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癮性食品的社會生命史研究：以湘潭檳榔為中心的考察*

張恩迅

一、問題的提出

目前中國的檳榔產業(yè)值約為700至800億元，其中海南占260億元，湖南占500至600億元，中國檳榔產業(yè)已形成“海南種植、湖南深加工、湖南消費并向全國乃至全球擴散”的發(fā)展格局。(1)欒劍、郭迪、周曉馥 ：《檳榔致癌性和毒性的藥理學研究進展》，《食品與機械》2019年第2期。湖南的檳榔加工業(yè)以及消費人群又主要集中在湘潭地區(qū)，2017年湘潭檳榔產業(yè)值突破150億元，從事檳榔加工的規(guī)模企業(yè)30余家，年產量20余萬噸，從業(yè)人員近30萬人。(2)楊光編 ：《湘潭年鑒2018》，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8頁。據(jù)湘潭疾控中心的抽樣調查顯示，湘潭城區(qū)居民的檳榔咀嚼率高達58.81%，其中男性為62.45%，女性為54.82%。(3)蕭福元等 ：《湘潭市城區(qū)居民咀嚼檳榔情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實用預防醫(yī)學》2010年第10期。

雖然以往學界多從醫(yī)藥學的視角對檳榔成癮機制作過論述，(4)張微等 ：《嚼食檳榔的成癮性：研究狀況及可能機制》，《中國藥物依賴性雜志》2016年第6期。近年來關于嚼食檳榔危害的新聞報道也日趨增多，2019年湖南省檳榔協(xié)會更是明文禁止各檳榔企業(yè)再做任何形式的廣告宣傳，但筆者通過田野調查發(fā)現(xiàn)，社會負面輿論并未對湘潭人在節(jié)慶、儀式、社交中食用檳榔的日常習慣產生實質影響。例如，湘潭韶山西路某品牌檳榔店每日銷售額與檳榔協(xié)會禁令頒布前的營業(yè)額基本持平，日均銷售額仍高達5千至1萬元。可見，湘潭人嗜好檳榔的現(xiàn)象絕非僅是一個簡單的醫(yī)學問題。

阿帕杜萊(Arjun Appadurai)曾倡導關于物的社會生命研究，強調物的生命歷程中既凝聚了政治與文化的價值，也突顯了社會與歷史的變遷，同時物的象征意義會持續(xù)地對人類社會產生重要影響。(5)A Appadurai，ed.，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 Commodities in Cultural Perspective.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3-63.事實上，生命史的研究視角為本文透視成癮性食品提供了一個較好的理論工具。因為成癮行為常被視為與個體經歷與自我控制有關，以往研究多聚焦在一個與社會隔離的“亞文化圈”模型上，而忽視了將其置于更廣闊的社會與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6)周永明 ：《20世紀中國禁毒史：民族主義、歷史和國家建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0頁。

目前，成癮的流行多是基于西方中心觀語境下對現(xiàn)代個體的思考而成，但以西方資本主義和工業(yè)革命為基礎建立起來的身體理論，顯然不能直接用來解釋中國近代社會以農業(yè)為基礎的身體生成脈絡。(7)黃金麟 ：《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3-4頁。因此，本文認為清代以來湘潭人普嗜檳榔的“成癮”經歷，不能僅歸結為某一特定人群生理、藥理或心理變量的產物，而是應借助物的社會生命史研究，來透視物的流動、食俗傳播與地域社會興衰脈絡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我們既需要將檳榔置于當下湘潭的社會文化中加以考察，更需要將其置于更廣闊的中國社會與文化的變遷中加以考察，才有助于理解“異俗”逐漸內化為“食俗”的生命歷程。

二、國家化的洗瘴丹

檳榔曾以水果、藥材的雙重身份，頻繁出現(xiàn)在中國各類歷史文獻和藥典之中。早在西漢時期，漢武帝遠征南越國時便將大量珍奇植物移植至長安扶荔宮，“所得奇草異木……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甘桔皆百余本。”(8)何清谷 ：《三輔黃圖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08頁。但檳榔作為熱帶植物，在中國的種植范圍仍主要集中在北回線以南的地區(qū)，如海南全境和臺灣南部的屏東等地。歷史上，中國嚼食檳榔的習俗也多集中在南部地區(qū)，如臺、粵、閩、滇、瓊等省均有關于檳榔食俗的歷史記載。

檳榔在漢代前是一種南方異域的邊緣“異物”。南朝劉宋以后，嚼食檳榔的“異俗”逐漸在南方士人社會中流行。南北朝后期，嚼食檳榔為北方士人所模仿，(9)郭碩 ：《六朝檳榔嚼食習俗的傳播：從“異物”到“吳俗”》，《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一個重要依據(jù)便是劉穆之乞食檳榔的典故，“一日，(穆之)往妻家食畢，求擯榔，江氏兄弟戲之曰：檳榔本以消食，君常饑，何忽須此物？后穆之為宋武佐命，及為丹陽尹，乃召妻兄弟，設盛饌，勸酒令醉，言語致飲。座席將畢，令府人以金柈貯檳榔一斛，曰：此日以為口實，客因此而退。”(10)(梁)梁蕭繹 ：《金樓子校箋》，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230頁。《南史》中也提到南朝文學家任昉父親任遙“本性重檳榔，以為常餌，臨終嘗求之，剖百許口，不得好者。”(11)(唐)李延壽 ：《南史》第3部，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第1049頁。

