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祖父就是從那次在牌桌上忽然咳出一口血開始變得虛弱老邁的。
壯年時在碼頭扛貨謀生的祖父,有著和鐵身板匹配的烈脾性。據說,當年祖父未過門的妻子在新婚前夜投河自盡,自此全鎮再無人給祖父說媒,祖母則因地主家庭出身而無人愿娶——就這樣,一個壞脾氣的小伙子,一個“黑身份”的大姑娘,將就著組成了一個家庭。
除了利索地生了7個子女,祖父祖母在生活中摩擦不斷,繼而曠日持久地口角、冷戰,再口角。祖父憤憤地灌下白酒,祖母氣沖沖地搓洗衣物,彼此不停數落對方且顧影自憐,互相貶損、責罵、挖苦、諷刺,吵到子女們各自成家立業,吵到孫輩也已長大。
父親時常站在河沿,對著隔岸正在激辯的父母大喝:“吵了多少年啦!還吵什么啊!”20年后,我在同一個地點,對著吵興勃然的祖父母大喝:“吵了多少年啦!還吵什么啊!”他們兩個人從沒吵出勝負來,我們兩代人也沒有勸架成功過。
8年前的某天,一輩子抽煙、酗酒的祖父在牌桌上咳血,送進醫院后,隨即被醫生判了“死緩”。未及一年,84歲的祖父就去世了。葬禮后照例是大掃除,祖母望著規整出來的祖父的一堆遺物,自言自語地感嘆道:“原來一個人用過的東西有這么多,這么多……”
那年春節,我和妻子坐在空蕩蕩的祖母家,習慣聽見兩個人爭吵的我忽然對這樣的靜默有種失聰的錯覺。
這時,祖母指指掛在東墻上的祖父(少見略帶笑意的)遺照,說:“你爺爺過去后,我反反復復地思量著他啊。”
(暮 語摘自《新周刊》2020年第8期,一匹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