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鵬

陸機出生于三國孫吳永安四年(261年),是江東高門大族陸家子弟,其祖父就是當年在夷陵之戰中一把火燒得劉備大敗而歸以致病死白帝城的丞相陸遜;其父陸抗任大司馬,曾率三萬吳軍大破西晉八萬強兵。陸機是陸抗第四子,其人身高七尺,聲如洪鐘,文章冠世,有“太康之英”美譽,所作《文賦》被人贊為“文書雙絕”,在中國古代文學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文章之外,陸機還“伏膺儒術”,熟稔儒家經典,恪守禮法規范,自小便以齊家治國光耀祖業為己任。
鳳凰三年(274年),陸抗去世,陸機出任偏將牙門將,與哥哥陸晏、陸景、陸玄和弟弟陸云分別統領父親留下的軍隊。不出意外的話,陸機仍將按照父祖開拓的出文入武之路向前發展。在重視門第的孫吳,出身高貴、才華卓越的他定能成就一番事業。
陸機二十歲的時候,孫吳末帝天紀四年(280年),西晉發動了對孫吳的統一戰爭。陸家兄弟各率所部抵御西晉兵鋒,卻寡不敵眾,陸晏、陸景血染疆場,陸機兵敗被俘,因職位低微不久便被釋放。陸機雖重獲自由,但也成了亡國之臣。他無可奈何,只能心懷故國之恩,“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
陸遜曾被封為華亭侯,故陸家在華亭有祖產田宅別墅。此地清泉茂林,有華亭水、華亭谷。因多有鶴鳥棲息繁衍,當地人稱為“鶴窠”。在華亭的十年間,陸機雖有山水書卷為伴,寄情林泉,常聽鶴唳清聲,卻無時無刻不以功名為念。
陸機不甘心陸家基業毀在自己手上,但故國已經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他只能調整人生方向和政治道路,在西晉武帝太康十年(289年)左右離開華亭,北上洛陽,力圖在新朝尋找出路,重振家聲。
北上之路萬水千山,道阻且長,陸機“佇立望故鄉,顧影凄自憐”。峻秀華亭,清朗鶴唳,別時容易見時難。而前途吉兇,難以逆料,他“撫枕不能寐,振衣獨長想”。
憑借天下無雙的文學詩賦才華,陸機初到洛陽,便仿如晴空一鶴排云上,名動京華,重臣張華對其非常欣賞。在張華的多方引薦延譽下,陸機廣泛結交西晉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聲望大增。但并非每個北方官宦都對陸機以誠相待,陸機在中原高門士族那里,受到的更多是輕視、排擠甚至羞辱。
比如出自河北一流高門范陽盧氏家族的盧志,其祖盧毓、父盧珽都是魏晉高官顯貴。家世高貴的盧志很是看不起作為亡國之余的陸機等南方人士,曾在大庭廣眾之下當面問陸機,“陸遜、陸抗,是君何物?”
