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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留不定的北方

2020-07-08 09:47:45談雅麗
飛天 2020年7期

1

藍色皮卡開到綠色桃樹崗,鄉村簡易公路突然消失了,只剩一條牛筋草蔓延的煤屑路,剛好能通一輛車。兩邊都是山谷,沒有圍欄,如果稍不小心,皮卡可能會墜入百米懸崖。

早春,山腰的松樹間雜著些檫樹,還沒有長葉,但枝丫頂已開出米黃的花簇。肖何抬起頭,看見一列群山向遠處奔涌,明藍天空下,一群白鷺排成“之”字形,正從北方遷徙回到南方。皮卡開進山林,一群白花花的鳥像大雪一樣飛起,落在近處一片松林里。坐在副駕駛位的老金指著掩映在山樹中的一排木屋說:“呶,牧場到了!”皮卡停了下來,面對一座被山林包圍起來的草場,柔軟的苜蓿和堅硬的矮象草鋪滿了山坡。周圍幾里毫無人煙,但有一條清澈的小溪,穿過坡谷流進一個大湖。肖何聽到有幾只羊在叫喚,“咩咩”幾聲,似乎群山都跟著轟鳴起來。

肖何高中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就在德城讀職業技術學校,學的是畜牧專業。自母親生病后,幾個月來,肖何每個周末都回家,總聽到瘸腿父親的嘆息。母親在縣醫院確診為肝癌晚期,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臉上起了奇怪的斑點,情緒也變得極度焦慮,但她對家人痛心徹骨地說:“你們把我放棄吧,我是等死的人了!”她飯量很小,卻不斷地吃,又不斷嘔吐,似乎這樣就能減輕肉體的痛苦。家里沒有別的收入,住縣醫院需要一大筆錢,親戚們也無處可借。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母親逼著父親辦了出院手續,兩人回到澧州盤塘鄉的土屋里。

父親是個膽小懦弱的人,這天他把電話打到學校,小心翼翼和肖何商量。

“要不,你暫時先辦退學手續?”見肖何不吱聲又說,“你堂哥和縣畜牧局財務室的方會計是同學,聯系上了一個牧場,讓你先去那里打打工。家里還有弟弟,你娘重病負擔重,只有你還能指靠得上。”肖何理解父親話里的意思,父親繼續念叨。“家里沒錢,你娘住進鄉醫院都困難,你明天就去畜牧局一趟問問消息吧。”

肖何沒有爭辯,他“嗯”一聲就掛了電話。他還有一年就職專畢業了,拿不拿文憑并不重要,談不上是理想破滅。只是忽然到來的退學消息,讓他感到很是心灰意冷。

這天下午,肖何辦完退學手續,收拾好行李,一個人找到縣畜牧局的辦公大樓里。財務室的鐵門敞開著,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辦公桌前低頭算賬,肖何看到她桌上擺的牌子寫著“方小慧”三個字。他忐忑不安地走過去,做了自我介紹,女人很年輕,眼睛細長,眉目清秀。她給肖何倒了杯熱茶,輕淡地說:

“你表哥已經來電話給我了,說是讓我給你介紹個工作,說你學的是養殖專業。正好畜牧股說缺個技術員,你去試試。”方小慧接著說,“牧場原來的技術員辭工回家去了,才得了這個空缺,你去隔壁畜牧股找老金,趕緊決定下來。”

肖何連忙說:“好的。”

老金是個戴眼鏡的小老頭,頭發花白,但人很爽快,當即決定第二天帶他來牧場上工。

當羊倌,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牧羊遠非肖何所想,但能最快地賺到母親的醫藥費,是不得已的選擇。在他們村,除了幾個正讀高中的學生,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都離開村子,北上南下地打工去了。鄰居大康去長沙建筑工地挑磚,老四到東莞一家皮鞋廠學做皮鞋,高中女同學彩鳳去年到廣州一家洗腳城當了足浴小姐。肖何也早想去城里打工,大城市有更多生存機會。他幻想畢業后能到北京闖下一番天地,他覺得在北京干啥也比待在家里強。

在平緩的山谷,肖何看見坐北朝南建有兩棟連在一起紅瓦青磚的平房,呈九十度拐角;一棟是百米長的羊舍,另一棟是牧羊人宿舍和獸醫診療室。老金把他帶到羊圈前,羊圈空空如野,羊都放到山上吃草去了。老金說:

“三年前,縣里申請了一個種草養畜項目,才建了這個山羊養殖基地。場里從南美引進三十多只純種波爾羊,可是金貴得很。另外,拉拉雜雜配了上千只南江黃羊、奶山羊和當地馬頭羊,都是作實驗研究的。你的工作主要就是養羊,平時我經常會來,你配合我做實驗。傍晚半山師傅放羊回來,我帶你去見他。他養羊有經驗,你就先拜他為師吧。”

肖何微笑不語,只是靜靜聽著老金的安排。肖何的宿舍緊挨羊舍和獸醫診療室,他把行李從皮卡上搬下來,環顧四周:一間約二十平米的空房,雙開木窗布滿蜘蛛網,紅漆木門裂紋斑駁,但銅質的門鎖尚好。推開房門,只見灰白墻壁上掛著一幅中國地圖。粗糙的水泥地上,擺放著一張木床、一個洗臉架、一個衣柜、一把椅子就是所有家具。他把帶來的塑料桶和臉盆擱在洗臉架旁,簡易的行李放進衣柜。跑到羊舍打了桶水,開始細心地擦起木床和玻璃窗來。

傍晚時分,羊群陸續地從山里回到羊舍。遠遠的山嶺上,走來一個樣子精干、個頭不高的男人。穿著一件褪色的棗紅色毛衫,一條舊軍褲,手里還拿著一個長木棍。老金喊了聲:“半山師傅,我給你帶徒弟來了。”來人也聲如洪鐘回答:“那就謝謝老金啦!”他長得精瘦,下頜留了點山羊胡子。肖何感覺他似乎與羊生活得久了,連模樣都變得像一只羊,疑心他一說話說不定就會發出“咩咩”的羊叫聲。半山忙著趕羊入圈,老金告訴肖何:“你半山師傅放羊很認真負責,也懂治羊病,你先和他學習牧羊。他和老婆春泥一起來牧場快兩年了,春泥除了當牧場一日三餐的廚子,閑時也種蔬菜和羊草。”

半山師傅看起來和顏悅色,他叫“肖何”為“小何”,于是老金也跟著叫起小何來。小伙子熟人快,半時工夫,便開始師傅長師傅短地跟在半山后面,他們一會兒去羊舍查看羊群數量,一會兒參觀裝滿玉米和豆粕的飼料房。這天,半山在牧羊人老李頭面前,頗是沾沾自喜,他新收了徒弟,而且還是一個帥小伙,不免春風得意。這天是二月初九,逢三、六、九是附近墟場的集市。春泥趕場還沒有回來,今天要改善伙食。牧場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前兩天唯一的技術員辭工回家,只有患哮喘的老李頭跟著放羊。牧場更加冷清,密密匝匝的松樹包圍著滿山坡的草場,大概無人會造訪這個與世隔絕之地;年輕的牧羊人大駕光臨,確實值得慶祝并喝上一杯。

肖何簡單地收拾好,打掃地面,鋪好床被。半山師傅帶他到桃樹崗,山頂長滿了青綠的松樹,厚厚密密鋪了一地的松針。前幾天剛下雨,松針間有乳白或茶褐色的蘑菇不時露出小臉,這讓肖何歡呼雀躍。他邊走邊撿,一會兒就提了半塑料袋。他們快要到達山頂,看見一只橘紅的儲水罐隱在翠綠的松樹中。半山這才細細地打量這個新收的徒弟,二十出頭的肖何高而瘦,皮膚淡黑,女孩一樣長著一對好看的丹鳳眼,看上去滿懷心事,顯得有些憂傷。半山叮囑他每隔一個月,就要把儲水罐的水倒空,用刷子刷干凈,再抽上干凈的湖水。以后隔天抽一次,這是羊和牧羊人的飲用水。

他們閑散地說著話,一只紅羽長尾的山雞突然從草叢里撲楞地飛起來,向遠處湖光閃爍處飛過去。越過山嶺有個藍寶石般的大湖,湖水像一條綿長的絲帶,向天邊飄去。湖如其形,叫沾天湖。隱約的山道上,肖何看到一個年輕女人,頭也不回地向山嶺盡頭走去。

“這是我老婆,春泥,長得好看吧?就是一直沒有生娃娃。”半山的口氣變得很無奈。

肖何看到春泥的背影,身姿窈窕,垂至屁股的辮子一甩一動,深紅夾襖上開著白色小花,是蔥綠山林里一抹艷麗的點綴。半山不禁對著春泥大喊一聲,惹得老遠的春泥回頭一看,肖何只看見一張白生生的臉,臉上笑容滿面。

肖何在飯桌前見到師娘春泥。春泥沒有住在牧場,而是住離牧場一里遠的一棟門樓里。門樓挨近沾天湖,原來這里的山水湖光,被一個開發商看中,計劃修一座狩獵場。只是修好門樓和水泥路后,公司虧空,再無后續資金跟上,所以就閑置起來。修好的幾間空屋當了廚房和臥室,免費讓春泥和羊場使用和看管,另外幾間給畜牧局偶爾來山上搞羊實驗的技術員住。

天已漸晚,晚霞從金紅漸成暗黛,山風挾裹黑暗呼嘯而來。晚餐桌上,春泥炒了自種的韭黃、炸了尖椒、燉了一鍋土雞,她還擇洗了肖何撿的蘑菇,做成一碗鮮湯。十五瓦的鎢絲燈照得飯桌昏昏暗暗的。春泥從集市上打來一壺新釀的谷酒,給老金、半山、肖何和老李每人滿上一玻璃杯,自己倒上少半杯,開始喝起酒來。老金沉穩,老李頭木訥,半山健談,小何新奇,他們個性不同,然而邊喝邊聊,不覺就著夜色喝得微醉。月亮慢慢升起,肖何忽然想起家里的煩心事,病重的母親和不可知的前途,不覺嗚嗚地哭了起來。其他幾個人只是靜靜坐在那里,也說不出什么勸慰的話。肖何再抬頭看著窗外,暮色深重,山影重重,群峰迭嶂如猛獸蹲伏,不覺酒已醒一半。心想,怎么就在剛剛見面的幾個陌生人面前失態了。

