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安成(北京)
王憨山一度把自己稱為“田園宰相”。我開玩笑告訴他,就憑你這“宰相”二字,在文革中,判你十年徒刑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1987年6月中旬的一天,株洲331廠的朋友老謝跑來告訴我,雙峰縣新冒出一個花鳥畫家叫王憨山,他的畫既有齊白石的味道,又有自己的特點,最近在湖南師大舉辦了畫展,好評如潮、轟動一時。省會文藝界知名人士莫應豐、陳白一、楊福音等都對他的畫給予了很高評價。老謝和王憨山頗有交情,知道我也是雙峰人,想介紹我和他認識。王憨山本人也非常愿意見我。這時我正在株洲市圖書館主持一個廠礦作者的美術創作班,整天忙不過來,無法抽身去長沙會他。我表示,如果方便的話,歡迎王憨山到株洲來。

王憨山頭像速寫 賀安成作
幾天以后,王憨山在老謝的陪同下,在株洲跟我見了面。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完全是個老實巴交、十足的鄉里農民。他個子高大魁梧,臉上總露著人如其名的憨笑,絲毫看不出是一個出了名的畫家。在寒暄中,我初步得知他早年在長沙求學于華中藝專,后又到南京美專和杭州國立藝專跟高希舜、潘天壽學畫。解放前夕,他在家鄉參加過中共地下黨領導的地方兵團。說到這里時,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其時我父親也正在雙峰一帶開展地下工作,不知是否見過他這位小青年。因這一點,我和他的關系似乎拉近了一些。解放后他參了軍,在湖南軍區搞宣傳,但因脾氣太犟,為一點小事得罪了領導,不久被轉業到雙峰縣,后來又到了文化館。前些年為讓兒子頂職提前退休,之后一直住在鄉下,埋頭大寫意花鳥畫的研究與創作。當他逐一打開帶來的十多幅作品時,我不禁眼睛一亮,欣喜地發現他是一個極有個人風格、難得一見的大寫意花鳥畫高手。他的畫不但有濃郁的鄉土氣息,還保持了中國文人畫的優良傳統,畫中有詩,韻味無窮。他的畫法也很有特色,用筆簡約粗放,色墨濃重,毫無時下花鳥畫的纖細與俏麗之氣。我一邊欣賞他的畫,一邊不時地看看他,猛然發現他的長相與眼前的畫竟是那樣出奇的相似,真是人如其名、畫如其人。這在美術界是很少見的。我欣賞完他的作品后,聯想到株洲市國畫作者的現狀,王憨山的大寫意花鳥畫無疑將會給他們帶來新的啟發和滋養。在征得圖書館領導的同意后,我提議要王憨山再補充些作品,就在圖書館里為他舉辦一次為期兩天的畫展,并當場為株洲市美術作者搞一次講座。王憨山聽了我的安排后,高興地同意了。展覽時間就定在6月28、29兩天,這是因為當時我已得到市文化局的“最后通牒”,我在圖書館的美術活動,必須無條件地在6月30日前結束。
6月27日,《株洲日報》登出了一則王憨山畫展的廣告,上面有這樣一行文字:“畫家的十幅作品將以抽簽方式贈給觀眾。”就是這不起眼的一行小字,使得開幕那天上午來圖書館的觀眾極為踴躍,有的美術愛好者甚至把全家都帶來了。常務副市長劉迪凱等領導也在百忙中應邀前來。王憨山的六十余幅大寫意花鳥畫,讓觀眾看了直呼過癮。開幕后的講座進行了一個多小時,因他的雙峰話很難懂,有時還要由我作翻譯。他還當場畫了一幅老鷹給觀眾示范。
十幅花鳥畫小品被編了號整齊地掛在講臺上,一直拖到中午12點講座完以后才開始抽簽。這時廳內仍有200來人,每當有人抽中一幅時,全場就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展覽和講座都獲得很大的成功,《株洲日報》還用一個整版刊登了王憨山的作品。
為了感謝圖書館的大力支持,王憨山執意要為40多位工作人員每人畫一幅4尺6裁的花鳥小品。他畫到興頭上時,悄悄地告訴我這樣的應酬小品他一天能畫100幅!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就時有聯系,我也知道了他出名以后的一些情況,他很多時候都是忙于應付縣里的各種機構和參加名目繁多的社會活動。有一句俗話:“人怕出名豬怕壯。”待到中央電視臺播出由著名畫家楊福音撰寫解說詞的專題節目《花鳥畫家王憨山》后,他的名氣一時達到了高峰,美術界都知道湖南出了個畫大寫意花鳥畫的王憨山。
王憨山這時盡管有了些名氣,但一直沒有多少經濟效益。生活的重擔還是經常把他壓得透不過氣來,導致嚴重地影響了他的繪畫創作。他寫信給我說現在是構圖多,成品少,心猿難縛。
1989年底,他來到株洲想請我幫忙讓他賺點錢,以解燃眉之急。他嘿嘿地笑著告訴我,他連過年給小把戲(小孩子)的壓歲錢都拿不出。為此我只好硬著頭皮找了幾家單位(田心機廠、株洲車輛廠等)的頭頭,將王憨山接過去畫了幾天,總算讓他過了一個體面的春節。

