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泉
月下森林
青岡樹帶著原始的姿態,站立在高坡上。
這是一片人工的高地,種滿了荒草、大麗花、野柳樹。人造的漫水橋,堅硬的石頭,幾叢形容枯槁的蘆葦。
幾絲雨飄落下來,潤濕了眼前的草木。多少次夢中的場景,喚回了內心的故鄉。
山野在夢境中鮮活起來,野草在路邊快樂地微笑。我那時多半是在山中,茫茫山野空曠、蒼遠。我掩藏其中,在鳥鳴里,在林濤里,在熾烈的陽光下漫無目的地逡巡。
就像今天到達了一片原始的野地,樹木都在綠色中自由地燃燒自己。唯有小雨的心情,恰如中年的心境,抑郁,蒼涼。
多長時間沒有來過野地?當我面對這場沒有硝煙的戰場,我早已經學會了在生活黑夜中蝸居?丟失了對季節的敏感,失去了對萬物的興趣,我只能感知到生命的存續,抗爭,掙扎,不去人群中,不去繁鬧的集市,也許只有黑色的夜幕中,沉入自己的夢鄉。
這些帶著野性的樹木,是否移植于我的故鄉?我看到它們的枝杈間,似乎存在著自己的個性和張揚,它們在風中安靜地搖擺著自己的身體。
我像是最卑微的一棵草,活在這些植物的格局之中。沒有自己艷麗的花朵,沒有自己獨特的芳香,沒有任何可以讓觀賞者銘刻在心的特色。而我善良的心,確是永遠向著理想的方向生長。我沒有自己的土地,或許是一陣風吹來了自己的種子,隨意落地生根,發出芽脈。只有曠野允許我頭頂存在一片無法預料的天空,開始了自己生命的追尋。那是一場漫長的等待,或許是一陣風,吹倒了柔弱的身體。或許,是一陣急雨,讓我的枝葉斷裂。而我選擇了自己的堅持,發出了自己內心的綠,對這片土地的熱愛。
我還在這里默默堅守,身體早已融入了土地的寂寞和貧瘠。鳥兒棲息在身后的樹枝,它們歌唱的嗓子含著城市的熱燥,卻又飽含著對昨日的懷念。多少從城市里來到這片園子的人們,他們的內心藏著什么樣的場景,或許夾雜著復雜的回憶和情感?多少人回不去故鄉,多少人在遙遠的城市掙扎,如同我一樣的身世,還在不懈地追尋著未來的夢境。
我看到了眼前的一棵桐樹,它已經有三人合圍那樣的粗細,卻干去了枝頭,再也發不出綠芽。它不適應這里的土壤和環境,不適應這里的嘈雜,不適應被園林工人細心地呵護。它們喜歡遼闊的荒涼,在渺無人煙的山野恣意伸展自己的虬枝,開放屬于自己的花朵。
夢境已是十分的蒼涼,我卻在這里找到了棲息地。我終于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心跳,在翠綠的樹林中間,輕輕地邁動雙腳。我仿佛找到了曾經的山野,彌漫著陰云和細雨,彌漫著故鄉的炊煙。
我坐下來,細細地打量面前的青岡樹。這種樹,一般生長在櫟樹林中。它們的葉子,更像是人的腳丫,層疊在一起。那時我常常在櫟樹林中穿梭,或者在樹林的小道上歇息。我會仔細辨認每一棵樹的特點,并把它們牢記在心。因為它們都將是我命運中的好友,它們的每一次復蘇與崢嶸,每一次葉落的哀愁,都深深地印記在我的腦海之中。青岡樹結出的果實與櫟樹有幾分相似,但卻沒有櫟樹的橡子那樣飽滿。它們果實細長,更加趨于清瘦。我幾度懷疑,青岡樹與櫟樹應該是近親,它們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中,而面對的是不同的命運。
眼前這棵青岡樹,剛剛成年。它的周身還沒有伸展出更多的枝條,只有幾片碩大的葉子,掛留在枝頭。不知道它們從何處移居而來,但它們一定還不曾習慣都市的生活,不習慣嘈雜的人群,地鐵站附近的喧嘩,不習慣被行人注視。它們枝條上的葉子有的已經枯黃,或許面臨著死去的危險。腳下的土地曾經是城市的民居,如今覆蓋上泥土,變成了一座森林公園。
