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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鄉長

2020-07-09 03:34:53老匪
陽光 2020年7期

老匪

牛二犢那天到村里開會,鄉里的包村干部老韋說上面有新文件了,要從長期在最基層滾打的村干部中選拔副鄉長。全市要十名,每個縣一名。牛二犢覺得這個事對自己來說純粹是在天上飛著的天鵝,所以根本沒放心里去,回家也沒提過,而且幾天過去也搞忘記了。但他父親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非要他報名不可。他父親是個風水師,人稱牛大師,說什么十年前點穴葬祖,現在是家族要出人才的時候了。

聽不得父親嘮叨,第二天牛二犢就到鄉政府報了名,還從肉行割了三四斤牛肉回來,說是全家預祝一下,成功是屬于我們家的。當然只是為了讓老頭子和老媽子心里高興高興而已。

誰也想不到,這事情上面辦得特別快。五月報名,六月考試,七月面試。

牛二犢竟然也接到了面試通知,面試之后,竟然又接到了錄用通知,要他到市委黨校培訓一個禮拜。

牛二犢這時才慌了起來,其實他并不想真的去當什么副鄉長,因為他和老婆已經辦養豬場好幾年了,四十多頭母豬、一大幫豬仔、還有一百多頭肉豬,另外還有個果園,忙得夠嗆!當村主任還可以,大多時間在家里,有人找的時候才騎摩托車到村部去一下,辦完事又可以回家養豬了,要是真的調到很遠的鄉鎮當副鄉鎮長,那可就麻煩了。

牛大師卻高興得很,到處吹牛說自己的相地術不得了,龍穴才點了十年,這不,馬上就要發達了。

所以,不管牛二犢如何推脫,牛大師堅決要二犢立馬上市里培訓,然后走馬上任。

于是,像被牽著鼻子的牛一樣,牛二犢就到了市委黨校培訓,這是他結婚以來第一次較長時間的離開老婆,夜里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好在參加培訓的十個人都是鄉下村干,都談得來,而且都愛喝酒,晚上大家到街頭小店喝酒、猜碼、大笑,談一些自己或別人的故事。

培訓回來,牛二犢說自己認得了本市最大的官兒——市委書記,說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姓蒙的漢子,他到黨校講了話,講的還是本地話呢,態度相當的好,熱情而豪爽,晚上吃飯時還跟他碰杯喝酒了。

還好,牛二犢只是被安排到離家二十公里左右的臥牛嶺鄉當副鄉長。牛大師對于兒子到臥牛嶺鄉當官相當高興的,說我們牛家走入官場,從臥牛嶺起家,是最好的了,就像當年諸葛亮從臥龍崗起家一樣,是發達之象。

市里要求他們在五天內備好行李到單位上班,縣里打電話來指定了某日到縣里報到,再由縣里派車直接送到鄉里。

于是牛二犢就這樣成為了牛鄉長。

鄉里原來有三個副鄉長,上半年第一副鄉長黃冷西調到縣里一個大局當副局長去了,牛二犢就是接他的班,分管處糾維穩和農業水利。

第一天上班,上午八點,牛二犢老老實實到辦公室里坐著。

臥牛鄉的辦公條件還可以,五層的一座辦公樓。鄉黨委書記、政府鄉長、人大主席在四樓辦公,一幫副職都在三樓。每個人都有一個辦公室,小是小點兒,但辦公桌椅、電腦、檔案柜、長短沙發、飲水機之類樣樣齊全。

牛二犢從來沒弄過電腦,到辦公室后,也就沒坐到電腦前的椅子上,而是坐到靠墻的沙發上,從旁邊的桌子上扯來幾張報紙,有點兒無聊地看起來。

國家大事、區縣大事、新聞、舊聞,再是一些農業知識,不一會兒,幾張報紙看完。一看時間,才九點。牛二犢站起來轉了轉,摸了摸腦瓜子,咕噥道:“天爺!這可怎么磨過一天?”

牛二犢干慣了農活兒,現在真感到無聊,就慢慢地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踱步,很像電影里那些大戰前的將軍,一邊踱步一邊深思。

八月的南方,天氣相當熱。太陽一出來,熱氣就跟著出來了。牛二犢上身穿的是黑色圓領短袖衫,下身穿的是只吊到膝蓋處的灰色長短褲,腳上是棕黃色泡沫拖鞋,覺得也蠻爽快。但形象卻有點兒滑稽。

如果這時有誰進來,肯定認為這牛哥們兒不是副鄉長而是個屠夫。

其實,牛二犢就是個屠夫出身。高中畢業回鄉,看到村部圩亭下的幾個屠夫天天有肉吃又有錢進口袋,是個“嘴角流油,口袋進錢”的行當,非常羨慕,也加入了這個行列。當然也是費了一點兒周折的,那些屠夫是不容許太多的人加入這行的,不說霸市,霸行是真的了,也有一些人曾經想擠入,但被人家找些是非或罵或痛毆一頓,便自己走人,落荒而去了。牛二犢入行第一天也被對面的一條壯漢找借口罵罵咧咧的,繼而竟然伸手來抓牛二犢胸口的衣服。殊不知,虎背熊腰的牛二犢也是個火暴性子,而且從小就跟爺爺學過拳術,他右拳一揮,對著漢子手臂猛力一擊。那漢子痛得齜牙咧嘴地放開了手。牛二犢彎腰撿起一塊磚頭高高舉起,漢子見勢趕緊轉身就跑,磚頭如飛而去,正中屁股。漢子踉蹌了幾步,這里牛二犢左手撐住肉案,翻身躍過,快跑幾步一個“青蛙跳塘”撲過去,將漢子壓在身下,揮起老拳就是一陣猛揍。漢子哭爹喊娘,其他屠夫趕忙跑來將兩個人拉開。從那以后,牛二犢在這一行立穩腳跟,還成為他們的老大了。再后來,牛二犢看到豬越來越少,因為四面屯里的年輕人都跑到廣東打工去了,只有老弱在家,地根本就沒人種了,草長得老高,糧食少了養豬的人就少,想找頭豬殺很是難找,已經開始到兩百里外的鐵城市郊找那些養豬大戶要豬了,所以便放下屠刀,琢磨著自己養豬、辦養豬場。這不,剛走上道,卻跑到這里當什么副鄉長了。

正胡思亂想著,忽然,一陣令人討厭的“嗡嗡”聲引起牛二犢的注意,一看,原來是一只綠頭蒼蠅不知從哪里鉆了進來,沒頭沒腦地在辦公室里亂飛。

二犢便拿起一張報紙追逐起來,但這小東西輕靈得很,明明見它趴在那里,但報紙還沒拍到,嗡的一聲就飛走了。折騰了一會兒,竟再也找不著它了。

牛二犢便從辦公室里出來,伏在走廊欄桿橫杠上,俯瞰著政府大院。

大院的綠化搞得蠻好,用瓷磚砌著分成幾個花圃,一些或紅或紫的花兒在綠葉的襯托下正燦爛地開著,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那些花二犢并不認識,感到有些奇怪,花都是春天開的,怎么初秋也開得這么好?

牛二犢看著看著,竟然想起了養豬。這么寬闊的大院子,如果用來養豬,能養很多豬的啊!

正想著,樓梯間響起有力的皮鞋踩樓板聲,不一會兒上來一個人。二犢一看,是個剃平頭的三十多歲的漢子。那人對二犢點了點頭,便低頭看他的長短褲和泡沫拖鞋,然后走過來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是劉振業。你就是剛來的牛二犢吧?”

牛二犢手忙腳亂地和漢子握上了手,他對握手還不習慣:“劉書記你好,呵呵!”他看過政務欄里的照片,認得。

這人正是鄉里的劉書記。他和牛二犢握了手之后說:“走,到你辦公室坐坐。”

倆人剛到辦公室里坐定,劉書記就笑著對牛二犢說:“我看過你的像片,所以認得你。你報到的時候我出去開會了,所以沒和你碰過頭。”

“我剛來,原來是殺豬和養豬的,所以什么都不懂,不好意思。”牛二犢右手搔著后腦勺。

“沒關系,慢慢來吧,而且你原來就是村干部,對基層工作還是很有經驗的,當然,村里在組織紀律方面相對松散一些,以后這方面要多注意。我也是剛調到這里才兩個月,對這邊的情況還不大了解。有空我們就多下去看看。不過,后天我又要去市里學習了。”劉書記說著又盯上了牛二犢的長短褲和泡沫拖鞋,笑起來,“你剛來,肯定還不習慣。按規范來講,上班時間是不允許穿像你這種長短褲和短袖衫的,也不允許穿拖鞋。不過,你剛來,而且原來的情況也特殊,今早就算了,下午開始可不能這樣了啊!”

“好的好的。”牛二犢笑著回答。

“你不要以為上班是就這樣干坐著,以后你會懂得,其實是‘一個蘿卜一個眼,各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呢,就看你會不會工作肯不肯努力工作。有道是在其位謀其政,任其職盡其責,既然我們走到這個位子上了,就得把本職工作做好,別的大道理講多了沒有用的。”說到這里劉書記停了停,看看電腦問道:“你沒開電腦啊?以前弄過這玩意兒沒?”

“從來沒弄過,以前先是殺豬后來是養豬,忙得很的,從沒玩兒過這東西。嘿嘿。”牛二犢憨笑著回答。

“這個得學,以后有些文件啊政策啊或有關一些知識啊都得上電腦看呢。”劉書記伸過手來拍了拍牛二犢的肩膀,又笑起來,“你身份轉變了,思維、觀念也得跟著轉變啊,要多學一些東西。特別是我們基層干部,是‘萬金油式的,得什么都懂點兒!隔壁的覃副鄉長是城里人,大學畢業直接分配到縣里再下來的,她可是電腦高手,有空兒多問問她吧。”

“哦?好的。”

“好。先這樣吧,我有點兒事先上去了。以后有空我們哥兒倆再聊吧。”劉書記說著,又和二犢握了握手,就出去了。

牛二犢又在辦公室里轉了幾圈兒,覺得這樣下去真不是個事,看來首先得學好電腦。對,就按劉書記說的,向隔壁的覃娟副鄉長請教吧。

于是,二犢出來,走進隔壁屋子,對那個正在盯著電腦屏幕看什么的女同志說:“嗨——覃副鄉長你好!”

覃副站起來對他笑笑,這是一個長著白皙的瓜子臉、略顯豐滿的大姑娘:“牛副你好,有什么事嗎?”

牛二犢大大咧咧地說:“也沒什么大事,只是想叫你教一下電腦怎么用。以后也好看點兒東西。”

“哦。”覃副離開桌子,“那去你那邊看看,先講個初步,以后你還得學會打字才行呢。”

于是倆人走進二犢的辦公室,覃副到電腦前摁了兩下兒,說:“先摁這個開機,再摁這個打開屏幕。”

片刻,屏幕上顯出圖標。覃副便開始講哪里寬帶連接啦哪里進入網站啦。

這時的覃副鄉長是半彎著腰一手撐著桌面一手拿著鼠標操作著講解,她身段那曲線相當的優美。

忽然嗡的一聲,早上那只綠頭蒼蠅不知又從哪里飛了過來,一下就伏到了覃娟那圓潤豐滿的臀上。

牛二犢來不及多想,一掌就拍了過去,“啪”一聲,隨即五指一彎,抓住,攤開手掌一看,蒼蠅果然躺在掌中了,二犢高興地大笑:“哈哈哈,早就想拍你啦!”

覃娟副鄉長被這一掌驚得立即站直了身子,扭轉過頭來,惱羞成怒,瓜子臉漲紅了,說時遲那是快,她伸手就往牛二犢臉上“啪”地掃了一掌,罵道:“流氓!”