花鳥圖屏 國畫 王憨山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幾年。1991年夏天的一天,王憨山黑汗水流地來到我家,興奮地告訴我,他的一個老戰友、著名畫家林凡在北京幫他聯系好在中央美院陳列館舉辦個人畫展。這次他是專程去北京辦完了手續,就直接在株洲下火車來找我,一定要請我幫幫他。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已被汗水浸濕的展覽合同書,展出時間定在9月中旬。他說到了北京他等于是一個聾子和啞巴,別人講的話他聽不懂,他講的話別人也聽不懂,另外在社會交往上可以說他還等于一個小孩子,各種人情世故、交際應酬的門道一概不懂。當我提出為何不去省里找文聯美協幫忙時,他面色窘迫,顯出有難言之隱。原來這些年他的花鳥畫在省里有了些名氣,卻招來很多人不服氣,他又不善于處理人際關系,無意中得罪了不少人。如有一次在省會長沙的筆會上,王憨山和當時聲名顯赫而且還是全國人大代表的楊應修并排作畫。到場的知名書畫家還有顏家龍、鐘增亞、柯桐枝、史穆、楊炳南、王金星等,可以說盛況空前。楊老的小寫意花鳥畫大家這些年見得多了,在場的人都對王憨山這位新出道的大寫意花鳥畫家充滿好奇,里三層外三層地聚攏來看王憨山揮毫表演。王憨山很是受用,就越畫越來勁,完全忘記了在他旁邊埋頭默默作畫的楊應修。他一連畫了兩幅,博得了一陣陣的叫好聲,電視臺的攝像師也長久地將鏡頭對準了他。這種類似打擂臺比武的場面讓楊應修很是不快,遂收拾畫具提前退場,讓主辦方不知所措。(但凡這種場合,我的老師李立就老到多了,他必定會審時度勢照應全場,比如邀請楊應修和其他名家為主辦方合作一幅畫,并在題款中將所有在場的書畫家的名字統統寫上,以作紀念,讓每次筆會都能收到皆大歡喜的效果。)

王憨山寫給賀安成的信
這正應了他那句交際應酬一概不懂的話。在這種狀況下,省會很難有合適的人愿意出來幫他,他思來想去,只好來找我。我被他的誠意所打動。這時我剛退休不久,三年前我曾為株洲市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辦過“新城之光”美展,加上我的兩個兒子正在北京大學和中央美術學院念書,有不少人脈關系,于是我就答應了他的請求。
當天就在我家,我和他初步設想了一套展覽方案。王憨山全都言聽計從。最關鍵的一點是經費如何解決,王憨山告訴我縣里來了個掛職的主管文教的覃副縣長,他原來是省電視臺新聞部主任,一向對他很是關心支持,估計縣里能撥點經費。另外還可以通過覃縣長找省廣電廳李廳長幫幫忙,只要不搞太大的場合,經費估計夠用了。

拜訪美學泰斗王朝聞先生

拜訪中國美協主席、中央美術學院院長靳尚誼教授
王憨山的花鳥畫能夠到首都北京去辦個展,真是他家祖墳開了拆,趕上了好時代。在我的記憶中,剛剛解放的那些年,由于共產黨的文藝政策較寬松,提倡百花齊放,花鳥畫尚有一席之地,當時國內涌現了不少優秀的花鳥畫家,如潘天壽、李苦禪、郭味渠。但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爆發后,革命題材的人物畫一統天下,花鳥畫被打入冷宮。連齊白石的畫都被江青視為封資修的黑貨加以封殺,全國許多有名的花鳥畫家都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被關進牛棚或發配五七干校勞動。那些年,在全國性的美展和各種報刊出版物中幾乎看不到花鳥畫。我唯一的一次在全國美展上看到了一幅花鳥畫,畫的是葵花,題目叫“朵朵葵花向太陽”。山水畫也只見過描繪井岡山、韶山的紅色題材,黃山桂林的山水都不見蹤影。
直到四人幫倒臺后,國家實行改革開放,花鳥畫才重獲新生,也讓王憨山得以實現他年輕時的夢想。我想起黃秋園、陳子莊等都沒有王憨山的命好,這一點王憨山是深感幸運并心存感激的。
按預定的計劃,我們在7月底來到長沙,通過關系找到長沙華天大酒店的朱總。朱總非常支持,免費給我們倆在11樓安排了一個大套間,吃飯只需簽單,不用付款。我們要在這里將所有的展前工作準備就緒,王憨山很多新作也要在此完成,還要設計請柬、圖錄等。我們在酒店閉門謝客忙碌了一個多月,其間我目睹了他創作的全過程。
他作畫的方法很特別。他從家里背來一捆剪剪貼貼、補丁加補丁的底稿,謙虛地告訴我這是他的“笨”辦法,因為他對一幅畫上的點線面及平面分割構成在分寸之間都有講究。只有經過這一道工序后,他才敢于在正稿上放膽落墨,痛快淋漓地一氣呵成。他畫面上題款的高低位置與字的大小、長短都恰到好處,題句的內容常常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并能給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
為了精益求精他很多作品是畫了又撕,撕了又畫,如那幅《稻熟江村憶魚肥》的斗方,至少畫了十多幅才在其中選出一幅定稿,但他仍覺得有不滿意的地方。
快要離開酒店時,我在一張四尺宣紙上用水墨為他畫了一幅真人大小的頭像寫生,畫展的前言就用楷書寫在下面。所有展出作品全部裝裱成立軸,這樣便于攜帶和布展。
為了答謝華天大酒店,我挑選了王憨山精心畫的六幅斗方贈給朱總,這些畫在華天大酒店一直掛了20多年。
我和王憨山于9月5號到達北京,林凡老師在北京站接了我們倆后,在王府井附近的一家餐館吃了午飯,隨后安排我們住在離中央美院不遠的總參第四招待所(以后來人也都在此住宿)。第二天,我們三人一起研究了展覽的各種事項。林凡老師考慮得很周到,唯一未定的就是開幕式及開幕后的宴請如何安排。因林凡老師說他要去山東一段時間,開幕的當天他不在北京,就決定不搞開幕式。至于宴請吃飯的事討論了很久,我最后提出了一個分散宴請的方案,即開幕前在王府井的穆斯林餐廳訂一個大包間,招待靳尚誼院長及美院幾位資深教授吃晚餐,第二天中午在中國文聯大樓前的四川飯館招待中國美協副主席雷正民、楊悅浦等領導和美協工作人員,然后再宴請首都一些媒體的記者。對我這個在不同的時間地點分三次宴請的方案,林凡老師覺得很好。