我真擔心這些樹或許有一天會突然死去。有時候在月色四起時,常常走進園子里探望。城市的夜色,幾乎被霓虹和車燈掩蓋,充滿了機械的蒼白。人們都在人行道上急促地趕路,幾乎忘記了抬頭去看一看被忽略了許久的月亮。這枚月亮,如此的蒼老,如同被遺棄在故鄉的親人,忘記了那些無限皎潔的親情。
再往前走,是幾棵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生長十分快,只要是腳下的泥土足以支撐她們的身軀,她們就會昂首向著天空挺進。風起時,白楊樹的葉子在高處摩挲耳語,演繹出一條清新的河流,讓我感覺到浪花的溫情。仿佛這條泛著白色光芒的河流,就在我的腦海里走進了現實。我就是那個曾經等候在渡口的孩童,企圖鉆進白楊樹的內心,聽場浩瀚的雨歌。
城市里很少遇到大雨。雨起時,很多人都選擇了躲避。城市的建筑,反映出社會的進步,又增添了人們內心的恐懼。他們害怕風雨來臨時無處躲避,他們醉心于在自己的生活中盤算著未來,盤算著如何走盡人生的長路。而我,發現了這片安靜的園子,仿佛發現了自己內心的純真之地。我久久地在這片土地上逗留,把自己的心跳調節得更加的緩慢。這是我自己的心跳,這份舒適和靜謐,是這幾棵熟悉的老樹給我的,是故鄉的夢境給我的,我還要不斷地走下去,走到深夜的中間去。
雨的往事
很少有雨來了。
在這個即將復蘇的季節,冬日的寒意已經被溫暖的春風消融,河流的冰碴也被上漲的河面淹沒。能聽得見小魚游動的聲音,而我的內心卻是一片無雨的沙漠。
這是南方的小城。溫潤的氣候猶如柔順的女子,一路在春天的季節里蹣跚。她一向是溫暖而又明媚的,或者有云霧的清晨,被一層厚霧裹著,城市的人流變得飄渺起來了,猶如行走在海面之上,一切變得混沌不清。
這個春天,雨來得格外早。剛剛過完春節,小雨便灑下來了。我行走在雨中,仿佛走在一場雨的記憶里。雨絲柔細無比,在霧的挾裹下,帶著密集的涼意播撒在我的臉上,頭發上。她是輕盈的,帶著舞蹈的身姿;他是紳士,若有如無地滲透進內心;他是虛無而又淡泊的,在無意間描繪出了春天的詩意。
地面上已經形成了濕地,隱約可以看見細密的雨線,在地面之上漂浮,交錯的目光編織著春天的道路。我透過這層霧紗,看見雨的小腳,匆匆地在眼前徘徊著,他一定有一顆冷峻的心。
我在雨中變得更加安靜,腦海中充滿了對潮濕和泥濘的驚懼。這是童年的記憶,一場雨的記憶。
雨常常是突發而來的,不管你是在山上放牛,還是在田中耕作,一場急雨說來就來了。先是風,忽然從四面八方吹了起來,它們呼號著,卷著落葉和塵土,鋪天蓋地而來。接著天空被烏云遮滿,大地變得陰暗異常,黑壓壓的云朵一層層堆積,很快整個世界變得狹小而令人窒息。
我常常在故鄉的田野與一場驟雨遭遇。毫無準備和征兆,就在一念之間,就在躲閃和驚懼的意識里,雨白茫茫地從天空趕了過來,迅即占滿你的視野。
那時,雨初的景象令我記憶猶新。指頭大小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了下來,在塵土里留下一個個小坑。它們仿佛就在你的身后追趕著,又仿佛從你前面迎面而來。你不可能超越一場急雨,在天地間,在毫無反抗之中做了它的俘虜。
雨會迅速澆濕你的頭發和衣服,雨水順著耳根流到脖子里。濕衣服緊緊地貼住身體,讓你毫無溫暖可依偎。你的體溫一點點地減去,你的嘴唇發紫,內心充滿了對家的渴望。
雨是無情的,它構成了天地間唯一一道不容辯解的風景。他是一個急于傾訴內心情感的精靈,世界萬物都成了他的聽眾。嘩嘩的雨聲形成了天地間的共鳴,驅趕走了內心的嘈雜和暴躁。
有時候,雨前是要有滾雷的。也許這種震撼的雷聲只有在鄉村才能聽得到。在我的記憶里,炸雷就在山頂或天上哪個地方發生,緊接著是一串長長的巨石滾落的聲音,仿佛一直從山頂滾到山谷。雷聲的巨大讓人聯想到發怒,聯想到炸裂、崩陷,聯想到宇宙的偉大。
我從小就習慣了這種巨大的雷聲,以至于耳朵的聽力有些損傷。雷聲和雨是相伴而來的,常常是在雷聲和電閃中完成雨的一段激情演繹。
