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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箭竹

2020-07-06 03:18:19滕樹勇
滇池 2020年7期

滕樹勇

斜陽在河谷中切出一片片巨大的陰影。一個姑娘背著鼓脹的牛仔包,順著陰影中的毛坯公路走進棺材溝。有人認出了她,驚奇地問,桐香,這么多年哪去了?桐香“嗯”了一聲,只顧趕路。

六年前,桐香考起職業技術學院護士專業,那是她一直想讀的專業。不知為什么她沒去讀,突然失蹤了。別人向她爹張藥客打聽,一問三不知。時間一久,圍繞桐香的猜測就多了起來,多半是不好的猜測。沒想到她卻突然回來了。

桐香路過棺材溝大寨子時,認出她并向她打招呼的人多起來了,桐香一概以“嗯”回答。過了大寨子不遠,毛坯公路也沒了。桐香順著坡道往上爬,小小身影在樹林和懸巖間時隱時現。爬了差不多六公里,桐香終于翻上了老埡。埡口邊歇著枯樹樁一樣的張藥客。桐香把粘在額頭上的亂發抹開,叫了聲“爹”,扶著老漢走進樹林邊的一棟吊腳屋。

老埡曾有十幾戶人家,二十年前成了獨家寨,搬走的人連祭祖都不回來了。桐香回老埡的第三天中午,山腰的敲棒巖有個叫驢子一樣響亮的聲音在喊話。桐香遠聽那聲音有點耳熟,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張藥客說,是村里的黑主任在喊你,你去會會他。桐香在腰間系了個刀挎子,插了把柴刀走下山去。

桐香爬下敲棒巖,見到了一臉麻子的黑主任。黑主任一眼就認出了她,說,香兒,村里新建了個衛生室,請不來醫生坐堂行醫,空堂久了上頭要追責,老子打算讓你當村醫。桐香說那就下去看看,便跟著黑主任往山下走去。

棺材溝村歸野毛鎮管,是陰陽河的源區,去集鎮要走四十公里山路。衛生室與村委會隔著一大坡厚樸林。黑主任開了門,直接把桐香帶到衛生間,豪氣地說,這樣的沖水式衛生間是頭一次在棺材溝露面,還有熱水器,太陽能加燒電,怎么樣?

這幾樣東西都是在老埡沒法解決而她又急需的。桐香沒問工資和工作上的事,直接答應了。

黑主任走后,桐香回到老埡要把爹也接下來住。桐香動員到半夜,張藥客就是不答應。早上,張藥客把桐香帶到后山的一片密密的箭竹林邊,從巖壕子里扯出一捆血藤,指著她媽墳旁的一個土坑說,老子沒幾天活頭了,陰屋都挖好了,打繞棺用來泡符水的血藤也備足了,還走個屁!桐香只得回家用牛仔包背了些生活用品,提了把柴刀獨自往山下走。

當天下午,桐香收拾好了衛生室,剛換上白大褂準備坐堂,門外就有人在用尖細的聲音罵人。桐香不理。一會兒又聽到黑主任那叫驢子聲音也來到了衛生室外,和先到的那個尖細的聲音對罵。桐香只好出門看情況。

先來的那人是個大坯子,黑瘦,看不準年齡,好像有三十多歲,又好像有四十多歲。他眼里放出豺狗一樣的兇光,兩只大手粗硬得像樹杈。見桐香出來,大坯子瞟了她一眼,質問黑主任說,老子是棺材溝的蛇王,治蛇咬是老子的看家本領,為什么不讓老子當村醫?

黑主任說,吳重仁,你曉得什么叫村醫?

名叫吳重仁的大坯子指著桐香說,她憑什么當村醫?

黑主任說,她是臨時的,有護士專業錄取通知書,你有嗎?

吳重仁一口咬定黑主任是貪官,肯定是得了桐香的好處才讓她當村醫。吳重仁說得越多,桐香的臉色就越難看。

吳重仁見黑主任始終無法應承他的要求,就走到大門邊將衛生室的木牌子摘了下來,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幾腳。桐香讓他掛回去,吳重仁說,老子不掛,你奈我何?

桐香也不說話,走進屋內拿來一把柴刀,朝他一刀砍去。吳重仁急忙一偏躲了過去。他朝旁邊緊跑了幾步,恨恨地說,好男不和女斗,老子先讓你兩回!一邊罵一邊走了。

吳重仁走遠了,黑主任才把牌子重新弄好。他兩手一攤對桐香說,棺材溝光棍成堆,全村三十歲以上的光棍就有八十一個,賴在村里不出門打工的光棍也有十幾個,他們專干讓村委會頭疼的事。黑主任囑咐桐香,光棍都是夜游神,你晚上要早點關門,手邊隨時帶著防身的東西,睡覺時枕頭下要放把刀。

桐香做了村醫,隔幾天就要上一趟老埡,有時一連幾天都呆在上面,反正村醫只是個名。桐香回家四個月后,張藥客便一命歸西。安葬張藥客時,桐香并沒費多大工夫,留在村里的光棍差不多都上老埡來幫忙,從三十歲的到七十多歲的都有,從凈身、打繞棺、坐大夜、抬喪、圈墳到支客、采買、下廚、端盤擦桌洗碗,大都由光棍做了。其中干得最賣力的是吳重仁。本來要花兩萬塊錢才辦得下來的喪事,只花了一萬塊錢不到。

辦完了喪事,桐香又守了一個月孝,便到了開春時節。臨時村醫的工資只有每月八百塊錢,村里的人都以為桐香又要失蹤,沒想到她卻在衛生室穩了下來。

棺材溝的村醫不管看病,只需要發放一下公共衛生物品,是個清閑活。沒事的時候桐香就背個扎籠上山采藥草,然后回衛生室曬藥草、制中藥。她采的藥草主要是治蛇咬的,很快就弄了幾個編織袋的干貨,這讓人們有些奇怪。眼下呆在棺材溝的不到一百人,基本上都是老漢、老婆婆和光棍漢,他們都懂蛇性,很少被蛇咬,即使被咬了都能自救。桐香做那么多蛇藥干什么?