與中國美協副主席雷正民等合影

與著名畫家林凡合影
展出的各種事宜訂妥后,林凡老師提議一起去看望住在不遠的王琦先生(時任中國美協常務副主席、著名版畫家)。王琦先生這時因眼疾剛動了手術,正在家靜養,他非常熱情地接待我們,無拘無束地談起了美術界的各種事情。說著說著,沒想到王憨山竟在一旁打起鼾來(他實在是太疲勞了,一坐下就犯困),好在開始的鼾聲不大,未引起王琦注意,我連忙推醒他,及時止住了他的鼾聲。我們出來后,林凡以老朋友的口吻笑著批評了王憨山。
我是早就領教了王憨山的鼾聲,在長沙時,他晚上雷鳴般的鼾聲經常讓我從夢中驚醒,我幾次調侃他的名字里不應該是這個“憨”字。
開幕前兩天,王憨山的所有作品裝在兩個大木箱里,由他的長子王雪樵和另外兩個兒子挑著送到了中央美院美術館。我說,這是“挑擔畫軸上北京”。接著又有湖南文史館領導,作家李昆純、陳大興等多人也來到北京助展。
9月14日王憨山畫展在北京中央美院陳列館隆重開幕,當天即得到了中央美院及首都書畫界專家學者和觀眾的一致好評。美院教授周建夫形容王憨山的畫“像一股大風吹來了”。中央美院各個不同專業的學生也來觀展,這種現象是很少見的。



王憨山寫給賀安成的信
年事已高的著名詩人艾青,抱病坐在輪椅上來到了展廳,他有點含糊不清地進來就問:“劉海粟來了沒有?”
藝術界泰斗王朝聞因身體不適,不能親臨展廳,于是我向《美術研究》副主編杜哲森求援,請他給王朝聞寫了一封推介信(杜是王朝聞的學生),希望王朝聞能夠接見一下王憨山。我拿著杜老師寫好的信,請雙峰縣里前來助展的老朱同志,先去紅廟王朝聞住處聯系見面的時間,并同時帶去一本貼有王憨山作品的畫照的相冊。老朱回來后高興地告訴我,他見到王朝聞時因怕遭到婉拒,就故意說了些現在美術界都認為王憨山與齊白石有一比的話。此話立即引起了王朝聞的警覺,又因信箋上印有“美術研究雜志社”的字樣,王老誤以為老朱是編輯部新來的編輯,這次會見湖南畫家《美術研究》上可能要報道,看來事關重大,所以才答應會見王憨山。王朝聞這位藝術界的泰斗,正想借此機會,對當前美術界出現的一些歪風邪氣,如否認傳統、爭山頭、排座次,以及把藝術創作與奧運會等同起來的不良現象,發表自己的批評意見。
我們應約在19日下午3時準時到了王朝聞府上,王老在客廳非常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經過短暫的寒暄后,很快就進入正題。只見王老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那是他談話的提綱,看來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他用濃重的四川方言開始了他的談話,王憨山一句也聽不懂,王朝聞幾乎是對著我侃侃而談。王憨山因為左邊臀部長了一個大癤子,還貼著膏藥,怕弄臟了沙發,只能忍著痛側著身子靠在沙發的一頭,完全不是一種洗耳恭聽的坐姿,又加上連日勞頓,人已非常疲勞,竟又犯起困來。當王朝聞激動地講到齊白石是一座大山時,突然響起了王憨山重重的鼾聲,隆重而和諧的氣氛陡然變了。只見王朝聞面帶怒色將講話提綱迅速折攏放進口袋,終止了他的談話,但還是寬厚地說了句:“王先生怎么睡著了?可能是太疲勞了,今天就算了吧。”我連忙打圓場,說了很多解釋的話,等氣氛稍微緩和了些之后,我請求王朝聞在王憨山的相冊上題個詞。只見王老又拿出一張紙來照著抄寫,連題詞他也預先準備好了,這令我們感動萬分。
王朝聞的題詞是:“湖南不是我的故鄉,但我的祖宗是由湖廣麻城縣孝感鄉入川的,因此,我不只覺得四川自然美,也覺得兩湖自然美。兩湖的自然美有無限性。生活于其中的諸位畫家,如何揚長避短地發現它們,表現它們,從而使自己作品既表現出愛鄉精神,也表現出愛中華自然的精神,這是人民對各地畫家的期待。”

年年有余 國畫 王憨山
隨后我又提出與王老合影作為紀念,真是大神不計小過,他也答應了。

與著名美術理論家陳瑞林合影

與著名油畫家孫滋溪合影
到王朝聞家,從進門到出來,前后一共才半個多小時,這中間王憨山幾乎一言未發,因他的雙峰話難懂。一路上王憨山真是懊悔萬分,他的鼾聲讓他和美學泰斗王朝聞的對話失之交臂。如果那天王憨山不睡著,說不定《美術研究》上真的會有一篇著名美學家王朝聞對湖南畫家王憨山的評論文章,當然,世界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我想,這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吧。

