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濤
對面是山,光禿禿的山。山之外還是山,扯著天奔進一片蒼茫。山腰上纏繞著梯田,一道又一道,密密匝匝的。
它們要是一條又一條溪流,那多過癮,山就不至于這般焦荒,莊稼就不會像媽媽們捻線陀上的細麻線那般毛糙,麥穗大如蒼蠅的腦袋,苞谷棒里面的顆粒,并不比爺爺嘴里的牙齒多。公劉教民稼穡的古豳州,山大溝多,塬面破碎,莊稼漢吃飯一靠皇天,二靠血汗,苦。歲月格外漫長。
父親放工回來,等飯的那會兒功夫都不愿耽擱,照例鉆到自留地去。這才是一家人的大指望,一顆一粒都歸自家,得精心侍弄。生產隊姓公,人多手稠,浮皮潦草,三個和尚沒水吃,一年苦到頭,大半還得倒欠。
媽媽來不及喘息,緊趕慢趕炊飯。在高原,女人更比男人苦,田里當勞力使,屋里頭更得精打細算,一年四季風風火火。乒乒乓乓做好飯,尖嗓門吆喝你們去喊父親。
鉆出窯洞,爬上地窯,選一處顯眼的崖畔,雙手卷成喇叭筒,腰一弓扯長嗓門隔空喊:“爸呀——,噢——爸呀!”喊聲從溝畔跌下去,長上了腿腳,跳躍著、翻滾著,順著溝渠瘋瘋癲癲跑,奔出去老遠老遠,一頭撞到赤裸裸的黃土崖壁,驚醒了藏在里頭的崖娃娃,也扯起嗓門大聲喊:“噢——爸呀,爸呀……”
你們的腮幫子一下鼓起來了,眼睛瞪得溜溜圓,緘了口賭氣:我叫我爸,誰叫你了?馬槽里伸出個驢嘴,你嚼什么舌頭!
剛巧父親的回應隨即傳來:“噢——回來了——”崖娃娃竟然學著父親,也聲音長長地回道:“回來了,來了,了了了。”哼,見樣學樣,占人家便宜,真沒羞沒臊!
那時候,小小的你們總是討厭這一座座山,就像厭惡那些長尾巴的格貍貓,它們像極了松鼠,身上一道黃一道黑,崖壁上也能如履平地。別瞧它們打扮得挺時尚,糟蹋起糧食來絕對心狠手辣,一點不留情面。還有遭到圍獵就會放出一串臭屁的黃鼠狼,那時候你們并不知道它是田鼠的天敵,總覺著它不安好心,提水灌它的窩時,心里的那些個快意,就像踩住了一只臭蟲,咬牙切齒的。至于黑幽靈般盤旋的老鷹,更甭提了,它們時不時會突然襲擊,抓走大田里偷嘴的蘆花雞,惹得母親好多天看誰都不順眼,動不動用捅火棍和笤帚疙瘩跟你們對話。當然了,獾、野狐、野兔子、呱啦雞、長尾巴的喜鵲、鬼精靈的麻雀兒、陰森森的黑老鴰、花里胡哨的山斑鳩……這些禍害莊稼的野物,一律都不是好東西,大人們甚至連它們的名字都不敢叫,怕招惦記,統一叫“害貨”——北極塬人把一切他們鄙視和憎恨的人或畜都蔑稱為“貨”。
糜子、谷子、苦蕎和高粱地里的稻草人,只能嚇唬嚇唬貪嘴的麻雀,雖然它們戴了草帽,披著見風甩袖的破衣爛衫,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長尾巴的喜鵲、一身錦繡的呱拉雞,對它卻相當藐視,心知肚明不過是擺設似的。格貍貓就更甭提了,披著件華貴的大氅,賊頭賊腦的,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著急慌忙地窩藏口糧,它真把自己當成隊長了?