“不是的!”牛二犢將手掌亮給她看,“不是有意拍你屁股,是拍蒼蠅呢。”

“哼!”覃娟快速地掃了一眼蒼蠅,但她根本不信,說話快得很,“三樓干凈的辦公室哪里來這么大的蒼蠅?還不是你早就藏好的?老流氓!”

好,這次還加了個“老”字。這大姑娘罵完,氣鼓鼓地跑出去了。

牛二犢望著那一扭一扭跑出去的屁股蛋子,覺得好笑。在牛二犢看來,這不是拍個蒼蠅搞誤會了嘛,不過就算真的拍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她發那么大的火,自己一個大男人還被這妞兒打臉了呢。我們山里人,男人女人們逗笑打鬧多了,特別是晚上大家劃拳灌酒的時候,扭扭大腿拍拍屁股蛋之類的,當玩兒呢。

牛二犢看了看掌中的蒼蠅。唔,也許是拍時掌心凹了些或是那臀部彈性十足的緣故,這小東西還在動,它踢蹬了幾下,竟然在掌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忽然,腰間的手機高聲地唱起歌來。一接,只聽電話里說:“牛副鄉長嗎?你好。我是鄉里的紀委書記,姓嚴。有點兒事需要你過來一下。你出門往左,第六間就是我的辦公室。”

牛二犢一愣,怎么?只拍了一下屁股蛋子就有紀委找,這單位也太那個了吧!

于是出來,順著房間數著找過去。看到一塊牌子上寫著“紀委辦公室”,就進去了。

原來,覃娟副鄉長是跑到這里來了,眼下正坐在嚴紀委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低頭弄著那雙白皙的手,聽見二犢的腳步聲她也沒抬頭。

“坐那里。”嚴書記嚴肅地指著自己對面一個凳子,“你是新來的,而且來自最基層,情況是有點兒特殊,所以,我也不為難你。就說說剛才你跟覃副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嚴書記……”覃娟抬頭看著滿臉嚴肅的嚴書記,有點兒不滿,“不是他跟我的事,而是……是……”

這好像有點兒難以在字眼上弄清,覃娟有點兒急。她是正宗名牌大學漢語言專業畢業的,講究用詞精準,嚴書記在這里用了個“跟”字,貌似將事情混入不清不楚之中了。

“那就說……”嚴書記停頓了兩秒,繼續嚴肅地說道,“他拍你臀部的事。牛副鄉長,你剛才這個拍覃副臀部的事,是一種嚴重的不良行為。”

牛二犢趕緊說:“嚴書記,我不是故意的,是拍一只蒼蠅……你看看,它還在這里呢。”

剛才正看手掌里的蒼蠅就被叫過來,牛二犢一急便站起來走到書記桌前,將手掌在桌面一攤:“嚴書記請看,就是這個。”

嚴書記看了看,唔,掌心里還真有只綠頭蒼蠅,此時在他掌心里艱難地站立起來,搖搖晃晃的,貌似有點兒可憐。

嚴書記略一沉思,右手摸了摸下巴,然后說:“就算是真拍打蒼蠅,也是拍錯了地方,曉得嗎?如果蒼蠅落在桌子上,你就是拍爛桌子,也是小事。”

停了停,嚴書記又肯定地說:“曉得了吧?拍錯地方了。”

牛二犢連忙點頭:“曉得了曉得了,是拍錯地方了。以后要等蒼蠅停在桌子上了才能拍。”

這話貌似有點兒好笑,但嚴書記并沒笑,自始至終,嚴書記都沒有一點兒笑容。

美女覃娟副鄉長更沒有笑,她心底里堅持認為這個剛來的牛副肯定是大色狼一個,第一次見面就拍人家屁股蛋,可惡得很。

嚴書記站起來,從身后的書柜里拿來幾本書,放到牛二犢面前,說:“這是有關紀律方面的書籍,有條文也有案件,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免得以后再犯。好了,念在你是剛從最基層上來的,方方面面都有待提高,就……先這樣吧。以后如果再出現問題,就不會這么輕松了。你先回吧。”

“好好。謝謝書記!”牛二犢趕緊抱了書本,出來了。

出了門,牛二犢第一個想法是命。對,這個嚴書記一身的肅殺正氣,還真是坐這種位置的命。天下各行各業,各種人各自有自己合適的工種,唉,是不是自己就是個養豬殺豬的命?他祖上三代都是搞風水算命的,從小被熏陶,凡事都愛往這方面想。

回到自己辦公室,他長舒了一口氣,媽呀,以后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好怕人的喲。

接下來的幾天,牛二犢天天都跑文化站,找有關方面的書籍帶回辦公室看。

他想,既然進入這個角色了,還真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畢竟是專業干部了嘛,是真得提高自己方方面面的素質了呀,比如電腦應用啦、業務啦等等。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牛二犢正在辦公室對照書本學習電腦,這幾天他弄懂了不少,上網打字之類都略有提高。

突然進來一個三十出頭的人,將門虛掩。

二犢抬頭一看,并不認識,但覺得掩門不好,貌似要干什么見不得人事,便說:“不要掩門吧,開著。”

“好好。”那人答著,一邊走近一邊說:“牛鄉長您好!我是原來這里的黃副的侄子,叫黃大條。”

“你……哦,原來是黃副的侄兒。”二犢點點頭,想起來了,原來這辦公室是黃冷西副鄉長的,剛調任縣里某大局的副局長,還是叫黃副。

是自己前任的侄兒呢,說起來也跟這辦公室有點兒關聯,這么一想,便站起來,熱情地笑道:“你坐你坐,有么事嗎?”

黃大條貌似混官場一般,走近,笑瞇瞇地隔著桌子向二犢伸出手:“也沒么事,就是過來傳句話而已。”

二犢還不太習慣這種握手動作,匆忙中還是伸手握上了:“哦哦,這個……什么說啊?”

黃大條低聲說道:“是這樣的,我小叔也就是黃副吧,今晚他回來,在底下街金龍山莊擺了個桌,請兄弟們坐坐……就是吃個飯吧。他讓我過來隆重邀請牛副您,希望賞個臉。”

唔,原來是黃副邀請的,這個……牛二犢也曉得的,那個黃冷西副局長是本地人,在本鄉本土經營多年,很有人緣,他邀請的,肯定得去,因為以后自己就在他這三分地做事啊,自己一個剛出來的農民,沒什么嬌氣的,如此一想,趕緊笑道:“好的好的,先謝謝啦。”

“好,就這樣,下午七點準時開飯。”黃大條說著,從腋下抽出一條煙塞到二犢懷中,“這是我孝敬牛鄉長您的,也沒什么好東西,普通香煙而已。呵呵。”

這是牛二犢長這么大第一次有陌生人給自己送東西,他頭腦里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應答,就連推脫也忘記了,只是下意識地說道:“這個……這個不好吧?我們又不是親戚……”

在二犢的認知里,只有親戚或關系特別好的朋友才相互送禮,而且大多是節日相互走動的時候,你送我我送你的。

“哎呀,你接我小叔的班,跟我小叔就是哥弟呀,就是我的長輩啊,這個是比親戚還要親的嘛,不要見外,這只是我孝敬長輩而已,應該的應該的哩。好了,就這樣了,我先回去了啊。”

說著這哥們兒就走了。

二犢發呆地站著,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香煙,倒真是普通的香煙,一條也就是一百塊左右,好一會兒才搖搖頭,暗想,這有點兒那個,不過……這小兄弟還蠻不錯的呢,為人熱情大方……只是,看樣子也只比自己年輕幾歲吧,怎么稱自己為長輩,這有點兒……有點兒太過熱乎了吧?

六點下班,二犢回宿舍洗了下衣服,半個小時后,他出來,步出臥牛鄉政府大院,往底下街而去,他剛到這里,還不曉得金龍山莊在哪里,所以得先來一步,慢慢走慢慢看吧,權當散步。

步入底下街,原來金龍山莊牌子也蠻醒目,只是以前自己來臥牛鄉都是到米市采購玉米之類豬飼料,沒有注意這里罷了。

于是,他轉入米市,了解玉米、谷糠之類價格,覺得貌似是有點兒漲價了。

心思放在了豬飼料上,這里看那里看了一會兒,才突然記起吃飯的事,一看,七點五分,要遲到了,于是趕緊急步轉回底下街。

進入金龍山莊大門,便看到旁邊有個麻將廳,有幾桌麻將正在噼啪打著,十幾個涂脂抹粉的漂亮妹子正在興高采烈地打麻將。

二犢問前臺道:“那個,今晚……黃副擺的酒桌在幾樓?”

坐臺小姐笑瞇瞇地看著他反問:“老板是哪里的?”

也許這個山莊還有個保密制度,因她不認識二犢,便這樣問了,二犢便老實地答道:“鄉政府那邊,剛來的。”

“哦。干部,三樓嫦娥廳吧。”小姐笑瞇瞇地對他說,然后又低頭做事了。小姐的收入可能比較高,對于普通的鄉鎮干部,并不太看重。這個鄉鎮的林業相當興旺,外地收購木材的老板你來我往的,百千萬老板見得太多了。

二犢覺得有點兒那個,自己過來吃人家的飯,沒什么熟人帶路,有點兒討飯吃的味道。

沒有電梯,他往上一級一級的拾級而上。偶爾有男女從上面下來,擦身而過。

在二樓樓梯轉臺處,有個漂亮的姑娘下來,在他身邊停住了,看著他笑瞇瞇的:“老板您好!”

唔,這個山莊的服務員都是這么熱情呀?二犢感覺良好,也微笑道:“服務員您好。”

“哎喲……老板你好帥哥哇!我是隔壁望牛鄉的,叫牛二妞,很高興為您服務。”姑娘說著便貼近二犢,踮起腳尖,伸雙手抱上了他的頸脖,親熱地就在二犢的臉蛋上親了一口,“帥哥老板,我們現在就上去吧,讓我好好地為你服務……”

二犢從來沒經過這種陣仗,一下兒心慌了,感覺自己臉都紅了,趕緊掙脫:“不啦不啦,有朋友在上面約吃飯的。”

掙脫后往上跑了幾步,后面傳來姑娘咯咯的笑聲:“哎喲,你這個老板怎么這樣怕羞啊哩?”

他還真的想不到,偏僻的臥牛鄉,竟然還有這種地方?其實,這個鄉雖然小而且偏僻,但其林業的根基相當雄厚,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就有飛機播種杉木松樹,而八十年代初,在“誰種誰有”的感召下,山民大量地種植杉木,現在樹齡已經三十年,樹身有水桶那么粗,正是砍伐的高峰期,農民富有,老板也多。于是連帶的產業也隨著相對興旺。

他想起剛才那個姑娘說的話,她竟然是自己那個望牛鄉的,而且姓牛?莫不是什么遠親?哎呀,什么掙錢的事不好做,怎么能夠做這種事情呢!他已經曉得,這個叫牛二妞的姑娘,是做那個讓人臉紅的生意的。

來到三樓嫦娥廳外面,聽到里面已經人聲鼎沸,二犢感到有點兒不好意思,貌似自己是在裝老大,故意遲到幾分鐘一般。

二犢推門進去,里面傳來那個黃大條的驚喜聲:“哎喲,我們的牛鄉長終于駕到!來來來,這里留有位子啦!”

到位子上還沒落座,旁邊一位年近五十、略顯富態的白臉眼鏡男子伸出手來:“牛副你好,我是黃冷西。感謝兄弟賞臉!”