三月三,蛇出山。大晴天時山路上很容易看到懶洋洋曬太陽的菜花蛇、青竹標和烏梢蛇。桐香的蛇藥仍然不行銷。

到了古歷四月,蛇進入了活躍期。

這天,忽然有一輛掛著湘 A牌的大越野車來到棺材溝。野毛鎮屬湖北省管,與湖南省相鄰,湖南車常見。湘 A順著土坯公路爬到衛生室前,司機下來后,從副駕位扶下一個個子不高、五官長得別扭、右手還斷了兩根指頭的小伙子。小伙子面色略顯酡紅,顯然中毒不淺,面色卻很親和,仿佛是來走親訪友。他自稱姓王,是來這里搞項目的工程師,在附近搞測量時被蛇咬了,經一個老光棍介紹來請桐香治傷。桐香查看了一下傷口,便給他清創、排毒血,再敷藥包扎,又說他得傷比較重,最好轉到鎮醫院去,她可以同去。

湘 A便轟隆隆地沖出了棺材溝。

湘 A來到鎮醫院。醫生說桐香的藥效果很好,王工已不需要使用抗蛇毒血清,留院觀察一晚就行了。王工要給桐香安排賓館住宿,桐香卻堅持要回去。王工只好請司機把她送回棺材溝。

桐香回到衛生室時,吳重仁正守在那里。雖是下半夜,他的精神卻好得很,兩眼在黑暗中放出豺狗眼一樣的幽光。吳重仁把一大捆藥草交給桐香,說這些藥長在險處,很難采。桐香冷冷看了吳重仁一眼,并不收藥,開鎖進屋后迅速把門關緊。吳重仁只得罵罵咧咧地離開了衛生室。

村里人很快得知,被蛇咬的那個王工在高速公路工程里做事。這條路在野毛鎮只冒了幾下頭,幾乎全是在山底走,但是在棺材溝將建一座兩百多米高的大橋,還設有兩個隧洞口。對于棺材溝的人來說,這是以前做夢都想不出來的大場面。村衛生室就是那家修路的公司在開工前幾個月捐建的。

王工三十歲左右,說話帶點云貴腔,又帶點中原腔,有時還帶點嶺南腔,還會講幾句野毛話,聽不出他到底是哪里人。有時他是個話簍子,有時又很內向。王工是在現場對測繪數據進行校驗時被毒蛇咬傷的。施工隊伍剛開始進場,全在深山老林里干活,不少人晚上也只能住在山林里。他們干活的地方不光路難走,連通信信號都沒有。這一帶劇毒蛇非常集中,施工隊沒有做好防治準備,在王工被蛇咬傷后的短短一個星期內,隊里又發生十幾起類似的事,有的是走路時被咬了腳,有的是睡覺時被咬了手,還有一個是解手時被咬了腿根,差點被切去一顆睪丸。鎮醫院的抗蛇毒血清儲備遠遠滿足不了需要,應急反應速度也因為路太爛、距離太遠而大打折扣,無法適應救治需要。工區指揮部只得一再找桐香和其他一些當地有名的蛇醫用土辦法救急。因桐香救治蛇傷效果最好,工區對她越來越看重。

王工出院后,辦了一張縣城時裝賣場的 VIP卡,充了兩千塊錢,專程到棺材溝村衛生室送給桐香以表謝意。桐香看著VIP卡猶豫了一會兒,說治蛇咬是村醫該干的,不能收額外收錢。態度很堅決。

王工說既然這樣我就先替你保管好。又說,你對我有恩,我總得表示一下才心安。聽說你姐松香在縣城開餐館,她愛打麻將,欠了一屁股債,正要賣屋還債,是不是?

桐香說,同父不同母的,沒來往。

王工說,沒來往也是你親姐。你請她把餐館開到棺材溝來,既賺錢,也能給你做個伴。

桐香說,餐館開到棺材溝,跟鬼做生意?

王工說,現在的棺材溝是有點鬼多人少的意思,不過很快就要有幾百人進場施工,一干幾年,他們養幾個小餐館還是綽綽有余的。你姐若是資金周轉不過來,我可以入股,條件是你必須和她合伙、分紅。

桐香說,我倆脾氣不合,不會和她合伙開餐館,你還有沒有其他事?

王工笑道,你莫忙著攆人,還有好事。他從皮包里拿出一份待簽的協議給桐香。桐香看了幾行,不由來了精神。這是要五百份防治蛇毒藥的訂單。她把協議交還王工說,這活我接了,協議我不簽,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行拉倒。

王工說,行,你先把現有的藥分包一下,弄成工人可隨帶隨用的那種,我明天先來取一百份行不行?桐香說行。王工還想和桐香扯白,見她面如霜雪,便搖搖頭走了。

桐香熬了半夜,只包了二十份蛇藥。她只好去大寨子唯一的一家小賣部,把正在那里和店主李老寡婦、兩個老光棍一起打牌的吳重仁叫來幫忙。

吳重仁不顧李老寡婦拉扯馬上下了牌桌,跳進陰陽河洗了個澡,回家刷了牙,刮了胡子,換了套干凈的牛仔服來到衛生室。

桐香提著柴刀站在門口,盯著吳重仁說,丑話講在前頭,你給我干活,干完拿工資走人,要是亂來莫怪我的刀不認人!

吳重仁干笑道,妹,你把老子當畜牲?老子再壞,也是不吃窩邊草的兔子。

桐香說那就好,把吳重仁讓了進去。吳重仁看著桐香,喉節蠕動了幾下,又看著她手邊那把厚實明亮的柴刀,只得去選藥、研藥、配藥。

兩人一直忙到第二天中午,才配齊了一百包藥。

剛配好藥湘 A就來了。王工取了藥,給了一千塊錢,又催桐香盡快備齊剩下的四百份藥。桐香囑咐王工說,這藥只能起到一般防治作用,蛇不同毒不同,情況嚴重時一定要及時就醫。王工連連稱是。桐香轉手給了吳重仁兩百塊錢。湘 A掉了頭,像個傲慢的醉漢顛來簸去,轉眼就跑了十幾丈遠。吳重仁從路邊抓了塊茶杯大的癩子巖,鉚足勁射過去,正中車屁股。湘 A停了下來,王工伸出腦袋看了看,可能以為是路上的砂石彈起來碰到底盤,又加大油門沖走了。

吳重仁大笑說,傻蛋!

桐香冷冷說,砸壞別人的車,剮了你賣肉也賠不起!

吳重仁不屑道,強龍難壓地頭蛇,在棺材溝,老子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王工在縣城的一間出租屋里找到了松

香,把支持她到棺材溝開餐館的想法跟她說了。松香剛賣了房子還了賭債,正愁找不到生計,便帶上沒有處理掉的廚具,跟王工來到棺材溝。

松香到了棺材溝,借住在衛生室桐香那兒。王工見桐香對松香很冷淡,高低不答應與她合伙開餐館,便想送松香回縣城。不料松香卻決定要呆在棺材溝散心,哪里也不去了。

在衛生室吃過晚飯后,松香見桐香仍然不給她笑臉,便出了門在山路上漫無目的地亂走。天黑下來了她才摸索著慢慢往衛生室方向走。經過厚樸林時,迎面射來一束手電光,桐香想繞過去,來人卻攔住了她問道,是松香?你不在縣城發財,怎么一個人在這里走夜路?找死?

