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揚

1895年1月,當清帝國在甲午戰爭中敗局已定之際,時任湖南巡撫的吳大澂主動向朝廷請纓,帶領新老湘軍20余營、計1萬余人高調出關,兩個月后便一敗涂地,被撤去幫辦軍務職,交部議處。
書生報國也好,紙上談兵也罷,吳大澂畢竟站了出來。
1895年6月,也就是《馬關條約》簽訂兩個月后,吳大澂給張之洞發了一通電報,提出愿毀家紓難,將家藏古器共3200種抵與日本,“請減去賠款二十分之一”。
這一次,吳大澂又站了出來,只是書生意氣得讓人錯愕。他真的以為日本人會花1000萬兩白銀買他的那些收藏品?
不過,相比慘淡的軍旅生涯,吳大澂在晚清收藏界的確算得上一個風云人物。在《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一書中,白謙慎先生給我們打開了一幅清末收藏圖。
在吳大澂的時代,士大夫仍然沿襲著悠久的收藏傳統,官員依憑政治地位和文化優勢,“操持著藝術收藏和品鑒的話語權”。但其中一個核心問題是,作為一個群體,晚清官員特別是中高級官員有能力在收藏市場大顯身手嗎?
從吳大澂這樣一個算不上很有錢并且算得上清官的人來看,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官員收入問題也是《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一書重點談論的部分。
以吳大澂為例,他的收藏時間跨度和仕宦生涯基本上是重疊的,都在25年左右。據白謙慎估算,吳大澂在河南任道臺期間,年收入在2萬兩至2.5萬兩之間;他在1887年升任廣東巡撫之后,年收入在3萬兩至3.5萬兩之間;后來轉任平級的湖南巡撫之后,他的收入就下降了不少。
盡管這高于明面上的官方收入,但在晚清那種環境里,如果吳大澂放開了“掙錢”,收入將遠遠高于這一水平,因此,他算得上相對清廉的官員。我們可以與晚清的另外一位“準清官”——曾國藩對比一下。張宏杰在《曾國藩的經濟課》一書中估計,曾國藩在直隸總督任上的年收入為3.5萬兩,和吳大澂在巔峰時期的收入差不多。
按說,這樣的收入水平足以在晚清收藏市場上大殺四方了。畢竟,1880年時趙孟頫的一幅草書也就150兩左右,黃庭堅的書法小卷開價只要60兩。但問題是,晚清官員的支出也相當大,總督、巡撫這樣的官員要自掏腰包養一整套工作班子,還有名目繁多卻必不可少的送禮和應酬。
因此,對吳大澂這樣的準清官玩家而言,拼資金一向不是他們的收藏準則。吳大澂從未購買過300兩以上的單品。他在晚清收藏市場的名氣主要來自人脈、“學術眼光”和“錯位競爭”。1873年,他在陜甘學政任上時,就趁著地域優勢,以比北京便宜很多的價格收藏了一批青銅器。當主流士大夫都去買青銅器和書畫時,他進入古玉這個相對冷門的領域,在1889年一年就買了三四百件玉器,還編了一本《古玉圖考》,一舉成為“晚清藏玉第一人”。
在吳大澂的社交網絡中,最為豪氣的要數他的師長輩、曾官至大學士的潘祖蔭。在整個19世紀70年代,北京城最大的青銅器買家就是潘祖蔭。他的藏品中包括大盂鼎。大盂鼎原由袁世凱的叔父袁保恒用700兩白銀買下,左宗棠為了感謝潘祖蔭早年在自己遭構陷時仗義執言,便買下大盂鼎送給他。據說,左宗棠將大盂鼎從陜西運回北京時用了幾十名士兵,成為當時的京城一景。1890年潘祖蔭去世時,另一位官場收藏家王懿榮寫信給文物商人,囑其“此后古物不可再出大價收矣”。可見潘祖蔭一人竟能深刻影響到青銅器市場的價格走勢。
除這些高層官員之外,晚清的中低級官員也對收藏趨之若鶩,足見收藏已是晚清官場的集體性行為。財力有限的低級官員更多的是收藏拓片,以及同時代之人創作的書畫。
大亂之后是收藏最好的時間窗口。圓明園被毀后一個多月,很多園中藏品流入民間,翁同龢就曾親眼在潘祖蔭家中看到兩幅散落的書畫。1872年的青銅器漲價潮,也與太平天國和捻軍被平定后在“同治中興”的催化下收藏市場全面復蘇有關。
不過,對吳大澂而言,甲午戰爭卻成了他收藏生涯的“斷龍石”。戰敗被罷官后,他不僅喪失了繼續購買藏品的能力,還陷入依靠變賣藏品補貼生活的窘境。
這并非吳大澂一個人的結局。19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商人和西方藏家的大舉入局,官員和士大夫作為主力的收藏格局走向終局。
(松 風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0年第13期,劉志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