隋唐時期，中國結束了南北分裂的格局，政治中心回歸北方，檳榔逐漸從南方向北方傳播。表現(xiàn)在：一是作為水果與蜜餞的傳播，如唐初的《藝文類聚》“菓部下”中，便將檳榔與荔枝、葡萄、甘蔗等歸入水果條目，“檳榔，果也，似螺可食。”(12)(唐)歐陽詢 ：《藝文類聚》，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95-1496頁。該書主編歐陽詢作為潭州臨湘(長沙)人，對漢至六朝的檳榔詩文進行了集結收錄，應是檳榔自南向北傳播的一個標志。段公路在嶺南任官期間撰寫的《北戶錄》卷二“食目”中，亦對當時檳榔蜜餞的工藝作了描述，“今瓊、崖、高、潘州，以糖煮嫩大腹檳榔。辯州以蜜漬益智子，食之亦甚美。”(13)(唐)段公路 ：《北戶錄附校勘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0頁。

二是作為藥材的儲存與運輸。在唐初的《新修本草》中也對檳榔的藥效、儲存和運輸方法作了詳細介紹：“檳榔，味辛溫，無毒，主消穀、逐水、除痰澼、殺三蟲、去伏尸、療寸白，生南海。此有三、四種，出交州形小而味甘，廣州以南者，形大而味澀，核亦大。尤大者，名豬檳榔，作藥皆用之。又小者，南人名蒳子，俗人呼為檳榔孫，亦可食……檳榔生者極大，停數(shù)日便爛，今人北來者，皆先灰汁煮熟，仍火薰使干，始堪停久。”(14)(唐)蘇敬等 ：《新修本草》，上海：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1957年，第134頁。唐代孟詵在《食療本草》中也提到：“檳榔，多食發(fā)熱，南人生食。閩中名橄欖子。所來北者，煮熟，熏干將來。”(15)(唐)孟詵 ：《食療本草》，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2年，第443頁。

三是作為“洗瘴丹”的傳播。在唐代中后期，食檳榔可防治南方瘴癘逐漸成為中國社會的普遍共識。檳榔也開始廣泛運用在臨床醫(yī)療中，如孫思邈《千金要方》中關于檳榔的藥方達近20種。(16)(唐)孫思邈 ：《備急千金要方》，太原：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0年，第761頁。王燾在《外臺秘要》中收錄了百余個含檳榔的藥方，在卷五“山瘴瘧方”中更提到檳榔治瘴瘧的功效，“凡跋涉江山，防諸瘴癘及蠱毒等，常服木香犀角丸方(含檳榔十分)。”(17)(唐)王燾 ：《外臺秘要》，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55年，第159頁。劉恂在《嶺表錄異》也提到，“安南人自嫩及老，採實啖之，以婁藤兼之瓦屋子灰，競咀嚼之。自云：交州地溫，不食此無以祛其瘴癘。廣州亦噉檳榔，然不甚于安南也。”而唐末五代初的侯寧極在《藥譜》中更將檳榔直接稱作“洗瘴丹”。(18)(元)陶宗儀 ：《南村輟耕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4頁。

宋明時期，檳榔在中國各類游記、詩文、藥典中頻現(xiàn)，尤其提及南方瘴癘時便多有檳榔，如北宋陶谷的《清異錄》、南宋的《注東坡先生詩》、明初陶宗儀的《輟耕錄》、明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等。(19)林富士 ：《瘟疫、社會恐慌與藥物流行》，《文史知識》2013年第7期。還有蘇軾在《食檳榔》中提到“中虛畏泄氣，始嚼或半吐。吸滓得微甘，著齒隨亦苦。”(20)張春林 ：《蘇軾全集》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9年，第342頁。劉基在《初食檳榔》中提到“檳榔紅白文，包以青扶留。驛吏勸我食，可已瘴癘憂。”(21)(明)劉基 ：《劉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37頁。由于宋代廣州、泉州等地海港貿易的發(fā)展，閩粵與海南之間形成了較成熟的檳榔貿易網絡且一直延續(xù)至清代，如王象之在《與地紀勝》中提到“瓊人以檳榔為命，歲過閩廣者不知其幾千百萬也。”(22)樂史等 ：《地理志·海南六種》，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年，第69頁。還有宋時泉舶“歲杪或正月發(fā)舟，五六月間回舶，若載鮮檳榔攙先，則四月至。”(23)(宋)趙汝適 ：《諸蕃志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17頁。

