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從一座城,往外走,出城愈遠草木愈深。三里不同村,五里不同景,七八里草木植物長勢不一。
出城二三里,草木增一寸。深一寸的草木,可以藏鳥,戴勝、灰喜鵲、白頭翁在草木間散步,梅花、杏花、梨花、桃花開了,深深淺淺、淺淺深深。
出城五六里,草色添一分。“春在溪頭薺菜花”,春天一來,溪頭薺菜花的綠意就藏不住了,那一把把張開的小綠傘,嫩得能掐出水來。
婆婆納,寬了一分。不起眼的荒地上,婆婆納的藍色小花,星星點點地點綴在綠地上,湊近看,這些小花有細長的花柄,花冠淡藍色,四片花瓣上帶著放射狀的深藍色條紋。
麥地青芒,趁人不注意,長了一分,像古戲里老生的胡須。只是老生的胡須是花白的,這胡須是青的。在雨水的澆灌下,胡須旺盛生長。
小茴香,深了一分。翠綠,看上去養眼,在田壟地邊、茅廁角落,一場春雨,追一陣暖,一叢叢小茴香長得精神抖擻,綠葳葳的。細碎亂叢狀的茴香葉上,晶瑩玉珠,星星點點。蔓延,是一種姿勢。植物生長深處,是看不見的星火燎原。掐幾根鮮嫩的小茴香,指尖會染上濃郁的香氣。
出城七八里,有油菜花。油菜花蕊蓬松開來。油菜花在城里看不到,只有走到阡陌縱橫的城外,才能看到它花開磅礴的神韻。
朋友張老大住在鄉下,他在春天最滿足的事情,就是在傍晚盛一碗粥,坐在門檻上看花。春天的鄉野很寂靜,也很喧鬧,捧一只碗,欲吃未吃,眼睛卻被面前的景物勾引了,暫且停下來,愣一會兒神,怔怔地看花。
出城十里,有桃花。枝干扶疏,花朵豐腴。幾株綠葉碧桃樹,組合成林,或粉或紅的花開得頗有陣勢。出城十里,有杏花。杏花村這樣的村落,往往在離城不遠的地方。古時杏花村,“酒壚茅舍,坐落于紅杏叢中,竹籬柴扉,迎湖而啟,烏桕梢頭,酒旗高挑,獵獵生風,令人未飲先醉。”出城十里,還有白蘭花。有一回,在城外十幾里的村莊,在一間農舍前,我看到了一株白蘭花。以前一直以為白蘭花長在安靜的深宅大院里,與才子佳人相伴——我見到那株白蘭花時,它栽在大花盆里,有一人多高,正開著潔白的花,散發清雅幽香。
我所在的小城,城外三十里有一片古銀杏林,樹齡一二百年的古樹連片成林,村莊掩映其間,房舍、林木,錯落有致。幾場雨過后,銀杏樹枝爆出新芽,風吹過,葉子漸漸稠厚。
出城十五里,灞橋柳色青。西安城外的灞橋,在古代,是親人或好友東去、相送離別的地方,有人還折柳相贈。晚唐宰相鄭綮被人問起是否有新作,他說寫不出來,“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背上”。
出城二十里,野村茱萸紅。年輕時,我常去揚州尋師訪友,經過茱萸灣。舊籍記載,“漢吳王劉濞開此通海陵”,流水湯湯的古邗溝,以此為起點,一只運鹽船,又一只運鹽船,船首撐篙,船尾生煙煮飯,首尾相銜,駛往遠處。灣北有茱萸村,安靜的鄉野村落遍植茱萸樹。茱萸是一種落葉小喬木,開小黃花,果實橢圓形,紅色,味酸,可入藥。我在山區縣城的菜場見過,紅艷奪目,惹人憐愛。想那揚州城外茱萸灣,每年到茱萸結果的時候,紅果子綴在綠樹上,鳥雀爭啄,光影婆娑,該是一處讓人流連忘返的所在。
一個人,淹沒在城外春天的草木深處。
摘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