橄欖油撒在你的沙拉上,或用面包蘸蘸,然后對縈繞在你腳邊的那只餐館的貓說,就這么辦吧,這樣也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