綜上，清代之前檳榔在中國的傳播規(guī)律大致有三點：一是秦漢時期，伴隨中原王朝的領土擴張，檳榔逐漸從東南亞傳播為嶺南的本土食俗；二是隋唐時期，伴隨政治中心的北移，曾在南方士人社會普遍流行的檳榔逐漸傳播至北方的士人社會；三是宋代以降，伴隨中央王朝對嶺南等邊緣地帶的大一統(tǒng)進程，檳榔防瘴治癘的功效被廣泛宣傳，尤其是“瘴癘屏障”意味著國家權力難以深入其中，檳榔順理成章演化為一種可供中央王朝利用且行之有效的“除瘴利器”，在眾多流放至嶺南的官吏詩文與游記中被廣泛頌揚為“洗瘴丹”。至清代，檳榔除瘴的認知在中國社會已普遍形成，很大程度反映出中央王朝從“中心”向“邊緣”擴張時，以檳榔為代表的嶺南食藥文化反向傳播的進程。

三、市場化的石灰檳榔

檳榔食俗早在唐代便已傳入鄰近嶺南的湖南永州、郴州等地，如柳宗元被貶永州后寫下的《與李翰林建書》開篇便提到“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馀甘，破決壅隔太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24)(清)姚鼐 ：《國學典藏古文辭類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80頁。還有《郴縣志》也提到“(郴州)地當粵東孔道，檳榔、煙、酒，間染其習。”(25)張偉然 ：《湖南歷史文化地理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212頁。但由于湘潭地處湖南內陸，嶺南的檳榔在清代之前并未在當?shù)卮笠?guī)模傳播。

清乾隆二十一年(1756)，湘潭縣令呂正音主修的乾隆版《湘潭縣志》“卷十二物產”和“卷十三風俗志”中雖記載了眾多地方特色食品，但唯獨未見檳榔。至嘉慶二十三年(1818)張云璈主修的嘉慶版《湘潭縣志》“風土記”中，才首次描述了檳榔食俗在湘潭盛行的情節(jié)(見后文)。加上廣州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成為唯一通商口岸后激活了湘粵兩地的商貿往來，廣東的檳榔食俗很大程度便是依托湘粵商道的興起而傳入湘潭的。因此，本文推測檳榔食俗快速傳入湘潭的時間應在清代的乾嘉時期。

嘉慶版《湘潭縣志》“風俗”中最早對檳榔食俗進行了記載，“湖湘間，賓客燕集，供魚清羹，則眾皆退，所謂魚來酒止也。今則不然，士大夫燕客，米取精細，酒重酵娘(即浮梁酒)，珍錯交羅，競為豐腆。一食費至數(shù)金，而婚喪為尤甚，至檳榔蔫葉(蔞葉)，所口酷嗜。”(26)轉自丁世良等《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中南卷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492頁。可見在嘉慶年間，檳榔在湘潭士人階層的婚喪儀式中已開始流行，且當時的湘潭仍是沿襲了鮮果檳榔加蔞葉搭配的嶺南傳統(tǒng)食法，即“嶺南人取扶留葉合檳榔食”。(27)(清)趙學敏 ：《本草綱目拾遺》，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63年，第244頁。

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政府封閉江、浙、閩三關，獨留粵海關(廣州)為通商口岸，廣州口岸因壟斷對外貿易而走向繁榮。湖南因緊鄰廣東而成為連接中國內陸與廣州口岸的中樞航運通道。由于湘江在湘潭城附近形成更利于利帆船停泊的河曲，而湘潭下游的省府長沙則無停泊帆船的條件。因此無論是廣州北上，還是漢口南下，湘潭都是聯(lián)結廣州口岸與中國內陸的二級市場。容閎也曾提到“湘潭亦中國內地商埠之巨者，凡外國運來貨物，至廣東上岸后，必先集湘潭，由湘潭再分運至內地。又非獨進口貨為然，中國絲茶之運往外國者，必先在湘潭裝箱，然后再運廣東放洋。以故湘潭及廣州間，商務異常繁盛。”(28)容閎 ：《西學東漸記》，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6頁。

乾嘉年間，湘潭經濟在打通與廣州的商貿聯(lián)系后開始快速發(fā)展，各類商品經湘潭轉銷滇、黔、兩廣及長江流域各省，每年貿易額達銀數(shù)千萬兩，全城有牙行99戶、碼頭37個、街道3層(總長45里)、店鋪5400家。(29)湘潭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湘潭縣志》，長沙：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527頁。此時，“士大夫一食費至數(shù)金，至檳榔蔫葉，所口酷嗜”的奢靡場景開始出現(xiàn)。

至咸豐年間，檳榔逐漸進入湘潭的民間社會，但花費仍十分昂貴，如羅汝懷提到“咸豐迄今是何景象，今之飲饌不日臻精美乎？今之衣服不日求鮮艷乎？甚至條絲日耗錢數(shù)十，檳榔日耗錢數(shù)十。”(30)(清)羅汝懷 ：《湖湘文庫羅汝懷集》，長沙：岳麓書社2013年，第153頁。“日用之檳榔絲煙，千人所同，一人能弗同乎？”(31)(清)羅汝懷 ：《湖湘文庫羅汝懷集》，第335頁。“蓋潭人之于檳榔，雖孩童時用咀嚼。嘗聞之人云：其壯盛時日需百錢，而一家終歲之費，常在二三十緡，不亦傎乎。”(32)(清)羅汝懷 ：《湖湘文庫羅汝懷集》，第262頁。

