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璐
海邊的椰樹下,一位長者腳趿拖鞋,下身穿著花紋短褲,倚靠在一堆竹簡上。他眉頭輕皺,手捋長須,正若有所思地遠眺。另一個長者是一位束著長發,站在演講臺前傳道解惑的講師。前者是美國人李渡眼中的“存在大師”——道家學派的宗師老子,后者則是“正直大師”——儒家的圣人孔子。
李渡原名Stewart Lee Beck。Stewart一名起源于蘇格蘭,Beck起源于德國,他的朋友孫祝旻覺得Lee和中國李姓讀音相近,便給他起名李渡。
在中國生活20多年,李渡每次回美國都發現,身邊人即使在信息已如此暢通的今天,也并不了解東半球的中國和中國人。于是,他找來自己的中文老師盧海妍,還有孫祝旻,想合寫兩本書,以一個在中國有豐富生活經驗的美國人的視角來解讀中國。
聽到李渡要寫書的想法,盧海妍很驚訝。雖然兩個人相識多年,但每次李渡誤讀中文發音時,盧海妍還是會通過暗地里掐自己的方式來抑制大笑的沖動,然后面無表情地鼓勵李渡:“再試一遍。”用李渡的話說,他并不是老師認為的最有可能成功的學生。不過,讀完李渡的初稿,盧海妍說:“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母語這么美。”
他們合著的這兩本書就是《趣簡中國史》和《趣簡中國話》。他們希望用輕松詼諧的方式,向外國年輕人介紹最具代表性的中國歷史和文化。
中國同事給李渡送了個“muffin man(松餅師)”的外號,但此muffin man,是取中文的諧音,指“麻煩人”。李渡對工作細節的要求很高,同事們都覺得他有些挑剔。
李渡對成語很感興趣。他發現成語“海底撈針”在英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但翻譯成中文則是“在草堆中尋針”,比較之下,“在草堆中尋針真是小菜一碟”。

李渡回到美國,朋友們都說他是已經被“中國化”了的美國人。根據造詞規律,他自己發明了一個新的英文單詞:sinolinguaphilia,指長期使用中文的外國人出現的“中國化”現象。這些人可能出現以下表現:說母語時,會不自覺地使用中文語序,比如“You what time go to airport(你什么時候去機場)”;做出肯定回答時,他們習慣說“對對對”;“癥狀”最嚴重的,做夢都在說中文,還和現實生活中完全不懂中文的人對上了話。
到中國不久,李渡想寫一個關于上海的劇本。當時孫祝旻的大學室友是李渡太太公司的實習生,室友對孫祝旻說:“這么不靠譜的事情你應該感興趣。”李渡和孫祝旻一見如故,聊了很久,開始了長達20年的合作。
“創作過程充滿了文化、語言的沖突,團隊成員中有‘60后‘70后‘80后,所以有很明顯的代際沖突。”李渡和孫祝旻回憶起《趣簡中國史》的創作過程時說。為了在100多頁的篇幅中展現漫長的中國歷史,大家商量后決定,每個朝代只選擇3個人物。西方人喜歡聽故事,他們把整本書以一部“兩個小時的中國歷史電影”的方式呈現。
一部電影人物太多,形象就會模糊,怎么讓國外讀者記住每個人呢?李渡成為中西文化的“轉譯者”。
在探討鄭和這個人物時,他們發現外國人很難念出“鄭”字拼音中的“zh”,還會習慣性地將拼音的“he”發成英文中的“he(他)”。為了便于理解,他們給鄭和起了一個名號:海上漂流CEO。鄭和這個“海上漂流CEO”,帶領著約2.7萬人的團隊漂流在驚濤駭浪之上。這支龐大的隊伍包括由使者、官員組成的“領導層”,由船長、舵手、天氣預報員、占星家組成的“航海事務處”,由各級士兵組成的“軍事護衛隊”,由外交后援團、后勤人員組成的“服務部門”和由道士、僧侶、算命先生組成的“精神導師團”。
提到宋徽宗,李渡覺得,同樣癡迷于字體設計的蘋果創始人喬布斯一定會很喜歡他,因為他自創了“瘦金體”。但作為皇帝,宋徽宗是不成功的。于是,李渡將宋徽宗比喻成有著莫扎特天賦的教皇和成為美國總統的貓王,他們都有著非同尋常的藝術天賦,卻因戴上權力的鐐銬,只能沒日沒夜地喝酒。
孫祝旻個性自由灑脫,她想寫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但和李渡提起時,她遲遲沒有看見對方眼神里的光:“我們認識這么久,看到他很客氣地回答‘不錯,肯定是因為還沒有找到能打動他的點。”說到這里,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流露出老友間的默契。
直到有一天,孫祝旻說:“你知道嗎,其實竹林七賢就是1700多年前的嬉皮士啊。”李渡的眼神立刻就變了。
竹林七賢是東方1700多年前反主流、選擇縱情山水的知識青年;嬉皮士是西方國家20世紀60年代反越戰、批判政府的理想主義者。雖相隔1000多年,但孫祝旻覺得,兩個群體在應對社會動蕩,尋求心靈自由方面是相通的。
竹林七賢和嬉皮士的對比一出,團隊的人都很興奮,收到的讀者反饋也不錯。他們看到中西方的“文化開關”仿佛一下子被打開了。
為了拍好這部“電影”,不讓觀眾有起身離座的“尿點”,團隊通過調整,割舍了很多對詩人的介紹。對外國人來說,這類內容講述得太多可能會造成一些理解上的障礙,要讓外國讀者讀進去,是他們的重要考量點。
來中國之前,李渡曾夢想去南美洲學葡萄牙語和西班牙語。然而一次意外的工作調動,讓他收拾好行李,賣掉一切家當,搬到了中國。
孫祝旻覺得李渡始終對未知保持著真誠和善意,扮演著中西文化溝通的“擺渡人”這個角色。“有人會因為未知和迷惑而心生恐懼,在還不清楚實際情況的時候就下結論,這其實是不友善的。”孫祝旻和李渡曾對慈禧和宋徽宗的歷史地位有過些許爭議,但李渡的善意讓兩個人的探討能始終平等地進行下去。
孫祝旻是上海人,在挑選唐代的三位代表人物時,她很自然地選了李白和杜甫,李渡卻提議選一位女詩人。孫祝旻一開始不理解,后來她被李渡說服了。他認為唐朝女詩人的出現,可以反映當時世風的開放,女性地位的提高。
他們最終選擇了魚玄機,雖然《唐詩三百首》并沒有收錄她的詩,但他們很喜歡魚玄機的人生故事。考慮到西方讀者,在表現形式上,他們將魚玄機想象成活在今天的人,幫她做了一個網上個人主頁的介紹。
“我們不是學者,不需要承擔書寫歷史的重任,也不用假裝權威。”孫祝旻覺得自己和團隊就是在記錄歷史長河中的一些人性閃光點,而讀者就是每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在現代,老子會如何生活?來吧,給他穿上一條沙灘褲。
(思 南摘自《看天下》2020年第10期,本刊節選,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