喜看稚子競攀高 國畫 王憨山
事情很巧,因湖南書畫研究院即將成立,陳白一、楊福音、鐘增亞、黃定初等人專程從長沙來到北京,盛情邀請王朝聞屆時出席成立慶典。晚上我去他們下榻的國際藝苑見到了楊福音,他告訴我今天王朝聞在他們幾位面前笑著說起了湖南一個叫王憨山的人、昨天竟在他客廳里睡著了還打了鼾的趣事。
此事后來傳到湖南,被人添油加醋,一時傳得沸沸揚揚,也有人正好借機炒作王憨山,斷章取義地曲解王朝聞講話的原意,把王憨山推到與齊白石齊名的地位,讓王憨山受了很大的冤屈和壓力。這樁事到后來竟演變成難以澄清的一樁“公案”,我也無端地被卷入是非的漩渦。連楊福音也難逃干系,因他幾年前說了句“讀王憨山的畫有白石再世之感”。有人斷章取義,硬說楊福音講王憨山就是白石再世。美術界的是非與某些人的功利由此可見一斑。
后來了解到杜哲森見了王朝聞,王老才知道那天的來人并非新來的編輯,杜也沒有打算在雜志上發文推介王憨山。真是枉費王朝聞的一番苦心。
展出期間,只要有機會,我們晚上就上門去拜訪一些名家、教授尋求指教(有些會見是由我兒子賀羽事先聯系好),先后有靳尚誼、葉毓中、錢紹武、姚有多、羅爾純、曾景初、陳瑞林等。
在王府井穆斯林餐廳宴請中央美院院長靳尚誼和幾位教授時,他們對王憨山的寫意花鳥創作給予了很多贊許與鼓勵。席間還提到他們印象很深的一些畫,如《秋來霜葉紅似火,未受春風一點恩》《最愛一春新雨過,階前又見筍穿泥》《初打春雷第一聲》等等作品,都有“重、拙、大”的藝術境界。是高層次的東西,希望他今后不斷畫出更好的作品。
在四川飯館宴請雷正民、楊悅浦等中國美協的領導時,他們也對王憨山立足基層、為群眾性美術工作做出的成績表示贊許。
有天晚上在錢紹武老師的家里,錢老師鼓勵王憨山不要輕易地改變自己的簡潔的藝術語言和題材取向。直到12點錢老還不讓我們走,他誨人不倦的精神讓我至今難忘。快要告辭了,他還從床鋪底下拖出一個大畫箱,里面盡是他畫的素描頭像與人體寫生的日課作品,讓我們深受教益。
在展出的一個多星期里,許多美術界領導及書畫名家都當面或在留言薄上盛贊王憨山,并合影留念。他們是:闞鳳崗、劉小岑、劉勃舒、孫滋溪、張欽若、詹建俊、潘世勛、李駿、蔣采蘋、曹春生、尚弓、吳小昌、董景韓、胡勃、楊淑卿、葉君健、楊延文、韋其美、賀紹俊、郎紹君、杜高、廣軍、高潤喜、李樹聲、金鴻鈞、翁乃強、趙更生、張友明、陳平、李老十等。首都多家媒體如《人民日報》、新華通訊社、中央電視臺、北京電視臺、《光明日報》《解放軍報》《文藝報》《中國文化報》《人民中國》雜志也做了重點報道。林凡、陳瑞林還專門撰寫了一篇評論文章,發表在《美術》雜志上。



王憨山寫給賀安成的信

王憨山畫展一角
展覽結束之后,那天突然來的兩個干部模樣的人,急切而又神秘兮兮地對我和王憨山說,一個大領導要接王憨山去畫畫,住的地方安排在一個只接待正部級領導與將軍以上的保密招待所。王憨山聽罷受寵若驚。來人還要求必須立刻前往,車就停在美術館門口。我們懷著對高層領導的尊崇與懼怕心理,只好臨時做了各種安排:要去總后招待所退房,并將畫運到火車站托運等等。安頓好后,我們上了門口一輛軍牌小汽車,約莫轉了個把小時,汽車在一個大門口有崗哨的樓房前停了下來。一個矮胖領導迎接了我們,把我倆安排在二樓的一間客房里后,進來一個叫晏所長的干部,笑嘻嘻地要我們先去吃飯,飯后休息一會,下午再開始為高層領導作畫。他還神秘地透露,可能還要為小平同志作畫。我問晏所長,這是在北京的什么位置,他表示這不能說,這里保密。我想撥電話出去,不料線已被掐斷。他還告訴我們不可以出院子大門,只能在里面散步,不能拍照等等。招待我們的午餐倒是非常豐盛,晏所長請來了幾位極能喝酒的人作陪。席間,還從隔壁包廂里出來了一位自稱是某部長女兒的人為我倆敬酒,飯局持續了一個多小時。從他們略帶醉意的談吐中我得知了一些基本情況,知道這里并不是來之前所說的什么不得了的高干招待所,也知道這位晏所長是個嗜畫如命的人,他用所長的身份一年到頭經常招待外地未見過世面、來京辦展的畫家,“請”他們為中央首長作畫,很多畫家一住少則十天多則半個月,對畫家沒有任何酬勞,只有好酒好飯菜招待。回到房間,趁服務員進來送水,我不經意地向她問了幾件事,然后在心里想出了對策。之后我向王憨山逐一說明了如何應對的辦法。
下午3時左右,晏所長進房來請我們到畫室去。他見到王憨山耷拉著腦袋,一臉苦惱的表情,忙問我王老這是怎么啦。我忙把晏所長拉到走廊里告訴他,王老中午一分鐘也未休息,他現在心急如焚,因為已經約定后天下午要在廣州簽約辦展,上午來時只好臨時將火車票退了,如果硬要王老作畫,唯有馬上幫我們買好去廣州的飛機票,讓王老吃了這顆定心丸,他才能畫起來飛快,要不然他根本無心作畫。晏所長到底有幾分懂行,知道寫意花鳥畫起來要不了多少時間就能畫好一幅,有了今天下午加明天一天,估計能畫不少,也就答應了我的要求,立馬派人去取機票。很快,他的手下就將兩張后天上午9時飛廣州的機票送到了我手里,同時又按我的要求將房間內的電話開通,預先通知了廣州方面,王憨山這才高高興興地跟著晏所長到了地下室一間專門作畫的房間。只見畫案上已經放了一張要畫的首長名單,一看全是某副總理、某部長、某上將、某中將、某主任,足足有二十多位,連畫幅大小都有明確要求。晏所長還交代要畫幾幅展廳中的精品,看來他事先踩點看過王憨山的展覽。我要王憨山以底稿未帶為由,無法畫大幅作品,一律畫4尺對裁的斗方,并盡量畫慢些,以免又送來一批要畫的新名單。王憨山慢騰騰地一直畫到第二天晚上,才將名單上要畫的完成,并按名單上的姓名題了上款。剛寫了十來幅,晏所長跑進來一看,頓時捶胸頓足,大聲說畫上不能寫具體姓名,他要將畫全部拿給首長們按職位高低依次挑選。