如果是在山路上,時間充足,我照例會躲在山崖下或者石洞里。等雨的心情是漫長而安靜的。有時,常常是等到暮色時分。就坐在石崖下面,遠遠地看雨,交織在山谷之間,村莊之間,交織在對溫暖的向往與期待里。
我常常充滿了對雨的渴望。有雨的季節,我躲在自己的小角落里,思考著曾經的陽光,曾經的成長,曾經在外行走的日子。翻開舊書瀏覽著,坐在地面潮濕的房間,仿佛就在意念混沌中沉入夢鄉,雨聲就是最好的催眠曲。
我喜歡雨。喜歡它的直爽與恬淡,更喜歡它一顆公平的心。它在云間飄落,隨后又歸入泥土,隨小溪一路追趕著大海母親。
在故鄉的荒野上,被一場雷雨捕捉,猶如被生活的苦難捕捉。就在背柴回家的山路上,或者是在地埂上,一場雷雨聲色俱下。它怒吼著,粗大的雨線形成一面四不透風的墻,殘酷地蹂躪著大地上的一切。
那時,我的內心常常會產生一種對生活的共鳴。如同生命中必有的苦難,在它突然來臨時,你只有坦然地面對。就像一場急雨,你不需要躲避,也無法躲避。只有和它融為一體,傾聽它,感受它。
那是一種發泄般的表白。饑餓帶著寒冷襲上心頭。那時,你會對生命產生尊敬。它們都是大自然中最平凡的,像樹葉與小草一般,隨時都會遭遇風雨侵襲。而有些長途奔波的螞蟻也許已經被洪水卷走,再也無法回到溫暖的巢穴,但我們無法獲知更多的細節。
在童年,我的內心充滿了對暴雨的無懼。常常在雨前的時候,就在大路上或者田野里與風雨賽跑。豆大的雨點砸落在額頭上、衣領上,狂風吹白了樹木,細碎的干枝從枝頭嘎吱嘎吱地斷落。然后雨從四面八方包圍上來,奔跑的步伐逐漸減慢,身上衣服已經被雨水浸透,索性就脫掉鞋子,赤腳趟著水流回家。
夏季的時候,暴雨常常不經意間阻擋了回家的路途。村莊在烏云下顯得異常黑暗。山上的積水都匯集到河流中去,幾袋煙工夫,小河流變成了滾滾的江河,淹沒了過河的石頭,淹沒了堤岸,卷積著紅薯、玉米稈、樹枝、南瓜、木頭,一路咆哮而下。渾濁的河水涌動著,翻滾著,在石頭上碰撞出白色的浪花,在山谷間回蕩著不息的濤聲。站在河邊,目光和身體都隨著河水的涌動而變得眩暈,即使你與村子一水之隔,卻無法跨越。
有時候,我就順著河流走,企圖在山梁和谷道之間找到平坦寬闊的地方,而常常是充滿了絕望。遠處的山梁在大雨中變得寒冷而遙遠,那是內心充滿了對穿越一條河流的渴盼。而家鄉的河流從沒有一座橋,這使我產生了對橋的尊敬與膜拜。它們都匍匐在河流之上,態度那樣謙恭,讓人們成功地到達心目中的地方。而我也常常幻想著,在現實中,能夠有一座橋梁,一頭架在深山,一頭架在山外,讓我早日走出這塊貧窮的土地。
大多數的時候,我的親人會在我徘徊無措的情況下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們背著我,冒著洪水從水流平緩的地方涉水過河。洶涌的河水打得他們左右踉蹌,我用雙手緊緊地摟住親人的脖子,頭深深地埋在親人的背上,仿佛能聽見耳際風聲的尖叫,周圍被激流的怒吼充滿。
到了秋天,陰雨的季節悄悄來到了。淅淅瀝瀝的雨絲在大地上鋪開了它們的行李卷,即將開始它們漫長的歲月。秋天的雨水在收獲后的土地上徘徊著,澆透了山山嶺嶺,打落葉片。在村前村后的樹林里,早晨醒來,便會發現厚厚的一層發黃的樹葉,在濕雨的吻中靜歇。它們也許習慣了母親的寵愛,葉落后仍然眷戀著母親溫暖的懷抱。它們簇擁在樹的周圍,發黃的額頭上沾滿了雨水,等待著另一個季節的誕生。
秋雨的后山常常繚繞在雨霧中,蒼黛般的深重令我想到書上的油墨,它們從來都那樣虛懷若谷,接納著秋季。在雨中,仿佛整個村莊都熟睡了,偶爾有一兩個人影順著街巷遠遠地走來,手執青桐油傘,瞬即消失在墻角。
我幾乎在雨季變成了蛹,躲在繭中。那時,家中堆滿了雜物,我就在雜物的黑影間閃爍。而小屋內仍然是快樂的,讀書或者趴在竹篾編制的窗戶上,透過發黃的窗紙縫隙看草屋屋檐上流下的雨柱。
