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瀅瀅
01
今天家里的氛圍讓我感到格外壓抑。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準備好早飯,等著我們吃,而是連臉都沒有洗,靜靜坐在餐桌前緊盯著一處發呆。父親也皺著眉頭,連聲嘆氣。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得往沙發一角窩了窩,偷偷打量他們。
窗外,高空中透出縷縷紅霞,微弱光芒灑向屋內,我覺得異常刺眼,緊忙往沙發里挪了挪。
“憑什么他這就沒事了?沒有天理啊。”母親突然打破沉靜,向父親看去,眼淚仿佛都要溢了出來。
父親嘆了口氣,低聲道:“是他的錯,也怪那孩子命不好。”父親話剛落,母親一下子就急了起來,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他是個大夫啊,開藥都能開錯嗎?”
“別說了別說了,過去了,都過去吧。”父親道。
我看母親那么激動,實在是有些不解,別人家的事,何必投入那么多感情。我長這么大,也沒見她為我掉過幾滴淚。
“別人關你什么事……”我氣道。
母親沒有理我,當我不存在似的,連眼神都吝嗇給我,只是低著頭掉眼淚。
也是,母親本身就性子軟,心地良善,總是同情可憐人,又沒什么錯,我又能說什么呢?況且我連他們說的是什么事都不知道。
她和父親工作忙,總是早出晚歸。給我起名叫天天,卻是天天很晚回來,讓我天天等到很晚,兩個人每天跟我說的話加起來也不過幾句,不理我已經是常態。不過有時想想,我似乎也一直樂此不彼地享受著這種無人問管的狀態,只是這次看到母親哭得那么傷心,我實在忍不住開口。
時間就這么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沒有人再說話。進出大門后的銀灰色水泥地面上還燃著所剩不多的黑色蚊香,幾縷黑煙緩緩升騰,整個屋內彌漫著我記憶中的香氣。天氣變化無常,剛升起的燦燦烈日轉瞬被黑壓壓的烏云遮蓋,不一會兒,整個屋內都陰沉沉的。
我站起身,偷偷溜出了門。
02
街上灰壓壓一片。鎮上的人不多,零零散散,偶爾一陣大風刮來,吹得各家商鋪門前立著的燈箱歪歪扭扭。
我走進了一家不知何時新開的餐館,找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坐著,坐了許久也不見店家來招呼我。只是我目前并沒有饑餓感,便也沒當回事,就這么一直坐著。
天色依舊陰沉,本應到來的雨遲遲不肯降落。
“前幾年犯事的那個張大夫你們還記得嗎?今兒個出來。”一個聲音傳來。
張大夫?是總來我家給我吊水打針的張大夫?
我循著聲音望去,只見正前方的大圓桌上圍坐著十多個人,有老人也有年輕人,吃吃喝喝,有說有笑。
“也不知道他到家又是啥心情。”一個頭發斑白的老人唉聲道,“他家孩子早都不上學,外出打工去了,他爹也氣病了,現在看來真是慘啊。”
“想起來以前老去他家診所,收的錢也不多,挺好的一個人,真能搞錯藥?我看……”一個中年婦女說道。
“咱也不敢說到底啥情況,人家孩子怎么說都沒了,那么大的事,可不得給他們一個交代。”中年婦女的話被打斷。
“可不就是開錯藥了唄,要么好生生的孩子怎么說沒就沒了呢,藥都能開錯,能是啥好大夫,說不定以前咱去看病還搞錯過呢,虧得咱命大。”
“那時候不都說是那小孩欺負張大夫家兒子,張大夫懷恨在心故意拾錯的藥嘛。”
我聽了七七八八,大概已經知道來龍去脈,只是沒想到張大夫是這樣的人。還有他家那個小矮子,還有別人看他不順眼?我以為就我一個人不喜歡他呢。
“可不就是嘛,事兒剛出來的時候,那孩子爹媽就是這么說的呀,確實說的通啊,要不啥理由呢。”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轟天的雷聲,緊接著雨點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在烏云滾滾的幕布下,鋪天蓋地地宣泄。
我伸了個懶腰,繼續聽他們講說。
“我看著他挺面善的,現在想起來真是可怕呀,誰知道他這么虛偽。”
“我記得當時我還讓我家閨女幫我到網上支持那小孩家,讓大家看看這個大夫的真面目呢。”
“是啊,我那時候還發動我同事去網上鼓勵那小孩家里人呢。”
“所以自作孽啊,自己的錯自己得擔著啊。”
……
大雨漸漸轉為淅瀝小雨,我坐在餐館里,看著來回進出餐館的人群和門外地面上雨滴滴落泛起的圈圈漣漪。
夜幕降臨的時候,小雨也逐漸轉沒。我走出了餐館。想著這個點父母上班還沒回來,便踏著夜色,踩著水溝,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03
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隱約飄著青草的香氣,我也沒什么想去的地方,便循著草香走啊走,也不管東西南北了。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地面已經全是野花野草了。
一陣風吹過,眼前一個身影快速飄過。路旁的路燈散發著微弱光芒,一個蒼老的面容映入我的眼簾。
是張大夫。
他戴著連衣帽,低著頭,疾步如箭,佝僂身子下的雙手緊緊攥著一個不知裝有何物的籃子。我緊忙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后。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你。”他自言自語,聲音凄厲哀怨,“我要是多檢查一遍,現在也不會這樣啊,我害了你,害了我爹,害了我全家。”
他是在說那個小孩?我覺得有些玄幻,為什么我今天一天碰到的人都圍繞著這件事?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我聽到了抽泣聲。
“我這一輩子兢兢業業,不敢有一絲懈怠,為何就偏偏少看那一眼。”他哭得愈發大聲,腳步卻一刻不停。
看他如此聲嘶力竭,極力責怪自己,我不由得有些同情他。他承擔了錯誤,落得這個下場,跟他相比,我以前犯了那么多錯,別說承擔,連承認都不敢,卻也沒發生過什么大事,我是被老天庇佑的吧?
我以前調皮搗蛋父母也沒時間管的時候,爬樹,掏鳥窩,砸人家的窗,欺負比我小的孩子,什么都干過,什么錯都犯過。說來真是緣分,唯一讓我連細枝末節都記得的那次錯誤居然是發生在張大夫家診所。
我清楚得記得,那天我突然發燒,母親給我留了錢讓我自己去找張大夫抓藥后就去上班了。我雖然頭腦發熱,但也能找到方向,就一路跑到了他家診所。跟張大夫說明癥狀后,他就轉過身給我開藥了。
在等待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一陣凌厲的目光刺在我身上,一扭頭,就看見張大夫的矮兒子直直瞪著我,恨不得要把我吃了一般。我正要抬手,張大夫轉過了身,手上拿著給我開好的藥。我連忙放下動手的心思。
張大夫仿佛看出了什么,但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趕緊把藥給我,讓我快快回家吃藥,之后就牽著兒子進里屋了。
我氣不過,覺得他父子倆一起欺負我,就腦子一熱,偷溜進藥廊,抓起兩盒藥后慌忙跑出診所。回到家,吃了藥,就不知不覺睡去了。
04
一陣風吹過,我的思緒被拉了回來。
張大夫放緩了速度,沒兩步,就在停在一處土堆前,我也跟著停下腳步。他摘下帽子,彎腰放下籃子后就在土堆前坐了下來。
天上沒有星月,路燈也遠離我們所在的地方,周圍黑沉沉的,樹木被風吹得來回地搖曳,發出咿咿呀呀的哭泣聲。
張大夫掏出了籃子里的東西,是一束花。
“天天,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