王憨山在廣州美院當場作畫
這位晏所長雖然沒有完全達到他的目的,倒也沒有再為難我們。第二天上午,我這位“保護神”和王憨山如釋重負登上了飛往廣州的飛機,比原定計劃提前了一個月到了廣州。我們在江南大酒店與主辦方就展覽的有關事項談妥后,又乘火車回到湖南,各自休整了一段時間。
這年的12月,王憨山和他的家人再次挑著一擔卷軸畫,與我一起來到了廣州。畫展由廣州電視臺舉辦,展廳就設在江南大酒店的畫廊里。雙峰縣覃縣長親自主持開幕式(因種種原因沒有再請縣文聯來人助展)。
廣州的畫展在人氣上自然不可能有北京的盛況,但主辦方想讓王憨山在廣州有些經濟效益,也就是這個原因,王憨山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哪里知道作品在展廳掛好后,主辦方個別人堅決要求將作品的標價提高十倍,說廣州大老板多,臺灣香港的收藏家都可能來買畫。結果在展出的一個星期里,連一幅小品也沒有賣出,因為標價實在是高得離譜。我們后來了解到,他們私人手上的王憨山作品倒是以合理的價格出手了不少。
廣州畫展的經濟效益雖然等于零,但在學術上倒有很大的收獲。展出期間,廣州美院的諸多領導、教授胡一川、王肇民、梁世雄、張治安、郭紹綱、方楚雄、譚天、林豐俗、李正天等都來參觀并給予了較高評價。在江南大酒店舉行了一次高規格的研討會,會后又特地邀請王憨山為美院國畫系的教師和研究生作了一次學術講座。為了這次講座,我與王憨山進行了好幾次預演,確定了提綱和要點。這次講座是王憨山生平第一次當著這么多大學教授、研究生談他的學畫經歷和繪畫主張,那天下午他很興奮、自信,不知怎地,講著講著完全忘記了我倆事先準備的內容,已經離題甚遠。他說到文革中他因為會搞宣傳、寫語錄,一點也沒有受到沖擊,卻不知道在場的很多人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牛鬼蛇神,吃盡了苦頭。他繼而又轉到說齊白石畫的是池塘小溪中的蝦,他畫的是江河湖海的蝦,這時遭到個別人的哄笑,他一緊張竟好一陣說不出話來。還是張治安院長機智地連忙說就請王老師揮毫作畫吧,王憨山這才如釋重負,欣然拿起筆來大刀闊斧地畫了一幅早已畫得滾瓜爛熟的“鷹擊長空圖”。這次講座開啟了他在高等美術學府進行學術交流的先河。《羊城晚報》用較大的版面對他進行了報道,版面上還配了一張我臨時為他畫的頭像速寫。
王憨山在北京廣州辦展后,一些人借王朝聞之名不合事實地開始炒作王憨山,讓省會錢海源等專家學者產生反感與質疑。有人還為此到北京王朝聞面前了解實情,王朝聞知道后很是生氣。2004年,當湘潭齊白石紀念館王志堅等人帶著王憨山的大型畫冊想親自送給王朝聞時,竟遭到拒見。