肖何第一次見到春泥,覺得師娘身上有一種野氣,就像山林里的一只野鹿,走起路來腳步輕盈,姿勢優美;看起來比想象中年輕好看許多。她似乎通曉叢林的法則,能辨認出他無意中采摘到的有毒蘑菇。她在廚房里炒菜,肖何瞥見她編好的大辮子黑油油的,直直垂下來。肖何心想,在鄉村已很難見到這樣清亮的女人。春泥膚色偏白,臉就像一只光滑透亮的雞蛋,兩只眼睛卻水汪汪的,蕩漾一汪一汪的湖水。吃飯時她盯著肖何看,看得他心里慌亂,禁不住筷子一抖,雞塊落在地上,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被半山看在了眼里。肖何的臉變得通紅,許是喝了一些酒,又或者是別的原因,他急著從山崗的門樓回到羊場那間寂靜的小屋里。

牧場離人間實在太遙遠,連續一個月,除了收電費的老李和管技術的老金來過幾次,肖何幾乎沒和別人說過什么話。春泥大概是從內心真正憐惜這個小伙子,也許那晚的哭聲讓她看到一個年輕人的脆弱,使她母愛泛濫起來。又或者因為他太單純,眼里閃動著火花讓她心里生出了一絲漣漪。

肖何開始跟著半山學放羊。半山很信任肖何,經常向徒弟說起他的野史:半山到部隊當過士官,幾年前才退伍。他夸張地向肖何講述在部隊的英雄事跡,他在云南某武裝部守油庫。有次來了幾個小混混,當面想搶油,他就把油槍噴頭對準那些小混混,然后拿出一個打火機,說只要前進一步,就和他們同歸于盡,混混嚇走了。他因此立了三等功,并入了黨,他在部隊待了幾來,干到二級士官。本來想進一步在部隊熬著,然而文憑太低,事不如意,被通知光榮退伍了。肖何是半山好不容易找來的一個忠實聽眾,一個文靜的徒弟。半山甚至把家長里短的焦慮也一并倒給肖何聽。在這個封閉的自然里,他們每天一起吃飯一起放羊,開始像一家人一樣生活。

每天清晨,牧羊人趕著轟轟隆隆的羊群去放牧,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半山帶著徒弟放羊,傳授一些牧羊經驗給他。半山就像羊的統領,是頭羊,他的頭腦精明,一千六百五十只羊,開欄前一一點數。等傍晚收羊回來,也要逐欄清點,一只也不能少。春泥在清早趕羊會過來幫忙,在肖何看來,她站在牧場的春風里,散發一個成熟女人獨有的清香,這清香使寂寞的、飽受困厄命運折磨的他心里得到一絲奇怪的安慰。

牧羊很有講究,早上那一趕是確定牧羊路線,所以尤其重要。平時春泥打點菜園,種菜做飯。偶爾在湖邊遇到牧羊的肖何,都會對他莞爾一笑,隨意叮囑一些貼心話,讓肖何感覺山水頓時嫵媚起來。有段日子,肖何特別喜歡吃雞胗子。每周末他們燉土雞改善生活,春泥都會把雞胗子事先藏在廚房里,肖何回到門樓,春泥會悄悄叫上他,用筷子夾上遞到他嘴里。她柔軟的手和身體有時挨擦到肖何,使這個年輕人有些心猿意馬。肖何覺得春泥身上散發著一種驚人的魅力,這使他起了逃避的心理,得離這個女人遠遠的。自他有了小心思,就決定再不和春泥單獨見面,有事都叫上師傅。他向來多愁善感,總覺得要是離得太近的話,說不定會打開潘多拉的盒子,里面放出什么洪水猛獸來。神話中那個無比美麗的女人,頭上飛舞著銀蛇,卻是誘惑和毀滅之神,讓他感到心里無比空虛。

其實,半山也察覺到肖何的這種心態,他感到這個小伙子身上有某種不自然,卻并不放在心上。肖何過得節儉,他很少下山,除了牙膏肥皂幾乎不買零食和生活用品。每個月領工資那天會回家,把錢交給父親后就直接回牧場。肖何不愿在家里久待,家里一團糟,母親已住進鄉衛生院,吃著并無多大用處的藥,因為無法控制的痛苦她一直在院里呻吟,埋怨念叨著一切。肖何在家里得不到什么溫暖,他本來就是一個孤獨的人。每次波爾羊患病或生育,縣局會派人整夜守候打吊水。這種從南美進口的原種羊十分嬌貴,會例外給飼養員一些加班補助,肖何每每搶著加班。然而即使他這樣勤快,生活也不會發生某種變化。他和半山所見到同樣年輕的男人并不相同,他的心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孤立自己,排斥可能發生危險的一切事物。

羊場的春天很快到來了,萬物帶著沖動噴涌的力量,先是山櫻盛開,接著是梨花、杏花、海棠。春風暖和,山羊多在此時發情。公羊整天跟在母羊身邊,打架斗毆,一有機會公羊就趴到母羊背上交配。這些畜生春情大發,并不顧忌人的觀看,隨時開始一場交配表演。肖何沒有經歷過愛情,他讀書時連和女同學說話也臉紅;動物之間的親昵,開始他只是好奇地看著,然后臉就慢慢地紅了。傍晚趕羊回牧場,春泥從山頭過來,眼見肖何呆呆地看著發情的公羊,一時想笑話他,可是話剛到嘴邊,不知想起什么,不覺自己也臉紅起來。肖何心里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半山有時拿話逗弄這個青春期的小伙,他覺得在性事上也可以做肖何的師傅。半山向徒弟炫耀他和春泥的房事,說師娘奶子很大,皮膚細膩,絲綢一樣光滑,又說:“你師娘在床上浪得很,一動她,就是洪湖水浪打浪了。”

半山家原先在澧州平原種棉花,春泥是半山用二十萬彩禮錢換回來的。春泥家窮,哥哥快四十都沒能找到媳婦,后來媒婆給她哥介紹了一個附近村里的姑娘,開口就要二十萬彩禮。半山從部隊復員回來,正好拿到這一筆錢,加上自己的積蓄,順便就解決了自己的婚姻問題。他本來對女方沒有過高要求,然而等娶到春泥,才知道自己無意中挖到一個金礦。春泥長得好看,而且她在性事上似乎無師自通,半山把她摟在懷里像一把鐵锨深深挖進一塊肥沃的好土,這土地水分那樣充足,那樣溫潤,似乎可以馬上迎來一輪豐收,結出谷穗和果實。但是五年過去了,這塊土地卻像一個安靜的空房子,毫無動靜。半山想兒子想瘋了,老爹老娘整天在屋里指桑罵槐,半山就瞞著爹娘去醫院先給自己做了一個檢查。一看結果,才知道是自己患上了無精癥,他根本沒有精子,哪能讓春泥懷上自己的孩子。但是他留了一個心眼,將自己的病情瞞著春泥和家里人,他害怕春泥會像村里的其他女人一樣,跑到廣州打工找野男人,然后一去不回。他說服春泥,雙雙來到牧場打工。

春泥經常去沾天湖邊洗衣服。這座大湖被桃花山緊緊圍住了半圈,山翠水碧,湖水清澈;湖中間有一塊洲地,洲上系著一條鐵船,承包湖的丁老板怕人偷魚,就請了當地的幾個小流氓在船上看湖。從春泥的住處修有幾百級通到湖岸的臺階,她幫半山洗衣時也把肖何的衣服順手捎上。肖何衣著樸素,然而比其他人更愛干凈,她已經習慣聞到半山衣服的羊騷味,隱隱約約覺得肖何的衣服里有一種男人特殊的青春氣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常常把鼻子放進肖何衣服里,細細聞一下,這氣息有些讓她心旌搖曳。有次春泥洗床單,無意中她進入肖何的房子,發現枕頭底下有一張她的小照,很像她無意中丟失的那張。床上涂著一小塊發粘的地圖,這使她不覺愣了愣。

半山經常去沾天湖捕魚。如果哪天他看到看湖人不在船上,他就會讓肖何趕羊到山里。用一條細絲網從水灣的一邊牽到另一邊,他還用兩個遺棄的輪胎做了個皮筏子。但他不太通水性,只能在湖邊的淺水里收絲網。他們很少捕到過大的麻鰱和青魚,絲網上沾著鯽魚、梭子魚、邊魚、小黃古,并不賣很多錢。春泥除了煮新鮮魚湯改善生活,也會用鹽腌好小魚后曬干。肖何回家幾次,春泥每次裝上一塑料袋魚干,從樹上捉到自己養的土雞讓肖何帶回家。其實他們是在偷魚,只是因為是小絲網捕魚,看湖隊心知肚明卻并沒有放在心上。肖何成了半山偷魚的幫手,他為半山站崗,在山腰看有沒有看湖隊的皮劃艇開過來。湖坡有一片綠瑩瑩的草地,肖何把手枕在后腦上,想著永遠也想不完的心事。其實除了寂寞之外,這塊荒郊野嶺也沒有什么不好的,山很嫵媚、水也清碧、羊都聽話,他可以天天和師傅閑聊,一早一晚見到美麗的師娘。

三月末,半山去集市,在臨街墻上看到一則名為“重金求子”的小廣告。大意是:有一女士,28歲,豐滿迷人,是大富商之妻。大富商因意外失去生育能力,需“借種”生子,一旦成功,將重獎捐精者100萬元巨款。廣告上還有一張靚麗女子照片。半山知道這是一個詐騙廣告,但卻讓他埋上了一道心計。傍晚他回到廚房,有意無意地向春泥說起這則廣告,他說:“春泥,其實我們借個種也不錯。”春泥白了他一眼,沒有立刻回應他的話,但深深地知道他的感嘆里其實有一層羨慕的意思。半山希望春泥能懷上一個兒子,這樣春泥就會死心塌地跟著他。

陽光嘩嘩地流淌了滿山,一絲兒微風也沒有,沾天湖碧色湖水邊,淺淺近近開滿民花草。紫云英開成一抹淺紫的云煙,從湖邊一直鋪到門樓。羊群都趕上山了,整座山空蕩蕩的,看樣子一下午除了山雀和黃鼠,沒有一個訪客。春泥在兩棵樹之間拉上尼龍繩,曬衣服又曬被子。她還在廚房里燒了一大鍋的熱水,像往常一樣,她要在大太陽底下好好洗一個日光浴。紅色的塑料洗澡盆注滿熱水,她脫掉黑色健美褲,一雙修長的腿暴露在陽光下,她迅速地把套頭毛衣一甩,溫熱的肉體白津津地閃著光,腰肢勻稱,屁股略大,這樣的身材在鄉村是能生易養的。她把粉紅色的乳罩解開,一對豐滿的跳兔在胸前彈力十足地晃蕩起來。她解開頭發,長長的黑發像絲網一樣披蓋在她的后背上。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她用一個小缸舀起熱水往身上澆,水流流過乳房,流到她身下的一叢黑森林里。滿山的樅樹都成了這個年輕女子的看客,野杜鵑停止了開放,花喜鵲停止了鳴叫,周圍安靜異常。在火山的巖漿還沒有噴發前,只有一個人的喘息聲那樣急迫,像將席卷大海的高壓氣流,一陣大風呼啦啦地吹過黑樹林。