松香聽出了聲音,沒好氣地說,麻子哥,我就是來找死的!

黑主任笑道,什么麻子哥,老子現在是村委會主任,黑主任!

松香心里一動,嘆了口氣說,發個狗屁財,想回來在黑主任這里討碗飯吃。

她把來棺材溝的目的和處境說了,請黑主任給他想辦法。黑主任看了她幾眼,為難地說,辦法是有的,村里早就想扶持農家樂,辦法是有的,就是……

黑主任說了幾個“就是”,就是沒有下文。松香嗔怪道,你妹我是個爽快人,黑主任有什么想法就講嘛,管你講什么我都不罵人!

黑主任想了想,突然指著松香背后說,那黑影子是什么喲?松香“啊”了一聲,趕緊跑到黑主任身邊。黑主任一把摟住她說,有麻子哥在,不要緊,不要緊 ……

到了衛生室,桐香下了車,吳重仁把衛生紙和衛生巾放到屋里,說,今后有什么不方便,隨時喊我!桐香不作聲,任憑吳重仁一溜煙去了。坐上摩托時她才突然想起自己的衛生巾已用完,又忘了買。不接受吳重仁買的,難道要去李老寡婦那里買那種看不出來路的衛生巾?

野毛鎮一帶自古有“好吃不過龍肉”的說法。這里所說的“龍肉”其實就是野蛇肉。野毛鎮的野蛇肉從做法上主要有干煸、燉湯和清蒸,最難做也是最有名的蛇菜,是叫光棍湯的蛇湯。松香一直做不好這種湯,桐香和吳重仁卻是燉光棍湯的好手。只是桐香不理松香,吳重仁又老是在松香面前賣關子,這讓松香很煩躁。

高速路施工后,野毛鎮的野蛇都在翻倍漲價,漲得最厲害的是巖雕。一鍋巖雕菜少則一千多塊錢,多則好幾千塊錢。在野毛鎮待客基本上是以巖雕為標準來衡量主人對客人的看法。若來了一撥官員或老總,接待場面宏大,有鎮里最高層級的政商人物陪餐,但酒宴主菜只有烏梢蛇,大家便心知肚明,肯定是客人來頭不夠。若有客人被人邀至鎮上,尋一小館,或聚于私宅,以一鍋巖雕相待不醉不休,那么客人的分量就不言而喻了。

絕毒的蛇成為最有面子的菜。

轉眼到了盛夏,正是一年最燥熱的時候,也是巖雕活動的高峰期。高速公路棺材溝標段的施工作業面完全拉出來了。一天晚上,王工喝得面帶輕紅,又開著湘 A來到村衛生室。王工走進屋里與桐香打招呼。桐香手邊放著把柴刀,只“嗯”了一聲便不再搭話。王工嘆了口氣說,你一個醫生怎么柴刀不離手邊,眼里有殺氣?

桐香臉色一沉,把眼睛投向別處。

王工又嘆了口氣說,你是不是有很大的委曲?

桐香眼里忽然涌出淚花。她肯求說,你莫講了,快回去!

王工說,你救過我的命,為你做點事是我的本份,你需要我給你做什么盡管講。

見桐香不答,王工笑道,要講你就趁早,等我酒醒了,就不管你了。

桐香忽然拿起柴刀大喊,馬上出去,不然我砍死你!

王工十分失望地走向湘 A,正要上車,卻被人一把拉下來摜在地上,又一腳踩在他身上,動彈不得。

王工大罵道,吳重仁你個怪種,背后傷人算個毬!快放老子起來真刀真槍干一場,文打官司武打架老子奉陪到底!

吳重仁并不理會王工的激將法,又在他身上鉚足勁打了幾拳,一邊打還一邊罵,你這雜種再來棺材溝惹事,老子叫你進棺材!

吳重仁要王工保證不再來衛生室,王工卻決不保證。眼見王工就要破相,屋里沖出桐香使勁把吳重仁拉開。王工趁機爬起來開著湘 A跑了。

古歷六月初六。

這天是桐香媽的忌日。天還沒亮明,桐香就背著扎籠去老埡。

桐香媽的墳冢很小,與爹的新墳并排。晴天從墳頭望出,目光越過鄂湘渝交界處的重重山巒,依稀能望到幾百公里外黔東北的梵凈山。不過,她媽一輩子最遠也就走出過幾十公里。

桐香模橫糊糊想起媽被蛇咬死的情形。那時她才幾歲。老耕牛死了,爹在山下買好了牛崽要弄回老埡。敲棒巖那一段牛沒法上,得用彎架子背。媽擔心爹在那里出事,背著桐香去那兒給爹穩心。爹背著彎架子攆著牛崽上來了。爹擒住牛頭猛力一搬將它放倒,隨手從腰上解下棕繩將牛腿綁好。媽立好彎架子,爹把“哞哞”狂叫的牛崽橫放在彎架子上,再用棕繩把牛與彎架子綁緊。爹站了個弓步把彎架子套在肩上,手握撐杵喊一聲“起”,一百多斤的牛崽就背了起來。

敲棒巖的巖窩子路只能勉強容得一人過身,起止處不能對望。爹用撐杵使勁在崖壁上敲了幾下,等上面的回音。他這樣做是防止在崖中與對向來的人碰頭。

在母女的注視下,爹扯著樹根、藤枝,摳著巖縫巖窩,一步步向上攀爬。爹爬了幾丈,桐香昂著頭看,脖子都昂酸了。牛崽一開始還在掙扎、嚎叫,很快就不動了,只是不斷發出恐懼的喘息聲。爹快要翻過那處突起的巖嘴了,山風忽然猛烈起來,還帶著令人心悸的嘯叫,爹像波濤中的樹枝,搖搖晃晃貼不住崖壁。桐香忽然大哭起來。媽捂住她的嘴,高聲喊道:

撐杵尖,翻高山,撐杵長,翻山梁,磨盤小,沒得搞,磨盤大,把兒下……

媽喊了幾遍,爹又穩住了身形,慢慢往上攀。直到看不見爹的身影了,媽才背著她使勁往上攀。上了敲棒巖,媽喘著氣去一條小溝邊取水,剛進溝便慘叫道,踩到巖雕窩子了!