哦,原來這就是自己的前任黃冷西,二犢趕忙伸手握住了,微笑道:“感謝黃局,感謝黃局。”他剛剛進入角色,也不曉得說什么好。

黃冷西握著手搖了搖,表示親熱,然后笑道:“今天回鄉辦點兒小事,本來不想打擾大家的,是侄兒擺桌邀大家過來坐坐。你是這臥牛鄉的父母官啦,以后還得多多關照。”

牛二犢趕緊謙虛道:“不是什么官啦,為人民服務罷了……嘿嘿。”

“好好,我們都坐下,開桌啦!”黃冷西松開二犢的手,揮了一下,然后坐下了。

貌似這是等他一個呢,二犢感到更加不好意思。

剛才說話間,黃大條已經幫二犢打了半碗“龍鳳虎”湯,這時便熱情地勸他喝湯。所謂龍鳳虎就是吹風蛇、山野雞、山野貓。

然后斟酒,大家們相互碰杯,旁邊的黃大條順便介紹了一下,原來今天來的基本都是臥牛鄉的臉面人物,派出所長、供電所長、工商所長,還有一些土豪老板,政府這邊就是牛二犢。

吃飯吃菜喝酒,其間,黃冷西時不時來個黃段子或別的什么笑話,弄得場面相當活躍。

牛二犢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還是有點兒拘束的,他并沒有放開量大喝,他覺得人家一幫都是熟人,而自己是誤闖進來的陌生人。

黃大條不斷地幫他夾菜斟酒,相當熱情。

雖然牛二犢這幾年都是養豬殺豬賣豬肉,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但官場商場酒局的四種境界,他還是聽說過的。

第一境界:輕言細語。起初朋友們或剛剛見面,或初次見面,大家還未進入狀態,對自己形象也有所顧及,相互持彬彬有禮之態。

第二境界:豪言壯語。三四杯之后,桌上逐漸熱鬧,扯嗓子、爭說話、拍胸脯、許承諾、說大話、吹牛皮等等豪情萬丈。

第三境界:胡言亂語。平日里不敢說的話,全都可以說出來了。

第四境界:不言不語。醉了,趴下了,想說也說不了了。

不用說,今天的酒局,一個多小時后,也順利進入了第三種境界。

當然,第四種境界,主人并沒有讓其出現,因為大家開始胡言亂語之時,黃大條便及時將他們一個一個地送上樓休息去了。

其實,牛二犢的酒量是相當大的,他只是有點兒臉紅,稍微有點兒醉意,大腦還是清楚得很的,他極力推脫上樓休息,但最終拗不過黃大條的熱情拉扯,還是上了五樓住宿間。

黃大條為他沏好茶,便出去了。

牛二犢覺得這年輕人還真的很好,剛才酒桌上也看出來了,待人接物是那么的熱情大方。他不禁點頭暗道,這小子有前途。

跟一幫不熟悉的人應付,是的,牛二犢覺得今晚的酒局就是個應付,比不得在自己家跟親友們喝酒來得痛快,他還真的累了,便脫了衣服,躺下睡覺。

剛躺下閉上眼幾分鐘,房間門悄悄打開了,如果二犢沒修煉過氣功,還真聽不見。

他睜開眼睛一看,咦?是那個牛二妞進來了。

因為他脫了衣褲不好起來,只是歪著腦袋驚訝地問道:“二妞妹子……你,你怎么進來了……有么事啊?”

雖然他這樣問,但心里有預感是那種事了,因為在樓梯間她就直接親了他臉蛋一口。

“剛才你不是叫我服務員嗎,我就是過來為你服務的呀……”二妞咯咯笑著便到了床邊,一下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他的臉,“老板哥哥,不,是領導哥哥,你真的好帥哇!”

牛二犢身心驚了一下,這陣仗他可從來沒經歷過,而且他跟老婆是同屯的人,自由戀愛,他心里很看重這份感情,絲毫不想背叛,便趕忙將她的手推開,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二妞妹子,你,你……你趕緊走吧,這樣……這樣真的不好……”

“怕什么喲,又沒人曉得……咯咯咯……”二妞笑得豐滿的身子都在顫動,臉色也嫩紅嫩紅的,她覺得好玩兒,這么大個男人,對這種事竟然這么懼怕,相比那些客人,真的相差太遠了,但就是這樣她更覺得這哥們兒討人喜歡呢。

就是這一句“沒人曉得”,讓二犢頭腦清醒了,自己悄悄過來,只在桌上有人曉得他的身份,但二妞怎么曉得他是領導呢?這事有點兒那個。

二犢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然后長長吐出來,這是爺爺教的靜功法一個細節,果然,心情就有些平靜了,然后他睜開眼睛,看著牛二妞,問道:“你剛才說是望牛鄉的,哪個村?”

“山溝深處,牛峒村牛峒屯的。”牛二妞笑道。

“哦……”牛二犢心里有了同情的想法,點點頭,“那我們聊聊天吧,你也算完成了工作。你曉得我是哪個鄉的人嗎?”

“不曉得,我只曉得你是領導。”牛二妞老地實答道。

“告訴你,我也是望牛鄉的,牛頭村。”牛二犢看著姑娘的眼睛,想看她的反應。

果然,姑娘眼光略有些變異,眼皮也一跳,身子悄悄移了一下。

牛二犢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便又說道:“二妞,我也姓牛,也許百年前還是一家親,我們是兄妹關系呢。”

“嗯。老輩人是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望牛鄉是共同一個老祖。”牛二妞臉色恢復了平常的顏色,說著她站起來,拉了一把椅子坐著,距離床邊一米五左右。

牛二犢心里也恢復了常態,他貌似長兄一般問道:“你家里是不是特別困難,是不是有人生大病了?”

在他的認知里,賣身女多是身世悲慘,不得不從事這種見不得人的活路。

想不到二妞搖搖頭,答道:“沒什么大病,困難嘛,肯定啦,我們山里人嘛,哪家不困難?”

二犢有點兒古怪地看著她,又問:“意思是……你家里狀況跟屯里大多數家庭一樣,只是普通的困難?”

“我弟弟也不讀書了,跑東莞打工去啦。”二妞笑道,“我們家應當比其他人家相對富裕一些呢。”

“哦——”二犢點頭,然后低頭沉思,原來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過了一會兒,二犢才又抬頭看著她說:“做這種還真的不好,這樣吧,我有個高中同學在縣城開了個小商場,前段他跟我說需要招一個女銷售員,你可以去他那里做事,清清白白,以后嫁個好人家。”

二犢的有些理念,還是從報紙以及小說中得到的。

“月工資幾千啊?”二妞好奇地問。

“這個……當然沒有幾千,剛去可能月薪一千五吧,以后慢慢提升,可能到兩千,這樣也是蠻高了。”二犢說的是實話,在縣城里打工,月收入兩千已經算很高了,大多一千五左右。

“哦——”二妞聲音長長的,貌似沒什么興趣,然后又好奇地看著二犢問,“你呢,你是鄉領導,月工資很高的吧?”

“我?”二犢隨口說道,“也就是兩千多吧。”

“哦——”二妞又來了個長音,然后說,“我還是干自己喜歡的事吧,謝謝你的好意了。”

“總這樣不好吧?”牛二犢還是想勸她。

“沒什么不好。我不想做太苦太累的活路,而且收入還少。我做這個,月收入六七千正常,有時還過萬呢,輕松快樂,沒什么不好。以后不想做了,嫁到遠遠的地方去,哪個曉得?我也不想嫁在我們山里,不想像爺奶爸媽他們那樣困苦。”二妞說得很平靜,貌似她做的并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肉嘟嘟的嘴唇涂了口紅,豐潤的臉蛋也抹了香脂,手腳的指甲都染成暗藍色,穿著暴露,一點兒看不出山里妹的樣子。

停一會兒,她又說道:“其實,我說出來你肯定也不信,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對于某些階層的人比如光棍漢來說相當重要,甚至他們會將這里當作半個家,有時他們會待在這里幾天,尋找快樂,不想回家承受孤單……唉,有些事情,你可能永遠沒法曉得的……嫂子肯定能干又漂亮吧?”

牛二犢不知道怎么回答,便不再看她,轉頭望著屋頂。雪白屋頂的四個角,被蜘蛛結了一些網,日久染上灰塵,顯得那么不協調。

二妞看了看他,然后說:“既然你認為我們貌似有些沾親,不好那個,而且你也不想……那我就出去了。我還想掙其他生意哩,我要有多多的錢,出嫁以后做正當生意,當老板娘呢。這個……如果,萬一我被老派抓了,還請大哥關照打點……”

牛二犢閉了眼睛,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走吧。”

二妞開門出去了,二犢才睜開眼睛發呆。從前,他總認為,那些賣身的女人,肯定有一些苦處難處,比如被逼良為娼,比如家庭困頓等等,但剛才牛二妞的幾句話讓他的認知徹底翻盤。

突然,二犢看到天花板上一個小洞眼里,有什么光在微弱地一閃一閃。他感覺怪怪的,認為這里不是久留之地,便翻身起床穿衣開門出來。

下到四樓,看到二妞被一個男人摟著往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那男人有點兒老,左腿有點兒跛,穿著很像是山里出來的,二犢覺得那應當是某個山溝里的孤獨光棍漢。

二犢心中生出莫名的傷感,眉頭皺皺地下樓回去了。

星期五晚上,老婆打電話過來說玉米和谷糠有點兒少了,明天開車過去采購。二犢高興地答著好好明天老早你就過來吧。

次日老婆開著小四輪農用車來到臥牛鄉,二犢叫她先來鄉政府休息一會兒,看看自己的宿舍,畢竟不知自己要待在這里多久,算是另一個小家了。

他老婆豐滿高大,當跟在他屁股后面走進大院時,碰上的干部們都熱情地打招呼。

下午,他們買了玉米谷糠還有酒肉之類,直奔老家。

牛二犢開車,老婆坐在旁邊,一會兒又轉頭看他,心中偷著樂。

這是牛二犢當副鄉長后第一次回家,算是榮歸故里,晚上擺了三大桌,親友們興高采烈地扛來煙花鞭炮祝賀,大塊兒吃肉大碗喝酒。

次日是周六,二犢跟老婆一起要帶幾個工仔去果場做事。

晚上,牛二犢正跟老爸和幾個工仔喝酒,突然電話激烈地大聲響起來。

他趕緊接了。

原來,臥牛鄉那邊出事了,他分管處糾和農業水利,必須馬上趕過去。

職責所在,沒二話,牛二犢告辭家人,出到院里,推了摩托,啟動,直奔臥牛鄉。

望牛鄉和臥牛鄉相鄰,從二犢家里到臥牛鄉只有二十多公里,但這鄉級公路路況并不好,坑坑洼洼的,天又黑,二犢騎著摩托費力行進。

趕到出事地點的時候,事情已經進入基本穩定狀態,但亂象還是很驚人,山坡下到處是人,人聲嘈雜,貌似雞鴨市場一般。有幾堆火在燃燒,黑夜里忽閃忽閃的像鬼火似的。

二犢走近一看,原來是幾個工棚被燒。

現場有三幫人,坡腳兩頭各一幫,中間一幫。一頭是大坡屯群眾,一頭是木材老板,中間是鄉政府干部和派出所干警。

有處糾組人員向牛二犢匯報了大概情況。

事情是這樣:這一帶大坡約有五百畝已經成材的杉木,大坡屯群眾說是他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種下的,而三個木材老板說是當初他們“三戶聯營”投資請人種植成林的,雙方各有說法,爭執不下。前幾天,“三戶聯營”方到市里某保安公司雇用到五十個保安人員作為保護力量,挖掘機開路,來到這山坡腳下安營扎寨,馬上就要有砍伐隊過來砍樹木出售;而大坡屯群眾堅決反對這種行為,打電話給外出務工甚至讀書的年輕人全部回來,加長柴刀柄,磨刀霍霍,說要拼命維護自己的權益。今晚,就是群眾喊打喊殺而來,雙方持械斗毆,有幾個人受傷,剛剛建好的工棚也被砍壞燒掉了,好在有人及時報案,派出所干警和鄉領導、干部馬上趕到進行阻止勸導,不然事情就大了。

書記和鄉長都到市里學習、開會去了,目前這里最高行政指揮官就是鄉人大主席莫軍武,次是派出所所長,再就到分管維穩處糾的牛二犢。

莫軍武和派出所長恰好今晚都值班,早已趕到,基本維持了秩序。

仨人簡單開了個碰頭會,決定派出所長帶領干警和鄉政府干部繼續維護現場穩定秩序,莫軍武和牛二犢各帶領處糾維穩組人員到兩邊調研穩定人心,然后交叉調研,以便搜集材料更全面。

牛二犢先負責“三戶聯營”這一邊,就是當年三個老板聯合成一個集體經營的一方。

這邊山腳下本來保安就有五十號人馬,再加上勸阻維穩的干部,一大幫亂糟糟的,叫的叫,喊的喊,根本無法談話,牛二犢便找了個稍微安靜的石堆角落,讓處糾組人員去喊一個老板代表過來談話。

一會兒,朦朧夜色中,一個身影向石堆走來。

八十年代初就當老板,現在最小也五十多歲了吧?是個什么樣的人精?二犢想象著老板的模樣,絡腮胡?八字胡?或是光溜溜一根胡子沒有?