陳嘉榆主修的光緒版《湘潭縣志》中曾記載，“廣商則銀朱葵扇，檳榔為大家，日剖數(shù)十口，店行倍蓰焉。計城市街衢三重，長十五里，三乘之四十五里。里三百步，率五步一桌子賣之，合面相向，計每桌日得百錢之利，日當糜錢五六百萬，如此歲費錢二百余萬萬。而百谷總集易俗場者才略相等，本末均衡，為費甚矣。”(33)(清)陳嘉榆、王闿運 ：《湘潭縣志》，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438頁。這段文字進一步闡釋了當時湘潭作為比肩無錫、蕪湖、九江的中國四大米市之一，檳榔已在民間社會普及且消耗十分巨大，王闿運在光緒版縣志“序”中也提到“檳榔之費，擬埒稻粱”。

綜上，檳榔在湘潭的快速傳播與湘粵商貿網絡的發(fā)展緊密相關。本文推測廣東檳榔食俗在湘潭快速傳播于乾嘉年間，在民間社會廣泛傳播于咸豐年間。由于當時產自海南的鮮果檳榔“停數(shù)日便爛”，而藥用檳榔則采取“皆先灰汁煮熟，仍火薰使干，始堪停久”(34)(唐)蘇敬 ：《新修本草》，上海：上海衛(wèi)生出版社1957年，第134頁。的儲存與運輸方法，難以儲存的鮮果檳榔必然無法滿足清代湘潭民眾旺盛的消費需求，因此以廣東人為首的檳榔商只需對藥用檳榔稍作改造，便能將其轉化為利潤翻數(shù)倍的食用檳榔，即將檳榔果煮熟、熏干后，添加石灰水與飴糖熬制的鹵料，制成初期的“石灰檳榔”。而糖料的使用亦成為當時制作湘潭檳榔的關鍵輔料。相關文獻亦有佐證，“道光后期(1842至1850年)，湘潭蔗糖輸入漸多，年集散片糖、北流糖600噸以上，時為省產食糖主要集散地。”(35)湘潭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湘潭市志》第5冊，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6年，第213頁。因此，檳榔在湘潭的早期傳播至少經歷了三個重要轉變：一是功能上實現(xiàn)了從藥材到食材的轉變；二是形態(tài)上實現(xiàn)了從鮮果到干果的轉變；三是消費上實現(xiàn)了從士人到平民的轉變。

四、在地化的改良檳榔

清代檳榔食俗在廣東等地逐漸消弭并成為舊俗，但在湘潭的發(fā)展可謂差別甚巨。(36)周大鳴，李靜瑋 ：《地方社會孕育的習俗傳說——以明清湘潭食檳榔起源故事為例》，《民俗研究》2013年第2期。檳榔在湘潭民間社會普及后，當?shù)貦壚茦I(yè)形成了四類較成熟的經營體系。一是字號，即把海南檳榔運至湘潭后開盤作價，整批銷售；二是店鋪，向字號進貨后整批零拆；三是臚陳店(俗稱六成鋪子)，從店鋪批進后開口自制，零售為主，有的經營進口批發(fā)；四為攤販，從店鋪販進后臨街設攤或提籃叫賣。經營檳榔業(yè)務最早為廣東人，稱“廣幫”，資金較多，主營字號，直接從海口進貨。后江西人繼起，稱“西幫”，主營店鋪，資金不及廣幫。人數(shù)最多的為本地人，稱“本幫”，資金缺乏，少數(shù)經營店鋪，多數(shù)為攤販。(37)湘潭文史資料委員會 ：《湘潭文史》第十二輯，湘潭：東坪印刷廠1995年，第148頁。

道光二十二年(1842)，清政府實行五口通商，上海開埠后迅速取代廣州，湘粵商道的繁榮成為歷史，沿海商貨不再以湘潭為集散中心，滇黔物資亦改經廣西柳州、百色直達梧州，走水路至香港后再達上海。咸豐四年(1854)，太平軍攻克湘潭后導致其商業(yè)遭受進一步沖擊，“市肆僅存十之五六”。咸豐八年(1858)，漢口、九江成為通商口岸后，“五口開，漢口、九江建夷館，縣市遂衰”。(38)(清)陳嘉榆、王闿運 ：《湘潭縣志》，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第438頁。光緒二十三年(1897)，湖南開辟內河輪船航運，長沙不易泊船的問題解決，成為新的貨運集散中心，湘潭經濟走向衰落，繼而引發(fā)了檳榔業(yè)的衰落。至光緒晚期，廣東人在湘潭經營的字號僅剩怡和祥一家，資金不過萬，檳榔貿易“不敵前十之一”。(39)尹鐵凡 ：《湘潭經濟史略》，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59頁。