媽被咬死后,爹便開始瘋狂地捕捉巖雕,瘋狂地制蛇藥。為了試蛇藥,他一次又一次讓巖雕咬自己,身上留下了幾十道讓人惡心的細齒印。后來,爹對巖雕的一切習性都已爛熟于心,只要他走過的地方藏有巖雕,他都能逮出來。有時他連續幾天以巖雕肉當飯吃,吃得上嘔下瀉。

古歷六月初七早上,松香才想起祭掃的事。她把餐館委托給了幾個幫工大嫂,帶了幾包紙煙去請吳重仁陪她上老埡。

吳重仁還躺在床上打呼嚕,可能做了個香夢,正立著小土地屋。松香從窗戶縫里瞥見吳重仁,嘻嘻笑道,老弟好威武,將軍都站起來了!吳重仁被吵醒,不耐煩道,屁話!找老子什么事?松香請他陪自己上老埡,說管煙酒和夜飯。吳重仁也想去采藥,便罵罵咧咧地起了床,和松香一起上山。

太陽偏西時,兩人往下走到敲棒巖。松香要吳重仁先下,她緊跟著他往下順。松香早已沒了出嫁前的腳力。兩人一步步往下挪,吳重仁背著彎架子,還須不時用手托住松香的腳讓她借力。吳重仁恨不得把她當牛捆在彎架子上,利利索索背下敲棒巖。

離地還有幾尺,松香忽然慘叫一聲,整個人砸在吳重仁身上。兩人一起滾落在地面。松香處上位,見落了地,便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吳重仁要推開她,松香卻扯開衣褲,把肥白的女體暴露給吳重仁。吳重仁有些慌張,側了臉。松香鄙視他說,棺材溝的人都講你“山大無柴燒”,看來是真不行!

吳重仁一把抱住松香,喘著粗氣說,老子行不行試試就曉得了!剛要放開手腳干一場,他又猛地推開松香,收拾好藥草放上彎架子,繼續往下走。松香大罵道,你個蔫貨!老子曉得你想香兒!你個捉蛇的叫花子,配嗎?你弄了我,我要給香兒講!

吳重仁返身掐住松香的脖子說,老子那家伙沒遞攏,不算數!

松香脹紅著臉說,你動工了的,算數!

吳重仁又掐緊了一分。松香擠著氣喊道,掐死了,老子做鬼也要跟香兒講!

吳重仁無奈,只好和松香講條件,也就是如何才不把他抱松香的事告訴桐香。松香氣沖沖地說,我一個良家婦女有什么條件?你自己想,給你半天時間回答我。

吳重仁往下走了半公里,鉆進一條小水溝扯了幾條藤枝遞給松香,說是做光棍湯的佐料。

松香問,這不是毒藤嗎?有什么用?

吳重仁說,鮮貨是毒藤,干貨就是美味了,這是做光棍湯最好的佐料,不要拉倒!

松香暗喜,大大方方地說,剛才是誤會,打死我也不會給桐香講這個事!

吳重仁眼露兇光說,老子已仁至義盡,不要命你就去講!

不久,松香餐館推出一道新菜,也就是光棍湯。光棍湯讓松香餐館上了一個檔次,生意更加紅火。松香便按黑主任的意思重整院落,設置了住宿標間和聽泉小院套房,在山林下弄了個兩頭通的洞子餐廳。

來松香餐館享用毒香的人越來越多。吳重仁卻只對蛇藥用心,每天都在山里轉,常常在洞里或巖壕子里過夜。不過,有三十多個光棍漢從四面八方回到棺材溝捕捉野物,全供給松香餐館用。光棍漢們賣蛇得了錢,多半會立即去野毛鎮,和施工隊的民工一樣進賓館麻將房、洗腳按摩店。吳重仁對按摩和打麻將也是十分愛好的,不過自桐香回來后,他去鎮上的目標就變了。他一般是先存錢,再吃碗臊子面或者砂缽飯,然后理個發,再去集鎮最大的那家超市選大牌子買洗發水、衛生巾、衛生紙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自然是給桐香買的。不管桐香要不要,吳重仁都會算計著時間給她買。桐香似乎有潔癖,使用衛生巾和衛生紙、洗發水都很多,卻極不愿去集鎮,也不愿請那些多嘴爛舌的村里人給她帶買東西。吳重仁認定這是他的好機會。吳重仁還常常替桐香捎帶醫療衛生方面的用品,還去鎮衛生院代替她開了三次會、搞了五次學習。

吳重仁又去那家超市買了一大包衛生巾和衛生紙?;爻虝r他在河谷里跑了二十來公里,忽然停了摩托車。他看了看地形,往上爬了幾百米遠,看到一眼山泉從林下的巖縫里鉆出來,在青草和樹葉間錚錚淙淙地流,一條手臂粗的巖雕就貼在他眼前的巖壁上,尖翹的嘴像翻轉的鷂鷹的喙,蛇背上的塊狀花斑幾乎和巖片一樣。吳重仁伸出手試探那蛇,蛇扭頭就是一口,卻差了幾寸沒咬到他。如此反復十幾次后,蛇的動作慢了下來,吳重仁的鐵鉗手閃電一擊,便掐住了巖雕的七寸。他將蛇扔進編織袋,鎖了口,下到公路上騎著摩托車直奔棺材溝。

臨近衛生室,吳重仁在一處洞泉邊拎出巖雕,把它的頭摁在青棱子樹上,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長釘將蛇頭釘在樹上。他點了支煙,瞇著眼看巖雕劇烈翻轉身軀。待巖雕不動了,他拿出一柄短刀剖開蛇腹,掏出熱乎乎的蛇膽喂進嘴里一口吞了,然后揭開蛇頭的皮一直剝到蛇尾,再將蛇身洗凈后斬成小段,用食品袋裝了直奔衛生室。

桐香正在研藥。吳重仁徑直走進廚房,把蛇肉放在灶臺上便回家了。

黃昏時,湘 A又來到衛生室。桐香正在做飯。王工揭開鐵鍋故作驚奇地問,煮了這么多飯,是不是有客上門?

桐香冷冷說,我脾氣差,鬼都不愿上門。

王工笑道,我就厚起臉皮給你當一回客人,我可是給你帶厚禮來了!

