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志剛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數詞連用表示約量的情況在日常生活中經常見到,如:
(1)小王去出差了,兩三個月都沒見他人影。
(2)小王出差去了,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3)小王出差去了,三兩個月就回來了。
(4)*小王去出差了,三兩個月都沒見他人影。
觀察以上例句,會發現(1)(2)(3)符合語法習慣,例(4)不符合日常用語習慣。“兩三”可以表示時間很長也可以表示時間很短,“三兩”只能表示時間很短,不能表示時間很長。這些語言現象背后的機制將是本文探討的主要對象。
量,是人類認知和感知世界的一個重要范疇,語言中對量的表達蘊含著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約量”表示一種模糊的客觀量,同時也帶有說話人的主觀量。
語言中表示約量的方式有很多,呂叔湘指出,“接近的兩個數字合用,也可以表示約量,不密接的兩個數字合用,只有‘三五’。‘十’和‘八’也可以合用,但須加單位詞。數字活用也可以表示約量。”[1]李宇明指出,兩數直接組合可以表示約量。[2](P80)前人注意到了數詞連用表示約數的情況。本文將利用北大CCL語料庫,探討數詞連用表示約數的方式及背后主觀量形成的機制。
數詞排列的順序存在“從小到大”和“從大到小”兩種情況,且兩數詞之間還存在相鄰和不相鄰兩種情況:
1.數詞按“從小到大”的順序排列
第一種情況,相鄰兩數直接組合,構成“數詞+數詞+量詞”的結構,這種結構能產性很高,從一到九,都可以采取相鄰兩數直接組合的方式表示約量。如:
(5)雌鳥每次產卵一二枚,產卵后即開始孵卵(1)本文語料若無特殊標明,皆來自北大CCL語料庫。。
(6)郭德綱他七八歲就穿上了長袍,學起了相聲。
有時也會用“兩”代替“二”,只限定于數目不超過十(2)當超過十時,一般用“二”不用“兩”,我們在CCL語料庫未見“兩三十”的用例,但是“二三十”的用例極多。李宇明(2000)認為“兩”主要分布在口語中,“二”分布書面語中。[2]除了語體的區別,“兩”和“二”還有很多別的區別:郭攀用義素分析法對比了“二”和“兩”的特性,認為兩者都有“一加一之和”的義素;不同之處是“二”對于“兩”而言,擁有褒貶性;“兩”具有“成雙性”,“二”則不具備“成雙性”。[4]:
(7)有時一周之內有兩三個項目要同時上馬。
用相鄰兩個數直接組合表約量的用法不僅在現代漢語中廣泛存在,在古代漢語的各個時期也都有用例。
第二種情況,不相鄰的兩個數直接組合,構成“數詞+數詞+(數詞+)量詞”的結構,有“三五”,“五七”和“三五七”。崔山佳(2015)認為“五七”從唐五代開始運用后到現在一直未絕跡,“三五七”最早出現在宋朝,之后在明清白話小說中大量出現,一直沿用至今,在現當代文學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其身影,但頻率不高[3]。
(8)諸門咽氣,皆先入腸中,沖排滓穢,經三五七日后,方達食脈。(宋·張君房《云笈七簽》卷60)
(9)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水滸傳》第二十四回)
(10)兩個人就不怕靜,倘若有三五七個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當代·亦舒《紫薇愿》)
2.數詞按“從大到小”的順序排列
第一種情況,相鄰的兩個數詞直接組合表約量,構成“數詞+數詞+量詞”的結構,僅限“三二”或“三兩”(3)“四三”的用法僅在古代漢語中有少量用例,現代漢語中尚未見到此種用法:例:子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四三年。(《尚書·無逸》)例:束手而降四三萬人。先是河湟郡界在匈奴者,自此悉為唐土。(《太平廣記》)。如:
(11)備欲呼魯肅等共會語,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見子敬,可別過之。又孔明已俱來,不過三兩日到也。”(西晉·陳壽《三國志》)
