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綸渭
傳統學術認為,專門典籍的出現,代表了專業門類的形成。唐宋以來,已經形成了相對集中的書法文獻以及筆法類文獻的匯編。如張彥遠《法書要錄》、朱長文《墨池編》,以及如《墨池編》卷二卷三“筆法”類文獻。應該說,古代書學中的筆法一事已然成了專門的知識門類。而近代以來,作為傳統書學中重要組成部分的“筆法”在學科體系中則缺乏足夠的關注。如書法專史寫作自1919年王岑伯《書學史》開始明確把“書之源流”作為論述核心,并對“作書之法”付之闕如。
正是基于這種古今學術之反差,本文試圖回歸古代學術傳統中,考察筆法類知識在書學中的地位,以期為現代書法學科的建設提供一些啟發。
本文所論古代學術傳統下的“書學”概指以書法實踐為基礎,涵蓋書家和書法作品、書法技法、書法品評等內容及相關文化闡釋的知識門類。[1]而這里的筆法類知識則是概指書法技法的經驗和理論。
自《漢書·藝文志》至《隋書·經籍志》,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兩部官修目錄中與書學相關之文獻都被著錄于“經部”的“小學”類,且未見筆法類文獻。實如孫過庭《書譜》評《筆陣圖》“尚可發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2]之謂也。
至《崇文總目》始有變化?!冻缥目偰俊肥撬未钪匾墓傩弈夸?,宋初仁宗朝修成,至元已無完本,清代嘉慶間錢侗等人輯成輯釋五卷,補釋一卷。據輯本見“小學”類收入大量前人未收筆法相關書目,如徐浩《書譜》,褚長文《書指論》,《翰林禁經》《蔡氏口訣》《墨藪》《書隱法》《筆勢圖》《臨書關要》等,還有《法書要錄》。[3]標志著“常俗所存,不藉編錄”的筆法理論為傳統學術體系所承認。其后兩宋官私目錄如《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多延續這個傳統,將包括筆法類文獻在內的書學著述收入“小學”類中。
而尤袤(1127——1194)《遂初堂書目》則最早將《法書要錄》等十三種書學著述列入“子部·雜藝”,與畫、算、棋諸類文獻歸類于一處。[4]其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同之。自此,書學一科正式從四部中的“經學·小學”類轉換到“子部·雜藝”類。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書學著述的歸屬問題作出了最后的總結,將書學著述列入“子部·藝術類·書畫屬”?!靶W”類序所謂:
古小學所教不過六書之類?!端逯尽吩鲆越鹗涛模短浦尽吩鲆詴?、書品已非初旨?!褚哉撚變x者別入“儒家”,以論筆法者別入“雜藝”。[5]
而“藝術”類序更指出:
古言六書,后明八法,于是字學、書品為二事。[6]
在四庫館臣看來,書學一科仍是小道,不足以入“經部”,而區分字學與書學的根本則在于字學強調六書的文字規律,不包括書法作品、書法技藝和書法品評。而書學是以書寫實踐為基礎的,強調書寫技法和審美批評的。作為古代學術傳統的總結,《四庫總目提要》指出了書寫實踐以筆法類知識為規則,書作品評以筆法類知識為依據,筆法類知識成為書學體系的核心。足見,在古人心目中書學的獨立,系因筆法專門知識之存在,亦因筆法意識之彰顯。
中國傳統學術強調知行合一,傳統書學體系是基于書法實踐建立起來的。人手操縱執運毛筆書寫的方法、規則和典范,即書法技藝和法度——筆法。前人書法實踐的結果形成經典作品,就成了碑帖,是書學研究的主體,也成為后人書法實踐的范本,通常是以碑帖著錄的形式存在于文獻中。對書法實踐的主體——書家,以及書法實踐的結果——作品,這兩者的批評、判定,就是品評,也涉及鑒藏。又將書家生平事跡、書法作品鋪排陳述,就是書家史傳。如此種種,及其他相關問題的討論和闡釋就構成了古代書學體系的大致范圍。厲鶚《六藝之一錄序》所謂“以金文、石刻、法、帖為經,以書論、書體、書譜為緯”。[7]
古代書學體系的基本格局集中體現在書學叢輯的分類中。其中學術理路最為清晰的,莫過于《墨池編》。所謂“舊學中,略可稱學理分類者,為《墨池編》”。[8]《墨池編》分字學、筆法、雜議、品藻、贊述、寶藏、碑刻、器用八門,成為最早的書學體系劃分。其后《書苑菁華》《古今法書苑》《六藝之一錄》,乃至于《書畫書錄解題》,莫不以此為基礎再施增刪。
《墨池編》所分第一類為“字學”,第二類為“筆法”。其在書序中闡明作書因緣,其一大端即是“顧存心不專而未得良師口傳指授”,又“書多則倦,由是筆跡愈拙”,所以才“間因閱古人言書論訣”,并由此而編書。[9]朱長文編書緣起之一因系希求從古人書論學習筆法,所以雖對古人書法類理論頗有微詞卻不得不承認“吾將為未悟者之筌蹄耳”。[10]其后由臨安鬻書人陳思編撰出版的《書苑菁華》遂將“書法類”列于全書之首。其他書法叢纂者如《書法正傳》《漢溪書法通解》《書學捷要》,類纂者如《法書考》《書法離鉤》,莫不以此類為大宗。