民國初年，湘潭僅剩13家檳榔店鋪，其中廣幫2家、西幫7家、本幫4家，店鋪逐漸取代字號。湘潭的檳榔業(yè)趨于消亡，只能依賴長沙商貿的貨運航線勉強維系。檳榔的運輸路線改從海口轉上海吳淞后，由英商太古輪船運至長沙，再短駁運回湘潭，因此檳榔在當時逐漸成為了長沙進口的大宗貨物之一(見表1)。至民國中期，長沙的進口藥材中也屬檳榔干最多，年進口量約為六至七萬兩，(40)舊制：16兩為1斤。很多檳榔干轉運至湘潭后又被加工成食用檳榔出售。1928至1930年，長沙進口檳榔干分別為3161斤、4331斤、4386斤，分別占到當年長沙藥材進口總量的34%、46%、168%。(41)曾賽豐，曹有鵬 ：《湖南民國經濟史料選刊二》，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2頁。

民國時期，湘潭檳榔的制作方法開始趨于統(tǒng)一，即將石灰水沉淀后取適當比例紅糖或飴糖熬煮成膠，將切好檳榔投入拌勻并倒置篩簸上晾干，配少量蘆葉(云南產)和紅紙裹腰箍，叫“蘆葉檳榔”，而在鹵水中加入玫瑰香油的叫“玫瑰檳榔”，后取消蘆葉和紅紙腰箍，但仍屬于“石灰檳榔”。石灰檳榔因鹵堿性太重且嚼起來滿口起泡，外地人吃不慣，只有本地人能吃，此時湘潭檳榔年銷量不上萬擔。廣幫因湘潭經濟衰落退出檳榔市場后，檳榔業(yè)轉而由西幫、本幫經營。雖然此時湘潭經濟已不景氣，但檳榔業(yè)仍頑強地存活了下來，如在1933年湘潭進出口貿易單中，除依靠長沙航線大量進貨外，檳榔仍占有一席之地(見表2)。1934年，陳賡雅在贛皖湘鄂等地考察時，曾專門提到湘潭人嗜好石灰檳榔的情景，“湘人喜食辣椒，湘潭人尤嗜檳榔，檳榔系粵產草果子之皮，久侵于石灰水中，外微加以五香糖質等，然后以煙熏干，其色漆黑，人皆喜食之。故途中所遇之人，莫不口中嚼嚼有物，其渣吐地，觸目皆是。其實檳榔之味，堿辣無比，不易進口。”(42)陳賡雅 ：《贛皖湘鄂視察記》，申報月刊社1936年，第60-61頁。反映出當時湘潭民間社會的檳榔之風雖盛，但其口味并不被外地人所接受。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湘潭檳榔業(yè)來源受阻，各店鋪只能組織人力到靠近廣東淪陷區(qū)接壤地帶冒險采購。戰(zhàn)爭中做生意以快為好，湘潭檳榔的供應與制作方法得以進一步改進，批發(fā)由過去的一五一十地數(shù)改為論斤賣，制作方法改為敞口、發(fā)糖、點鹵、粘心的改良檳榔，嚼起來不再堿口起泡，而是香甜可口，外地人和小孩均可食用。再加上1938年長沙大火，疏散來潭的人口激增，湘潭的檳榔店鋪迅速增至27家，其中西幫15家、本幫12家、廣幫1家，臚陳店百余家，小商販達五六百人，用蘿筐蔑簍挑著走街串巷或深入農村集鎮(zhèn)，年銷量超萬擔，改良后的湘潭檳榔迅速傳播至長沙等地。(43)湘潭文史資料委員會 ：《湘潭文史》第十二輯，第148頁。

1944年湘潭淪陷，檳榔業(yè)幾乎焚毀殆盡。1945年湘潭光復，檳榔業(yè)重生，有檳榔店鋪24家，其中西幫12家、本幫12家，臚陳與攤販數(shù)遠超戰(zhàn)前水平，年銷量1.5萬擔以上。湘潭檳榔的配料再次改進，加入桂子油或薄荷油，口味變得清涼可口、甜辣并俱。每買50或100口裝一個紙袋，紙袋外印有“風味海南來，異果出瓊崖，性效兼溫暖，功能助胃開；固齒排諸穢，防身免疫災，饋情高尚品，常吃暢君懷”等廣告。(44)湘潭文史資料委員會 ：《湘潭文史》第十二輯，第149頁。1946年5月，湘潭組建檳榔商業(yè)同業(yè)公會籌備委員會，推選黃俊良(籍貫湘陰，籌備主任)、劉才德(江西)、梁時興(安化)、周惠泰(江西)、吳厚德(江西)等五人為籌備委員，劃定入會金四等(甲等繳四萬元、乙等三萬元、丙等二萬元、丁等一萬元)，店鋪升至29家，其中西幫14家、本幫7家、湘陰5家、長沙2家、安化1家。(45)資料來源：湘潭縣檔案館提供。