王工說給她爭取了一個去縣醫院跟訓一個多月的指標,如果結業成績突出,還有機會被選送到職院學習兩年,考執業醫師資格。

桐香的臉色猛地變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王工熱切地看著她,等她答應。那張有些別扭卻很干凈的臉,讓桐香感到了一種陌生的溫暖。她低聲說,先吃了飯再講,我這里正好有點東西可做菜。

王工馬上蹲到灶洞前添柴燒火。做一桌看起來很簡單的菜,兩人用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主菜是一罐熱湯,湯色淺白,罐口霧氣朦朧,異香撲鼻。王工品了一口,感覺有一道烈火直沖肺腑。一會兒,那烈火卻化作一股溫潤的山泉,細細梳理他的七竅。他感到渾身瞬間通透起來。王工笑道,工區有幾位食客是我的死黨酒友,我想請他們一起來喝光棍湯,怎么樣?

桐香說,這種野湯第一次嘗有新鮮勁,第二次你就喝不下去了。

王工說,估計喝一輩子都不膩。

桐香冷冷說,這種毒物我本不愿用,沒菜待客只好將就一下。

王工說,最毒的蛇都能變成最香的菜,還有什么不能改變的?你就不能笑一笑,開心過日子?

桐香拉下了臉說,你是來吃飯的,還是來訓話的?

王工笑道,還有一個目的是拜師。他說這段時間工人缺員嚴重,被毒蛇咬傷的事卻仍然時有發生。他想請桐香給他教幾招要緊的,以備桐香不在村里時救急。

桐香想了想說,她爹傳技時讓她立過誓,不收外人為徒,不過她可以教王工一些基本的方法,至于學得如何只能靠他自己去悟。王工連忙稱是。

接下來的十幾天,王工跟著桐香處置了幾例蛇咬傷情,掌握了一些簡單的治療方法。桐香并不告訴他對癥用藥的訣竅。王工幾次感到那個訣竅和他只隔著一層紙,可他就是捅不破,桐香也絕不會主動捅破那層紙。

桐香去縣衛生院跟訓,村衛生室有十幾天沒開門了。吳重仁胸悶得緊,就背了只扎籠去山上透透氣,轉來轉去,不知不覺就爬上了老埡,走進了吊腳屋。

桐香家的吊腳屋已長出青苔,一大股霉味包裹著整棟房子。兩邊的火塘房、睡房掛著銹鎖。屋頂的瓦面上蹲著十幾只壯碩的渡鴉。吳重仁一把砂子撒上去,渡鴉發出嘔吐一樣的哇哇聲,轟地一下飛到不遠處的樹林里,繼續對著吳重仁哇哇亂叫,似乎責怪吳重仁闖入了它們的領地。

吳重仁轉到山背面的箭竹林邊,去看張藥客的墳。在棺材溝一帶,張藥客是吳重仁唯一佩服的漢子。密密麻麻的箭竹像符咒一樣壓著兩座本來就不大的墳塋,使它們顯得更加矮小、猥瑣。吳重仁想把張藥客墳上的雜草割了,剛揚起柴刀,墳后箭竹林里的一個東西吸引了他。一株箭竹的桿被另一段手指粗、半尺長的血色箭竹刺穿,被刺穿的箭竹桿上用油漆歪歪扭扭畫著個“彎”字。這是當地的一種宣誓、一種詛咒。除了張藥客,棺材溝一帶已極少有人知道紅箭竹的秘密,但吳重仁知道,他還知道這段箭竹的紅是用血藤水泡出來的。在棺材溝幾乎沒有他不知道的事。他詭異地笑了。

野毛鎮來了一位叫龔小虎的老總。據說他家在這個高速路項目中攬了不少輔助工程的活。高速公路建設方要給野毛鎮贈建一條十來公里的旅游公路,也就是從野毛鎮到棺材溝公路的末段,目的是利用棺材溝靠近兩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地理,推動地方建一個高星級景區,給野毛鎮來一次產業升級。龔小虎的公司中標了這個旅游公路項目。

王工和黑主任被邀請陪龔小虎走線。龔小虎走了幾公里就累得渾身冒水。黑主任極力給他介紹松香餐館的毒香,龔小虎雖十分向往,卻因腰酸腿軟力不能繼,只表示下次一定去松香餐館一醉方休,便打道回府了。

桐香在縣醫院呆了半個月。這天下午她從食堂出來,眼睛忽然一亮。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為什么有這種穿透力,竟能越過大廣場和密密麻麻的人群、車輛,以及成行成排的樹木,看到了那張有些別扭的臉。她急步向他走去,走了一半,卻又轉過身默默地往回走。那張干凈的、微笑的臉很快就擋住了她。

陰陽河到了縣城這一帶,已浩蕩成一條寬闊的大河。兩個年輕人的影子在濱水廊道上時隱時現。桐香十分不習慣這種散步方式,幾次要回醫院宿舍,卻又經不住王工的一再請求,只得十分別扭地隨他走來走去。

兩人在一處安靜的高臺上停了下來。眼前是白浪翻騰的陰陽河,河的來處、盡頭都是重重疊疊的高嶺。天穹深處亮起一彎弦月和一顆明星。夜風如星空的信使,把宇宙的秘密飄撒在有些喧囂的河谷中。

不知不覺,天空已是星河燦爛。王工笑道,給你跑了這么多的腿,你得請我喝酒。

桐香說人多的地方她不去。

兩人找了家安靜的小館,要了幾盤小菜,一壺淡酒。話很少,酒喝得很慢。年輕的老板娘在小包間門口瞄了幾次,卻沒有借故進來催客。桐香臉上慢慢泛起一抹桃紅。這可能是六年來她第一次出現這種臉色。

小館的客人都走光了,老板娘和幾個幫工都聚在廳堂里扯散白。王工和桐香終于離開了小館。

到了宿舍樓前,桐香接受了王工的購物卡,卻又冷冷地說,你別再來看我了,我是個不值你看的人。不等王工說話,她便一溜小跑上了樓。

明天就要回到棺材溝村衛生室。桐香躺在縣醫院的集體宿舍里失眠了。這一個多月她干了很多事。跟訓考核在同批一百多人中名列前五,讓很多人都懷疑她付出了什么代價。讀完了王工送的心理學書籍。拜訪了幾家醫院的毒傷???。用了王工送的那張 VIP購物卡買了兩套時裝。把用了六年的破牛仔包換成了漂亮的防雨布雙肩包。

桐香的臉色明顯滋潤起來。但她心里至暗的地方仍然照不進一絲陽光。明天是什么?是像小時候夢想的那樣穿著白大褂坐堂問診?是王工那張不勻稱卻十分干凈的臉?還是那段她用血藤水泡紅的符劍?