(12)熟即舉甑,就甕下之,速以酒杷就甕中攪作三兩遍,即以盆合甕口,泥密封,勿令漏氣。看有裂處,更泥封。(六朝·賈思勰《齊民要術》)
(13)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唐·白居易《琵琶行》)
(14)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宋·《唐宋詞鑒賞辭典》)
(15)你想我們中國,上自中堂督撫,下至皂隸車夫,都是這般性質,那里還講得到什么變法自強?只好同三兩歲的孩子一般,說幾句夢話罷了。(清·《九尾龜》)
(16)只見劉招生揮舞了也不過三兩下,木柄突然斷了,架頭嗵的一聲,落在地上。
(17)我已經欠管大爺3個月的房租了,管大爺每隔三兩天就要向我發出一次“最后通牒”。
“三二”基本與“三兩”同時期產生,并沿用至今。
(18)作豉法:先作暖蔭屋,坎地深三二尺。(北朝·《齊民要術》)
(19)為報江南三二日,這回應見雪中人。(《全唐詩·盧仝:送好約法師歸江南》)
(20)既有東道征役,此寺亦宜漸次修營,三二年得成,亦未為遲。(《唐會要》四十八)
第二種情況,不相鄰兩個數詞連用,只有“十X八X”這種情況。如:
(21)章秋谷自幼投師習武,技勇過人,等閑十個八個人兒近身不得。(清·《九尾龜》)
(22)如果從未開過車,可上駕校學十個八個小時,請駕校安排路考。
“十個八個”的用例在清朝晚期才出現,現代漢語中大量存在。
相鄰數量詞連用結構,在實際使用中能產性更高。數詞按“從小到大”的順序排列,從一到九,都可以組合,比如“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八個九個”;除此外還有“三X兩X”,甚至還可以是“三X兩Y”,比如:“三個兩個”“三杯兩盞”。
我們認為這種形式實際上還是相鄰數詞連用表示約數的變體。帶有量詞之后“數量詞”的名詞性更強。
綜上,數詞連用表示約數的情況可制作成表1:

表1
數詞連用表示的是一種約量。呂叔湘在《中國文法要略》(1944)中稱“約量”是表達不確定的數量。[1]李宇明在《漢語量范疇研究》(2000)中認為“約量表示的是大概的具有一定模糊性、浮動性的量”。[2]
無論古代漢語還是現代漢語,約量表示的都是一種模糊的、浮動性的量。這種模糊的不確定的量常常帶有說話人對量的主觀評價,李宇明(2000)認為約量是一種主觀量,與不帶主觀評價的客觀量對立。[2]張誼生(2006)認為“表達的主觀性要求與數量的概約性限制是相互制約的,既然是主觀感受,本來就缺乏客觀標準,帶有一定的任意性和模糊性,所以被量化的數值也只能是一個大概的數值。”[5]由此可見,約量表達說話人對量的主觀認識,是一種在客觀基礎上的主觀量。
主觀量與主觀性密不可分,沈家煊(2001)認為主觀性是語言的特性,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會帶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6]
主觀量是主觀性在量范疇的體現,說話人會采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來表現說話人對數量的一種主觀態度和評價,或是對量進行夸大,或是對量進行縮小,即主觀大量和主觀小量。
漢語可以通過單數詞(如“三、九”)或數詞連用(如“三兩”“三五”)等手段表示主觀量。比如:
(23)亦余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屈原《離騷》)
(24)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
(25)很多員工在公司里干了三五年,其實所做的工作都是一樣的。
上例(23)中“九死”用數詞“九”表示大量,強調多次死亡也不后悔的堅決態度,隱含著主觀大量。例(24)中“三兩聲”表示客觀小量,強調歌女尚未彈成曲調就非常有情感,隱含著主觀小量;例(25)“三五年”是一個客觀量,但在該句中有主觀大量的用法,因為后文說“其實所做的工作都是一樣的”,強調內容一樣,言外之意強調時間長收獲不大,所以隱含著說話人的主觀大量。