解放前，改良檳榔已在湘潭實現(xiàn)“在地化”的演變過程，并成為民間社會的傳統(tǒng)食俗。表現(xiàn)在：一是地方民諺中常見檳榔。長沙人曾有嘲笑湘潭人的民謠，“湘潭人，是只寶(蠢人)，個個口里含把草，牙齒不歇憩(休息)，肚子不得飽。”湘潭則有解嘲的民謠，“檳榔越嚼越出勁，這口出來那口進，交朋葛友打欒臺(和事佬)，辟瘟開胃解油性。”還有地方兒歌，“吊吊手，街上走，吃檳榔，葛朋友。”地方諺語則說，“養(yǎng)妻活崽，茶米油鹽。接人待客，檳榔茶煙。”地方謎語則說，“青布包頭青布衫(湘潭人稱黑色為青色，檳榔號批發(fā)出來的檳榔殼子連著類似黑帽的蒂子)，海南妹子嫁湘潭，只怪婆家心太狠，剝去衣裳回海南。”反映的是以前廣幫經營的海南檳榔字號會將檳榔殼鍘開三道裂縫批發(fā)給攤販，待攤販售完檳榔殼(食用)后，字號又會在攤販手中回收檳榔核(作藥用或鹵料)再運回廣州銷售。(46)唐愍 ：《湘潭嚼檳榔風俗考》，《楚風民間文學季刊》1983年第7期。

二是社交節(jié)慶中常見檳榔。湘潭人在街頭與親朋相遇，必互邀至檳榔攤前，各嚼檳榔一口。客人進門落座后，主人必以檳榔、茶、煙相敬。春節(jié)時湘潭有拜鬧年的習俗，鄰里們三五成群挨家進門道聲“恭喜”后，打個拱手就走，主人對待這種拜年客不須特別招待，但一定要敬檳榔一口，叫作“拿財”或“采寶”，并祝客人“財寶歸身”，因為檳榔像銀錠，所以用來象征財寶。春節(jié)時湘潭還有一種“贊土地”的人，即用竹片在小鑼上打拍節(jié)，口唱長篇押韻的贊詞，挨家挨戶討錢的人。他們自稱“陽春”，可以根據(jù)主人家中人口的職業(yè)、相貌、穿戴、年齡、性別等贊出不同的吉利語，一直贊到被贊者掏錢為止。被贊者給其一口檳榔，他也會很歡喜地答謝說：“多謝了，又受承，老板(類似尊稱)是個財帛星，府上堆金又積玉，拿錠元寶賞陽春，陽春道謝少陪你，三星高照貴府門。”

三是重要儀式中常見檳榔。湘潭民間辦紅喜事的人家，即便毫無交情的人也可進新房去看新娘。新娘對來客必敬檳榔兩口：一口用紅紙包裹，內放桂子五粒，一口用綠紙包裹，內放桂子兩粒，叫“貴子檳榔”，取男紅女綠、早生貴子、五男二女、七子團圓之意。晚上鬧新房有抬檳榔的項目，做法是客人要求新郎、新娘用一雙筷子或兩根紙煝抬口檳榔相敬，客人應念一首贊詞才能伸手接檳榔，如“檳榔翹翹像條船，今晚花開月也圓……”如果客人要增添檳榔還可繼續(xù)致詞，如“新娘檳榔兩頭翹，一口兩口我不要，三口四口不為多，我要五子大登科。”只要客人口才好，主人就必須按照客人贊詞給他檳榔。還有湘潭請春客、做壽、辦搬家酒、做圓垛酒(新房落成)、辦白喜事、孩子做三朝或周歲等儀式，客人進門就要敬檳榔，酒席未散檳榔要先上桌，連同廚工雜役等人，主人也要以檳榔相敬。以至每次所用檳榔少則數(shù)百口，多則上千口。有的人還將檳榔數(shù)十至百口，用紙包好后貼上紅箋，作為相互饋贈的禮物。(47)唐愍 ：《湘潭嚼檳榔風俗考》，《楚風民間文學季刊》1983年第7期。

綜上，清光緒至民國時期，雖然湘潭的檳榔業(yè)伴隨城市經濟走向低谷以及廣東商人的退出而一度衰落，但并未衰亡，改良檳榔反倒以一種更具生命力的演化形態(tài)融入了湘潭民眾的日常生活中。首先，抗戰(zhàn)環(huán)境迫使西幫、本幫為首的檳榔商對檳榔技藝、配料、銷售等方式作了進一步改良，使得湘潭檳榔從一種外地人無法適應的“小眾食品”迅速變成了老少皆宜的“全民食品”；其次，自湘潭檳榔的原料多從長沙進貨后，改良的湘潭檳榔也迅速傳播至長沙、株洲等周邊地市；最后，解放前改良檳榔已成為民眾在各類節(jié)慶、社交、儀式中廣泛使用的必需品，且此時的湘潭檳榔食俗已與廣東、海南、臺灣等地傳統(tǒng)食俗截然不同。如湘潭人食用檳榔為檳榔殼，藥名“大腹皮”，而廣東等地食用檳榔是鮮果及內核，藥名“大腹子”，即“交廣生者，皆大腹子，彼中悉呼為檳榔。自嫩及老，采食啖之。以扶留藤、瓦屋灰(蜆殼)同食之。收其皮入藥，皮外黑色，皮內皆筋絲如椰子皮。”(48)(明)李時珍 ：《本草綱目類編中藥學》，沈陽：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第485頁。另外，湘潭人嚼檳榔是為了吞食津液，而傳統(tǒng)食法則是常吐紅色汁液，即“廣南食檳榔，上津遇灰藤則濁，吐出一口，然后檳榔繼進，所吐津到地如血。”(49)趙方任 ：《唐宋茶詩輯注》，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1年，第486頁。可見，無論是食用方法、原料配方、制作技藝等，湘潭檳榔已然實現(xiàn)了“在地化”。