王憨山寫給賀安成的信
不久,有人又要將王憨山的畫展再次搬到廣州展覽時,遭到嶺南畫派權威人士的抵制。這無疑又是有人將有損嶺南畫派的言論怪罪到王憨山身上的結果。在這節骨眼上王憨山來到我家,把他有口莫辯的困境和苦惱向我訴說,他難過得差點哭了起來。我非常清楚這種誤解和委屈,立刻把好友、作家聶鑫森請來我家與王憨山見面。聶兄也非常同情王憨山的遭遇,就以訪談的形式為王憨山寫了一篇專稿,寄給資深編輯蔡棟,這篇以正視聽的文章很快就發表在《湖南日報》上。文中王憨山說了一段話:“齊白石是一座高山,我只能匍匐在山腳下仰望……”
王憨山廣州的第二次畫展最終在張治安院長等人的斡旋與支持下,順利地在嶺南美術館得以開幕。
這次展覽,王憨山好的新作不多,反響平平,沒有超過上次在江南大酒店的展覽,廣州美院的專家學者只是出于禮貌說了一些捧場和鼓勵的話。
王憨山第二次在廣州的個人畫展,沒有邀請我。事前,王憨山不無遺憾地告訴我,他已成了雙峰縣的“土特產”,縣文聯跟他打過招呼,不希望有外人參與“開發”,特別是株洲的賀安成。
這以后,我和王憨山主要是通過寫信保持聯系,他一共跟我寫了30多封來信。(很多年后有人將王憨山寫給我的20余封信的原件在婁底和深圳展出過。)
有一天,我去“白石門外”李立老師家,他聽說我在北京胡亂吹捧王憨山,并批評了我,待我將此事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訴李老師后,他才恍然大悟。我知道李老師和王憨山是早年在華中藝專的同學,由于各種原因,他們幾乎沒有往來,并且還產生過一些誤會。為了讓他倆冰釋前嫌,重歸同窗之好,我利用王憨山有次在長沙搞筆會的機會,硬是把王憨山拖到了李老師家里。王憨山非常誠懇友好的憨笑,讓李老師一下子似乎釋然了許多。他倆談得很投機,一起回憶了他們在華中藝專一些有趣的往事,李立老師還盛情邀請王憨山到一家高檔餐廳吃飯。路上,我看到湖南兩位書畫名家走在一起肩并肩談笑時,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價值的事。
從那次以后,他倆之間的關系逐漸密切起來。有次李立老師在株洲主持賑災義賣活動,要我去請王憨山也來參加,王憨山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在那次活動中他畫得比哪一次都多。
隨著王憨山的知名度日益增高,各種社會活動使他很難靜下心來讀書作畫,他多次寫信給我,只想收攏猿心,潛心讀書作畫,但樹欲靜風不止。

作者與王憨山在畫室

國畫 王憨山

事事如意 國畫 王憨山
有一次,他手拿一份新加坡某某人寄來的邀請函找我,邀請函是特意為他制作的,像一份獎狀,五顏六色,印刷得非常精美,他高興得不得了。他要去新加坡辦畫展的事也不脛而走,連《湖南日報》都在一篇報道中提到此事。他還應對方要求寄去了一批精品,因對方說要為他印一本高檔畫冊。等到他去當地公安機關辦護照,卻未獲批準,他又來找我幫忙。我一看就懷疑這是個騙局,但老實厚道的王憨山堅信對方是朋友的朋友,絕不會騙他。抱著一絲僥幸心理,我只好先帶他去省公安廳見了一位我熟悉的老領導,這位領導還把出入境管理處的頭頭請來,經他們查詢,該新加坡人氏沒有邀請中國公民入境的資格,此事如竹籃打水,讓王憨山沮喪不已。我只好用齊白石1948年在南京辦畫展,賣了一百多幅畫、賺了一大麻袋錢,回到北京后,因貨幣貶值,這些錢卻只買了十袋面粉的事來安慰他。
后來他在縣城蓋畫屋快要封頂時,資金出了困難,只好拼命畫應酬畫并四處求援。這時他遇上了一個貴人,此人是一個學校的財務科長,喜歡收藏,在一次書畫活動中與他相識。當這位科長聽到王憨山缺錢用時,立即爽快地答應支援十萬元,這讓王憨山感激不已,并主動寫了一個借條。但對方有個要求,希望成為王憨山書畫作品在長沙市的總代理,王憨山想都沒想就一口答應,并手書了一份授權委托書。過了不久,對方又進一步要求要成為全省乃至全國的總代理,王憨山也遵命重新寫了一份去掉“長沙”二字的委托書。但王憨山哪里知道,從此以后他再也不能獨自行事,一切書畫活動和業務往來都必須在總代理的眼皮底下進行。

王憨山的委托書
有一天王憨山因有要事找我,為了躲開那位總代理,竟跟我像搞地下工作接頭那樣,在長沙的一個酒店碰面。事辦完后,王憨山才來到公共電話亭,當著我的面給那位總代理打電話,告訴對方他剛剛從雙峰開來的班車下了車,20分鐘后就可以到他家中(總代理要求王憨山每次到長沙要先住在他家里,再由他安排活動)。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王憨山對別人“撒謊”。幾年以后,那位總代理有天突然對王憨山說,自己即將從科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當時借給他的是公款,現在必須平賬,要求歸還。王憨山只好辛辛苦苦又畫了不少畫,好不容易湊足十萬元后,才從那位總代理手中收回他的借條。那位總代理后來也與我認識了,有次,他熱情地請我去他家賞畫,只見他從里屋抱出了幾大捆足足有百來張王憨山的畫,大的有八尺、六尺,小到斗方、中堂,這些畫完全可以辦一個大型的王憨山畫展。他笑嘻嘻地謙虛地要我幫他從中挑選出哪些是一等品,哪些是二等品……
由于生存的壓力,王憨山極不情愿地被一些畫商、文化掮客所左右。他們不但以極低的價格與苛刻的方式獲取了王憨山的大量作品,還在題材上將他引入歧途。有個畫廊老板告訴我,有人買了一張王憨山畫的蝦,題款是“由來將相本無種,蝦入龍宮便成龍”,畫被送給一個領導后,對方認為是拿這幅畫諷刺他。后來換了一幅王憨山畫的兩個柿子加一條魚,題款是“事事如意”,那位領導這才滿意了并滿足了送畫人的要求。類似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他畫的那些喜慶吉祥的應酬畫,在當年北京他的畫展上是見不到的。有一次我去雙峰老家辦點事,順便到龍田鄉寶豐村去看他。當我走進他的房間,只見滿滿一屋子的小品畫,足有幾十張,很多還攤在地上等干,構圖就只有四五種。王憨山一臉無奈地告訴我,快過年了,手頭緊,有家保險公司要發年終獎品,向他訂購了200幅小品,每幅20元,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只能如此完成任務,并說這也是他“曲線救國”的權宜之計。此時的王憨山無異于是在摧殘自己,他見我露出惋惜的表情,連忙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里面每一頁都是他的新構思和新構圖,有些草圖上連題款都寫好了。這是他近年精心構思的小稿,目前已有幾十幅,他說等到有300幅時,他要全部畫出來,到時會嚇大家一跳,要我不要著急。這些新的草圖讓我感覺他心中的藝術之火并沒有熄滅,讓我充滿期待。