如今,雨聲已經幾乎從耳膜里消失。雨從我的記憶中淡出,只有在堅硬的房間內,無法排解內心的煩躁。這是生活的浮躁,它侵入我的肌膚,讓我再也無法深入一場雨的記憶。我的內心蒼茫而空洞,缺少雨的滋潤,心田幾近干涸;缺少雨的考驗,內心再也沒有搏擊苦難的勇武。
我是幸運的,通過學習,走出了故鄉的土地,再也不用因為沒有雨鞋而發愁。而我又是不幸的,我同樣被大自然的安靜所驅逐,被雨水的世界所驅逐,我再也走不進一場雨的內心,無法感知它的命運。
回歸寧靜
在雨中等待著虛無。所有的燈光都將變得如此的柔弱,帶著幾分倦怠。
我等待著誰?黑夜的腳步,走在草叢中,沿著花園的黑暗,悄無聲息地靠近我的心。
父親走后,我再也不愿走到黑暗的地方去。每天晚上,走到門口廣場那些燈光下,仿佛在尋找什么,仿佛要遇見什么。我心頭依然會發出恍惚的錯覺,燈光下坐著的是父親?
我等待著父親的歸來。北京,這座遙遠的都市,能否承載我的親情?在蒼茫的風聲里,枝頭的夜色更加的濃重。樹影在地上蹣跚行進,一場又一場安靜的夜,攜運著包裹走過夢境一樣的時光。
一個人蒼老的時候,會覺察到生命的空洞。我來回地踱著腳步,每一次轉身,都像是翻過了人生的一次篇章,可他們又是如此的雷同。面對著熟悉的街道,陌生的行人,沿著道路邊緣行進。我們不會在這些軌跡上留下任何閃光的印跡,只有用目光送他們遠去。
遠去的靈魂,到底去了哪里?父親走的時候,我坐在夜色籠罩的屋檐下,苦苦思索這個問題。院中依然落滿了星光,棗樹還在堅挺著發芽結果,葫蘆還在柴捆上懸垂。父親的靈魂在哪里?一只蝴蝶在我的眼前逗留,落在我的膝上。它是父親最后的眷戀?
我是父親最小的兒子,而如今卻又走得最遠。在父親最后的時刻,他也沒能和我說上一句話。躺在病床上,已經難以辨清眼前的一切,只是痛苦地啊了一聲,仿佛把晚年的痛苦都吐在了我的面前。
沒能等到父親再醒來。在醫院進電梯的時候,姐姐哭了出來。我笑著安慰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含著淚水。父親,走過了苦難的座座大山,卻未能看到世間幸福的時光。
我跑去給父親買壽衣,買穿戴,紙錢。一切都將不再了,故鄉的幕布又被拉上了一半,眼前只剩下自己的路,只剩下父親交給我的使命,只剩下父親的疼愛,在風雨中轉換成無盡的悲傷。
風雨無盡,父親安歇了。一生勞碌的父親,到最后一刻都沒有停下腳步。
我只有在雨水中等待。這樣的夜色中,分離出了親情的血水,如此的令心情反復。只有茫然望著不遠處的燈光,開始出現了不安的飄離。
這一切世間的萬物,都已經化為父親的靈魂。我在深夜中感覺到了夜色的使命,承載著多少親情的孤舟,飄蕩時光的海洋與巨流,還原世界本來的面目。
風吹動著身邊的草木,它們仿佛也無睡意。只有我一顆茫然無措的心,還在平靜地跳動。我感覺到了世間的善良,就是人生的本義。活著,就是對親人的饋贈,把自己的生命打造成敬獻給親人的花籃。
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面前。仿佛一陣風。我的內心就是一個劇烈的化學反應體,不斷地發酵出對生命的感悟,痛苦就是一種徹底的燃燒,在燃燒中忘記了火焰的顏色,忘記了腳下的大地,忘記了明天的新生。
我還是我,身上流淌著父親的血液。只有黑夜的磁針,在悄然發生偏離。人在醒著的時候,卻又忘記了疼痛,忘記了身后的雨聲,在無盡的思念中等待著潮聲退去。
在時光面前,誰又能成為勝利者呢?而我也將成為河流里的一朵浪花,翻卷著,沿著嘈雜的水聲向前奔波。
離開大山的少年,至今仍在城市翻越無盡的山丘。父親,則是我內心一盞溫暖的夜燈。每一夜的思念,都化為堅貞不渝的信念,讓我在黑夜的迷失中找到自己內心的力量。我思考著人生的迷茫,是要找到不同于父親的歸宿?