古歷七月十一。

王工開著湘 A把桐香從縣城接回棺材溝村衛生室。桐香留王工吃飯,王工說大后天棺材溝有一個開工儀式,他負責這次活動的安全工作,得趕緊回去排查隱患。

王工走后,桐香呆呆望著路口,腦子里一片混亂。她早已從鎮里的宣傳活動中知道了這條旅游公路的建設情況,也早已查清了中標公司的情況。她無法明白的是,為什么禽獸作了惡,不能解脫的卻是受害者?是不是要把自己變成禽獸才能徹底解脫?六年的煎熬,是不是該結束了?

古歷七月十二,月半節。

天剛亮桐香就往老埡爬。她要對自己的計劃進行最后的梳理。

眼前的老屋像一片衰朽的枯葉,隨時都會飄落、破碎。它甚至不如一棵自生自滅的青棱子樹,不如一眼自漲自落的山泉,因為它沒有了根,也找不到自己的源流了。

桐香走上長滿青苔的石級時猛吃一驚。只見吳重仁正睡在堂屋里鋪了茅草的地上,吱嘎吱嘎地磨牙,屁股邊放著一堆方便面和礦泉水。桐香一只腳剛跨進大門枋,吳重仁就像條靈蛇一樣彈了起來。

吳重仁盯著桐香陰陰地說,紅箭竹是你弄的?

桐香臉色大變,斥道,亂說!

吳重仁狡黠地笑了笑說,我想了一夜才明白,肯定是你弄的!

桐香不答。

吳重仁說,棺材溝沒有老子想不通的事,你在箭竹桿上畫了彎,我猜你的仇家姓龔!

“龔”字讀音同“弓”,弓形彎,當地人都懂。見桐香陰沉著臉,吳重仁繼續得意地說,你是窮光蛋,既沒人奪你財產,也無人殺你家人,你和別人有什么仇?只會是男人欺負了你!從你臉上的殺氣看,那人就在不遠的地方!

桐香被這個看似混球,實則比巖雕還狡黠兇狠的光棍漢驚呆了。她怔怔地看著吳重仁,囁嚅道,你想怎么樣?

吳重仁豪邁地說,老子想怎樣你還不明白?你的事就是老子的事,哪個欺負你,老子玩死他!

桐香無力地說,你莫亂猜,快走!

吳重仁熟知桐香的脾氣,就算他有一百個不情愿,也不得不往山下走。

桐香靜靜躺在竹椅上。她面前的一具老楠木箱子里,整整齊齊疊著幾條巨大的五步蛇蛇蛻。五步蛇也就是當地人稱的巖雕,學名尖吻腹蛇。這些蛇蛻是她爹張藥客死去前幾年收集的。當張藥客終于從桐香嘴里逼問出她的不幸后,他也去過南方尋仇,卻又絕不愿意張揚女兒的不幸,甚至不讓家里的其他人知道。結果自然是一無所得。張藥客最終選擇了認命。他停止了捕蛇,希望以不殺生來減少罪惡,幫助女兒走出深淵。他還從吳重仁那里買了幾十條蛇放生。幾年前,野毛鎮一帶的捕蛇人越來越多,工具越來越厲害,巖雕逐漸向高處躲,一群巖雕竟然躲進了老埡的張家周圍,甚至在張家的樓底、屋頂和糞坑的人字棚里安生。張藥客常年與蛇為伴卻并不感到恐慌,反而覺得蛇相信他是因為自己不殺生帶來的善果。他整日馴蛇,養蛇,御蛇的功夫達到隨心所欲的程度。其中幾條巨蛇,他可以用一種怪異的木葉聲擺布它們。

桐香回家后短短的幾個月時間里,張藥客把自己御蛇和制蛇藥的本事都教給了她。他想把女兒穩在老埡,等待機緣嫁個老實人再遠走高飛,離開這片給張家帶來羞辱和痛的苦寒之處。桐香卻只想用御蛇術實施她的計劃。張藥客落氣那天還勸告桐香說,張家連惡蛇都容得下,何況人?答應爹,莫想那件事了。直到張藥客吐出最后一絲絲氣,桐香也沒點頭。

桐香站在埡口,看著吳重仁在山道上時隱時現。直到他翻下敲梆巖,桐香才重回吊腳屋。她在腦子里把未來兩天的計劃又梳理了一遍,確認沒有漏洞后,便背起一只扎籠走到爹媽的墳堆旁。

桐香摘了一片箭竹葉,吹出一種怪異的腔調。扎籠里冒出一個尖翹的巨型蛇頭,蛇吐著長長的信子悄無聲息地滑出扎籠纏在桐香身上,把尖吻對準桐香的脖子。桐香右手一閃,已像鐵鉗一樣掐住了巨蛇的七寸。過了幾分鐘,巨蛇便慢慢軟了下去。

桐香放開巖雕,拿著柴刀找了一棵小臂粗的青棱子樹,一刀將樹砍斷。為了達到這樣的手力,她已練了六年,一天也沒有荒廢。

遠處的巖縫里有一雙豺狗般的眼正盯著桐香。吳重仁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返回了老埡。從在衛生室看到桐香的那天起,她就成了吳重仁生活的全部目標。在吳重仁眼里,桐香好像來自他童年的夢中,好看,干凈,又帶著山里姑娘的結實和飽滿。她那雙憂傷的亮眼晴,總會讓他想起改嫁的母親、夭亡的妹妹。她的孤單寂寞,又常常讓他想起自己還是“無種人”時的生活。桐香每每穿上白大褂,都會讓他幻想自己未來的新娘子。張藥客挨命的那幾個月,桐香每一次回老埡,吳重仁都在盯梢。他是棺材溝的幽靈,桐香發現不了他,垂死的張藥客也失去了發現他的能力。張藥客教給桐香馴蛇的工夫他全都偷學了。

古歷七月十三。

桐香站在埡口。天高云輕,幾百公里外的梵凈山又隱隱出現在天際線上。她覺得王工很像這座山,既遠又近,既硬實又縹緲。這座武陵山脈的山首,是不是和山脈腰部的老埡有神秘的牽連?

再向敲棒巖看時,桐香看到有人爬上了敲棒巖。她看不清那人,卻幾乎能確認那人就是王工,她也不知道自己憑什么能確認。

王工又爬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才上翻

上老埡。桐香心里涌出一股不能平息的溫暖,臉卻習慣性地拉了下來。王工一口喝完一瓶能量水后,才喘著氣向桐香問好。桐香“嗯”了一聲,問王工不去查安全,卻到老埡來干什么。王工笑道,該排查的隱患都排查了,

最后才發現你是最大的隱患。桐香臉色一沉,問,這話怎么講?王工仍然笑道,你心里裝著火藥桶,

我卻不知怎么控制,這是不是大隱患?桐香冷冷道,你上老埡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王工說當然不是,我有好東西給你。王工拿出一封掛號信說,我猜是你被職院的對口醫訓班錄用了,祝賀你!