國畫 王憨山
在多次與王憨山談及他的藝術風格的形成與藝術主張后,我對他的繪畫藝術有了更深的了解。王憨山的花鳥畫藝術是在繼承傳統基礎上的創新。早年他在學習吳昌碩、齊白石上曾下過一番苦功,他不像有些人畫了一輩子畫始終跟在別人后面跑,他在學習消化前人優點的同時能夠很快融入自己的風格特點,形成屬于他個人的繪畫語言和手法。這種繪畫語言又與他的經歷、學養、個性、氣質甚至長相都有密切聯系,他的很多作品雖然在利用前輩(如齊白石)常用的繪畫元素,但經他用粗粗的線條、重重的墨色對物象加以概括夸張甚至變形,再用他那酷似金農的書法題上富有詩意的題款后,無論放到哪里都能一眼看出是出自他的手筆。就這一點,多數畫家是難以做到的。
牛頓曾經說,如果我看得比別人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王憨山在這點上是深有體會的。
有人認為,王憨山的畫缺少筆墨的浸潤效果,用筆也不講究一波三折,色彩上更無細微變化。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王憨山的個人風格特征就會消失,而落入傳統的俗套,這恰恰是王憨山的高明之處。
我曾對他打了個比方,他像一個來自山鄉的民間歌手,用粗野的嗓音演唱大家都聽慣了的美聲抒情歌曲,給聽眾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奇感。我這個比喻引得他嘿嘿地笑了很久。
談及王憨山的“兩分寫字、兩分畫畫、六分讀書”的藝術主張時,他告訴我,他主要是讀生活這本大書。我知道他從小在農村長大,農村生活的印記早已融入到他的心靈和血液之中。退休后又隱居鄉野,屋前屋后的山花野草、雞鴨蟲魚都隨時可以讓他產生靈感,是他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他過著每天“無事開門閑看蛙”、雨后“階前又見筍穿泥”的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有次兩頭牛在田壟中斗架,他竟看得如醉如癡,忘了趕火車的事。
他一度把自己稱為“田園宰相”,我跟他開玩笑說,就憑你這“宰相”兩字,在文革中判你十年徒刑是不成一點問題的。
我們也探討過畫家的絕招問題,像齊白石的蝦、徐悲鴻的馬、黃胄的驢都是極難模仿偽造的。他信心滿滿地說:他也要創造一種屬于他個人的、不易被人模仿的絕招。他深知一個畫家的絕招就是他的名片和招牌,為此他思索良久。我曾建議他畫蝦,白石老人畫的蝦透明感是很強的,如他所說的是池塘小溪的蝦,你何不畫那江河湖海有著一身硬殼能翻江倒海的龍蝦呢?他聽了連聲叫好,但他一直沒有時間付諸實踐。至今保留在我記憶中的蝦,還是他剛出山時畫的那幾幅。他以后倒是將“年年有余”的魚畫了很多很多,而且幅面也越來越大(這可能與書畫市場上開始按尺計價有關吧)。
王憨山還打算在縣城里蓋一棟大一點的畫屋,他蓋的畫屋還是毛坯房的時候我去看過,只見一樓當街有六個門面,他的六個子女一人一個,算是一碗水端平,他想把兒女們全都攏在一起,讓他們在大樹下乘乘涼。后來他多次寫信向我訴苦,他的建畫屋的舉措不但勞民傷財欠了一身債,還浪費了好多年的寶貴時光。他的畫屋建好后,新的矛盾又層出不窮,讓他難以應對。他不無遺憾地寫信給我說:這簡直就是尋樹吊頸!
在以后的數年里,王憨山的展出活動異常頻繁,連臺灣都有他的身影。這時中國書畫藝術空前繁榮,由于一些評論家廉價地將高帽戴到一些很不成熟的畫家頭上,以致社會上“書畫大師”滿天飛。這也與各種新聞媒體在報道書畫家的頻率遠遠超過文學家不無關系。書畫名家的價格在各種拍賣會上被人為地不斷抬高,到后來簡直成了天文數字,很有點像1958年大躍進放水稻高產衛星。書畫作品成了官場或商場上的有價證券,成為各種牟利的敲門磚。大凡工程承包、晉升職務職稱、結婚、搬新房、兒女升學乃至銀行貸款,無不以書畫作品打頭陣,真正屬于有識之士的收藏家卻鳳毛麟角。