夜風從不同的方向吹來,如此的徘徊不定。我的腳步也在樹叢中左右徘徊,數著命運時高時低的鼓點,敲響了深沉的夜色。燈光敞開了自己的心事,讓道路變得如此的寬敞和明亮。堅硬的路面,被樹影作為舞場,如此飄搖,每日的飄搖,似要變得更加的堅定。
抬起頭,還是那幾盞夜星,出沒在云頭。只是云層的邊界被月色照亮,躲閃著細碎的流水。
我也像一陣風,落腳在遠離故鄉的地方。而父親也會化為一陣清風,溫暖地撫著我的背。我感覺到了父親,他在我不遠的地方望著我,等候著我。只是那陣風,變得如此的粗糲,多像從故鄉的北山上吹來的呀!
再沒有和父親說上一句話,哪怕是生前最后幾次的見面,語言也是格外的少。記得是有雨的八月,回到家里時,看到父親坐在門前的石頭上。那塊石頭,曾經坐著奶奶,也是一樣的雕像,仿佛等候著回家的親人。我暗暗觀察父親,他的步履蹣跚,耳朵上沾滿灰塵。從屋內走出來,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抽煙。
院中棗樹老態龍鐘,因為蓋新房,砍去了幾枝粗枝,卻依舊結果。幾顆紅色的棗,仍掛留在枝頭,襯映在夜色中。蘋果樹被父親嫁接了,只是白色的葉子枯卷了很多,爬滿了蚜蟲。我從院子里的廚房里尋了鹽水,為每一片葉子灑水,希望為它們都療治枯葉病。
父親坐在那里看著我,我還是他眼中的孩子嗎?父親問了我在北京的情況,買房子的事情,孩子上學的事情,孩子媽媽上班的情況,父親是牽掛著我的呀!
我走的時候沒看到父親出來,因為時間匆忙,沒有在家吃飯。父親的腿沒有力氣,走不動路,沒法到二里地外的街上買菜。他告訴我晚上總是睡不好覺,只有吃了安眠藥,才能踏實地睡上一覺。有時候半夜睡不著,到院子里躺在地上,才能睡著。我當時內心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但卻不會相信這有什么,而這是奶奶老的時候也有的征兆啊!
父親走了,我的內心悲傷到了極點。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孤獨,而今卻走得如此的突然,如此的義無反顧,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來得及同兒子告別,沒有說上一句話。
這是我內心深深埋藏的悔恨和痛苦,埋藏了一個世紀的遺憾,也必將伴隨我的余生。
在夜色深處的徘徊,在迷茫深處的動搖,在現實中無奈的找尋人生的答案。沒有人能夠回答我內心的痛苦,沒有人能夠解除我內心的疑惑。活著的人還會相互珍惜嗎?直到他們相互失去,直到他們變得無比的孤獨,才會想起自身的渺小?
如同漫天的星辰,守護著自己的星座。它們亙古的光芒,始終如一審視著大地。可這些落在深夜深處的目光,早已不再如昨夜的紅潤與閃亮。
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內心,被現實的無情粉碎。唯獨矢志不渝的忠誠與熱愛,唯獨世間血脈相連的親情,能夠被天地之間所承認,變成亙古不變的旋律,飄蕩在你我的耳邊。
我正在失去世間的一切,連同內心對生活的熱度。風吹散了眼前的迷霧,又將帶來無盡的風雨。我們在牽掛著何物?我們被自己拋棄,承認渺小的灰塵,承認一匹疾馳的駿馬,終將失去內心的草原。
留在原處,留在原子的核中,纏繞著現實的嘈雜。離開與回歸,都將是無法留守的港口,無法到達的彼岸。
我坐在廣場上,望著越來越昏黃的燈光,曾經也是有一顆熱忱的心,如今變得如此的蒼涼,我感覺到隨著父親的離去,我也變老了,步幅如此的蹣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上,連同我的目光和表情,都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