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過段時間巴黎就“解封”了,法國人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所有人都在想象“解封”后的新生活,我卻感到一種更深的孤獨,或者說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孤立感。世界正在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每次走到奧斯曼大街,我都會在102號門口的長椅上坐一坐。這里曾是普魯斯特的寓所。
巴黎的氣氛越來越壓抑。幾乎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硝煙的味道。普魯斯特把房間的墻壁用軟木包住,他希望把所有的雜音都隔絕在外。他的窗戶也總是關著,他不想聞到窗外的氣味。在別人忙忙碌碌的白天,他睡覺。夜深人靜時,他再起床工作。他覺得只有這個時候,才是他自己的時間,世界才屬于他。他在童年時得了哮喘,現在更嚴重了。他喜歡春天,可是看不到春天的景色。關在家里的時間太長,有些花的樣子他已經記不清了。他想念它們的時候,就請人出門幫他看一眼,回來講給他聽。他很孤獨,打算寫一部關于永恒的書。這部書一直到他去世前,還在寫,還在改,還在潤色。這是一部對世界充滿溫情與愛戀的書,然而寫它的人,卻生活在無際的孤獨當中。世界拋棄了他,把他扔在這個仿佛與世隔絕的房間里。
巴黎“封城”之后,世界與病毒進行著生死之戰,同時,一種疏離的氛圍悄悄彌漫開來。世界陷入一種詭異的猜疑與厭惡中,人們在相互埋怨、指責和攻擊。作為渺小的個人,我就像被關在房間里的普魯斯特一樣,心里祈禱著平靜與安寧,而世界卻日漸動蕩不安。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法國政府開始不分年齡界限地征召成年男子入伍。已經43歲而且臥病在床的普魯斯特也收到了征兵通知書。官方要求他在凌晨3點鐘,到巴黎榮軍院接受體檢。
此時,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剛剛出版了第一卷。他找了4家出版社,包括紀德負責的《新法蘭西評論》,都被無情地拒絕。普魯斯特只好自費出版。幾乎沒有媒體和評論家對這本書表示關注,巴黎只有沉默和寂靜。因為某種關系,與普魯斯特相熟的大文豪法朗士翻了翻它,笑著說:“生命太短,普魯斯特太長?!?/p>
然而作品是必須出版的。就在普魯斯特準備出版這部書的第二卷時,戰爭打響了。普魯斯特拖著病軀來到榮軍院。榮軍院黑燈瞎火,大門緊閉,一個人也沒有。原來征兵通知書上面的時間印得不清晰,把8點印成了3點。當然,任何一名軍醫都能看出,這個瘦弱不堪的中年人,根本不可能上戰場。
戰爭持續了4年多。國家動員了一切人和一切精神力量。4年中,出版界只能出版與戰爭有關的書,其他書一律停止出版。其他所有的思想都要保持緘默。
普魯斯特把自己關在小房間里,卻總是聽到犧牲的年輕人身體撞擊土地的聲音。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心在戰場上,在那些死者、傷者的身上。在巴黎,當他聽到有人遇難的噩耗之后,即使有些人他并不熟悉,他也會立即起床,忍著身體的疼痛,第一個趕過去表示哀悼。他知道,孤獨會增加痛苦。他心里的傷痛與失去親人的家庭一樣,他希望自己能給他們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的慰藉。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全世界因此死了近1600萬人,僅僅法國就有近170萬人喪生。我去過法國許多鄉村,哪怕在最偏僻的地方,也能在村中心看到刻著一串名字的石碑。他們都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他們遍及法國的每一個角落。
就在戰爭結束的第二年,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二卷出版。1919年,普魯斯特獲得龔古爾文學獎。這個消息震動了巴黎。報紙上幾乎沒有贊揚,只有憤怒、譏笑、嘲罵和忌妒。一家報紙這樣寫道:“這次,龔古爾獎委員會把大獎頒給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無名作家。他已不再年輕,卻默默無聞。他現在如此,以后仍將如此。”另外,更有人指責他,說他從來沒有上過前線,卻從戰士的手中竊取了榮譽。他們認為,只有戰士或者描寫戰爭的作品才有資格獲獎。
當時的普魯斯特的確沒有名氣,許多知道他的人也說他只不過是一個業余作家。而他也的確不年輕了,已經48歲。此時,離普魯斯特去世只有3年。
遲到的榮譽仍然激起普魯斯特抑制不住的喜悅。他用獎金在他最愛的麗茲大酒店擺上酒宴,希望好好慶祝一番。他預訂了15個人的位置。當天晚上,他只等到了兩位客人。這并沒有影響他的情緒。他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他的媽媽說他永遠只有4歲。他給侍者們足夠多的小費——他總是這樣。即便是角落里一個從來沒有到過他桌前的侍者,他也會塞一把錢在那個人手里。“他看到我把錢給其他人的時候,那目光是多么悲哀啊?!逼蒸斔固叵蚺笥褌兘忉尅K炎约旱暮艽笠徊糠重敭a花在了別人身上。而對自己呢?他花得并不多。他的一件外套穿了3年。他的睡衣,只有一件。
就在普魯斯特獲龔古爾獎的這一年,他被房東趕出奧斯曼大街上他寄居了10多年的寓所。他倉皇而凄涼地搬到一個寒磣的小屋。他沒打算在那里久住,可是也不知道還能住到哪里。他把母親留給他的物品和自己最心愛的圖書,存放在家具保管處。他本想等有了合適的住處再拿回來,可他沒能等到。3年之后的1922年,他去世了。因為免疫力下降,他染上了肺炎。
我在普魯斯特曾經寄住的寓所外面坐了很久,路燈慢慢地亮起來,寬闊的奧斯曼大街上空無一人。巴黎從未如此荒涼,世界從未如此荒涼。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上,誰不是一個隨時會被驅逐的寄居者呢?
(海城樓摘自微信公眾號“賦漁的文字”,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