五、現(xiàn)代化的成癮檳榔

20世紀初，相比咖啡因、酒精、煙草等其他成癮性消費品在世界范圍內的迅速擴張，檳榔的缺憾之一在于種植地域的限制，缺憾之二在于檳榔的初嚼滋味并不能取悅每個陌生人且食用的方式很麻煩，因此受到了歐洲資本的冷落。然而，湘潭檳榔雖產自海南，但其食用與制作的方式與世界其他地區(qū)有較明顯的差異。民國時期與改革開放前，社會動蕩幾度將這種食品從湘潭的民間社會生活中抹去，但改革開放后，借助現(xiàn)代工業(yè)體系和經濟資本的推動，湘潭檳榔還是如原上野草再度于潭城重生并普及全國，并演化為新的成癮性消費品。(50)周大鳴，李靜瑋 ：《成癮消費品的多重身份——以湖南湘潭檳榔為例》，《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

1949年，湘潭有檳榔店鋪36家，零售攤600多個，年銷量300至400噸，為海南檳榔干的主要銷售市場。(51)湘潭文史資料委員會 ：《湘潭文史》第十二輯，第149頁。1954年，抗美援朝志愿軍歸國代表柴川若等一行到湘潭后，一位黃姓軍屬送上一紙包檳榔并寫道：“檳榔糖粒，打垮美帝；瓜子香煙，援助朝鮮”，一時傳為民間佳話。后來檳榔被列為統(tǒng)購統(tǒng)銷商品，由廣東省藥材公司獨家經營，湘潭檳榔需由湖南省藥材公司向廣東省藥材公司聯(lián)系計劃分配。由于計劃分配的檳榔量遠無法滿足市民需求，湘潭市幾家定點經營的門市部常被擠得水泄不通。此后，隨著海南大砍檳榔樹而種植橡膠林，供應湘潭的海南檳榔貨源斷絕，湘潭街上已不見食用檳榔的民眾。(52)唐愍 ：《湘潭嚼檳榔風俗考》，《楚風民間文學季刊》1983年第7期。至1971年，盛銷百年的湘潭檳榔只到貨檳榔干10噸，僅及1965年的5%。1972年，購銷渠道開始恢復后，檳榔供應情況才日漸改善。(53)湘潭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 ：《湘潭市志》第5冊，第283頁。

改革開放后，一些懂得腌制檳榔技藝的湘潭民眾嘗試用土法自制檳榔出售，結果市場反響極好。于是湘潭大街小巷經營檳榔攤點的個體戶和家庭作坊開始井噴。在市場經濟推動下，很多湘潭人南下海南直接與檳榔果農打交道，做起了“中間商”業(yè)務，后期更是在海南五指山等地承包檳榔林搞種植。檳榔樹一時遍布萬寧、瓊海、瓊中、三亞、定安等縣市，年產量高達數(shù)十萬噸。海南90%以上的檳榔均銷往了湘潭。另外，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湘潭的鋼鐵廠、紡織廠、電纜廠、錳礦廠等國企出現(xiàn)下崗潮，10余萬職工下崗失業(yè)，很多下崗工人靠在街邊擺檳榔攤為生。直至今日很多著名檳榔企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過去都是下崗工人，且多數(shù)檳榔企業(yè)也是從個體攤販、家庭作坊發(fā)展而來。因此，改革開放后，湘潭檳榔逐漸從一個“行業(yè)”演化為一個“產業(yè)”，一些檳榔商戶開始嘗試企業(yè)化、品牌化經營。

至1994年，湘潭市內有證可查的檳榔店多達1.2萬個，年銷售量達4000多噸，銷售總額逾2億元，湖南首家有180個門面的檳榔批發(fā)市場在湘潭建成。湘潭檳榔的加工制作開始采用紅外線烘烤機、紫外線滅菌機、真空包裝機等系列的自動化加工設備。檳榔包裝也開始從敞口紙袋向兼具地方特色和時代特征的塑料簡袋、壓塑袋裝、高級盒裝等精包裝轉變。檳榔產品與口味從單一走向多元，如出現(xiàn)了清涼型的“嫩仔”、甜蜜型的“福仔”、香辣型的“精制”、香脆型的“芝麻仔”、甜香型的“桂花仔”等新產品，并衍生出芝麻、奶油、花生、桂花、荔枝、桔子、椰奶、西瓜、薄荷、辣椒等多種口味。(54)湘潭文史資料委員會 ：《湘潭文史》第十二輯，第164頁。