“牛鄉長好!”清脆圓潤的聲音傳過來,是女人的聲音。

二犢嚇了一跳,老板是女的,并且還認得自己。

這時來人走近,憑借遠處微弱火光的照耀,他看到,是個中年女性,火光下的身影有些婀娜。

再走近,借著微弱的亮光,二犢看到這女人的臉蛋漂漂亮亮,三十多歲的模樣。

二犢猶了豫一下兒,答道:“你好。坐坐吧。”

剛才沒料到是個女的,所以二犢坐的石條旁邊原意是讓老板過來促膝談心的,但這是女老板,就有點兒那個,但也得禮貌地跟人講一聲吧,坐不坐是她的事了。

“好哩!”想不到,女人聲音清脆爽朗地答著便坐到了二犢身邊。

頓時一股淡淡清香傳來,二犢雖然只是被動地聞到了,身心還是覺得相當的舒服。

女人坐的有點兒近,二犢都感到了一種擠壓,當然也感到了那種體溫暖乎乎的。

二犢不自覺地將身體往旁邊悄悄移了一下。

女人相當敏感,她笑道:“牛鄉長哩,雖然只是初秋,但山里的夜晚還是有點兒涼意的哩。”

二犢有點兒尷尬:“是有點兒涼,有點兒涼。”

二犢曉得這樣被動不行,于是咳了兩聲,提高了聲音,問道:“你是‘三戶聯營的代表嗎?”

“嗯。”女人簡單答一聲。

“你三十年前種的杉木?”二犢還是感到奇怪,不禁扭轉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看,更加確定這老板應當冒充的,因為真的太年輕了,這是任何保養都難以做得到的。

女子咯咯笑起來,“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好不好?告訴你,是我老爸當年種下的。”

二犢怔了一下,唔,原來是自己想象錯了,按她這說法,是可以成立的,呆了一下,二犢又問道:“那……你真的能夠代表得其他兩戶?”

女人曉得他覺得自己年輕,又是女人,于是頗為嚴肅地點頭:“我就是三戶聯營的代表,當年我老爸是最大的股東,那兩個人只不過入了點兒皮毛。”

“哦,原來如此。”二犢點頭道。他也曉得,有些入股,是因為入股人是當地人或具有什么背景,別說入點兒皮毛,就是入干股都多了去啦。

女人看著他,又笑起來:“我曉得,你奇怪我為什么認得你。告訴你,其實我們還一起碰過杯喝過酒呢。”

二犢聽她這樣說,便又轉頭認真看了她一眼,片刻搖頭:“不認識。”

“當然啦,牛鄉長是貴人嘛,貴人多忘事!”女人說著對二犢就是一個媚笑,“我是黃大條的姐啦,叫黃金花,跟你同輩人吧。那晚在金龍山莊喝酒,我們在另外一間,但你過來碰杯時,我是看了個仔仔細細,我記得你的。咯咯咯……”

這么一說,牛二犢記起了那個年輕人黃大條,那小伙子還真的挺好,待人接物是那么的熱情大方,他不禁點頭:“原來這樣的……”

“不好意思,我們這事打擾牛鄉長啦。只怕剛才你是正抱著牛嫂子睡覺吧,被突然喊過來幫我們處理這事,抱歉啦。咯咯咯……”黃金花笑得嬌軀亂顫,貌似又移近了二犢一些。

牛二犢不再移身子,再移就坐空了,他看向山坡下中間地帶的火星煙霧,說道:“你說說這事吧,我分管處糾維穩這塊兒,需要曉得詳細的情況。”

“好。”黃金花點點頭,說道,“我爸是個艱苦創業的農民漢子,在別人釣魚、挖竹鼠、打牌、睡懶覺時,他卻是到處跑做生意,創下了一份小小的產業。你也曉得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吧,有個‘五荒(荒山、荒坡、荒土、荒灘、荒水)誰種誰有的政策,勤快的人們到處開荒。于是,我爸帶領兩個人組成‘三戶聯營,投資在這一帶種下了四百畝的杉木。我爸告訴我的,他們當年種下的就是四百畝。”

黃金花停了一下,又說道:“樹木長大后,那些懶漢就開始眼紅,曾經有多人半夜進入林中偷偷砍伐去賣,所以,我們決定全部砍伐銷售,不然這樣慢慢被人家偷完,豈不是血本無歸了啊。你也曉得的,政策‘讓一些人先富起來了,另一些人就眼紅,這是時下許多地方都有的事。”

黃金花這么一說,牛二犢也是深有同感,他自己創辦了養豬場、果場,也有些眼紅的人背后說些風涼話呢。

他想了一會兒,才說:“這樣……你們辦理砍伐證了嗎?”

“還沒有。屯里群眾一鬧,這一片就被劃為了糾紛地,根本無法辦理砍伐證的。”黃金花說。

還是真有這一說,糾紛林地不能辦理砍伐證。

二犢想了想,勸說道:“你們還是走法律程序吧,搜集原始證據,上法院打官司,法律判決給你們了,就可以辦理砍伐證了,那樣才合理合法啊。”

“以前誰曉得現在需要打官司?有些原始證據是無法找到或根本就沒有的。”黃金花搖頭說,停了停又說道,“當然,也有些證據的,比如我爸就有當年的大坡屯老隊長和群眾代表簽字的承包山坡合同書。”

“哦,如果有老隊長和群眾代表簽字,而且愿意上法庭作證,這官司還是打得贏的。所以,你們一定要走法律程序……如果蠻干,沒有法律支持,你這林子是無法砍下去了。”二犢停了停,又說道,“你也看到了吧,屯里召集所有在外面的年輕人都回來了,他們決心很大的……你們帶來的保安不是被他們砍傷幾個了嗎?工棚也被燒掉了,你們的人后退了幾百米,你們難道還想繼續強行砍伐?”

黃金花點點頭:“看這個形勢……是有點兒麻煩。但是,我不甘心!”

牛二犢覺得自己找到了突破點,繼續說:“我說吧,在沒有解決好糾紛之前,你們帶來保安力量強行砍樹,是不合法的。而且……可以說,這些保安每月就領一千多塊工資,你想要他們幫你拼命是不可能的,裝裝樣子還可以,今晚他們被屯人追打,就證明了這一點。所以說,我奉勸你們,還是走法律程序吧。”

黃金花默默地望那些混亂的人們好一會兒,才答道:“這個……看情況吧。”

雖然嘴里這樣說,但看她的樣子,已經是有些無奈了。

于是,二犢乘勝追擊:“就這么辦吧。你們先帶人走,不要再鬧下去了,群眾的力量很強大,再鬧的結果,只怕對你們更加不利,回去搜集證據材料,好好地走法律程序吧。”

“……嗯……”黃金花不大情愿地回答,然后看著二犢說,“牛鄉長,我曉得的,你也有創辦過企業,應當理解企業人的難處,在以后事情的處理當中,希望你多多關照!”

“這個……”牛二犢點點頭,“現在講究依法治國,我們都會依法辦事。你先回你們那里去,將人先帶回去吧!”

“嗯——”黃金花拖長聲音答道,站起來,遞給他一張名片,“牛鄉長是個好帥哥,希望以后多多聯系。”

在二犢伸手接名片的時候,黃金花突然彎腰抱住了他的腦袋,在他臉蛋上輕輕親了一下,然后轉身走了,走出幾米后才說,“謝謝你的關心。”

二犢摸著剛剛被親的臉蛋,覺得這女人有點兒特別,然后打開手電看名片,原來黃金花還是縣城著名的“黃金地產公司”老總。

他搖搖頭,商場上的女人呀,就是有點兒太那個了,還是自己的老婆好。

他打電話和莫軍武主席聯系了一下,倆人按原計劃行動,交叉調研,以便搜集更齊全的材料,畢竟各人的調研方法都會有所不同,這樣,有利于以后事情的解決。

二犢站起來,看向坡腳東頭的那幫群眾,心里有了某種不滿。在大家都有機會創業時,自己懶著不做事,而人家成功之后卻眼紅搞破壞,這種事情不能支持。

坡腳東頭的群眾這邊,剛才鄉人大主席莫軍武在這里調研的時候,秩序還是可以的,莫軍武三十多歲、年輕力壯、人高馬大,而且是本鄉人,群眾都曉得他是部隊復原回來的,懂得軍警拳術,又是鄉里大領導,群眾覺得他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莫軍武一走,現在這里壓陣的是派出所李教導員和覃娟副鄉長,還有幾個干警和一幫男女鄉干部。

那個李教導員個子瘦高,每餐飯量就一小碗,聲音尖細,好像是戶籍管理出身的,為人態度相當好。只是他力氣比較小,去年春節期間,街頭騙子張狂,他去巡街,抓到一個五大三粗的騙子,使盡吃奶的力氣才將人家一只手扭到背后,但只兩秒鐘,人家單臂那么一反,手臂又回到前面了,他反復扭了幾次,結果都同樣。當天是街日,被群眾看到,當作笑話傳遍附近鄉鎮。

群眾看到莫軍武走了,鬧事情趣又開始升騰起來。這不是說群眾喜歡鬧事,而是許多事實證明,鬧事的地方,往往能得到上級的重視,正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比如某件事,多年拖拉著解決不了,但是,群眾一鬧,而且鬧大了,上級立即責令當地政府趕緊進行整改,事情馬上得到解決了。大坡屯群眾也慢慢曉得了這個規律,于是,鬧事了。不過,經過剛才莫軍武講解相關法律政策,大多數群眾特別是老年群眾已經消除了鬧大事的想法,但有一些中青年還是存在這個想法。當然,這種想法如果沒有帶頭人,也鬧不起來。

話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壞人也是哪里都有的,這個大坡屯群眾里面也有壞人。有那么三四個年輕人,長年在東莞混,從來不打工,就干些翻墻爬樓打悶棍的勾當,頭發燙得紅黃綠藍,項鏈手鏈都掛上了,這年帶這妞那年帶那妞回來,滿嘴的七鬼八怪,有傳說他們不是五毒俱全也是三毒俱全了。

很自然,充當鬧事頭人的角色,就是他們了。

雖然婦女和老人們一再強調不能再鬧了,上級已經過來開始處理了,但他們還是將事情往壞里說,七嘴八舌,亂七八糟,在他們的鼓動下,中青年男人開始騷動,一會兒變成亂喊:“打!打!”

“打死三戶聯營!”

“把保安打出我們的地盤!”

“打斷他們的手,打斷他們的腿!”