綜上所述,書學出于字學,而獨立于字學,而筆法為書學立身之本。所以,古代書學叢輯中所見書學體系以筆法為核心。
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指出“品藻之事,古人最尚”,又“贊頌之文,肇于漢晉,題識之作,盛于明清,實即論述、品藻之支流”。[11]古人書法議論多發之于品藻,漢唐間多比況、定品之著;宋元以來,多作題跋、著錄,以為褒貶、鑒識,皆出于品評,為后代書法批評之主體也。這里所謂的品評鑒識都是基于書法作品或書法風格作的評價,而筆法類知識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顯現出其作為依據的作用。
早期關于書法的審美品評更多的是關注書法點畫和字體形態的美感。漢晉書勢、書狀之作,如崔瑗《草書勢》、蔡邕《篆勢》,以狀述各體點畫字形之美。而這恰恰也正是筆法理論的前期形式。
六朝書法賞評之風興盛,梁武帝與陶弘景往來書信多言法書鑒識,猶重諸家筆法之別。如陶弘景以任靖書跡對比王羲之“給事黃門”“治庭瀝”二紙,得出此兩紙系任靖書跡的結論。梁武帝亦以任靖“書體解離”,而“給事黃門”“治庭瀝”二紙“復當以點畫波撇論,極諸家之致”為依據反駁之。[12]至唐徐浩德宗年間舉薦其子徐璹鑒識內庫書法,其理由亦為其“頗知筆法,使定古跡,亦勝常人”。[13]
至于書法品評,唐代李嗣真《后書品》將王洽書法定于“上下品”,其依據即是其用筆特征:
逸少謂領軍:“弟書不減吾?!蔽嵊^可者有數十紙,信佳作矣。體裁、用筆似逸少,虛薄不倫。[14]
至宋人猶興金石碑帖考證,筆法類知識又成為考證一大憑據。如歐陽修《集古錄跋尾》中“晉王獻之法帖二”一條作:
獻之帖蓋唐人所臨,其筆法類顏魯公,更俟識者辨之。[15]

唐 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局部) 明拓本(傳) 上海朵云軒藏
對諸家筆法的熟稔除了可以鑒定真偽,還可以補充書法傳承的源流。黃庭堅《山谷題跋》中“題蔡致君家廟堂碑”條:
及見舊刻,乃知永興得智永筆法為多,又知蔡君謨真行簡札能入永興之室也。[16]
清代以降,以點畫筆法品評金石者,更以翁方綱為開派之大家,其《兩漢金石記》多有論述。其評《孔宙碑》:
碑與碑陰書出于二手者,獨是碑耳。然皆漢隸之最醇美者。即以碑正文暨碑陰文字,凡數見而右帶三點或二點,參差正欹無一同者。凡隸之勢于此悟之有余師矣。[17]
如上種種,有以筆法定高下者,有以筆法辨真偽者,有以筆法補源流者,有以筆法資金石考證品評者,蔚為大觀。故而,筆法類知識在古代品評鑒識中常作一重要憑據。
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指出:“惟我國向無書畫史傳專書,茲凡記述書畫家事實,而無類書性質者入之。”[18]考其詳實,古代并沒有近代學術意義上書學專門史。相反我國史傳傳統悠久,冠以“書史”名目者多乃書家之史傳,如《書小史》《皇宋書錄》《書史會要》之類。筆者認為,其他如《采古來能書人名》《書斷》等書法品評、雜論著作,及《宣和書譜》等書家、書作著錄,雖然不算史傳,卻具有古代書家史料匯編的意義。史傳之作首重書家事跡,再則書風之源流。故而古代書家史傳中敘述書家必多涉筆法之淵源與特征。
《宣和書譜》載顏真卿書事:
論者謂其書,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屈金,戈如發弩,此其大概也。至于千變萬化,各具一體。……后之俗學乃求其形似之末,以謂蠶頭燕尾,僅乃得之,曾不知以錐畫沙之妙,其心通而性得者,非可以糟粕議之也。嘗作《筆法十二意》,備盡師資之學,然其正書真足以垂世。[19]
又其王羲之小傳,將諸筆法理論文獻偽篇如《題衛夫人〈筆陣圖〉后》《勸學篇》中羲之訪碑及得白云先生筆法事一并寫入。
史傳者如《書小史》,所載書家亦多涉及筆法之論,其載徐鉉書事:
徐鉉,字鼎臣,金陵人,隨李煜歸朝,官至散騎常侍。好字學,善篆隸,初學李陽冰,后得李斯《嶧山碑》,淺思改作,遂逼其勢。弟鍇,亦能八分、小篆,而筆法頗少力。其在江南皆以文翰知名,號“二徐”,為學者所宗。[20]
書史所載多筆法淵源,《書小史》載鍾繇更將《用筆法并口訣》中“掘墓盜書”之事錄入?!稌窌芬嗳?,更有載書家論筆法特征者,如:
張友直工草,自云得漢人心法。其用筆過于鋒長而力弱,殆不可持,故使筆常動搖,執若宛轉。世人故自不復能用,雖神明潛發不逮古人。然其過人正在自然處勝也。[21]
書法之為史傳,無外書家、書作及書事相系,書事者尤以筆法傳承淵源為重,兼及筆法之風格特征。筆法一類之知識自來為書法史傳之基本內容可明。