肖何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沐在陽光中的春泥裸體面前,他焦急地想著表達什么,但嘴唇干渴,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他想移動步子,卻一步也不敢走。他想移開眼睛,卻不料兩腿卻驅使他走得更近,近得一伸手就可以將這白津津的肉體摟在懷里。一時間,所有的火焰都在他身體里燃燒,撞擊他的身體,要把他燒成一節焦炭,但他卻愿在火山噴發中化為灰燼。等春泥醒悟過來,她看到在陽光下臉漲得通紅的肖何。師傅半山臨時起意,吩咐肖何到門樓拿一只裝魚的水桶,才會碰巧遇見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種棉花的季節到了,半山和春泥商量,他要回澧縣鄉下兩周時間打棉花缽子,他吩咐春泥兩頭兼顧,住在羊場幫他打理放羊和羊羔夜間給料等事。這天晚上,他住在春泥的門樓里,他們什么也沒有做,半山吞吞吐吐地對春泥說:“我可能患有少精癥,就是精子成活率較少,懷上孩子的幾率很低。如果有可能,你看看小何怎么樣?”半山的后半句話并沒有說出來,因為他自己也迷惑了,背對他躺著的春泥一聲不吭。半山并不了解春泥是怎么想的,這對平時遇事有商有量的夫婦之間忽然出現了一種巨大的隔閡。

肖何覺得一切都像夢境一樣,連時間也在夢中走動。自那天無意遇見師母洗澡后,他就一直在逃避春泥。甚至吃飯也只是匆匆盛上一大碗飯菜就走開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春泥。

半山請假回家后,局里的技術員老金搬到狩獵場值班。春泥就把自己的鋪蓋搬到羊場,有只實驗波爾羊在人工繁育實驗后成功生下了五胞胎,春泥負責照料剛產仔的母羊和羊羔。這些純種羊羔價格昂貴,母羊只能哺育兩只羊羔,另外三只需要用牛奶代乳的方式喂養。春泥每晚要按時起床三次給羊羔喂牛奶,睡前她把牛奶細心沖好,放進暖水瓶,起床喂乳只需要把牛奶倒進奶瓶去羊舍喂養就行。從半山的房間到羊舍要經過肖何的房間,從前碰上母羊生仔或夜間補料,半山都會叫上肖何一起,或者肖何會主動要求師傅帶他學藝。深夜,春泥去給羊羔喂牛奶時,心里有些害怕,她猶豫著要不要叫肖何。但肖何房里始終都是黑乎乎的,他一聲不吭,好像很早就睡著了,連雷都不能喚醒他。這使春泥心里隱隱生起氣來,她覺得自己就像洪水猛獸,讓肖何到了避之不及的地步。

夜里月亮明亮如鏡,白光光照著一片大地,青黛的群山在月光地里起伏。春泥起床后,聽到隔壁肖何的一聲咳嗽,然后就靜寂無聲了。她摸索著往羊舍的方向走,等她走到肖何的房前時,她心里忽然起了一個念頭。她用手輕輕地推了推門,門竟然無聲無息地開了,月光順著剛開的門隙一下子涌滿房間。春泥小心地走到床邊,她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感覺所有恐懼突然消失了,心里的柔情就像月光一樣涌進這個簡單的房間。春泥“哎”了聲,她輕輕地脫光衣服,月光把春泥的身體照得像一條白亮亮的小河,她彎腰躺下,從背后抱住了這個全身顫抖的青年。

肖何被一個溫潤的肉體包裹起來,他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感到自己像瀑布一樣向下墜落,跌入到地獄,然而又被拉向了天堂。他像是一匹烈馬,由騎馬的女人引導,在峰底和峰巔之間奔波。他在生活中受到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被稀釋得一干而凈,他緊緊抱著春泥,一次次涌動一次次開啟另一場戰爭,像財主抱著他的絕世珍寶而舍不得放手。黎明時春泥悄悄走出房間,肖何覺得身體被一種神奇的力量喚醒、掏空,他貪戀這新獲得的幸福和滿足,讓他無比羞愧卻無力拒絕。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小心翼翼珍視對方,他們在山野一起放牧,在羊群中間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但夜晚她偷偷推門而入,聽任愛的火山一次次在身體與身體間沖撞、噴發。他們都絕口不提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因為唯恐某一天到來,他們把一天分成許多可能在一起的秒,反而不對命運做任何防范。他們不知道,在無條件妥協的同時,把狂熱的愛欲順便也搭了進去。

半山回到牧場已是兩周后的一個下午,他帶著兩只鼓鼓的蛇皮袋,裝著家里的蜜桃,自產的棉籽油、臘肉、臘魚,他還在縣城給春泥買了一條紫花連衣裙。這條連衣裙一下子把春泥的身材塑形得豐韻有致,變成有模有樣的城里姑娘。半山覺得在他離開牧場的兩周內,春泥的樣子仍然從容不迫,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忽然變得陌生起來,不再是從前對他無所不說的女人了。她變得更加好看,牛奶色的皮膚像鍛子一樣光滑,而且閃著一種活潑的暗光。她的眼睛亮閃閃的,眼風過處無比嫵媚,而且看人時帶著一縷蒸騰的水汽。她走路時腰肢用極小的弧度扭動著,她像平時一樣和半山說著家里的事,問了家里兩老的好,笑容里明顯帶著討好的意味。

半山去肖何的房里小坐,他給肖何買了一個手動刮須刀和一件嶄新白T恤。房子新近打掃過,地面干凈,連床單也新洗過了。肖何叫他師傅,開玩笑問他是不是想師娘才急著回來的。他認真盯著肖何看,卻發現肖何的某種不安,肖何潛意識地躲避著他目光的無聲質詢。這個徒弟忽然在他面前變了一個對立的人。半山在房間里走動,隱約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息,一股魚腥味或是生石灰味。氣味如此濃烈,讓他的心猛地擰成了一團。他想,也許是牧場旁邊的石楠花開了的緣故。他心里著了一團火,這火無法熄滅卻也無法真正燃燒起來;巨大的妒忌阻塞在心頭,使他無法正常呼吸。他覺得心里委屈極了,想隨便找個人說說話,但這里卻是無人拜訪的牧場,找不到一個可以真正寬慰他的人。

牧場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半山和肖何依舊一起趕羊放羊。表面上,肖何仍然師傅長師傅短地叫著他,但心里的真正想法卻不再對半山說起,他好像要隱藏什么。一起吃飯,春泥變著法兒做好吃的給他們,春天的香椿炒雞蛋、肉燉蘿卜、臘肉燉冬筍、爆炒仔雞,食物是和解的最好的方式。肖何變成一個沉郁的男人,他常去山上到處采野菜,他帶了小鋤頭挖冬筍、用竹竿綁了刀子割香椿芽、去山的背陰處采野蕨;趕在日出前,他在湖里下了絲網網魚。半山有時覺得自己多疑了,他完全可以忽略面臨的最糟糕的處境。他寬慰自己說,這是最好的結果,即使他倆發生了什么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但是當他有意無意地注意到,有春泥的地方,似乎都有肖何飄移尋找的目光。他們什么也不說,但卻達成了某種無聲的默契與和諧,這使半山深陷于無法擺脫的痛苦之中。

半山腦瓜子靈活,他向羊場獸醫學習,成為波爾羊最好的接生婆。四月常有母羊夜間生育,看到懷孕母羊的奶包下垂即將臨產,半山每晚小解時都會起夜查看。他理解年輕人貪睡,一般不會叫醒肖何。一只初懷波爾羊就要在近期產仔,半山凌晨三點起來去羊舍,他經過肖何的房間,敲了敲門,房間里毫無應答,肖何不知道什么去了哪里。半山在羊場周圍轉了一圈,沒有看到起夜的肖何身影。他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妒火在他胸口騰地升了起來。

白天,懷孕波爾母羊開始出現生產征兆,看樣子是難產,半山守在羊舍,只有肖何和春泥一同趕羊上山。半山一直在抽煙,焦灼地走來走去,連和他在一起的老金也察覺到他的不安。整整一天,波爾羊生下一只羊羔后就毫無動靜了,羊的肚子里明顯還有一個死胎。按照老金的吩咐,半山把手伸進母羊的子宮,連拉帶拽,血淋淋的手終于拖出來一只羔羊死胎。他把死羊羔扔進附近的一個陰溝,去湖邊洗手,但他卻并不著急把手伸進湖水里洗干凈,而是在山坎上坐了下來。

山坎那邊有一個血墳,墳里埋著幾年前因難產死去的一個女人和她未曾出生的嬰兒。據說陰雨天,羊場附近會隱約傳來女人嚶嚶的嘆息和嬰兒的啼哭聲。牧場原來是一座林場,對岸村里有兩個農民劃船過沾天湖,他們想去林場偷木頭。劃到爛船洲時風雨交加,波浪翻滾,結果船翻人亡。在這座幽暗而深渺的湖中,似乎藏下生與死的秘密,人們都繞不過命運多舛的安排。

半山每天晚上都要偷偷起床,監視肖何的一舉一動。可怕的是,每周都有一天,肖何的床上是空無一人的,他去了哪里,大概只有半山自己知道。因為有天他悄悄越過山嶺,來到狩獵場,他看到碩大的月亮掛在樹林,周圍黑影重重,他在門樓后面靜靜地站了一會,聽到從春泥的房間里傳來了如癡如醉的呻吟聲,這聲音是春泥和他做愛時從來沒有過的,床在響動、搖晃、被拆毀的吱呀聲,仿佛是暴風驟雨忽然襲擊了曾經無限平靜的港灣。半山被可怕的念頭折磨著,這念頭幾乎使他瘋掉,然而如果沒有這個念頭支撐起他,他的世界無疑會忽然坍塌。