漢語通過單數和數詞連用的手段表示主觀量的方法并不是直接的,而是通過上下文語境實現的,由客觀小量引申出主觀小量。我們以“三兩(二)”為例,“三兩(二)”表達主觀小量的用法,在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中各個時期都能看到,如:
(26)備欲呼魯肅等共會語,瑜曰:“受命不得妄委署,若欲見子敬,可別過之。又孔明已俱來,不過三兩日到也。”(西晉·陳壽《三國志》)
(27)熟即舉甑,就甕下之,速以酒杷就甕中攪作三兩遍,即以盆合甕口,泥密封,勿令漏氣。看有裂處,更泥封。(六朝·賈思勰《齊民要術》)
(28)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宋·《唐宋詞鑒賞辭典》)
(29)只見劉招生揮舞了也不過三兩下,木柄突然斷了,架頭嗵的一聲,落在地上。
例26“三兩日”前有副詞“不過”,強調時間很短,表示小量;例27“攪作三兩遍”,受到“速”修飾,強調動作量很少,表示小量;例28描寫早春時景象,桃花剛剛盛開,用“三兩枝”強調數量很少,表示小量;例29“揮舞了也不過三兩下”,揮舞的次數受到“不過”修飾,強調數量少,表示小量。例(26)-例(29)中在表客觀小量時都隱含著主觀小量,有的有標記詞“不過”,有的沒有,需要借助語境獲得。
此外,還有一種“三X兩X”的結構,比如“三個兩個”“三天兩天”“三杯兩盞”等,這些結構是數詞結構“三兩”的變體,依然表示小量:
(30)如果是三個兩個,我隨便找幾個頂了算了,這二十五個,叫我怎么指?
(31)看來,她和那個死鬼的勾搭已不是三天兩天的事了!
(32)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李清照·《聲聲慢》)
例(30)中“三個兩個”被用于與后文“二十五個”形成對比,凸顯“二十五個”量大,“三個兩個”表示小量;例(31)中用“不是三天兩天”,通過否定小量表示大量的方式強調“她和那個死鬼勾搭”的時間長,“三天兩天”表示小量;例(32)“三杯兩盞淡酒”不敵“晚來風急”,用“怎敵”反問的形式突出強調,“三杯兩盞”依然是小量。
用數詞連用的方式表示主觀量,有兩種不同的形式,即“從小到大”和“從大到小”,“三兩(二)”是“從大到小”的順序,“十X八X”結構也是“從大到小”,比如:
(33)賢弟你下水,愚兄身帶雕繃,我也剁他們十個八個的。(清·《三俠劍》)
(34)章秋谷自幼投師習武,技勇過人,等閑十個八個人兒近身不得。(清·《九尾龜》)
(35)如果從未開過車,可上駕校學十個八個小時,請駕校安排路考。
(36)你的交友一向很廣,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例(33)和(34)中“十個八個”主要是客觀量,主觀量并不明顯,例(35)需要借助語境,可理解為客觀小量,也可以理解為主觀小量;例(36)中“十桌八桌”前面有副詞“起碼”,表示主觀小量。
“三二(兩)”、“三X兩X”和“十X八X”最初表示客觀小量,由客觀小量逐步發展到主觀小量。
與之相對的,是“從小到大”的數詞連用情況,有“三五”“五七”“三五七”。如:
(37)家貧無所有,秋墻三五堵。(北朝《齊民要術》)
(38)又西北約五七里,則昏冥矣。(北宋《太平廣記》)
(39)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元《元代話本選集》)
(40)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水滸傳》第二十四回)
(41)兩個人就不怕靜,倘若有三五七個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當代·亦舒《紫薇愿》)
在上例(37)-(41)中“三五”“三五七”“五七”都是客觀量。例(37)中“家貧無所有”,“三五堵”依然表示主觀小量;例(38)中“五七”和例(39)中“五七”前都有“又”修飾,強調多量,表示主觀大量;例(40)和例(41)中的“三五七”都有一個隱含的大量,(40)強調“枉自有這么多人”,(41)強調“有更多的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