在中國古代,當面提及他人父祖名諱是大不敬之舉,明目張膽的挑釁行為。陸機不甘示弱,當即就懟了回去,“如卿于盧毓、盧珽”,意即我們的關系就如同你與盧毓、盧珽的關系一樣,也直接說出盧志父祖之名。盧志聽后“默然”,沒有再說話,但雙方仇怨就此結下。此時的陸機肯定不會想到,日后他會為這句話承受多大的苦難。
而有此般遭遇的江南北上士人不止他一個,他們在北方所遭受的種種屈辱,有著深刻的政治與文化背景。
西晉滅亡孫吳后,盡管出于穩定南方局勢的需要,對江南士人采取了一些懷柔性的策略,但在根本政策上,仍把江南看成是被征服的占領地區,甚至將底層吳人當作“生口”奴隸進行買賣。陸機、顧榮等江南大族雖然命運不會如此悲慘,但在政治上一直受到壓制。這說明,西晉統一后,朝廷并沒有認識到江南社會經濟在孫吳割據時期獲得的長足發展,仍然視之為蠻荒未開化之地。
個性狷介清狂,更兼時運不濟,陸機在洛陽的仕途必然走得險象環生,命運多舛,只能在各個政治集團之間輾轉依附,尋求立身之地。幾經周折后,出任司馬穎大將軍府參謀軍事,并受其舉薦為平原內史。
陸機做出加入司馬穎陣營的站隊抉擇,是一次相對正確的政治投機。當時司馬穎風頭正勁,大有收拾殘局、重整河山之勢。他有意整合各方勢力勠力同心,共襄大業。江南士人政治背景較為干凈,和北方大族在婚姻和仕途上都沒有太多的瓜葛牽連,用起來相對較為順手,是司馬穎的重要招攬對象。經由陸機推薦,司馬穎連續將陸機弟弟陸云、陸耽,南人孫惠、孫拯等招入幕府。這樣,在司馬穎身邊,形成了一個以陸機為首的江南集團,這是陸機北上之后在仕途上的重大突破。
司馬穎雖封成都王,卻長期鎮守鄴城(今天河北臨漳縣一帶),其政治基本盤是河北集團。當年和陸機同為“金谷二十四友”的王粹、牽秀,宦官孟玖,和陸機有過節的名士盧志都是這一集團的核心人物。河北集團曾輔佐司馬穎南征北戰,坐穩河北地盤,但保守性較強,只想割據河北一隅, 不愿意參與全國紛爭。在這種態勢下,志在奪取全國政權的司馬穎,將實現夢想的希望寄托在了陸機的江南集團身上。
太安二年(303年),司馬穎起兵討伐總攬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長沙王司馬乂,任命陸機為前將軍、前鋒都督,統帥王 粹、牽秀等人所部二十萬進攻洛陽。司馬穎的這一任命表明了對陸機的信任重用,但也把他架在了火爐上。畢竟司馬穎陣營以河北集團為主體,如今卻讓江南集團的代表陸機統帥諸軍,自然引人側目,北人定然多有不滿。
盧志嫉妒陸機受寵,向司馬穎進讒言,說陸機自詡管仲、樂毅等輔國能臣,將司馬穎比作燕惠王之類的昏君庸主。司馬穎“默然”,但已有不快之意。
陸機聽聞此事,知道已被小人離間, 內心憂憤怨懣。進軍路上,他聽聞軍中號角連營,對司馬孫掾說,“我今聞此,不如華亭鶴鳴也”。此時陸機已萌生退意,可惜已經無法回頭,亦無路可退。
洛陽一戰,孟玖的弟弟孟超為爭功輕敵冒進而死,導致全軍大敗而歸。但陸機很快穩住陣腳,逆轉戰局,包圍宮城,勝利曙光在望。誰料孟玖把弟弟的死算在陸機頭上,就聯合牽秀等其他將領誣陷陸機“有二心于長沙”。
司馬穎大怒,下令牽秀帶隊收捕陸機。關鍵時刻,參軍事王彰點明事情真相,“但機吳人,殿下用之太過,北土舊將皆疾之耳”,認為這是一場北人尤其是以盧志、孟玖為代表的河北集團對南人的政治清洗。司馬穎明白其中曲折隱情,但畢竟他的基本盤是北人和河北集團,在政治利害面前,他只有舍棄陸機與江南集團。
臨刑之前,陸機再次想起華亭天空中的聲聲鶴唳,長嘆一聲,“華亭鶴唳,可復聞乎”,時年四十三歲。
陸機之死,意味著司馬穎調和南北士人矛盾,和衷共濟共同對抗亂華“五胡”努力的失敗。西晉高門大族統治集團既然不能接納江南士人的誠心相助,最終只能被迫獨自承受胡族鐵騎的蹂躪,吞下中原淪喪的苦果。
(摘自《廉政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