至1995年，全市從事檳榔加工和經營的店(堂)、廠達2萬余家，銷售收入近3億元。湘潭市政府召開全市檳榔食品座談會，首次明確將檳榔作為食品工業(yè)一大支柱產業(yè)來抓。(55)湘潭年鑒編輯委員會編 ：《湘潭年鑒1996》，長沙：湖南出版社1996年，第136頁。1996年，湘潭市政府將檳榔、湘蓮、醬油和啤酒列入“九五”食品工業(yè)的四大支柱產業(yè)。當年檳榔、湘蓮、醬油、啤酒的產值分別比上年增長了16.6%、10.2%、17.1%、15.9%。(56)湘潭年鑒編輯委員會編 ：《湘潭年鑒1997》，長沙：湖南出版社1997年，第123頁。之后，湘潭檳榔產業(yè)值以每年15%的年均增長率快速發(fā)展，2017年總產值突破150億元，成為湘潭食品工業(yè)第一支柱，湘潭檳榔的銷售網點已遍布全省14個市州和全國20多個省市。至此，借助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體系、資本運營以及政策扶持，湘潭檳榔已不再是一種單純的地方性食品，而是一躍成為了傳播至全國乃至國外的成癮性商品。

六、結語

本文研究發(fā)現(xiàn)，檳榔“成癮”的流行，本質是人們在對物進行不斷塑造的實踐過程中，作為主體的國家、市場、地方社會與作為客體的檳榔之間長期互動、共生的結果。

一方面，主體塑造客體的顯性邏輯。自然界恐怕很難再找到一種同時具備熱帶珍果、除瘴藥材、成癮食品等多重身份的植物來替代檳榔。無論是劉穆之“金柈貯檳榔”來彰顯士人階層尊貴身份的典故，還是可供國家權力利用的“除瘴利器”，或是“檳榔之費，擬埒稻粱”背后蘊藏的巨大商業(yè)利益，均無一不凸顯了檳榔可供國家、市場、地方社會利用的獨特價值和作為物的先天優(yōu)勢。檳榔的多重角色也為其廣泛傳播創(chuàng)造了條件，借助國家、市場與地方社會的力量，檳榔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逐一實現(xiàn)了從士人到平民、從藥品到食品、從異俗到食俗的廣泛傳播，物的社會生命史價值因此得以體現(xiàn)。值得關注的是，作為地方社會的湘潭在檳榔社會生命史發(fā)展過程中又占據(jù)了極為重要的歷史地位，因為檳榔在湘潭既實現(xiàn)了多重身份的轉變，也實現(xiàn)了物的生命延續(xù)。而透過檳榔的“在地化”成俗，我們不僅看到了一個近代中國城市的興衰脈絡，更看到了不同歷史時期中國社會的變遷概貌，如商貿網絡的變遷、交通方式的變遷、人口的流動與遷移、生活方式與消費方式的變遷等。

另一方面，客體反向塑造主體的隱性邏輯。長期以來，人們一直都在關注作為主體的國家、市場、地方社會是如何自上而下地利用、改良并形塑作為客體的物，強調主體才是塑造客體的主導者和能動者，但很容易忽視客體被塑造的同時，也會對主體實現(xiàn)反向塑造的隱性邏輯。檳榔作為一種大眾熟知的成癮性食品，為本文探討主體與客體的互動、共生關系提供了一個較好的反向觀察的研究載體，即人們成功地將檳榔從異俗轉化為食俗，并利用其走向產業(yè)化時，很大程度是得益于現(xiàn)代性的政治、經濟、消費等體系的推動。但值得反思的是，當檳榔被國家、市場、地方社會逐漸塑造為理想中的鮮果→藥材→食物→商品時，人們也會逐漸對這種主體不斷賦予客體社會生命力的塑造能力感到習以為常，進而在自上而下的塑造關系中產生對被塑物的無形依賴。因為不斷改良后的檳榔無論是之于國家、市場或是地方社會，都已具備了難以被替代的巨大價值，這也是“成癮”流行的本質所在，而非成癮性物質本身。檳榔“成癮”很大程度上是現(xiàn)代性體系發(fā)展所帶來的必然結果，因此類似的“成癮”現(xiàn)象已在我們的現(xiàn)代生活中無處不在，如游戲成癮、網絡成癮、煙癮酒癮、飲食成癮、甚至健身成癮等。總之，國家、市場、地方社會與物之間既是一種長期互動的動態(tài)平衡關系，也是一種自上而下地塑造與自下而上地反向塑造的雙向共生過程。我們在不斷強調主體賦予客體生命意義的同時，也應關注人們基于這種意義生產而逐漸形成的集體依賴和無形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