“打啊打啊……”

一幫人喊著開始往前擁。

覃娟副鄉長和李教導員趕緊組織干部們站過去,大聲勸說,勸他們不要沖動,要走法律程序等等,那邊喊,這邊勸,人聲鼎沸一片嘈雜。

“大家們沖過去啊!”有人在后面喊。

“老派有槍啊,小心!”有人提醒。

“怕什么,我們是人民群眾,難道他們會向人民群眾開槍嗎?”有人鼓動。

雖然這樣喊,人群前進速度并不快,只是揮拳頭喊,偶爾邁出幾步。因為他們面前站著的是派出所干警和鄉政府干部,他們與他們無冤無仇,有的還是相當熟悉的人,曾經喝過酒,甚至,以前和以后,他們都會去找他們辦事,而且,有的干部從前就曾經幫他們屯建設自來水、公路等等基礎設施,他們面對的已經不是剛才外來強行砍他們木頭的老板和保安,所以他們有所顧忌,只是喊聲大速度慢,多數人只是跟著大家起哄造勢。

不過,壞人的想法卻是不同的,頭發燙得紅黃綠藍的四個家伙,此時卻瞄上了覃娟副鄉長。這美女就站在他們面前不遠處,她和李教導員是領導,兩個人都站在干部們后面指揮,當然也喊話。

四個人趁著群眾和干部處于膠著狀態,他們相互眨個眼,悄悄向覃娟和李教導員擠去,當然,他們最在意的是覃娟,雖然曉得不會有什么大的收獲,但是總想趁亂摸弄一下美女大學生領導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黑,混亂,推推拱拱,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覃娟和李教導員面前,紅頭發激動地伸手向覃娟臀部抓去。

覃娟根本想不到紅頭發會這樣,因為今晚過來這么久,基本都是雙方對話,講道理,從未有人對他們動過手,所以,紅頭發一下得手,滿滿地抓了一把,覃娟頓時尖聲驚叫:“啊!”

旁邊的李教導員本來還在大聲勸說,這一聲驚叫,他扭頭一看,原來覃娟被壞蛋摸上了,便大喝道:“住手!”

因為倆人站得很近,李教導員喝叫之后撲過來要抓開壞蛋的黑手,但紅頭發反應更快,他松開抓臀的手,迅速而有力將李教導員一推。

李教導員尖聲一叫,往后倒下去。

紅頭發是他們四人團伙的頭人,在東莞那里玩得比這過火的都有,所以并不怕,回身將覃娟也推倒在地,好在山坡下到處都是野草,人倒是沒有受傷。

后面三個同伙見大哥得手,都非常興奮,撲過來,他們約定就是將覃娟弄翻,然后大家撲上去盡情摸弄一番玩耍。

就在四個人伸出罪惡的黑手之時,一聲暴喝響起:“誰敢亂來!”

后面黑夜里一條虎背熊腰的大漢幾步沖過來,將掙扎著要爬起的覃娟一把抱住,后退幾步,讓她站住了,然后站到她面前,吼道:“再亂來我就不客氣了!”

“哪個跟你客氣!”紅頭發闖蕩江湖多年,惡仗也干過不少,摸弄理想正要實現,卻被這漢子破壞,心中大怒,他從腰間拔出尖刀撲向漢子。

“啊!”覃娟副鄉長尖聲叫道,“牛副小心!”

自從那次拍屁股蛋之后,覃娟還沒叫過一次牛副,現在她叫了。

牛二犢根本不怕,他是跟爺爺學過拳術的,像這種小子,三四個不在他話下。

只見他略一歪身子,伸手一抓,便將持刀的手腕抓住,輕輕一扭,將尖刀奪過來,因惱火紅頭發惡意,抬腳一踢,將這家伙踢翻在地。

此時,李教導員已經爬起來了,他看到情況貌似要惡化,匆忙中掏出手槍,朝天上“叭”就是一槍,喊道:“統統住手!”

這是李教導員從警以來最激動的一次了:“往后退,雙方都往后退!”

紅頭發被二犢狠勁一踢,滾翻在地,疼痛不已,爬了幾次才爬起來,再也不敢上前,而是往后退了,他曉得自己根本不是這漢子的對手,甚至他們四個上去可能也不是對手,而且李教導員都打槍了,這事不能再蠻來了,他也不想真的進去待十天半月的。另外三個看到老大都退縮了,也趕緊往后退卻,躲到了人群中。

群眾那邊也有老人喊話,叫小子們不要沖動,要聽政府的話。

喊殺聲停止了,中青年們都自覺地往后退,兩邊拉開了距離。

事態穩住了。

牛二犢往前邁出幾步,雙手一拱,說道:“鄉親們,本人牛二犢,隔壁望牛鄉牛頭村的,前幾天剛剛到我們鄉當的副鄉長。原來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屠夫,年輕時也喜歡打架、喜歡搞事,就是大老粗一個吧!所以,做事可能還考慮不到細節,有欠周全,還望鄉親們多多擔待!”

就這幾句簡單粗俗的自我介紹,反倒拉近了雙方的關系,群眾不再嘈雜,都在看他,認真聽著。

牛二犢覺得,老板那邊可以只聽聽代表發言,而大坡屯這邊,得進入到群眾中間去,因為這邊涉及的人多,而且年代久遠,有些事需要大家相互的回憶補充,于是他吩咐覃副和李教繼續在中間這里帶班,而他大踏步走進兩百多人的群眾中去。

“牛副……你小心!”覃娟副鄉長小聲卻關切地說。她突然覺得,這個牛副原來這么可敬可愛,他不顧危險直入險境救自己,現在又直入險境去化解危機。因為那四個壞人也混在群眾里面,也許隨時會抽刀發難,或飛石砸人,所以她就相當擔心。

“嗯。”二犢答應著,腳步沒有停。

群眾自動分開了一條路,讓他進入到密麻的人群中。

牛二犢一步一步穩穩地行進,也是相當地小心,因為剛才情況已經明顯暴露,群眾里面也有壞人。他一邊走一邊環視四周,看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是六七十歲的老爺老奶都有。

二犢的心情突然變得復雜起來,甚至有些沉重。

可以說,在走進群眾之中之前,他認為這些鬧事的群眾非常可惡,人家投入了許多的資金、人力、心力,才有今天如此巨大的產業,幾百萬的產業,而你們眼紅了,便來搶奪人家的勞動成果;但此時,他卻突然覺得也許其中另有隱情,如果只是眼紅鬧事,這么多的老爺老奶怎么也來了呢?

有了這心思,他覺得有必要慢慢跟群眾了解一下,而不是簡單走過場。

終于,二犢來到群眾的圈子中間。

他又拱雙手,向四周拱了一圈兒,然后微笑著說:“鄉親們,剛才說過,我也是個農民,祖祖輩輩都是農民,而我老爸老媽老婆現在還在家種地、養雞、養鴨、養豬……就是說,我們大家都是平等的,大家都打開心扉說心里話吧。”

二犢放下雙手,又說道:“我是想跟大家們聊聊心里話的。”

周圍的群眾中有人在小聲議論。

二犢從衣袋里掏出香煙,走近群眾,微笑著發了一圈兒,然后又返回人圈中央,爽朗笑道:“很對不起,香煙不夠分,以后大家有空可以到我辦公室坐坐談談心,那里香煙開水包夠。呵呵。”

看到他笑,又聽他這話,有群眾也笑起來,得了煙的便啪啪地打火點煙,在明明暗暗的火機、香煙火光中,氣氛變得溫馨起來。

二犢曉得,是該談正事的時候了,于是,他微笑道:“我曉得,這么個黑夜,男女老少都過來,是為了解決事情,不然這時大家都已經休息了。這樣吧,大家推選幾位曉得事情真相的老人過來,我們聊聊。”

他說完,微笑地看著大家。

人群中小聲議論了一會兒,終于走出十幾個老爺老奶。

二犢撿來一塊兒略平的石塊,對一位看上去年紀最大的老奶微笑說:“大娘,你坐這里吧。”

他自己將解放鞋脫下來當墊子,也坐下了,然后轉頭看了老人們一圈兒,說道:“我們都靜下心,坐下來,好好聊一聊。這種事情急不得的。”

幾位爺奶覺得這個牛鄉長和藹可親,而且也是農民出身,父母老婆孩子等家人都還在望牛鄉那里干農活哩,是跟他們一樣的人,于是,心里也沒什么緊張,在跟二犢寒暄了幾句后,談話便進入正題了。

老人們告訴牛二犢,當年是有“三戶聯營”來找屯里想租賃連片大坡種植杉木,但那時候人們都還喜歡到處放牛,需要連片山坡作為牛場,屯里就沒有同意,但“三戶聯營”的頭人黃冷北老板卻不顧屯里意見,黑夜里拎酒肉找到隊長家喝酒,然后塞錢給隊長,私下簽訂了租憑合同,群眾代表簽字之類都是他們模仿寫上的,幾天后便帶領另兩位老板以及幾十號工仔強行上坡趕牛下來,然后挖坑準備種植杉木。大坡屯群眾曉得后,馬上組織人馬上坡,將他們趕走,最后是他們剛挖了幾十個坑,一棵樹還沒種下。

“一棵樹也沒有種下?”牛二犢吃了一驚,剛才黃金花說是種下了四百畝杉木的啊!

“對。一棵沒種。”

“當時還放牛的啊,如果種樹了,牛往哪里放?”

“是真的沒種下一棵樹。”

一幫老爺老奶爭相發言。

看著老人們七嘴八舌真誠的樣子,二犢相當吃驚,難道天下還有這種事情?一棵樹沒種,卻說種植了四百畝,而且還帶人馬來砍樹,如果真是這樣,那不是狗膽包天嗎?!

二犢不禁問道:“一棵樹沒種,那……現在大約五百畝的杉木是怎么回事?”

“是我們大坡屯群眾種植的,因為別人都想過來種,所以屯里開會決定自己種,家家出勞力,屯集體所有。”有個大爺說道。

“哦——”二犢沉思了一下,問道,“以前鬧過嗎?或者就這次他們直接過來砍樹?”

“前年他們就想來砍,當時是鄉政府判決給他們一百畝,我們屯群眾都攔著不讓砍,這次不知怎么喊成了四百畝。”

前年?二犢想起來,前年應當還是黃冷西在位分管處糾維穩和農業水利這塊兒,而……唔,且慢,“三戶聯營”頭人就是黃冷北老板,而他女兒黃金花、兒子黃大條是黃副的侄女侄兒……這事,看來很復雜了。

這事大了,自己難以解決的。于是二犢說道:“這樣吧,這事兒是大事,我奉勸大家走法律程序吧,現在講究依法辦事,而法律是講究證據的,當年……當年你們種樹,應當有什么證據吧?”

一幫老人都向一個老奶看去。

老奶有七十多歲了,她看到大家都看自己,點點頭說:“當年我是屯里會計,筆記本里都有詳細登記的,現在筆記本就鎖在我箱子里。比如哪家哪年哪月哪天出工幾個人,哪天種下幾多棵樹苗,甚至哪天縣林業局送給幾多樹苗,哪個林業干部送下來的,接待費幾多錢,吃的是什么東西……等等,還有一些收支票據之類。”

“好!”老奶剛一說完,牛二犢就一拍大腿,“這就好了,有了這么詳細的筆記和票據證據,再加上其他一些證據,這場官司你們贏定了!這樣吧,大家回去搜集證據,上法院,一切依照法律解決!”