肖何的母親病危,不得不轉進縣醫院,父親電話叮囑肖何在單位先預支兩個月工錢,應付住院費。轉眼就到了四月,每年四月末魚群會在爛船洲的淺水聚集,它們在那里產卵,當地老百姓不會在那天去洲上捕生。一旦把產卵魚捕撈上來,整整幾年魚的產量都會銳減。魚產卵時又最容易捕到魚,親魚雄魚傻傻地待在洲上一動不動,只要帶上一個電魚機,洲上的產卵魚能容易捕撈到。前幾年漁場的產卵魚曾被偷過,賣了上萬元。肖何太需要錢了,有天,半山對肖何說:

“徒弟,明天我們去洲上抓一回捕生魚,萬一被抓到,看湖人大多認得咱,大不了把魚還給他們。萬一沒有被抓到,就把魚拿到集場賣掉,和工資一起帶回家給你媽治病。”

肖何看著師傅,猶豫地點頭答應了。

天隨人愿,一場風暴不期而遇。據半山分析,雨天看湖隊都不在船上,他們大多窩在茶館里打麻將,所以不容易被抓到。深夜,肖何和半山劃著輪胎筏子出發了,他們穿著雨衣,在倒春寒的湖上用力劃槳,半山背著一個臨時借來的電魚機。從羊場到亂船洲劃船只要半小時,他們出發時天上并沒有下雨。然而過一會兒雨越下越大,周圍落成瓢潑大雨,大雨把湖天連為一體,視線里一片模糊,雨聲喧嘩,仿佛要掩蓋人間的一切。快到洲上時,半山看到被雨水淋濕的肖何,他狠狠地開動電魚機,不知道是要去電魚還是干嘛,他把電觸口伸到肖何身上。

一道耀眼的光亮射了過來,看湖隊的巡邏艇轟隆開動聲忽然從遠處傳來。在強電與水接觸的剎那,肖何和半山同時掉進了湖里。電水發生了奇怪的反應,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事,肖何已全無印象。等他清醒過來,他已經在看湖隊的船上了,但是半山卻掉落湖里下落不明。

沾天湖在一個風雨之夜吞沒了羊場牧羊人。看湖隊派人連夜打撈,然而毫無用處。兩天后,半山的尸體半浮在沾天湖附近的礁石叢中。

鄉派出所和縣畜牧局的工作組幾乎同時到達桃樹崗,方小慧是隨局紀檢組一起處理這起意外事故的。方小慧來過幾次沾天湖,局里在羊場組織“三八”婦女節走基層的活動,她和單位的女同事來玩。春泥做了一大桌好飯菜招待他們,方小慧覺得春泥不單是一個漂亮的鄉下女人,而且很能干,她笑嘻嘻的樣子讓滿桌女人都羨慕。吃飯時牧羊人都躲得遠遠的,方小慧沒有看到肖何。她本來想向問問春泥這個牧羊人的生活情況,然而一桌子女人都在說黃色段子,笑著鬧著她就忘了問。

這次,方小慧來到狩獵場,就注意到石階邊坐著一個神色黯淡的小伙子,看起來有些面熟,想起在是曾在辦公室見過他一面的,肖何在牧場工作也是她推薦給老金的。現在他滿身濕透,連頭發根都在滴水,也沒有換衣服,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他剛剛下湖把半山的尸體抱到船上,又從船上抱到臺階上。方小慧想肖何可能是嚇壞了,或者是和師傅感情太深了,所以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從車上順手拿了條干毛巾遞到小伙子的手里。

狩獵場的臺階上,半山的尸體被人打撈了上來,他臉上和身體都被水浸泡得浮腫起來,胡子濕噠噠地沾在臉上,害怕而驚悚的表情還停留在最后一刻。看到被打撈上來的半山的尸體,春泥徹底崩潰了。春泥曾經極力反對兩人在風雨夜去偷魚,但他們還是偷瞞著她劃到洲上。她強烈地認為,是肖何慫恿半山去偷魚的,半山并不需要偷魚賣錢,她以為,正是肖何直接導致了半山的死。春泥想起這八年來,半山對她的痛愛,他怕公婆指責她沒有生育而將她帶到牧場,這個對她無比依順的男人結果卻毀在她的手里。半山買給她的淡紫裙子還沒有來得及脫,她抱著尸體痛哭。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痛悔。她在痛悔湖上的暴風雨再也無法使這個世界得到平靜。她一邊痛哭,一邊痛罵,誰也不知道她在罵什么。只有肖何能聽懂她的每一句話,那些哭罵聲中,夾雜著對所愛之人無以言表的怨恨。

半山的兩個兄弟從澧州趕到牧場,他們大打出手,把尸體拖到魚場大門前,堵在公路上,簡易公路上堵車隊伍長達幾公里。雖然是偷魚事件,然而因為看湖隊直接導致半山的死亡,索賠是理所應當的。鄉政府一次次來到漁場協調,對于半山的兄弟們來說,死亡的悲痛沖淡了,死亡不是最重要的,重要是能夠賠多少錢,他們徹夜商量如何應付這場事故。然而對于春泥來說,生活的重心已失,一切都不可挽回。最后處理結果是半山就地火化,殯葬費由局里賠償,漁場一次性賠償五十萬元;春泥得到三十萬,另二十萬帶給半山的父母作贍養費。肖何只是遠遠地看著這場事故的發生,他沒有勇氣去向失去理智的春泥解釋,沒有勇氣面對狂躁的王家人。

春泥很快就辭工扶棺回到了澧縣。肖何在牧場待了一個月,他每天都去湖邊。這片碧藍通透的湖水隱藏著人世最大的秘密,他感到沾天湖因此變得寒冷而漆黑。湖邊曾經有過他一生中最美妙的時光。半山守著產仔的波爾山羊那天,他和春泥將羊群放到山上,他們第一次在湖邊野地做愛。他毫無顧忌地抱著春泥,他們連綿親吻,湖水波光粼粼,她的身體那樣柔軟濕潤,仿佛他們的愛就是自帶蕩漾的湖水。

如果要拿生命交換與愛人相處的光陰,值不值得?肖何內心的答案是肯定的,只是那個付出生命代價的人是半山。真相到底怎樣早已不再重要,因為肖何已將真相永遠埋在心里。在湖上的暴風雨中,他其實看清了半山的殺人動機,半山把電魚機開足電后伸向他,雨水中的臉掛滿仇恨,那是一個男人被搶去心愛之物時的怨毒。肖何在心里埋下一個地獄,他決定把自己永遠關在地底。生活造成不能和解的死亡深淵,無論怎樣彌補都已無濟于事。

夏至,肖何的母親去世,他回家奔喪。處理完一切,就背上簡單的行李,坐上了綠皮火車,帶著一顆黑夜的心來到陽光明媚的北方。

2

方小慧接到肖何的電話,以為是曉東打來的,然而手機里傳來的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牧羊人肖何沒有多說話,只是再三表示感謝,說自己就要離開羊場去北京打工了,特地找老金要了號碼,打電話就是告訴她,謝謝她的推薦,還說辜負了對她的信任。方小慧沒有多問,只是說,以后有什么事還可以再聯系,祝他一路順利。

整整五天了,曉東徹底與她失去了聯系,方小慧的生活陷入了一團泥濘。她沒有看到這個男人的身影,她不斷地撥打曉東的號碼,手機里總是傳來悅耳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這個電話號碼折磨她,開始是希望,后來是緊張,再后來種種焦灼情緒交織成絕望。她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她焦急地在單位財務室走來走去,傍晚就守在景都豪院門口,等著曉東出現。但是他完全失蹤了。

她又找到小區物業門口,苦苦請求一臉無奈的物業負責人,在翻開的戶主登記卡上,景都豪院503號的信息表上赫然寫著,房產登記人:陸健。下面有一個電話號碼。照著號碼,方小慧聯系上了陸健,電話里鬧哄哄的,可能屋主正在商場。她聽到一個男中音對她說:“房子是我租給曉東的,前幾天他退租,東西搬走了。他是房產中介介紹來的,起先并不認識。”這個中年男人還好奇地問她是不是要租房子。掛斷電話,方小慧頓時覺得整個世界崩塌了。她蹲在小區的一棵橘子樹下,滿腦空白,一聲不吭,失控得哭出了聲。保安好奇地來了幾趟,想要安慰她,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吶吶地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方小慧全身顫抖,手腳冰涼,意識到自己徹底地完了,她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殘存的理智驅使她來到公安局110接待室,她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報案!”

這是德城的初夏,一個安靜的南方小城,滿城梔子花正在飄香。清晨挑著李子叫賣的老漢,把花放在擔子上面。李子青紅,味道酸甜,肥白的梔子花將開欲開,有的沾有露珠,極是可愛。一條酉水清碧靜緩,穿城而過,將小城一分為二。橋北聚集政府機關,街道干凈寬敞;橋南是個商業區,大雜燴匯聚,一間間小商鋪分立街頭巷尾,人們將生意做得熱熱鬧鬧。雜貨鋪、小飯館、五金鋪、修車鋪、服裝店、眼鏡店、小旅館,在北街一溜兒排開。橋南有一個大圓盤,每天熙熙攘攘,去橋南進貨的人絡繹不絕,三輪車上擺放著黃燦燦的菠蘿和紅彤彤的橘子;賣燒餅、烤紅薯的直接把烤爐放在馬路邊,烤得兩面焦黃的面餅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推小車、肩挎手提袋、馬甲袋、大麻袋的進貨人群,他們急急趕車,一邊向撞倒的行人道歉,一邊沖著快要開動的公交車招手示意。

方小慧的房子在橋南街,臨街二層小樓,樓下租給了一家麻將館,夜晚總有麻將聲和說話聲傳過來。樓上是一間二室一廳的房子,70平米,是方小慧自己設計裝修的,白墻上掛著竹織畫,臥室床上鋪著純棉床罩,書房仿古書架零散地擺著幾本書,竹畫下擺著一個暗紅木茶幾,茶幾上擺放著燒茶用的電爐。電爐上有一個帶梅花圖案的鐵壺,玻璃公道杯、小豬茶寵、藍印花布茶墊,還有一套景德鎮的青花小茶碗放在案幾上。方小慧負責單位財務工作,在繁忙的數字核算后,她回到家中,穿上白色棉麻衣服,有一股清新文雅的氣息,她試圖讓自己過得輕松起來。

方小慧覺得自己完全不同于別人。她講究生活的細枝末節,從小到大憧憬有一場驚世駭俗的愛情。小城女孩大都過著世俗的日子,對物質的追求很厲害,讓她覺得不可理喻。她在北京長大,父親是部隊指導員,十歲時她代表學校給來北京的外國總統獻花,至今仍保留著那張拿花的照片。她穿著藍色橫條紋的校服,臉上掛著可愛的笑容。黑人總統和她一樣咧嘴微笑,兩人都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容燦爛,一束鮮花怒放在她的手中。