蝦 國畫 王憨山
由于畫在宣紙上的中國畫作品非常容易攜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某人”手中;而油畫作品必須裝內外框,機動性很差,這也是在致富路上,油畫家遠不如國畫家的原因之一吧。
打著各種名目的書畫筆會又讓很多書畫家一年到頭像走馬燈似的忙個不停,只有為數不多的人拒絕參加那些體制內公款私藏的筆會或純商業性的買賣,在家潛心研究與創作,在湖南如楊福音、姜坤、曾曉滸等,到后來他們都在繪畫藝術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王憨山卻是一個很難說“不”的人。各式各樣的筆會讓他有點招架不住,年年月月不知耗費了他多少寶貴時間。凡在筆會上完成的作品,大多是逢場作戲不斷重復的應酬之作,很難有精品產生。我有一次親眼見到王憨山在一次筆會上,用了整整一瓶墨汁在兩米左右的宣紙上滿滿地畫了一只母雞,畫面上除了在雞冠和印章處有點紅色外,整幅紙上就是一個大墨坨,被圍觀的人戲稱是“天下第一雞”!這幅在極短時間內一潑而就的畫,幾年后竟被人炒成要按尺計價,標的價足可以買下一個養雞場。
書畫作品的造假之風也開始興起并愈演愈烈,在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上,花15元可買到一張幾可亂真的啟功書法;范曾的人物畫30元一幅要多少有多少。王憨山后來的很多畫如“大吉大利”“年年有余”“事事如意”等作品,也極易被人仿造,一時間省會的各種畫廊、拍賣會上,由于仿冒他的這類作品大量涌現,假作真時真亦假,到后來竟導致他的真跡都無人敢問津。有次長沙一位經銷商帶了幾十張王憨山的畫跑到北京來找我,請我鑒定,我反復看后竟發現無一件真跡。我的老師李立在長沙的一個超市里看到墻上掛了幾幅王憨山的畫,標價300元一幅,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起同窗一場,于是悉數買回了家。后來拿給我看,我告訴李老師這全是贗品,他只好一笑了之。

王憨山生前畫的最后作品之一


王憨山寫給賀安成的信
1999年8月的一天,王憨山氣喘吁吁地來到我家,一進屋就開門見山急切地問我,聽說我準備要去北京定居,不知是不是真的?我把在北京的購房收據給他看后,他激動地說,他也想在我住的小區內買一套房,最好在同一個單元甚至門對門。他像一個想撥正航向的船長,跟我說了很多大徹大悟的話,說從此要下死決心擺脫一切應酬俗務,集中精力畫他最想畫的畫,要像白石老人那樣也來個“衰年變法”,還要遵照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在北京對他說的以后不要把畫隨便送人的教誨,一定要實現畫完一千擔洗筆水的宏愿。他又從隨身帶的包里拿出多年前給我看過的小本本,那上面又增添了許多新的構圖小稿。我仔細地看后,覺得雖然有一些不錯的構思,但總的感覺還是他剛出山時的那批大寫意更好。他后來畫了很多群魚圖、群雀圖,由于畫面上東西太多,構圖又太滿,畫里只有“寫”的成分,“意”則大為減少,均不如他那些畫得簡潔的作品耐看。我跟他回憶起許多年前中央美院的幾位教授對他畫的評價是簡比繁好時,他若有所悟地頻頻點頭。
隨后他又欣喜地告訴我,明年又有人要為他操辦在北京中國美術館舉辦的個人畫展。我想,但愿他的畫展開幕之日,就是他定居北京開啟新的藝術征途之時。
他完全把我視為一生的知己,我也把他當做自己的良師益友。我還多次跟他說:我倆是前世有緣,要不就是我家的先人曾經得罪過你家,是要你來向我討債的。
他就像覺得欠我什么似的,真誠地說只要我需要,一定好好地為我畫幾天,以感謝我多年來對他的無私幫助。
但此時的王憨山,與我剛認識他時的樣子已經判若兩人:他剛從雙峰農村走出來時,是個高大、健壯、肩能挑手能提、一頓能吃兩大碗飯的中年漢子,僅十來年時間,他竟變成一個了大腹便便、行動遲緩、連彎腰系鞋帶都困難的老人。但他的胸膛內仍然有一顆對藝術永不泯滅的雄心。
不要以為王憨山真的是個老實巴交、只曉得嘿嘿憨笑的人,在他心里哪些人是在真正幫他,那些人是在哄他、騙他甚至幫倒忙,到頭來他都一清二楚。
在我家吃過午飯后,只見他從衣兜里掏出幾個小瓶子,將一些顏色、大小不同的藥丸(其中還有速效救心丸)全倒在嘴里,用一大口水一股腦地吞了下去,我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曾打量過他的生氣勃勃的面孔一樣,我現在卻對他鼓起來的大肚子和滾圓的腰身很是擔憂。我關切地和他談了一些保養身體的話題,并勸他以后一定要少吃扣肉一類的高脂肪食物。他笑著要我放心,他會安然無恙,他堅信自己可以活到九十多甚至一百歲,還說他現在還可以一口氣看幾個小時的碟片。他真是一個霸得蠻的人。
送他回雙峰的小轎車司機在樓下按響了喇叭,我扶著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塞進車里坐定。汽車已經發動了,他對我還念叨著要到北京發展的事。我等汽車開出好遠才心事重重地轉身回家。從這天以后,我就一直擔心他的健康,幾個月后的千禧年大年初一,我的朋友收藏家陳斌從家鄉打來電話拜年,告訴我王憨山身體尚好,節前王憨山為湘潭某某局整整畫了三天,連司機與服務人員他都送了畫,他又陪同王憨山到了湖南美術出版社,為在北京舉辦畫展而精印的大型畫冊與社長肖沛蒼簽訂了出版合同。我聽后感到很欣慰,可沒想到才過幾天,就得到王憨山因心臟病突發不幸去世的消息,這一噩耗如同晴天霹靂,讓我頓時悲痛萬分,好久都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王憨山這一生,以自己的聰明才智與辛勤耕耘在繪畫藝術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當代中國花鳥畫壇的一位優秀代表,只可惜他去世得早了點,要是他多活幾年,甚至像白石老人一樣長壽,他在藝術上的成就肯定還會更高!

國畫 王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