說完這句話,牛二犢閉目仰天,輕輕地甩了下兒腦袋,嘆息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差點兒先入為主,覺得三戶聯營那邊在理,覺得是群眾犯了紅眼病,現在了解到的情況卻是自己原來根本想不到的。

“打官司也難的。”老奶嘆了一口氣,才說,“不知老板他們給了老屯長幾多錢,他已經搬到街上起樓房住了,還開了個小商店賺錢,也許還承諾其他好處,他已經徹底叛變當了漢奸,一口咬定杉木是三戶聯營種的,還寫了書面證明。再說,人家老板有錢,容易打通關系,上面也有親戚……唉——”

另外一個老婦也嘆氣:“牛鄉長,我們不騙你,這樹真的都是我們種下的啊。那年初冬,我還年輕,背著一歲多的兒子,天天在大坡上挖坑,好苦好累,但想著以后樹長大了能賣錢改善生活,讓兒子娶媳婦容易,我就拼命干……”

“那些日子真的又苦又累啊!”幾個老爺老奶也連連點頭。

“當年我也是背著女兒天天在大坡上挖坑種樹的。”

“我的大兒子那些天正發燒呢,天沒亮我就熬藥裝在瓶子里帶上山……”

“我和孩子他爸也是天天雞剛叫就煮飯裝盒子里帶上山,中午熱一下就吃,然后揮鋤頭又挖……”

“我不知流了多少汗水,手都磨出了血泡……”

“唉!種下樹苗,然后還年年砍雜樹、除草、施肥……當年的日子,真的很苦很累……誰也想不到,現在樹大了,可以換錢了,可以起樓房買機械了,可以置辦家具、彩禮給兒子娶媳婦了,卻有人過來搶我們的樹,這是要搶我們的命根啊……”

四周人群又開始騷動嘈雜起來。

有年輕人喊:“爸,媽,我曉得你們當年有多苦有多累,這樹,我不會讓人家搶去,我會跟他們拼命!”

“對!哪個敢來搶樹,我就砍死他!”

“砍!大不了一命還一命,我不能讓我爸媽的血汗白流!”

“砍!大家走,不要再啰唆了!”

“走啦走啦……”

人群又開始涌動。

二犢趕緊叫大叔大嬸們喝停自己的兒女,他曉得,兒女們還是聽自己父母的話的。

果然,在老人們的一番喝令之下,涌動平息下來了。

牛二犢站起來大聲說道:“鄉親們,剛才我們這里已經溝通得很好了,我曉得大家的冤屈,曉得大家維護自己權益的迫切心理。這樣吧,我們動員三戶聯營馬上撤走,然后大家也撤了吧,明天還要做活路呢,不能再耗下去了。”

人群中有人喊:“讓他們先滾蛋!”

“叫他們快快滾蛋吧,不然我們就砍斷他們的腿,想滾蛋也滾不了啦!”

“對,你們將那幫人趕走吧!我們去就不是趕人了,要砍人!”

“讓他們滾蛋……”

牛二犢大手一揮,大聲喊道:“鄉親們停下來,停下來,先聽我講一句話。”

經過剛才的事情,二犢在群眾中已經有了一些威望,大家覺得這牛鄉長平易近人、辦事公道,所以他這一喊,人們還真的慢慢停止了喊叫。

喊聲平息后,二犢又大聲說:“鄉親們,現在國家講究依法治國,你們的這個事,還得走法律程序,依法維護自己的權益。我可以幫大家找律師,大家也可以自己找。需要強調的是,一定要依法辦事,不能亂搞蠻搞,那樣對大家也是不好的,也不利于事情的解決。我馬上跟那邊溝通,讓他們馬上撤走!”

說完,牛二犢馬上撥打電話,那邊莫軍武主席正好要告訴他,經過動員,老板們已經帶著親信和保安開始撤離了。

事情終于暫時平息下來。

次日下午,牛二犢剛上班不久,有一個跛腳男青年進來,一見他就高興地喊外甥,然后就熱情地敬煙,為他點火,弄得二犢莫名其妙。

經過一番復雜的關系梳理,二犢終于曉得,這跛腳青年是老婆奶舅家表姐的表弟韋大雨,而他也回憶起來,老婆的奶舅確實是在臥牛鄉驚牛河下游的河邊屯。

關系弄清楚之后,跛腳青年韋大雨便熱烈邀請二犢今晚去奶舅家喝酒,二犢婉言拒絕,但韋大雨說你奶舅家里都殺香豬了,你不去的話,那是對不起親戚啊。

二犢不知如何是好,便電話告知了老婆,老婆支持二犢去一趟奶舅家,她說奶舅一家待她們家很好,小時候她和弟經常跟父母去奶舅家的,奶舅年年給她們壓歲錢,現在春節她弟他們也都來往的,牛二犢到臥牛鄉工作,本來都應當先到奶舅家走親呢,怎么把這事忘記了,現在他們找上門來了,哪有不去的道理?到街上買些禮品,趕緊去吧。

牛二犢一貫是很聽老婆話的,而且也真的感到自己到這里工作,如果老婆的奶舅家都沒去走親,那人品就太差了。于是二犢關了辦公室,和韋大雨到街上買了些禮品,搭著他的摩托車直奔河邊屯。

不用說,這晚上親人想見,分外親熱,結果就是一醉方休。

韋大雨長年在外面打工,只有春節才回來幾天,這次是他腿受了傷,才回家休養的。當看到離屯兩三里的那片土地的岸堤被剛過去的夏季洪水沖得垮塌的樣子時,非常心疼,而他也看出了其中的主要原因,便回來找屯長了解,屯長無奈地告訴他,這事是從前年開始的,他也到鄉里反映幾次了,雖然每次鄉里都答應盡快解決,也派人過來照了幾次相,卻一直拖拉到現在未能解決。恰巧,大坡屯的事情傳遍鄉里,韋大雨覺得這個新來的牛鄉長是個不錯的領導,便悄悄打探了一下,原來還是個遠親呢,于是設計了這么一個走親情節。

次日早上,大家吃了早餐,韋大雨又騎著摩托送牛二犢回鄉政府上班。本來早上二犢不想喝酒,但還是經不住韋大雨的熱情相勸,喝下了七八兩玉米酒,此時竟有些飄然的感覺。

騎著騎著,二犢感覺貌似走的不是昨天的來路,因為越往前路越爛,摩托車幾乎是在坑洼小路上跳躍著前進。

“是另外一條路。”在前面駕駛摩托的韋大雨狡黠地笑道。

“為什么不走舊路,難道這路近?”牛二犢要回去上班,不想拐彎磨蹭耽誤時間。

“外甥你急著回去是想早點兒工作吧?”大雨問道。

“是啊。”牛二犢覺得這家伙今早有點兒反常,“既然坐在這個位子上了,就要干好的嘛。我可不想遲到被人家看到影響形象。”

“可是,工作不一定要在辦公室,在外面也是可以工作的。而且,這個還是你的重要工作呢。”大雨語氣有些嚴肅起來。

二犢聽他的語氣,似乎是有什么事,難道是……又有什么糾紛?不禁問道:“你要帶我去哪里?”

“你安心坐后面,一會兒就曉得了。”大雨說著,摩托車繼續顛簸前行。

前面出現一條大河,原來是驚牛河到了。這條河是本縣第二大河流,上游從鄰省而來。現在已是初秋,河水消退了,如果是夏季,上游下雨發大水,洶涌的洪水像一群驚牛一般往下游狂沖瘋撞,有些急流河段的岸邊會沖起巨大的浪花,嘩嘩作響,令人感到恐怖。

驚牛河的水流隨著四季更替深淺差別很大,夏季會河水大漲,有些漫水橋被淹沒,人們無法過河,影響了當地群眾的生產生活;而秋冬季節河水退淺得厲害,寬闊的地方會顯露出大片的沙灘,那些沙灘經河水沖刷,光滑潔白,配以岸邊隨風擺動的翠綠蘆葦,景致祥和而美麗。

牛二犢的老家是山區村,所以對美麗的河灘特別向往,小時候出來趕街,最喜歡和一群山里孩子到沙灘上光著腳丫跑,嘻嘻哈哈地撿那些花花綠綠的卵石玩耍,臥室里堆滿了撿來的彩石。

此時,前面河中便是一片連一片的沙灘。

只是,這些沙灘被挖得坑坑洼洼,像極了一條逶迤而來的蒼龍身上布滿累累傷痕,特別難看。

上游兩三百米處,正有兩臺挖掘機轟鳴著采沙,它們伸出長而有力的九齒挖勺,深深地往河底挖去,撈出滿滿一勺帶水的沙子,然后往旁邊的卡車車廂里倒。車廂上架著鋼筋焊成的篩子,自動篩下細沙,大的卵石跌落車后。

韋大雨停下摩托,帶著牛二犢走到岸邊。此時他低頭看著河岸,一言不發,心情相當沉重。

牛二犢隨著大雨的目光,看到眼前三四百米的河堤被洪水沖垮了好多處,有的地方至少垮塌了兩三分地,那些殘缺像狼牙一樣咬進綠油油的桑地,讓這片土地顯得破敗不堪。

大雨找了個垮塌處跳下去,二犢也跟著跳下,走下河灘,在河灘上回頭看,他看到,那些塌方處都顯露著潔白的桑樹根,有些桑樹歪斜著,有些已經跌落下來,有的桑樹已被陽光曬得瘦弱枯黃。

看著這些農民賴以發家致富的蠶桑地被沖毀,二犢心情沉重起來,他終于曉得了韋大雨的意思,也曉得了從昨天下午到現在,走親只是這個年輕人的一個圈套,讓自己看到這些場景才是他的真正意圖,但他惱恨不起來,因為他感覺得出,這個圈套是善意的。

韋大雨也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給了二犢一支煙,還替他點著了火。

“這些土地被沖毀,跟河道采沙有關?”二犢問道。

“肯定的!”大雨點點頭,皺眉看著那些塌方處,然后轉回身,指著面前說,“這里是個河灣,原來有囤積的大堆沙灘,能夠擋住洪水的沖擊。但這三年來,人家年年來這里采沙,洪水沒有了障礙物,直接沖擊河岸,導致了岸堤的垮塌。這些河沙貌似取之不盡,今年挖完,第二年洪水又將河沙沖到這里囤積下來,只是一年比一年少。”

“嗯。”二犢點點頭,他也看出來了。

“我了解過,我們鄉境內的驚牛河幾十公里,都有這種現象,只是我們河邊屯的這片土地沖毀垮塌得特別嚴重。長此以往,全鄉沿河的一些土地會出現嚴重的流失。”

牛二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情況還真的相當嚴重,他是分管農業水利的,感到自己肩頭的沉重,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有沒有向上級反映過?”

“反映了,去年屯長已經書面向鄉政府反映,但只是辦公室秘書和水利站過來照了幾張相,回去后再沒有什么結果。”韋大雨說,然后看著他,“前段時間屯長又去鄉政府反映了,但辦公室說分管這一塊的副鄉長已經調走,等新的領導過來以后再說。不過,這條河幾十公里的采沙,會給經營者帶來巨大的利潤,想要阻止他們,自然是比較困難。前晚你在大坡屯大義凜然地為群眾排憂解難,我們都曉得了,覺得有了希望,于是我就去找你了,事情就是這樣的。”

雖然大家心照不宣,但此時大雨說了出來,二犢還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摸了摸下巴,說道:“我也不是什么大義凜然,而是形勢逼人。”

現在,何嘗不是形勢逼人?甚至是使命逼人!