父親轉業,她才來到德城。她從小就有優越感,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很讓同學們羨慕。她主持學校的文藝節目,穿著樣式新穎的花連衣裙,舉手投足大方得體,讓小伙伴們驚呆了。然而她的優越感太明顯,反而得不到真正的友情,她被孤立起來。她愛好文學,中學時就在報紙上發表過詩歌,這使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文學夢想。她心高氣傲,而資質卻很平常,只考上一所專科學校,商學院的財會專業。大專時她的詩歌開始在內刊相繼發表,這也使她認識了一些文學圈的朋友。她帶著熱切的文學理想回到德城,以為文學可以拯救自己,不料勉強進入的卻是畜牧水產局的財務室,開始了日復一日與人民幣打交道的生活。

她長得白凈,眼睛大而有神,身材勻稱,說起話來柔聲細氣,然而做起事來卻自有主見。她認為小城的男孩太過拘謹小氣,進不了眼睛。起先還有幾個男同學約會她,后來看她表現得不咸不淡,就自覺撤退。等方小慧醒悟過來,她已經二十八了,馬上就要成為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這才著急起來。德城有全省最大的卷煙場,煙場附屬企業叫金鵬凹印,是為卷煙廠印制包裝盒的。廠里效益很好,她父親的老同事轉業到煙廠,特意為她物色了一個對象。

男人叫丁可,三十二歲,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女人。方小慧第一次在餐館見到他,只是感覺他不愛說話,理著平頭,眉眼普通,個頭中等,是在大街上隨便都能見到的那種男人。他的表現說不上很好,有些被動牽強,但仍然約了她一起去步行街看電影。他把方小慧照顧得很周到,主動買票,看電影時幫方小慧提著手包,就是這些小細節讓她心里一動。她想,這個男人只是不愿表現而已。丁可的年齡、家庭條件、工作單位和長相都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兩家父母也很著急,催促著他們早日確定戀愛關系。丁可家早就買了新房,只是缺一個女人來住。同事提醒她大齡男青年多有隱衷,然而方小慧并沒有放在心上。幾天后,丁可約他去酒吧,夜晚送她回家,他在街道拐角輕描淡寫地親吻了她。

雙方很合適也很滿意,一個月后,方小慧和丁可閃婚了,他們對彼此并不太了解,只是到了合適的結婚年齡。就在橋南凱撒大酒店辦了酒席,婚禮很熱鬧,雙方家長在臺上致辭都有些激動。只是方小慧暗地里覺得,她和丁可實際上并沒有進入真正的熱戀,兩人都有些遷就對方的意思。然而婚姻也沒有什么不好,他們進入正常的循環模式,周末儀式一樣地輪流在雙方父母家里吃飯,每周做一次愛。方小慧沒有過性愛經驗,但她感覺到丁可每次和她在一起都有些敷衍,她還沒有真正達到高潮就已經宣告戰爭結束。她暗想丁可的性愛也像他本人一樣,雖然未免有些清淡,但也沒有什么可挑剔的。丁可因為單位工作需要,時常要加夜班,方小慧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們商量想要一個小孩。雙方的父母都退休了,沒有什么事可做,整天盼著帶孫子。

他們結婚快一年了,方小慧的單位派她去長沙進行為期一月的行業培訓。丁可送她到車站,他們第一次離開這么久,方小慧心里生出依依不舍之情;她看到丁可轉背離開的身影,很希望他能回頭看她一眼。然而他卻直接開車走了,這讓她感覺有些失望。他們就像頻繁見面的熟人一樣,雖然生活在一起很久,卻還沒有真正地進入對方的心靈。培訓的日子其實也挺無聊的,商學院的同學約聚了幾次,無非吃吃喝喝開玩笑。她每天上課,傍晚散步偶爾給丁可打個電話。丁可每次的回答都很簡潔,只是叮囑她注意安全,一切等回家了再說。

方小慧有些想念丈夫,決定中途回家一趟,學校放半天假,正好單位的局長帶車來長沙開會,晚上可以把她直接帶回家。夫妻之間就應該有些小花絮,她給丁可買了一件小方格的襯衫,想偷偷地給他一個驚喜。

方小慧回到德城已經很晚了,單位的車一直把她送到小區門口。他們住在江北政府院里,在11樓,她按下電梯,不知怎么了,她的心噗通亂跳。家里黑燈瞎火的,看來丁可已經睡了或者沒在家。她小心地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卻聞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氣,也不是她平時用的那款香水。這使她立即進入了緊張狀態,臥室的門是關著的,她沒有開燈而是放下行李直接走到臥室門口。她聽到女人的呻吟聲,一個男人急促地喘氣和爆發。她恐懼地開門,打開臥室的燈,看到糾纏在大床上兩個白津津的裸體。她想,這是兩條纏裹在一起的蛇。她發出一聲尖叫,頭腦短路,沖動地想在廚房里找到一把刀再沖過去。

曉東的融資公司已經開業二年,似乎接了不少業務,公司運轉不錯,他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方小慧去過他的公司,門面不大也不是在鬧市區,但是辦公桌椅等一應俱全。也有會計專門管賬,一切都顯得規整正式。曉東承認他的公司就是放貸賺錢。他們用一分的高息向人融資,遠高于銀行的利息,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把錢放在這兒。然后他們再把錢高息借給急需用錢的人。現在小城還只有他們一家借貸公司。

他和方小慧交往頻繁,幾個月每次來小慧這里,都有些來去匆忙,而且電話很多,響個不停。方小慧聽他在客廳里聯系請人吃飯,便淡淡地說想跟著一起去。平時曉東很少帶方小慧出門,但那天剛好是方小慧的生日。晚餐請的是誰方小慧都不認識,她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大家在一起喝酒鬧騰。方小慧看到其中有個長得妖媚的女人,看曉東眼睛含水,說是她的老同學。還嬌滴滴地對曉東說,想拿出點錢找老同學湊股,賺點小錢。在他們融資公司,十萬元才能算一股;女人一開頭就說要拿一百萬,這讓方小慧心里頓時平增了許多妒忌。

方小慧建行儲蓄卡里只有三十萬元,她并不是一個有錢的人,但她決定把錢全部投進曉東的公司。“愛一個男人,就是要給予他最大的信任。”鬼使神差,她想起前夫對他冷淡和不在乎,心里覺得如果能用錢換取愛也是值得的。曉東并沒有勸她拿錢到公司投資,只是說有風險。然而臉上容光煥發,看得出很開心,而且鄭重地用公司印章簽了正式的合同。她完全是自覺自愿投資,他們如火如荼地交纏在一起,沒完沒了。那一年春節,曉東拿來了二萬元的利息錢,方小慧心里曾經有過一絲動搖的念頭頓時煙消云散。

她和曉東相愛大概半年,沒有完全同居,也沒有提過要去見雙方的父母。曉東公司事多,總是來去匆忙。有段日子他往往深夜來早上走,方小慧總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許多她并不了解的東西,然而他的溫暖和體貼卻填補了她寂寞的心。她感到已經離不開這個男人,想切切實實擁有他,即使付出再多的努力都行。她把所有生活重心全都放在這個男人身上,她為他買衣服、鞋子和生活用品,晚上等他回家,幻想為曉東生一個小孩。她二十九歲了,曉東小她五歲,她從來沒有采取過避孕措施。如果有了個孩子,就可以把曉東牢牢地綁在她的身邊,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

她想起和丈夫決絕地最后一次擁抱,此后她的世界所剩下只有無聲的、空蕩蕩的。如果失去曉東,她簡直無法想象,也許全世界都崩塌,但把她一個人留在人間,她將一個人變老。守著一套漸漸變舊的空房子,一個人喝茶玩手機,沒有人和她說話;一個人穿過擁擠的街道,手里拿著財務賬本,直到老到死。這樣的日子她想都沒敢想。

方小慧把自己的大門鑰匙給了曉東,方便他隨時回來。一天傍晚,他破天荒地來得很早,他給方小慧做了晚飯,紅燒肉、青菜和鯽魚湯,還煮了一電飯鍋米飯。然后打開電視,等她回來一起吃飯。曉東顯得心不在焉,心情不太好,看起來遇到了什么難事,吞吞吐吐,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但是神情很焦急疲憊,坐立不安。方小慧再三盤問:

“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嗎,我可以幫到你嗎?”

曉東回答道:“我的借貸公司最近遇了點小麻煩,但是你可能沒有辦法幫上忙。我要不去找找老同學試試看?”

小慧想起那天吃飯見到的那個妖艷的中年女人,這勾起她強烈的妒忌心。她沒有護衛好第一場婚姻,她絕不允許另一個女人破壞她和曉東之間的感情。

曉東告訴她說:“借貸公司前幾天接了一個大業務,有個房產商要籌資建一棟樓。這個房產商是他們借貸公司的老客戶,每次借錢還錢都守信用。這幾天我要忙著籌集五百萬元資金,還差一百多萬。周轉期是三個月,說好月息是原來的五倍。”曉東給她算了一筆賬。“三個月后我們就可以賺三十萬。如果有這三十萬,我們可以去付新房子的首付。”這是曉東第一次在她面前說起要共同買房的事,他也是第一次向小慧說起有結婚的打算。

曉東這句話讓方小慧非常感動,她緊緊抱著這個有細小酒窩的男人,覺得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支持男人的事業。她要讓自己成為曉東生命中共患難的結發夫妻,以后相親相伴過一輩子。

小慧單位其實有一筆公款一直凍結在那里,暫時還沒有入賬,數目也是一百萬元。小慧想,如果稍微挪用兩個月再歸還,別人發現不了的,她想出一個借雞生蛋的方法,覺得激動和緊張。她的心通通地跳動得厲害,只是她極力克制,不想在曉東面前表現出來。

她不放心地問曉東:“這筆錢三個月后一定能拿得到嗎?因為還要歸還到單位。”

曉東極力保證:“公司給你辦正規手續,我把景都豪院的房產證押在這里,如果有什么問題,公司抵押給你了。而且如果不是公司上周正好借走一筆錢,也不會出現這樣的難事。”他的話說得肯定,讓方小慧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方小慧沒有什么朋友,她性情孤傲,不想和父母商量,她知道她的行為必然會遭到大家的極力反對。她已經不再年輕,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決定;只是和命運賭一把。