數詞連用表示約量時與說話人的主觀性密不可分,主觀量是說話人主觀性在量范疇的投射,數詞連用的約數在語義和語用方面都具有明顯的主觀量。
主觀量與主觀性聯系密切,是說話人的主觀性在量范疇的投射。
Finegan(轉引自沈家煊[6],2001)認為主觀性的研究領域包括三個方面:說話人的視角(perspective),說話人的情感(affect)和說話人的認識(modality or epistemic status)。
說話人的視角是指觀察事物的角度和出發點,“三兩”是從大到小的視角,“兩三”則是從小到大的視角,觀察視角不同,表達的主觀量就不同。
李善熙(2003)提出“期待量”,“當參照量是說話人所期待的量,我們就認為這個參照量是期待量”。[7]說話人的視角不同,會形成不同的期待量,當期待量大于實際量時就會形成主觀小量,當期待量小于實際量時,就會形成主觀大量。
由此可見,用“三兩”和“三五”類數詞連用的方式表達約數,“從大到小”還是“從小到大”,其實質是說話人選擇不同視角。
當說話人想要表達主觀小量時,心理視角會選擇從大到小的順序,如“三兩”,這樣的例句有很多:“竹外桃花三兩枝”“三杯兩盞淡酒”“三言兩語”“三核桃倆棗”等,還有“十個八個”也是同樣的視角。
當說話人想要表達主觀大量時,心理視角會選擇從小到大的順序,如 “三五”“三五七”“五七” “成百上千”“千千萬萬”。
比如下面這兩組例句:
組一:表示主觀大量
(42)我在這家公司都干了三五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43)我在這家公司都干了兩三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44)*我在這家公司都干了三兩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45)我在這家公司都干了七八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46)我在這家公司都干了五七年了,一點長進也沒有。
組二:表示主觀小量
(47)小王結婚才三兩年,就離婚了。
(48)小王結婚才兩三年,就離婚了。
(49)小王結婚才三五年,就離婚了。
(50)*小王結婚才五七年,就離婚了。
(51)*小王結婚才七八年,就離婚了。
“三兩”不能用來表示主觀大量,只能表示主觀小量,但是“兩三”“三五”既可以表示主觀小量,也可以表示主觀大量。“五七”“七八”只能表示主觀大量,不能表示主觀小量。這說明數詞連用的主觀量表達不僅受到說話人視角的影響,還同時受到數詞原有語義基礎的限制。
呂叔湘(1944)在《中國文法要略》中提到清儒汪中有一篇《釋三九》,其中講到“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三”表示主觀上的多量,“九”表示主觀上的極多量。[1]
郭攀(2004:158-159)介紹俞樾的《爭七人五人三人解》說:“數始于一而終于九,至十則復為一矣。自一至九,五居其中,自一至五,三居其中,自五至九,七居其中。故古人之辭,至少則曰一,如一勺水、一卷石是也。至多則曰九,如叛者九國、反者九起是也。舉其中則曰五,如素絲五紽、素絲五緎、素絲五總是也。舉其小半則曰三,舉其大半則曰七,如其實七兮,其實三兮是也。”[4]攀縯在《解釋三、七》一文中說:“這種括約觀念是將‘五’當中數,因為從‘一’到‘九’,‘五’在中間的緣故,因此,就將‘五’以里的諸數看作小數,或作少的代表,‘五’以外的諸數看作大數,或作多的代表。”聞一多也說:“在十為足數的系統中,五是半數,五減二得三,是少數,五加二得七,是多數。在書中說到‘三’或‘七’,往往是在這種意義下,作為代表少數或多數的象征數字的。”[3]
上面這些話解釋了“一”到“九”的基礎語義,“兩三”“三兩”“三五”為小量,“五七”“七八”為大量。在這個基礎上可以與主觀性視角相匹配,見表2。

表2
圖2中,中數“五”以下的“兩三”“三兩(二)”“三五”都可以表示主觀小量,但是受到主觀視角影響,“三兩(二)”只能表示主觀小量,“兩三”和“三五”還可以表示主觀大量;中數“五”以上的 “五七”“七八”因語義基礎和主觀視角雙重影響,只能表示主觀大量,無法表示主觀小量。“三五七”比較特殊,橫跨了“小量區”和“大量區”,因為該格式涉及三個量,更側重周遍量,同時也蘊含著大量。比如:
(52)咱老子不是無名少姓的,景州城三五七歲的孩子,提起咱來,黑夜便不敢啼哭,東洋里四十九家島賊,撞著咱前世就沒有魂靈,里邊除了國師,東宮太子,也索吃我三拳,外邊算過景王,鎮海將軍,也不夠咱五指,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倒海龍顧一刀,便是咱老子的大名!(清·《野叟曝言》)
(53)兩個人就不怕靜,倘若有三五七個孩子到處跑,更為理想。(當代·亦舒《紫薇愿》)
上例(52)中“三五七歲的孩子”意指所有小孩子,為主觀大量;例(53)中“三五七個孩子”與前文“兩個孩子相比較”指主觀大量。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數詞連用表達主觀量時,同時受到數詞的語義基礎和主觀視角影響。主觀視角可以用認知語言學的心理掃描作更詳細解釋。
認知語言學主張動態地看待意義,意義被等同于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 即動態的概念生成過程, 而非等同于靜態的概念(concept)。認知語言學遵循“現實——認知——語言”的路徑,堅持人類認知在意義建構中的積極作用。現實世界中存在由大到小和由小到大兩種順序,人由對外部世界的感知體驗慢慢形成概念,建立起認知結構,從而獲得意義,再將概念進行詞匯化后便有了語言。我們有理由認為數詞連用現象的產生,是基于客觀世界中存在由大到小和由小到大的兩種排列順序。
Langacker(1990)認為任何在體驗層面上存在方向性概念化都意味著在處理層面上存在著順序性。正是因為如此,數詞連用的兩種順序代表著兩種視角順序,即主觀小量和主觀大量。
認知語言學中心理掃描是人在心理空間對事件進行動態、虛擬的掃描。Langacker把從比較標準(Sandard)到目標(Target)聯系起來的心理操作叫作掃描(scanning),這就是一種從標準到射體(S﹥T)的運動。掃描可能延展成一個掃描鏈(scanning chain):A﹥B﹥C﹥D……心理掃描本質上凸顯的是概念化主體在表征行為中的主觀性,體現意義如何用來編碼表征過程本身。
數詞連用表約數的意義不僅在于客觀描述一個浮動、模糊的數值,而在于主觀重構。具有方向性的“數詞連用”現象給了我們啟發,不同的數詞方向,代表了不同的心理掃描路徑,“三兩(二)”和 “十X八X”是從大數值到小數值的掃描;“三五七”是從小數值到大數值的掃描,是兩個不同方向的心理建構。如:

再回過頭來看這幾個例句:
(1)小王去出差了,兩三個月都沒見他人影。
(2)小王出差去了,兩三個月就回來了。
(3)小王出差去了,三兩個月就回來了。
(4)*小王去出差了,三兩個月都沒見他人影。
“兩三”因為本身語義基礎是低數值,可以用來表示小量,如例(2),“兩三”的語序是從小到大,說話人的視角選擇和心理掃描路徑是增量,所以也可以表示主觀大量,如例(1);“三兩”本身語義基礎是低數值,且語序是從大到小,說話人的視角選擇和心理掃描路徑是減量,所以只能表示主觀小量,如例(3),而例(4)中受副詞“都”修飾意在突出時間久,說話人想表達主觀大量,所以無法使用“三兩”。
語言的主觀性要求以說話人為中心,在說話時,說話者本能地會對一個具有方向性的概念進行心理掃描,掃描出不同的結果就會用不同主觀量來表達。
認知語言學基于體驗、基于語義的在線建構觀很好地解釋了數詞連用現象蘊含主觀量的機制。
無論是現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都存在用數詞連用表示約數的語言現象。常見的數詞連用結構中既有“三兩”“十X八X”這樣從“從大到小”的順序,也會見到“兩三”“三五”“五七”“三五七”這樣“從小到大”的順序。不同順序的數詞連用代表了說話人不同的視角方向,是言者主觀性的具體表現。約數常用來表示主觀量,數詞連用蘊含主觀量的機制受到基礎語義和主觀視角的雙重影響。認知語言學中心智對概念化建構過程的介入,清晰地展示了言者在數詞連用時心理掃描的路徑,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語言的主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