桐香將信將疑地拆開信封。封內的東西正好印證王工的話。她的心里開始發燙,臉上卻依舊冷得像冰。她似乎已經失去了笑的功能。

王工望著梵凈山方向,有些傷感地說,你的心事好像越來越重了,為什么就不能對我講?

桐香說,重不重與你有什么關系?

王工說,你給我吸蛇毒后,我就把你看成了親人,親人一臉殺氣我怎么能不管?

桐香的眼里差點滾出了淚水。她穩了穩情緒才說,你想多了,我哪有殺氣。

王工說,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貴州?我家就在梵凈山旁邊,母親很想見你,我已答應了她的要求。

桐香說,我沒法確定。王工說,既然這樣我就在這里等,等你確定了為止。桐香說,你不必等,我會讓你很失

望。

王工說,等總比不等好,聽說這一帶的張姓是從貴州遷過來的,你現在回去,也算是回到了老家。我感覺你需要離開棺材溝,去一個合適的地方把事情想開。

桐香不說話。

王工昨晚把桐香的事從頭到尾梳理了幾遍,越想越感到不安。桐香是唯一一個呆在棺材溝的大姑娘,從不和別人說她的經歷;作為一個正常履職的村醫,卻柴刀不離身,從不主動和村民來往;一介弱女卻不怕毒蛇野獸,一個人頻繁地往老埡跑;生長于山野卻有潔癖,厭惡吳重仁卻經常讓吳重仁給她辦事;異于常人的手力,殺氣外露的眼晴……這一切的不正常都指向了一件事:她心里有巨大的隱痛和仇恨。她放棄了夢寐以求的上學機會,失蹤了六年,究竟是什么樣的六年?她的殺氣究竟指向誰?

王工越想越不敢離開桐香。他預感到事情正在面臨失控。

古歷七月十四。

王工和桐香在老埡呆了一個夜晚。天剛蒙蒙亮,兩人就往山下走。山路上很安靜,走到衛生室也沒碰上人。王工跟著桐香走進衛生室。桐香要王工回去。王工說他今天的事就是陪她。桐香十分煩躁,卻沒有急于攆人。她想用柴刀讓王工滾開,似乎又想讓王工留下來,一刻也不要離開她。她甚至害怕王工的離開會成為與她的生離死別。

兩人在衛生室吃過早飯,厚樸樹林那邊的村委會前,暖場的鑼鼓和曲子已經響起。高音喇叭讓整條山谷都充斥著不斷回旋的喜慶調子。全村的人都去了那里湊熱鬧,只有桐香呆在大門緊閉的衛生室,聽王工喋喋不休地講他的經歷和想法。這不是她熟悉的王工。以前的王工不粘她,今天他卻成了她身上的黏蕎子,甩都甩不掉。

開工儀式在陰陽河灘上舉行。幾名當地官員和投資方、建設方的專家、老總聚集于一灘,主角是龔小虎。主持人介紹了項目情況后,龔小虎表了個態,當地的一個草臺班子跳了肚皮舞和地方舞,一個在武陵山區正當紅的女歌手喊了兩曲迎客調。

松香餐館迎來開館以來最隆重的一次接待活動。吳重仁給松香交了一條十斤重的巖雕巨貨。這種規格的巖雕在野毛鎮除了張藥客和吳重仁,已有三十年沒人見過。吳重仁還答應給松香餐館幫廚。

衛生室仍然大門緊閉。桐香被王工堵在屋里,怒火中燒。她掄起柴刀要砍王工,王工就讓她砍,就是不讓她出去。桐香舉刀的手在發抖、變軟。她氣急敗壞地扔了刀,用那只力量十足的右手擒住王工,冷不防把他摜在地上。王工被撞開頭皮,血糊了半張臉。他用斷了兩根手指的手掌往臉上一摸,剩下的三根手指就變得像三支血紅的箭頭。桐香急忙給他清創、敷藥,然后又往外闖,又被王工一把拉住。王工除了右手手力略輸桐香外,整個身體的力量遠勝于她。兩人糾纏了一會兒,桐香就被王工摁在墻上用繩子綁了。

王工把桐香扔到床上,桐香的眼淚立刻涌了出來。王工一邊給她揩淚一邊說,你把心里的事說出來我就放開你。桐香卻只是流淚,連哭聲都沒有。那段比紅箭竹更讓她惡心的經歷,又一次堅硬地刺進她的腦子,撕扯著她的神經。

高考后,桐香像大多數山里的考生一樣去城里打工。桐香在南方的一家工廠里干了幾天活后就被龔小虎下藥強奸了。桐香嚇昏了頭,在廠里躲了幾天。龔家想給她一筆錢了事,以前龔小虎干這種事時龔家都是這樣擺平的。緩過神來的桐香拒不接受龔家的錢,她報了案。龔小虎已銷毀現場所有可能成為證據的東西,并一口咬定是桐香因貪財而勾搭他在先。這個案子因證據不足一拖再拖,最終不了了之。殺死龔小虎便成了桐香唯一的生活目標。龔小虎的活動范圍很大,經常出國,而且行蹤不定,每次到案時又總是有一群人圍著他,讓桐香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桐香便更加絕望。

一年前,桐香偶然從網上看到棺材溝要搞旅游公路和景區建設,而投資公司的法人代表竟然是龔小虎!于是桐香就回到老埡開始了新的計劃。

老埡是湖南在湖北的一小塊飛地,離本村村委會有五十公里遠。加上長期單家獨居,絕大部分本地人都搞不清桐香家到底是哪省人。龔小虎只知道桐香是湖南某地人,卻完全不知道她家就包裹在湖北的棺材溝村里。事實上,龔小虎并沒有刻意關注過桐香這個野山女子的行蹤,他更在意自己擺平沖突的功力。

王工并不清楚桐香和今天這場開工儀式有什么關聯,卻明顯感到她的情緒這兩天在異動,已經處在一個爆發前的關口。

他要讓桐香和這場喧囂徹底隔開。

桐香流了一陣淚后,漸漸平靜下來。這種平靜中隱含的冷連王工也未能察覺。桐香從現場的高分貝喇叭中確認龔小虎已經到場。她雖受制于王工無法手忍那人,但她確信那人決不會輕易走出棺材溝。