她第一次婚姻是閃婚,完全為了完成結婚任務而結,所以很失敗。她想,人生應該有一次翻本的機會。幾天前,方小慧在大街上看到過前夫和那個女人。女人穿一條粉裙子,面容白晰,十分嬌嫩。兩年前這個女人離婚,并很快就和丁可結了婚,前不久還生了一個女兒。方小慧看到前夫推著一輛嬰兒車,女人打著一把小陽傘并排走在旁邊。他們有說有笑,顯得那樣幸福和諧,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走過的她,這使方小慧心里嚴重的不平衡。

剛離婚的日子,方小慧表面看起來不動聲色,然而內心卻極其痛苦。她每晚都失眠,只有當曉東出現,才奇跡般醫好了她心靈的創傷。她奮力奔跑,就是希望自己也能獲得專屬女人的幸福,她的幸福一定要高于前夫和那個女人。

方小慧是在三天后發現曉東失蹤的。她找到他的公司,公司大門緊鎖,卷閘門放了下來,纏鎖著一根粗黑的鎖鏈。她記得他有一個公寓,才發現公寓原來也是租來的。她不斷地打曉東的電話,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她存了曉東的朋友天野的電話,話還沒說,電話里就傳來叫罵聲:

“這個王八蛋,已經跑了。借了我幾十萬塊錢,找到要打折他的腿。我們這里一幫朋友都被他騙了。”

這是一起轟動A城的金融詐騙案。當事人攜款逃跑,下落不明。資金鏈斷裂,20多個投資者的千萬元資金難以討回。也許正合了當時“你貪的是利息,人家要的是你的本金”這句網絡語的流傳。方小慧陷入深淵,一切都無法挽回。她報了案,在派出所才知道,和她一樣受騙的有五個女人,曾在飯局上揚言要集資一百萬的那個女人也被老同學騙財騙色了。只是方小慧挪用的是公款,命運不合時宜,給她開了個玩笑。南街的房子賣掉了,父母到處借錢幫她填平窟窿;甚至前夫也借了十萬塊錢給她。然而公職被開除了,等待她的是一年的牢獄生活。

方小慧從涔城女子監獄釋放時,已是2016年春天。那一年她三十歲,正是而立之年。曉東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他把方小慧變成一無所有的人。她的房子被賣掉、丟了工作、沒有朋友,也無法面對父母。德城再也沒有收留她的理由。她以前做財務,知道不可能再有公司聘用她,她幻想的文字夢都已與她毫不相干,她的愛情早在心中化為一團灰燼。她想去北方某個地方,越遠越好,沒有人認識她,一切才可以重新開始。

3

天近黃昏,肖何從開往京郊的公交車上下來。他沒有聯系上打工的老鄉,就打算在郊外一塊荒野地里過夜。

綠皮火車早晨七點到達北京南站,肖何直接坐公交車來到天安門。他看到天安門廣場飄揚的國旗、紅墻周圍巡邏的衛兵、漢白玉雕刻的金水橋和故宮紅磚黃瓦的建筑,內心不禁有些激動。這就是他心目中無數次幻想過的城市,人頭攢動的火車站、呼嘯的地下鐵、立交橋下擁擠的車流,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密集的交通網很快使他迷路了。他在報亭買了一張北京交通地圖,邊走邊問,在城中閑逛一天,只是買了煎餅果子和礦泉水充饑渴。他經過地下過道,看見一個把頭埋進黑乎乎被窩里的中年乞丐。想到自己手頭錢物已經不多,但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他都要以最有尊嚴的方式生活下來。他走了一天,邊走邊打聽,一直走到傍晚。

這是郊外秋后的草垛,干爽明凈,白楊樹在頭頂發出沙沙呼吸聲;野地殘存收割后的香氣,蛐蛐發出的鳴叫此起彼伏。一個安靜的牧神降臨之夜,他想:“此刻才是嶄新生活的開始。”周圍一切暗下去了,他面對著真實的自己,反而不再害怕,覺得可以信心十足地憧憬未來。

只要能生活下去,找一份工作,就可以重新開始。他對生活的要求很低,這種狀態使他變得豁達而敞亮。在沉入深睡之前,他朦朦朧朧地想起沾天湖、水邊帶著青草氣息的春泥;想念那次他們狂野的巔峰冷卻之后,靜靜地躺在湖邊;他撫摸春泥的臉,感覺撫摸的是整個完美的世界。

一種陷入骨頭里面的欲念和渴望使他變得虛無。他想起湖水也想起了漂浮在湖面的半山。小時候他聽奶奶說,溺水者的影子會在夜晚的湖水中浮起,直到月亮升起才會消失。好在北方只有這一塊荒涼的平原。深秋的草垛散發出透徹的寒意,他卻渾然不覺。他想,這也許是最后一個想起春泥的夜晚。

天剛剛發亮,郊外一只喜鵲把他喚醒了。他背上簡單的行李,把粘在頭發、衣服上的碎屑和刺頭摘得干干凈凈。不遠處有一個站臺。早班的公交還沒有到站,晨光中的村莊,地平線一抹無與倫比的蔚藍混合著淡粉、淡紅襲來,朝霞緩緩鋪染藍天,還沒有早起的農人。這塊野地蘆蒿滿地,顯得荒涼而平靜。

肖何好不容易聯系上了村里來京打工的同鄉,同鄉在建筑工地當泥瓦工,住在京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彼此不免寒喧一番,熱情的同鄉帶他到附近吃了簡易快餐。知道他家里的境況艱難,就把肖何帶到租住的地下室,安頓他住下。說是讓他先找到工作,一切從長計議。

同鄉租住的地下室在李村,李村是許多外來務工者最先選擇的租住地。在肖何的眼里,李村就像一顆沾滿泥土的洋蔥;洋蔥最外層是混著灰塵的小吃店,街道兩旁緊挨的蘭州拉面館、久久鴨、洪記朝陽手搟面、麻辣燙、瓦罐湯、石榴記牛肉面、湘菜小炒店,一溜兒沿小街排開。這里匯集著全國各地的特色小吃店,大多裝修簡單,上餐節奏短平快,滿足了南來北往匆匆而來、匆匆離去的打工者的需要。

熙熙攘攘的打工人群清晨涌進站臺,搭乘公交到城市中心上班;又乘公交在昏暗的夜色中回來,在站臺邊的小吃店隨便吃點什么。剝去洋蔥最外一層,發現里面一圈,原來是一條狹長的環形小巷,沒法通車,兩邊店鋪窄小但功能齊全。從左手邊一字排開的,有水果店、風味小吃、服裝店、理發店、手機店、炒貨店、小診所、蔬菜店、24小時超市。再往右走則是一個大澡堂子。只要是人安身立命需要的店家這里都有。洋蔥再往里剝去一層,就是一間間出租屋,也是李村的核心。這些出租屋不久前修整過了,房子涂抹了暗紅的墻漆,巷子很窄,僅容兩人并排走過。街頭巷尾從前下雨天滿是泥濘,現在政府撥款修繕,泥路變成柏油路。街上的電桿和墻壁上貼滿各種條樣的小廣告,治性病的、租房的、培訓的、開鎖的、維修空調電器的、賣彩票的、求職的,花花綠綠貼了一墻。

李村離城較遠,是一個郊區村,村民把房子改造成小間的廉租房,出租給收入較低的民工。這些出租屋結構大多一樣,樓上樓下修建了狹長的過道;過道兩邊盡可能多地建些小間,連地下室也隔出數間。房間里沒有廁所,但每層都建有一個小公廁。十多平米的小間放得下一張桌子鋪下一張床。雖然簡陋,但是房租便宜,與人合租的話,每月三、五百塊錢就可以解決住宿問題。

同鄉就租住在229公寓的地下室,門口牽著一根繩子,正晾曬被子、床單和幾件衣服。地下室有點暗,靠近樓梯的地方有扇天窗,從天窗透過的光照在亂七八糟的床上。同鄉有一個臨時折疊床,暫時讓肖何先用著。肖何放下心來,這天其實是他二十二歲的生日,他沒有得到別人的祝福,只是在心里愣了一下。人人都專注于自我世界,無人注意一個外來打工者。

第二天,他在報亭買了張報紙,開始翻找求職信息。幸運的是,他在西四環附近一家餐館的玻璃門上看到一張招聘啟示。肖何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當洗碗工和上菜工。從那天開始,他穿梭在廚房和餐廳之間。廚房永遠散發著油煙味,堆積成山的臟碗碟放在洗碗槽里,肖何一一刷洗干凈。餐廳經營即時快餐,每天都擠著一批批趕著上班或疲憊下班的人。肖何幫他們點餐送餐,忙得不亦樂乎。他沒有時間抱怨,反而對生活充滿新鮮感。

他的那份認真很快贏得餐館里幾個大媽的愛護,她們把沒有怎么動過的菜打包給肖何,夜晚肖何會把這些菜帶回去與同鄉分享,減輕了寄住的內疚感。老板開始信任這個小伙。這是個可以點餐送餐的餐館,肖何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就開始負責送外賣,每個送單可以提成一點小費。當月他租下地下室的小間。在凜冽的寒冬襲來之前,肖何終于有了第一個安身之所。這里比羊場的房間小得多,而且不能隔音。但幸運的是,他已經融入了打工生涯,可以獨立生活在人群之中。

隔壁間常常傳來說話聲、吵鬧聲、鬧鐘聲,甚至曖昧的呻吟聲。這并不能影響到他,他過得平靜寂寞。家鄉遠在天涯,偶爾想起那個被暴風雨洗劫過的湖邊深夜。他覺得活著就是一種幸運,他假裝忘記了春泥。作為已逝生活的一部分,春泥是永藏在記憶深處的明媚春光。

光陰過隙,肖何兩年沒有回家了,他把大部分工錢都寄給山村的老爹。也接下了幾家餐館的送餐業務,而且買了一輛舊摩托,開始專職接單送外賣。他能吃苦,收入可觀。深夜,他騎著摩托車一家家送餐,保證一小時內將餐盒送到顧客手里。他的服務態度好,臉上常掛笑容,很多人都叫他“笑何”。他回到出租屋,就變得孤獨而安靜。因為人們各自忙碌,他與同鄉聚會少,他對人仍然保持著高度的戒備心。在被隔離起來的小屋,他最大的消遣方式,就是用手機讀各種各樣的書。他也會寫一些文字,記下經歷的奇遇和心酸。送餐時他遇到一個奇葩女孩,每次讓他送餐,還說非帥勿送。但女孩除了和他開開玩笑,并不會真的對快餐哥有所企圖。還有兩次摩托壞了,車子摔倒在地上,餐盒扔了一地。打電話給客戶,不但沒有得到諒解,反而被惡評投訴,被扣去當天的工錢。他想家人了,打電話給父親,弟弟妹妹爭著和他說話,還說等初中畢業后,就來哥哥這里打工。肖何對年幼的他們無法說出打工的辛苦,只讓他們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才能有一份好前程。