更為重要的是,作為書寫規則與范式的筆法類知識在宋代之后書法史傳書寫中逐漸占據一席之地。特別是部分具有文學渲染的模式化故事也在筆法類文獻的傳播過程中逐漸被接受,并成為書法史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作為專門知識的“筆法”從一開始在精英鑒藏領域中運用,到在世俗階層中作為“一般知識”而存在,進而沉淀與接受,又成了精英文本中的“經典知識”和“常識”。
古代學術源流中書學門類借筆法意識的彰顯而獨立,書學體系以筆法類知識為核心,書法品評以筆法類知識為鑒識憑據,書法史傳以筆法類知識為基本內容。在以往的書法學術史中對筆法類知識,及書法學科體系建設中對以筆法為視野的研究缺乏必要的關注。
反之,通過對學術史的梳理和對古今學術傳統的勾連,我們發現,筆法類知識在現代書法學科的教學和研究中還應當發揮紹述傳統、聯系古今的重要作用。從書法史的角度看,筆法作為一種歷史文本記述在書家史傳和書學理論中,同時也作為一種歷史存在凝練在書法作品中。從書法批評的角度看,對書法作品的描述、分析、解釋和評價依然離不開研究對象本體中的筆法因素,以及以古代筆法著述作為必要依據。從書法美學的角度看,作為書法藝術最基本的技術構成,離開了對傳統筆法的認知,書法藝術的獨特意蘊在美學層面的價值和意義也將大打折扣。從書法創作的角度看,與作為實踐技法理論的筆法更是緊密聯系的。
注釋:
[1]陳志平.中國古代“書學”一詞的七種含義[A]//高等書法教育學科建設與發展國際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303-311.
[2]孫過庭.書譜[M]//陳思.書苑菁華//中國書畫全書(2).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468.
[3]王堯臣等撰,錢東垣等輯釋.崇文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5:33-41.
[4]尤袤.遂初堂書目[M].北京:中華書局,1985:23-24.
[5]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338.
[6]同上:952.
[7]厲鶚.厲鶚集(中)[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512.
[8]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7.
[9][10]朱長文.墨池編[M]//中國書畫全書(1).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202,226.
[11]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10.
[12]陶隱居與梁武帝論書啟[M]//張彥遠.法書要錄//中國書畫全書(1).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41.
[13]徐浩.古跡記[M]//張彥遠.法書要錄//中國書畫全書(1).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56.
[14]李嗣真.后書品[M]//張彥遠.法書要錄//中國書畫全書(1).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52.
[15]歐陽修.集古錄跋尾[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91.
[16]黃庭堅.山谷題跋[M]//中國書畫全書(1).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684.
[17]翁方綱.兩漢金石記[M].南昌:清南昌使院刻本.
[18]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7-8.
[19]宣和書譜[M]//中國書畫全書(2).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14.
[20]陳思.書小史[M]//中國書畫全書(2).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574.
[21]陶宗儀.書史會要[M]//中國書畫全書(3).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