洞子餐廳的酒宴開始了。三道主菜,一道是干煸龍,一道是光棍湯,都是用吳重仁那條巖雕巨貨做成。另一道叫神仙龍,俗名火燒蛇,是地道的叫花子菜,吳重仁的手藝。

賓主把酒言歡,不醉不休。女歌手唱《十杯酒兒》《勸郎酒》和巴骨巴肉的五句子,打圈,一口悶。野性的狂歡讓龔小虎情不自禁,且飲且歌,烈酒吃了一巡又一巡。

日頭偏西。龔小虎酩酊大醉,被安排在聽泉小院中暫歇。除了他的兩個助手、司機,其余人返程了。助手也喝過了頭。松香和餐館的服務員累得坐在凳子上呼呼大睡。司機把自己完全扔進了手機游戲中。

一個身形寬大的漢子手執一段血紅的箭竹,豺狗一樣蹲守在餐館后的密林中,好像在伏擊一個讓他滿意的獵物。

整條河谷都安靜下來。

龔小虎夢見自己的尿包變成大水缸,水太多,缸快被脹破。他急急找地方排水,來到一片山林邊,看見一位吹木葉的仙子緩緩從山巔飄落下來。木葉悠遠凄美,似離愁別緒,又似閨閣之怨,讓龔小虎想起自己遙遠的青澀時代,想起被他逼得臉紅耳赤的女生。就在這時,一個柱子般的東西猛然躍起擊向他的側面,他只喊了一聲,便像被重錘猛擊了幾下,軟軟倒了下去。

人們發現龔小虎時,他正昏迷在草坪上,那條花白色怪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松香餐館亂成一團。龔小虎繼續昏迷,傷口已開始發紫。有人打了 120,120至少一個半小時后才能趕到。有人主張馬上把龔小虎送往鎮醫院,有人說龔小虎絕對挨不到野毛集鎮。龔小虎的助手、司機全都在大聲質問,不知道究竟該怎么辦。

黑主任看到吳重仁也在一旁,一把將他拉過來說,趕快救他一命 !

吳重仁向龔小虎望了望,嘆了口氣鉆出人叢。

黑主任肯求說,你積個德,老子讓你當村醫!

吳重仁兩手一攤說,你讓老子當主任都沒用!老子是叫花子,哪敢拿貴人的性命開玩笑?你另請高明!

黑主任一邊大罵吳重仁,一邊指揮人把龔小虎弄到衛生室,一邊分派人去找桐香。

眾人急急把龔小虎運到衛生室。龔小虎剛被抬下車,衛生室的門就開了。出來的是王工,黑主任急問,香兒在不在?快把她叫出來 !

王工一看情形,跑進屋解開了桐香的綁索,叫她趕緊出去治傷。桐香站了起來抹開粘在額頭上的幾咎亂發,慢慢走到昏迷著的龔小虎身邊,蹲下身看了看他的傷口,又看他的眼、嘴,確認這人就是龔小虎。忽然她長身立起,胸脯急劇起伏,猛烈地轉身沖進屋里。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桐香已提著柴刀從屋里沖出來。王工擋在她和龔小虎之間。桐香愣了一下,卻并不沖撞。她的嘴角掛上了一絲笑意,臉色一下子平靜得像這個季節的陰陽河,仿佛對周圍的一切都已失憶、失聰。

這平靜極短暫。黑主任用叫驢子一樣的聲音反復懇求她給龔小虎治傷。人群又嘈雜起來,哭求、斥責、咒罵、勸告和嘆息,嚴嚴實實把她包圍起來。王工喊道,張醫生,你就是有天大的冤枉,也不能看著病人死在棺材溝、死在你的衛生室!

場面又安靜下來。眾人都盯著桐香,等待她的反應??膳碌撵o默。靜默只出現了幾分鐘,人們卻感到已過去了幾個春秋。

忽然,桐香一聲嘶叫,將柴刀遠遠扔了出去。她的腕力十分驚人,竟把柴刀扔進了幾十丈外的陰陽河里。然后她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松香嚎哭。王工雙膝一軟跪在桐香身邊,伸出手在她鼻孔邊探了探,抱起她跑進衛生室,一腳把門關了。

門外一片死寂。然后是小聲嘀咕。然后又恢復了喧嘩。

過了幾分鐘,或者是十分鐘、二十分鐘,沒人知道屋里發生了什么事。王工開門,端了一盤藥物和器具走了出來。人群又安靜下來。王工說他要替桐香干活,便蹲下身給龔小虎清創。他說最有用的辦法還是老辦法,那就是找人吸出毒血。黑主任叫龔小虎的助手把能拿的錢都拿出來,并把能表的態都表了,請人給龔小虎吸毒血。沒人接活。黑主任的眼睛在幾個老光棍的臉上掃來掃去,掃了幾個來回還是無一人響應。王工說等不起了,他來干,便喝了瓶防毒藥水,蹲下去就要給龔小虎吸毒血,卻被黑主任一把拉住說,你這條命是從蛇牙上撿回來的,哪里還受得了老巖雕的毒?黑主任的眼光繼續在幾個老光棍臉上掃來掃去。終于,村里最老的那個光棍站出來說,老子起個頭,反正老子活著也是白活,也沒幾天活頭了,老子死了報酬全歸李寡婦!他喝下王工遞來的防毒藥水,便爬在龔小虎身上一頓猛吸。另外幾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光棍也站在了他身邊,表示也要替黑主任分憂,同樣要求死后報酬歸李寡婦。這些老光棍可能經常生食野居,對蛇毒有異于常人的免疫能力,吸過毒血后竟無一人昏倒。第三個老光棍吸過毒血后,王工叫人弄開龔小虎的嘴,插了根管子往里灌藥湯。過了一會兒,龔小虎的面色終于稍稍緩和下來。他這才被緊急送出棺材溝。

春節前,龔小虎的病情終于穩定下來。此后他又進行了一年多的康復治療,腎臟、神經都受到了影響。

通往棺材溝村的旅游公路項目被放棄了。棺材溝被劃入自然保護區的緩沖區,建成了尖吻腹蛇馴養基地,村里有五十個光棍成了護林員或基地工人。據說這些事都是靠龔家的捐助促成的。

桐香再也沒有現身棺材溝。有人說她去了職院就讀全科村醫專業,畢業后去了貴州。也有人說王工直接用湘 A把她送到了貴州。

責任編輯 田馮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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