肖何懷有他的文學夢,他經常去文學院給那里的學生送餐。有時就近從鏤空的圍墻外把餐盒送進去,漸漸熟悉一些面孔。有次,他鼓起很大的勇氣問一個男生:“我可以去你們學校聽課嗎?”他以為會聽到嘲諷或拒絕,然而那個男生認真看了他一眼,說:“我們這里的大學課是公開的,你什么時候都可以來聽!”他小心翼翼地找學生要了張課程表,在密密麻麻的表里,他選擇了現當代文學課,覺得自己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寫作,說不定可以慢慢實現未盡的文學理想。過了幾天,他懷著熱切的理想走進課堂,在最后一排坐下來。他的心這樣忐忑,覺得這是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開始。他還是那個成長中的少年,雖然那么低微、平凡,卻仍然可以在低矮的屋檐下仰望遠處的星空。

肖何送餐從上午九點多開始,他騎車到餐廳,夜晚十二點才回到租住的地下室。冬夜,溫度急劇下降到零下,是滴水成冰的日子,每次送餐他會裹上最厚的衣服,戴上帽子和手套,成為一個套中人。這個地下室沒有暖氣,當他回到冷如凍庫的隔間,燒上一壺熱水,用熱水將手腳泡暖,然后把電熱毯打開,覺得又重新回到人間。艱苦的生活沒有對他的心靈構成摧殘,反而促使他積極地迎接一切。

文學院的老師推薦了一些閱讀的書目,他搜集了學校廢棄的舊雜志,也從網上買了些古典文學和現當代文學書籍。他大量閱讀,以此填補內心的空缺和孤獨。他喜歡余華、莫言、賈平凹、閻連科、阿來、沈從文、汪曾祺、遲子建的作品,那些有泥土味和鄉野鄉情的書使他內心變得柔軟多情。

網絡訂餐平臺不斷發展,越來越多的人習慣網絡叫餐,只需等幾十分鐘就可以送餐到家,確實也很方便。但奇奇怪怪的顧客提出一些過分要求,送得晚了,隨手一個差評,肖何一天就白干了。每一分每一秒對肖何來說都是實實在在的工資收入,他工作起來認真準時,為他賺得了不少回頭客。他每個月穩定拿到六千塊錢,收入的一半寄給父親、供弟弟讀書花費,存一半作為自己的夢想基金。他報了北師大的自考班,計劃用兩年時間拿一個文憑。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勞碌的燕子,過著清寒的生活,卻幻想銜泥實現自己的愿望。

有天,肖何接到一個點餐電話,電話里的聲音聽起來軟弱無力。他風馳電掣來到一間舊平房門口,敲開緊閉的門,不禁大吃一驚,他沒有想到網上訂餐的人居然是方小慧。曾經驕傲得像白天鵝一樣的方小慧站在門口,臉色蒼白,顯然生病了,看上去消瘦而疲憊,有些搖搖欲墜。

方小慧也沒有想到會在家門口遇到肖何。她從女子監獄釋放后,想要逃避認識的每一個人。在德城,周圍的人都熟悉她的過去,相較從前的自命清高,現在的她已經低于塵埃,努力做一個被人忘掉、能活著的人就罷了。她的處境比肖何糟糕得多。前些日子她只是有些鼻塞和咳嗽,一直拖著沒去診所,沒想到病情卻越來越嚴重,感覺頭暈腦脹,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她孤身一人,身邊沒有認識的朋友和親人,一天沒有吃什么東西,就掙扎著用手機點了外賣粥,想讓自己恢復些氣力。

這是方小慧來京后最脆弱的一天,她剛剛被辭退,又生病了。她不知不覺地把送餐的肖何讓進屋子,然后跌坐在破舊的沙發上。肖何看到她和別人合租的小平房,她那間屋子沒有陽光照進來,吃剩的方便面盒、水果皮、擦鼻涕的衛生紙、臟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房子沒有暖氣,冷如冰庫,而且窗戶窄小,室內昏暗。他看到方小慧軟弱無力的樣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肖何把粥盒打開,盛上一小碗,再找了個小湯匙放在碗里,端到她的面前。方小慧小口地慢慢喝粥。肖何不禁細細打量她。因為消瘦,女人眼角起了魚尾紋,鬢角間雜幾根突兀的白發,他想起方小慧的實際年齡也許還不到三十歲,然而現在的樣子卻已遠遠大于這個。女人眼里含著軟弱和悲苦使肖何大為震動,他想,方小慧一定遇到了過不去的難事,才導致如此境地,人都有難處,他想幫幫她。

肖何看到方小慧臉色發紅,不禁用手背靠了下她的額頭,額頭很燙,看來高燒得厲害。肖何真誠地對她說:“方小慧,你是我的同鄉,也是恩人,現在你燒得厲害,我的摩托在旁邊,我帶你去附近的診所看看吧。”方小慧猶豫地點了點頭,起身披了一件黑外套。不遠處有個社區診所,肖何把送餐的事托付給其他人,耐心地陪著方小慧打完點滴,才回到租屋。

肖何還沒有遇到一個曾經的優越感遠遠高于他的女人,竟然過著比他更凄涼的生活,這使他內心潛藏的善良一下就被喚醒了。他放心不下方小慧,第二天一早,他又來到方小慧的住處。方小慧并不打算住院,但她對肖何竟然產生一種奇怪的依賴心理。接下來幾天,肖何不得不請了三天假,每天接送她去診所。陪護時,他和方小慧聊天,才知道她過去的遭遇。

方小慧從女子監獄出來后,不愿再待在德城,就決然北上,想開始新的生活。她應聘了幾家公司,然而除了做財務,工作閱歷其實簡單,除非到工廠當臨時工或打零工,她要找一份工作簡直難上加難。她到一個品牌化妝品店當銷售員,然而業務不佳,不久前被老板辭退。在陌生的城市苦苦掙扎,立足十分艱辛,她想要放棄。然而家里和原來的單位都回不去,她很少給父母打電話,覺得再不能給家人丟人現眼,最好的方式是讓他們徹底地忘記她。

每次打完點滴,肖何都要給方小慧買一杯奶茶。寒冷的冬夜,方小慧把冰冷的手緊緊地貼近溫熱的暖茶杯上,他還給方小慧端來自己熬煮的粥。他呵護病重的方小慧,方小慧看起來仍然十分蒼白,生活中的打擊沒有使她振作起來,反而使她更加萎靡。她用一層硬殼把自己包圍。只有肖何在的地方,仿佛能帶來一股熱力,使她從萎靡與困頓中被救了回來。

方小慧并不了解肖何。她依稀記得當年的事故現場,包括她在內的局里幾個人組成工作組,要以單位名義去牧場給半山意外死亡補貼。那天傍晚,肖何把尸體抱到岸邊后,她無意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全身濕透,面無人色、呆坐角落,一聲不吭。她敏感地發現整個事故處理過程肖何都默不作聲,像是嚇傻了。回單位的車上,她無意中回頭看了年輕人一眼,發現他正望著某個地方,眼里籠罩著一片烏云,好像被巨大的痛苦壓塌了,當時,使她對這個常年守在荒僻羊場的羊倌卻了隱惻之心。

五年后,方小慧經歷了人世極端的變化。當她再回過頭打量牧羊人肖何,才發現時間真是神奇之物,它治愈了一個曾經無比陰郁的年輕人,把他重新塑造成一個穩重而朝氣蓬勃的送餐青年。

方小慧恢復健康,肖何常來找她說話,有時他們坐在一起吃一頓簡餐。他找到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傾訴對象,方小慧其實是最好的聽眾。兩個好不容易遇到一起的文藝青年,他告訴她讀過的書,聽過的文學課,他們爭辯一句好詩,從書中隨便找到一句話,然后開始編故事。他也告訴她送餐遇到的辛酸,向方小慧說起在山村讀書的弟弟妹妹。自母親去世,父親安心在家種了薄田,家里的收入全靠肖何一人支撐。去年家里把原來的土房打整了一下,修了一棟四縫三間的磚屋,今年他還清了所有欠債,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像模像樣了;而且他對以后的日子也充滿了信心。肖何沒有向方小慧提及羊場發生的事,那是他深埋在心頭永不能治愈的傷疤。

方小慧對肖何卻是毫無保留,肖何把她從絕境中打撈出來,她平淡地把自己的故事說給肖何聽。說到自己的閃婚、被騙的錢和獄中生活,她覺得對肖何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他們輕聲細語交談,以為日光流年,都抵不過彼此在昏黃燈光下的相聚和交談。

方小慧暫時還沒有找到工作,她對肖何的依賴感一天比一天強,仿佛肖何是她溺水時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想到自己早已是一無所有,沒有年輕、美貌、工作、錢財,沒有朋友、戀人,連父母也很久不聯系。肖何是她活下去的一線希望和寄托。

年底北京消防大整改,一些混雜的多合一、三合一的地下迷宮和違建被限期拆遷整改,浩浩蕩蕩的打工人群必須當夜搬離。方小慧租住的平房屋也在其中,她想到自己無處可去,完全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不得已她打電話給肖何,說想去李村借住。她拖著兩個大袋子,站在滿地狼藉的門口,大袋里裝著她在北京失敗生活的經歷。肖何趕到,把袋子掛在摩托車上,一股腦兒搬進他租住的小屋。肖何還清老家修磚房的欠債后,就從李村的地下室搬到地上的小間,一室一廚房,他的生活質量明顯往上提了提。而且他辭去送餐員的工作,公司配送了一輛電動車,當起了順豐快遞小哥。

方小慧借住李村,每晚都會做了飯菜等肖何回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方小慧性格有些認死理,一旦付出了真感情,就完全不管不顧,死不回頭。她從女子監獄出來,并沒有反省和悔改性格中的弱點,而只是簡單歸納為自己遇人不淑。肖何也許是方小慧生命中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他笑起來陽光燦爛,像是陽光打在樹葉上;他生起氣來,仿佛所有冰粒子都砸進眼睛,但看起仍然十分迷人。她是一個不幸又幸運的人,在生命中處于最大負數時,遇到這個男人,拯救了她。