蟬兒扯開了喉嚨聒噪,太陽越毒它叫得越歡。啄木鳥在柿樹脖子上梆梆地敲,好像在給樹發密電碼,樹大氣兒都不出,乖得就像在給它撓癢癢。山雞躲在草稞子里呱啦呱啦談情說愛,聲音嘹亮得沒羞沒臊。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蝴蝶或在花朵上翹動翅膀,或在半空中賣弄花衣,要沒有超大個頭的,你們都懶得去瞅。秋莊稼里撲啦一聲響,躥出來一兩只灰麻麻的野兔子,箭似的狂奔,那肯定是嗅到了狐貍的味道。果然,洼里鹼的草稞子中,有只狐貍正在探頭探腦……
這些司空見慣的景兒早無趣透頂了,藍天下、山腰上,你們的目光從山們頭頂穿過去,想象著山外的世界,小小的心里生出淡淡的憂傷。大人說山外有汽車、火車,火車躺下來有幾里長,站起來可以夠得著天。家家住樓房、用電燈,電燈點亮了比白天還要亮堂,拴根繩子,嘣噔一拉亮了,嘣噔一拉滅了,連吸煙都不用火鐮和洋火。
你們無法想象山外的世界,卻常常要爭得像吃了一肚子的火藥。爭到誰也辯不過誰了,就把手一卷,去喊山。
你們喊:“崖娃娃——”
山們回答:“娃——娃——”
你們再喊:“崖娃娃,你出來!”
山一聲聲挑逗:“來——來——”
山里到底游走著多少崖娃娃?它們一個傳給一個,越喊聲越遠,越遠聲越小,最后消失到山的盡頭。是最后一個崖娃娃跑出山去了嗎?它見到汽車火車了嗎?見到樓房電燈了嗎?他們長著飛毛腿還是插著倆翅膀,莫非真能像孫猴子那樣,一個筋斗云就是十萬八千里?你們真想變成一個崖娃娃!奇怪的是這種想法沒有讓你們高興,反倒弄得你們心里癢癢的,有一絲兒難過,個個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暮靄一點點把山填滿了,你們聽到了媽媽喚歸的吆喝,一聲聲被崖娃娃扯到很遠很遠。
泥猴一般蜷進了被窩里,蛐蛐兒和紡織娘的歌聲是最好的催眠曲,你們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又一個崖娃娃,圓圓的腦袋大大的眼,卻沒有腿腳,像皮球一樣一蹦老高,一蹦老遠……忽地驚醒了,山上響起了一聲聲悠長的吆喝:“噢——嗬,噢嗬嗬——”這是大人們在喊山,驚嚇黃鼠狼、野兔、獾、野狐那些夜間橫行的害貨。
崖娃娃也被驚醒了,全體出動了,一聲接了一聲吼。山里就像奔跑著無數個人,你呼我應地上演著一場夜晚合唱。支棱起耳朵聽崖娃娃扯著聲音往山外跑,那份對山外世界的渴望,折磨得你們再也睡不著了,平原、城市、火車、汽車,成為你們斷腸的幻想。
麥場上,大人們圍坐到一起,男人吸旱煙論世事、說掌故話收成,女人們奶娃娃扯閑話、議媳婦論婆婆,借以消磨時光,節省那點兒燈油。小伙伴們也擠到一處,嘰嘰喳喳好奇:汽車燒油,火車是燒火嗎?當然燒火,不然咋叫火車!人坐上不燙嗎?這個……這個……
山外真是個神奇的世界,有很多解不開的謎!解不開就不解了,集體沖著大山去喊:“汽——車,火——車!”崖娃娃立馬跑出來了,扯著嗓門一聲聲往天邊傳:“車,車,車……”
許多年后,奔往山外的你們急匆匆駕車歸來,想回鄉歇一歇疲憊的心靈。山鄉不再貧困,村民寥寥無幾,后生們大都在山外買房安家了。梯田還是原來的梯田,只不過不再耕種,滿山沒膝的荒草。鄉親依舊質樸,笑顏里凈是單純的滿足,招呼聲里的熱情暖乎乎的,能消融心中的塊壘。瞅四下無人,想重拾舊趣,手掌一彎成為喇叭,運足中氣大喊:“我回來了……”
不料聲一出口,便跌落到腳面上,山不再回應。是你的聲音里有了太多雜質,不再具備感染力,喊不動山了,還是山里的崖娃娃都跑去了山外,無人接應你的喊聲?
滿山秋色靜無語,唯見風在枝頭搖。
摘自《西安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