“有個事,我想先告訴你一下。”韋大雨看著二犢。

“有事就說,磨蹭什么。”

“前晚你面對的是女強人黃金花,今早你面對的是她的親弟,沙場老板黃大條。”

牛二犢呆了一呆,然后答道:“好了,我已經曉得,你回去吧。”

他看向不遠處的那些機械和那些人:“那邊有沙路出去,等下我喊鄉政府司機來接我。”

說著,他往上游走去,同時打電話叫鄉政府司機開車過來。

后面的韋大雨不再說什么,他曉得這個事也許會給這個外甥領導帶來麻煩,但是沒有辦法,他只能這樣。大雨是個頗有心計的年輕人,在外打工這么多年,他也為家鄉在外的鄉親出謀獻計不少,為討工錢,甚至受傷。

想不到,這次自己是出謀迫使外甥走向麻煩甚至危險,而且這個麻煩危險可能會影響到外甥的仕途,他曉得那幫人的能量很大,外甥可能不是他們的對手,但他卻又不自覺地這樣做了。由于心里擔憂,他爬回岸上,躲在一叢蘆葦后面,偷偷看著往上游走去的牛二犢。

沙灘被挖得到處坑洼、到處卵石堆,淺淺的河水就在卵石堆之間分多股往下流淌。牛二犢在卵石堆間跳躍著往上走,心中越想越惱火。

起初是惱火采沙者太無德,光顧自己撈大錢,破壞土地、損害群眾利益都不眨眼,就連群眾舉報了都不停止,膽子太大了!然后,想起采沙人黃大條,那個年輕人,當初自己還認為他人不錯,待人接物很好,現在想來,那家伙是笑面狼,他給自己送煙,只是拉攏,請吃飯喝酒,也是拉攏,飯后睡覺妹子陪,更是拉……不,已經是手段,對,是陰險的手段!牛二犢想起在金龍山莊那個房間自己看到天花板洞眼中微弱的閃光,那是人家想抓自己的把柄,幸好自己不愛那一口,不然死定了。越想越惱火,最后,二犢心里已經是憤怒了!

此時,牛二犢恨不得給黃大條幾巴掌。當然,這也是他剛喝了七八兩酒,有點兒沖動的緣故。再當然,這更是韋大雨圈套中的一個細節。

也是合當有事,平常黃大條很少來河灘,因為他不僅采沙還有其他業務,但今天他老早就到河灘來了。

此時,黃大條站在靠近堤岸的河灘上,嘴里叼著每包五十塊的藍龍香煙,瞇著眼睛,看著轟鳴的機械不知勞累地工作著,心里相當高興。這個采沙行業滿不錯的,一年為他掙了不少的錢,絕對比得上普通苦力者勞動二三十年。闖世界嘛,就得大膽,膽子大才能來錢。去年開始,就陸陸續續有屯隊反映因河道采沙而導致河岸被洪水沖毀的事,但他根本沒有停止,入秋河水消退露出沙灘就開始挖,上下游兩套機械同時作業,可以干到次年入夏河水上漲才停歇,當然,如果僅僅是靠他自己,這事也干不了,他想起自己的小叔,那是他們家族的頂梁柱呢,自然,小叔也有收益。當然,自己手下一幫兇狠的爛仔,也是人們不敢惹的原因。

下游上來一個人,起初他并不關心,普通群眾對他來說沒什么好看的,這種人流血流汗一年的收入,都比不得自己輕輕松松這兒晃那兒晃幾天的收入。只是那人稍微到近時,他偶然一看,有點兒吃驚,唔,怎么貌似那個新來的副鄉長牛二犢?

黃大條先是從那晚金龍山莊的監控攝像中看出,這牛副有點兒難搞定,再是前晚大坡屯內線告訴他,這牛副鼓動人家搜集證據跟他姐打官司,他已經確定,這個牛副有點兒正氣凜然,他們是扯不上關系了,丟納馬的,那晚上的酒肉算是讓他白吃了。大條覺得,一個剛剛入職的農民哥們兒,翻不起什么大浪的,既然他不接自己的橄欖枝,而是走向了反面,那就讓他走吧,也許到他哭著的時候,才曉得后悔。

這一大早的,牛副趕到這里來,看來是來者不善。黃大條如此一想,便裝作看不見,轉向一邊去抽煙,反正他也不怕,有小叔呢,這農民伯伯翻不起浪。

其實,牛二犢早已認出黃大條,所以走近后直接叫道:“黃大條,你不要裝著看不到我。我曉得的,這個采沙場是你的吧。”

大條聽到這農伯點名了,便轉回身來,看著二犢,面無表情地答道:“你一大早從河邊屯那里而來,想必是在群眾那里了解到一些什么情況了吧?對,這采沙場確實是我的,你不用客氣,說吧,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說著,大條掏出香煙抽出一支含上,啪地打燃火機點著,然后歪著腦袋看二犢,吐出長長的煙氣。這個轉變還真的巨大,那天是送一條香煙到辦公室,現在是站在前面而不發一支煙。小人就是如此嘴臉吧。

牛二犢心中有怒氣,怒這家伙給自己設計艷事還準備攝像抓把柄,怒他不管不顧土地的流失,只顧自己狠狠撈錢,便沉聲說:“據群眾舉報,由于你肆意采沙,導致了沿岸多處出現垮塌現象,土地流失非常嚴重。比如下面大灣處河邊屯的桑地,就垮塌了不少,明年洪水一來,將有更加嚴重的垮塌。鑒于此,我以分管農業水利的副鄉長身份嚴正口頭通知你,采沙場停工整頓,隨后將有書面通知。”

“嘿嘿!”黃大條看著二犢冷笑,“這河道的事,你還管不著吧?告訴你,我這是辦理了采沙證的,經營范圍是驚牛河流經臥牛鄉的整個河段。”

牛二犢心里一震,原來人家早有準備。他想了想,說道:“你有采沙證也好,那應該是事前規劃有具體范圍,在不影響河道相關基礎環境的情況下可以開采,而不是隨便亂挖,難道你有證了,就可以挖垮河岸嗎?”

這些天來,牛二犢還是惡補了一些業務知識的,模糊記得關于河道采沙的相關理論。

“我懶得理你說的這些,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我吧。嘿嘿。”黃大條有恃無恐。

“那是以后的事。現在,如果你繼續亂挖下去,政府肯定要依法治理。”二犢盯著黃大條,心里的怒火再次升騰,這家伙竟然想利用監控攝像掌控自己!他的拳頭不自禁地緊握起來,真想揍這家伙幾拳。

黃大條并不怕,他覺得自己年輕力壯,真打起來,這大叔哪能是自己的對手,便冷笑道:“難道你還想打我不成?告訴你,如果不想斷腿斷腳,就放馬過來吧。哼!”

他這話也不是吹牛,他力氣也很大,還真打斷過人的手臂,那是一個跟他搶一個山坡杉木砍伐權的小伙子。黃大條不僅搞采沙業務,還搞其他掙錢的生意,比如砍伐販賣樹木、修建屯隊公路等等,為欺行霸市而戰他做的多了。

大條不說這話還好,這一說,更加激起牛二犢的怒火和爭強好勝的心理,二犢喝一聲:“我就打你這種小子!”跳過去,真的揚起拳頭就朝大條的胸口擊去。

大條也是有準備的,因為曉得前晚這牛副剛打人呢,他趕緊身子一歪,避過來勢,但他想不到牛二犢是學過武術的,第一拳只是虛晃,緊接著第二拳閃電一般擊到,咚一聲,打中大條的左肩。

“啊!”黃大條一聲大叫,往一邊倒去。

牛二犢撲上去,將他摁住,又是兩個老拳,“咚,咚!”

黃大條被打得齜牙咧嘴,一個勁兒地求饒。

二犢站起來,踢了他兩腳,罵道:“以后,不要再想著算計我!”

“……”黃大條張了張嘴,最終沒說什么,但眼睛里閃爍著陰毒的寒光。

“嘀嘀!”后面響起小車的喇叭聲。

是鄉政府的小車到了。

“凡有可能影響到河岸及其他河道環境的采沙行為,你給我停止了!不然,你就等著上級處理吧。”牛二犢說著,也不等黃大條答應,轉身往小車走去。

鉆進小車,看到除了莫司機之外,水利站的盧站長也坐在后座上。

“牛副,你厲害!”盧站長看著牛二犢,豎起大拇指,眼睛里是敬佩的光。

前面的莫司機也豎拇指。

“我們先回去吧。”牛二犢說道。

莫司機掛檔倒車,往回開。

二犢轉頭對盧站長說:“這幾天,你抽空和政府辦人員沿河攝像、拍照那些垮塌的河堤,還要有文字材料。”

“好的,我會盡量做得詳細。”盧站長點頭興奮地答道,這幾年,總有那個黃副制著他,干不成這個事,現在他看到了希望。

晚上,牛二犢靠著床頭想事。

他覺得,上午的事,自己做得有些過火了,不應當跟人家打架,現在身份不一樣了,以前在家,可以隨著自己的脾氣胡干,現在自己可是政府副鄉長,這是一個形象問題,自己的言行,有時是代表了政府的形象。

他嘆息了一聲,為自己的莽撞行為感到后悔。

想起黃大條那個陰毒的眼神,自然地又想起他送的那條煙,自己并沒有打開,而是隨手丟在了檔案柜里。

他出了宿舍,走到辦公樓前,看到三樓紀委的辦公室還亮著燈,便爬上三樓自己的辦公室,打開檔案柜,拿出那條香煙,來到紀委辦公室前,輕輕敲門。

“哪位?”里面傳出紀委嚴書記沉穩的聲音。

“我,牛二犢。”

“進來吧。”

牛二犢推門走進去,將香煙遞給了嚴書記,說明了事情原委。

嚴書記將香煙盒翻來覆去地仔細查看,最后將煙盒撕開,他們看到,里面是錢,數了數,一萬塊。

“二犢同志,你能夠上交這些賄賂品,值得表揚。但是,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天了,你才上交,說明你曾經有過動搖,那是錯誤的。”嚴書記看著他,嚴肅地說。

“嚴書記,我……我這是搞忘記了。”二犢感到事情的發展貌似有點兒不跟自己想的一樣。

“記著,在我這里,沒有忘記賄賂品的說法。”嚴書記口氣更加嚴厲,“剛才的談話我這里已經錄音了。你回去好好寫個書面檢討明天上午交給我。”

“好的好的。”二犢小心答著退出了辦公室。不知怎么的,他在嚴書記這里總感覺到一種威嚴,他想,像嚴書記這種人才真正是當官的料,渾身都充滿著一股浩然正氣。

回宿舍之后,二犢翻開《中國紀檢監察》等雜志慢慢地看。鄉政府訂有這類書刊,要求每個干部都要經常學習。然后,他從剖析自己心靈開始寫下了一份檢討書。

次日上班,他來到嚴書記的辦公室,將檢討書恭恭敬敬地遞交給了嚴書記。

嚴書記認真地看后,點頭道:“嗯,寫得還比較深刻。”

“昨晚回去,我看了一些相關書籍,覺得自己在許多方面都還需要提高。”牛二犢老實地說道。

“很好。學習會使人進步。”嚴書記點點頭,然后看著牛二犢,“就在剛才,剛剛上班,上面傳來一個視頻,是關于你收受賄賂——就是那條煙的視頻。”

“啊?”牛二犢無比吃驚。他回憶起來,那天黃大條進辦公室時,貌似有人影在窗口外晃動,看來,就是那個人將他們兩個人的言行攝錄下來了,應當就是黃大條的同伙。

牛二犢暗暗對自己說,以后做事還應當更加小心啊。

“好在你提前將賄賂品上交了。”嚴書記說著將檢討書放進抽屜。

然后,嚴書記看著二犢,沉聲道:“也好在,昨晚我將我們的談話都錄音了。這事,我會以書面形式詳細向上面說清楚的,你回去好好工作吧。”

牛二犢輕輕舒了一口氣,他覺得這個嚴書記雖然老是一臉的嚴肅,但他還真是個好人,于是真誠地對嚴書記說道:“嚴書記,謝謝你。”

然后,他退出來,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二犢曉得黃大條他們覺得自己妨礙了他們的財路,在想辦法弄翻自己,但他并不怕,他從小就是個不怕事的人;他還曉得,黃大條說有采沙證,就肯定有采沙證,因為大條后面有個黃冷西,那晚吃飯他已經看出,黃冷西是個善于謀略的人,河道采沙這么賺錢的事,他們肯定會辦證,那樣才能壟斷。辦理這個采沙證,需要水利、國土、環保等等部門同意才行,可見他們的能量是比較大的。