肖何渴望家庭的溫暖,當這個女人溫熱的肉體靠近他的時候,他沒有想過逃避,只是兩個同樣從絕望中走出的人,互生出一種相互取暖的勇氣。他們相約一起去密云水庫郊游。燕山的群峰已落盡蒼翠,只剩下枯黃的石頭大山向著遠方奔涌。他們選擇了一個小山頭,決定登上山頂。越往山上走,漸無人煙,荒山之巔北風呼嘯,極目之處,看到靜臥山腳一個青藍色的水庫。這座山和肖何曾經牧羊的山完全不同。南方之山長有各色雜木,常年青翠欲滴。北方山林一入冬就光禿禿的,山上枯黃一片,只有高高兀立的山峰被陽光照成陰陽分明的分界線。

他們坐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遠處的北京城若隱若現于腳下。在明藍的天空上,肖何抬起頭,正看見一群白色的鷺鳥,它們排成整齊的“之”字型,正從北方飛回到南方的山水之中。這使肖何想起他第一次來到桃樹崗,仿佛是同樣的藍天、同樣的人,不同的是夾雜在南方與北方之間扭轉變幻了的時空。

方小慧穿著一件白色羽絨服,干干凈凈的牛仔褲;那個因為經歷磨難而絕望的女人又活了過來。她把頭發高高綰起,在晴朗的下午,她看著肖何的眼睛閃閃發光。不知道怎么,肖何忽然想起曾經站在湖邊的春泥,碧草淺淺,在一棵樹影婆娑的櫻花樹下,他動情地吻著春泥,落花鋪了一地。這樣的回憶使肖何的心充滿無限感傷和柔軟,他不禁沖動地抱起方小慧,或者是過去生活的影子在他們身上不斷地重合,春泥變成了他的一個心魔,積聚在心里的感情重又不可收拾地爆發。在錯愕和不安的醒悟中,他想不起愛情到底是何等模樣。

他們回到李村,開始正式同居。肖何讓方小慧租下李村一間小鋪,方小慧想要開一家奶茶店。方小慧對奶茶癡迷,源于她生病期間,肖何為她每天買下的一杯又一杯純正的奶茶。在冬夜,這些甜暖的飲料給予她不斷與悲傷的生活與命運抗爭的勇氣。南來北往的普通人有時也需要陌生人遞送過來的一杯溫暖。她進行短期培訓,用心研究了奶茶的各種配方,然后一一配料讓肖何試喝,直到他點頭贊嘆。

每當暮色將至,工作一天疲憊一天的人們從城中回到郊村,他們停在小店門口,將手里的零錢遞給方小慧。方小慧用心沖泡每一杯奶茶。人們能感覺到她臉上的溫度和洋溢的歡笑;這歡笑不斷擴大,激起她對生活的希望。來來往往的人開始叫她奶茶姐,并不知道這個笑嘻嘻地站在小店里的女人有過怎樣不堪回首的過去。

肖何并不肯定自己對方小慧的感情是不是愛。他想也許因為憐憫生情,知道她的弱點,才會痛惜這個飽受創傷的女人。在南方他們的城市,沒完沒了的雨季。相比而言,北方的晴朗更適合他們開啟新的生活方式。他是一個快遞小哥,每天接收送走南來北往的信件和包裹。他以為自己也在傳遞著異鄉的情感,除去大量的網上購物件,他不知覺地猜想,手中這個大箱子里也許裝著母親寄給兒子的家鄉特產、一個女人寄給遠方留守孩子的衣服和鞋子、一個女孩快遞給男友的生日禮盒。每件快遞都帶了人的情感和溫度,也使他要細心地把每個包裹都放到收件人的手中。

對肖何而言,沒有什么能將他打垮,除了偶爾暗自回放的場景使他心神出離。出事前天,他和半山借了當地老百姓的一桿獵槍,去森林里打鳥。鬼死神差的,他打下了松林里的一只貓頭鷹,貓頭鷹代表的是噩運。他也會暗暗地想,這是命運給他的考驗。此后他能和方小慧相逢在北方這座大城市里,又是命運的慈悲,是彼此相互憐憫的命運在此埋下的深深注腳。

他沒有和方小慧到水庫游玩,他覺得有些害怕湖水。小時候,他聽長輩說,溺水的人影子會出現在湖中,影子閃爍浮沉,如同呼吸一樣如影隨形。肖何內心有個角落是方小慧怎么也觸及不到的,就是內心隱藏的陰影和愛。這兩樣東西同時并存,使他的快樂中時而有悲傷的影子。他是一個傷感文學的寫作者,開始寫一些小東西,文字的女主角只有一個人,就是他認為永遠都不可能見到的春泥。

寒冷的冬夜即將過去,方小慧每次回家都會給肖何帶一杯她親手制作的奶茶。熱熱的奶茶,滿心的關愛,可以將肖何體內的疲憊一掃而凈。來來往往的人喜歡她調制的奶茶,有時李村的打工妹買上一杯帶走了、有時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邊喝邊和她說話、有時是一對情侶甜甜地同飲一杯奶茶;更多是一個孤獨的陌生人,匆匆經過這間奶茶店。方小慧親手為這些孤獨繁忙的路人制作一杯愛心奶茶,這是方小慧心里所喜歡的。

方小慧早晨和肖何一塊出門,小店歇夜后肖何會在出租屋里等她回來。肖何沒有被方小慧深深吸引,然而因為心底里存在這份同情,使他無限憐憫和愛護這個和他同居的女人。他們都不愿再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出租屋就是他們最大的家。他們是一對平凡的情侶,生活的新鮮感已經消失掉,就安心地過上了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肖何是一名稱職的快遞小哥,他讀書上網,寫一些小詩和散文投稿,卻一直沒有發表,也沒有遇到他的伯樂。李村成立了一個文學社,每個周末都會有老師來講座,肖何是一個熱心的自愿者。他把打工青年的作品印成書,送給來李村的老師。他自考過北師大一半課程,過得繁忙充實,他計劃拿到文憑后去找另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快過年了,轟轟烈烈的回鄉大軍擁擠在車站,他們沒有買到回家的票,決定一起待在北京。除夕夜,他們包餃子,做了一桌子的菜,喝了紅酒。這年春節與往年有點不同,很多打工族都選擇讓自己的親人來京過年,據大谷網對新生代年輕的打工者做調查,將近百分之四十的人選擇留守北方過年。車票難買,來去花銷大,不如就留在北京。第二天凌晨,他倆一起來到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在萬頭涌動的廣場上,他們跟隨人流仰望遠方的旗桿。其實他們什么也沒有看到,但是卻有一種相依為命的儀式感。肖何想,也許過幾天,寒冬很快就過去了。立春那天,父親打來電話說:“縣里新農村建設在村里設了扶貧項目,幾個打工的年輕人都回到村里,準備創辦農場種植返季蔬菜。大康也回來了,在在辦養殖場,你能不能回來找點事?回家也能管管弟弟。”肖何沒有做聲,他覺得可以決定自己的生活了。掛電話前,父親突然說:“前天,有一個年輕的女人來家里,問起你的情況,我把你住的地方和電話都告訴她了。”

日常的瑣碎生活開啟,周而復始的循環,生命中會傳來一聲意外之聲讓人猝不及防。春分那天,肖何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會發生什么事,令他心神不寧地提前回到京郊家里。他坐在沙發上,聽見門外有個女人說話,聲音似乎有點熟悉,然后他聽到傳來篤篤的敲門聲。這是誰呢?他心里非常緊張,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人,手里牽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肖何的心狂跳到了極點,站在門口的居然是春泥。他們都在門口怔住了。肖何曾無數想象春泥的樣子,卻沒有一次真正幻想他們能真實地重新遇見。春泥走進出租屋,眼里閃動熾熱的火光。她看到陌生又熟悉的肖何,他身上散發著成年男人的氣息,她不顧一切地緊緊地抱住了他。她低聲地對肖何耳語道:

“肖何,對不起,這么多年來了,我一直在找你!”

一個清亮的童聲在叫道:“媽媽,我口喝了,我們快進屋吧!”

春泥在房間坐下來,她連一口水都沒喝,就急切地想把這五年的生活說給肖何聽。春泥說:

“前年冬天,我在集市上碰巧遇到了老李頭,老李也回老家種田去了。國家有文件,單位不能辦企業,牧場被拆了,狩獵場那邊都荒了。我也一直沒回去,那是一塊傷心地啊。”

肖何問:“那些羊呢?”

“聽說羊都放到老百姓家里了。”春泥說。“老李還告訴我一些事。當年是半山借了電魚機,電魚也是半山的主意;這件事老李讓我不要怪你。”

在長長的敘述中,春泥告訴肖何,她后來離開王家灣,回到娘家,生了兒子,一直沒有結婚。兒子姓肖,就叫肖曉,是她給取的名。一時間,肖何百感交集,不知為何他想起不久前發生在巴黎圣母院的火災,大火燒毀了一座完美的宮殿,他從來沒有去過那樣美妙的地方。以前沒有,以后也許也不會。然而他對美的感受力卻日漸強烈,使他充滿了無助和軟弱。

肖何不敢正眼看眼前的春泥,她又黑又粗的辮子已經剪去了,黑黑的短發使春泥看起來青春靚麗。男孩肖曉一直好奇地打量著他們,他長得黑而健康,眼睛是典型的丹鳳眼。肖何把桌上的蘋果削給他吃,他一會兒就和肖何玩得熟悉了,爬到肖何的膝蓋,叫他叔叔。有時又乖乖地坐在肖何的懷里,認真玩著小玩具,他把口袋里找出的大白兔奶茶硬塞到肖何的嘴里。他撥弄肖何的頭發,小小的樣子惹來肖何的無比疼愛。肖何想,他長得和自己小時候太像了,或者他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也并不知道的兒子。

他看到春泥溫情而肯定的目光,仿佛也看到重疊在自己身上、布滿斑駁陰影的命運。

已近暮晚,鴿子在北京的上空盤旋,丁香細密的花開得滿街滿巷,散發甘甜的芬芳。每隔十分鐘,李村上空就有飛機的轟鳴聲傳來。春泥告訴肖何,她離開牧場回到澧州,用補償款辦了一個養羊場,平時讓父母幫她打理。這次通過同鄉打聽到肖何的下落,年底時,她就去了肖何的老家一趟,見到肖何的父親和弟弟了,她想讓肖何和她一起回家創業。

夜幕降臨,過不了多久,方小慧就要回到出租屋里。肖何忽然覺得自己欠下這個世界太多的債務,他原來打算用更多的付出償還,卻不料付出情感,原來就是欠下更多的債。

他一時怔住,淚水直流,卻不知該怎么回答。

責任編輯 郭曉琦

談雅麗,湖南常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出版詩集《魚水之上的星空》《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條河岸》。在《北京文學》《小說月報》發表小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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