既然以自己的能量目前暫時難以阻止他們的采沙行為,二犢覺得,自己只能退一步,就是如何保護河岸。他心里感嘆、無奈,天下就是有這種現象,對于某種事物,有的人在竭力破壞,而有的人卻在盡力保護。

二犢想起去年高中同學聚會,一個比較要好的同學給了他一張名片,說自己在省發改委工作,有事可以聯系,當時他認為怎么會有事找這么大而遠的部門?現在他想,也許這個同學還真能幫助他。于是二犢打電話給這個同學,問他有沒有河道防洪堤建設項目,可不可以劃撥一些到臥牛鄉來。那同學曉得他在臥牛鄉當這個小領導,樂呵呵地答應說盡量幫忙,但估計不會很多,能弄到三四百米的指標就不錯了,因為需要建設的地方太多了,而且他也不是什么領導,靠關系能弄一點兒是一點兒,他叫二犢寄相關資料,他在那邊盡量求領導支持。

兩天后,水利站盧站長將一份驚牛河河道采沙及其影響的資料和照片交到了牛二犢的手上。

二犢認真地看完了資料和照片,垮塌最嚴重的還真是河邊屯桑地河岸那里。

那天早上他親自查看過,河邊屯的那段河道,如果沒有堅固的防洪堤阻擋洪水,明年大洪來臨,會有更大面積的垮塌。作為分管農業水利的副鄉長,他有責任保護那片即將流失的土地。恰好老同學那里能夠要到三四百米的防洪堤指標,剛好就夠了那一段河岸的保護,二犢決定這個資金就用在那里。同時他也覺得,自己老婆的奶舅是那里的人,他們求自己盡力保護那一片土地,還為這個事特地擺酒邀請自己,現在,他覺得可以長長臉了。

牛二犢按照老同學的要求快遞了相關資料,便又忙其他一些事情,比如鄉村公路、村屯人畜飲水等等,一般都是入秋后開始實施,雖然是老板們跟縣里各局辦簽訂承包合同,然后下來實施的,但鄉里也要跟蹤進度以及督察質量。

這兒忙那兒忙忙了幾天,直到老同學電話告知他防洪堤款項已打到縣發改局,望及時去辦理,牛二犢的心思才又回到這個事情上來。

這天下午,忙完其他事后,牛二犢帶上鄉財務人員小覃,乘坐鄉政府小車直奔縣城。

二犢首先去縣水利局,他讓莫司機和小覃在樓下車里等,自己爬上二樓辦公室,咨詢到水土保持辦和水利建設辦樓層房號,便先來到水土保持辦。

辦公室里有三男一女四個人,二犢簡單說明來意,有個啤酒肚中年男人自稱主任,接收了二犢遞交的文字材料和照片。主任看了一會兒,眉頭有點兒皺,然后告訴二犢,說那個黃大條是真的辦理了驚牛河臥牛鄉段采沙證,國土、水利、環保等部門都有備案,這個沒有假,至于有時開采不當,這個應當由鄉里去現場監督、整改等等,縣局本來想組建水利執法大隊,但由于編制問題目前尚未解決,他們沒有力量去處理這種事,當然如果太過嚴重,他們幾個也會下去看看,主要還是靠當地政府吧……

主任還啰唆了許多話,但牛二犢已經聽不下去,等主任說完,他就告辭出來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力量相當渺小,心里感到郁悶。

再來到五樓水利建設站遞交了材料,站長看了看說,材料先留這里吧,不過,這幾年上面下來的多是人畜飲水建設項目,河道防洪堤項目只有少量,按輕重緩急排著隊來吧。

牛二犢回到車里時,心里已經相當的郁悶,車開上大街,他看著兩邊人行道上衣服光鮮、臉蛋白凈的城里人,覺得自己是農民進城,鄉巴佬一個,似乎很難與這些人打交道。

驅車到發改局,上樓,來到財務室,牛二犢說明事情原委,請求辦理資金轉賬。財務室人員說是有這么一筆防洪堤資金,但鄉里的申請報告需要局里分管這個業務的領導審批簽字才行。二犢讓鄉財務小覃在辦公室等待,自己上六樓找分管業務的常務副局長。

辦公室門是虛掩著的,二犢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有人說進來吧。

推門進去,二犢驚訝地看到,坐在里面的是他的前任——黃冷西。

牛二犢怎么也想不到原來是他,報到時,他也聽說過前任調縣里某大局,但縣里局辦比較多,當時他并不關注也就不記得。

黃冷西貌似沒有看到來人,低頭在看一本什么雜志。

牛二犢呆站了幾分鐘,心里五味雜陳。二犢曉得,大坡屯的杉木事件、驚牛河的采沙或者還有別的什么,都有這個黃冷西的影子,他可是在臥牛鄉當坐地佬好多年,現在,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有些微妙。

看到他還沒有抬頭的跡象,便清了清嗓子,叫道:“黃副你好。”

好一會兒,黃冷西才抬頭,看著他,低沉道:“哦,原來是你。”

“對,是我。我是來辦理那個臥牛鄉的防洪堤經費的。”牛二犢點點頭,“剛才已經到過你們局財務室遞交相關材料,她們說申請報告和相關表格都需要你的審批簽字。”

“好像是有這么一筆資金。”黃冷西點點頭,然后摸著下巴,“我們縣是偏遠窮小山區縣,各種基礎設施建設相當落后,比臥牛鄉更需要防洪設施建設的鄉鎮很多,所以,我們局正在研究如何分配這筆資金,如何將有限的資金用活用好,用在最需要的地方。這是顧全大局問題,說了你也不懂的。這樣吧,你先回去,等待我們的分配方案。就是說,也許臥牛鄉會分配得到一些資金,對,四五十米的資金肯定是有的。”

剛才牛二犢看到分管的領導是黃冷西時,就想到事情會有麻煩,現在果然這樣,他不禁心里感到憤怒,可是,人家講的大道理頭頭是道,他不知如何是好。

牛二犢穩住心里的怒火,平靜地說道:“可是,這是我找高中老同學要來的專項資金,是指定給臥牛鄉建設驚牛河防洪堤的。”

黃冷西看著二犢,笑起來:“感謝你為我的家鄉拉來資金。這種事以前也有過的,只是,資金都需要通過縣發改局,而縣里呢,都是根據本縣建設需要,重新分配這些資金,事情總得有個輕重緩急嘛!你不要急啊,剛才說過,臥牛鄉是有一份的,畢竟那里是我的家鄉嘛,誰不想家鄉建設得很好?但是,我作為分管領導,先讓大部份資金給更加需要的鄉鎮也是應該的,古賢說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嘛!這樣吧,你還是先回去,等待通知吧。順便跟你說說,我們局是縣里直管,人財物三權都是縣里管理,省里嘛,太遠了,頂大也只是指導指導業務,注意,只是指導業務,所以嘛,怎么搞業務,還是我們自己根據實際情況來實施。好了,就這樣,你走吧,我還忙事呢,縣里的事比鄉下多得多。”

牛二犢聽著聽著,不禁握緊了拳頭,他真的想沖過去,給這個黃冷西一頓老拳,可是,近期他看了不少書,沉穩了許多,最終還是慢慢松開了拳頭。

他閉眼想了想,這個事既然人家一心阻攔,一時是辦不了了,于是憤怒地轉身離開。

剛到樓下,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黃金花的,約他晚九點一起吃個燒烤喝點兒小酒,主要是談談大坡屯的那個杉木問題,他本來想拒絕,因為覺得他們一家子人相當麻煩,但人家說的又是與自己工作相關,只好答應了。

莫司機和財務小覃家都在縣城,回家跟家人吃飯去了,二犢隨便吃了個快餐,然后胡亂散步,他也蠻久不到縣城了。近九點時,便向黃金花約的小燒烤店走。他覺得這個黃金花有點兒問題,怎么約的小店是在一條深深的小巷里。

小巷里路燈朦朦朧朧的,正走著,突然發現前面有三個人攔住了去路,二犢感到可能要出事,轉身想往回走,一看,后面也有三個人。

毫無懸念,牛二犢被人家圍著打了起來。他練過武術,可以招架三四個普通人,現在人家是六個,結局是雙方俱傷,二犢傷得比較重一些,嘴角眼角都黑腫,渾身也被踢打得疼痛不已,好在沒有傷筋動骨。

最后雙方都被派出所請進去審問教育了一晚,半夜才放出來。

次日老早,牛二犢接到黃金花的電話,說自己在燒烤店等了很久都不見他過來,最后才知道他半途被人家打了,噓寒問暖地說以后進城晚上出去要小心,城里有些爛仔頭有時還拿刀砍人呢!

剛放下黃金花的電話,嚴書記又打過來了,說怎么這么不小心呢?又跟人家打架?參加工作沒幾天,都打了三次架了,人家已經有打架的視頻交到縣里,情況可能不容樂觀。

牛二犢心里莫名的傷感,到藥店買了消腫止痛精涂抹傷處,還買了墨鏡和口罩戴起來,吃了點兒早餐便坐班車趕回臥牛鄉了。

回到自己臥室靠著床頭胡思亂想,二犢覺得自己不適合當這個領導干部了,還是回家種地養豬單純清靜,便草草寫了一份辭職報告,裝進信封,拿到辦公室,讓他們轉交鄉組織委員,便騎上摩托回了牛頭村老家。

十一

晚上老婆吃驚地問二犢怎么傷得這么厲害,他支吾說是騎摩托翻下路邊,受了點兒輕傷,不要緊,沒傷著筋骨,過一段就好了。

次日下午,正在跟老婆喂豬的二犢接到了黃冷西的電話,說昨天在辦公室里自己的那番話,是以局長的口氣說的,其實他私下的想法是,不僅省里撥下的款項要全部給臥牛鄉,而且縣里今年的防洪堤指標也要先滿足臥牛鄉,停了停他又說,事情已經搞定辦妥,昨天你報的所有需要建設的河段,今年都要完成,過幾天局里就派出測量設計人員,屆時牛鄉長你要積極配合,直至圓滿竣工。

放下電話,牛二犢怔了一會兒,最后點頭,對呀,這才是他們最想達到的目地,河堤鞏固了,可以隨便采沙了。他心里高興不起來,覺得自己是在幫人家抹屁股罷了,又轉念一想,不管人家怎樣,河堤能建起來,對群眾絕對是好事一件呢。

一會兒,鄉里劉書記又來了電話,說對他的事情已經了解了大概,曉得他的初心是好的,只是工作方法有時欠妥當,不要想什么辭職,有錯就改嘛,改了就是好同志,以后多學習多實踐,努力爭當優秀干部。還說自己正在市委黨校學習,市委蒙書記剛才到學習班里講話,自己已經私下將他的事向蒙書記匯報了,蒙書記贊揚牛二犢積極肯干的工作作風,說非常關注他們這一幫從最基層選拔上來的干部,這兩天一定會抽時間過來看看他。

牛二犢不由想起自己入職前在市里學習的事,想起那個四十多歲、講本地話、熱情而豪爽的蒙書記,不禁心里一暖,便答應說明天一早自己就騎摩托去上班。

在旁邊忙事的老婆偶爾聽到幾句,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情況,等他接完電話便問道:“你這是想怎樣?要辭職?”

牛二犢擺手笑道:“你聽錯了,那是別人的事,我哪里會辭職,只是想你了就回來睡一晚,明天一早就過去啦。”

老婆順手撿了一小塊泥巴砸到他身上,臉紅紅地笑起來:“老大不小了,還這么油嘴滑舌呢?”

老 匪:本名譚志斌,毛南族,廣西環江縣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河池市作家協會理事,環江縣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七屆高研班學員。曾在《山東文學》《四川文學》《廣西文學》《陽光》《南方文學》《遼河》《北極光》等報刊發表作品。長篇通俗歷史小說《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由工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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