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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不回頭(中篇)

2020-07-14 08:42:46魏國松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7期

魏國松

告訴你,在沒得這場病之前,我耳不聾眼也不花,腿還杠杠有勁兒,你說氣人不。有幾個老鄰居常常對我說:“看老魏頭,都93歲了還這么結實。”我就對他們說:“93歲不算大嘛,我還想往100以上奔呢,我還想用微信告訴我才兩個月不到的孫子,那個羊蛋別給你爺我烤得太老,我就想吃帶血筋兒的那種,聽見沒?”

說實話,就憑這四肢靈活的體格,我總惦記著再長個一兩厘米的。我還老是幻想在我這樣一個歲數上,身上會不會突然出現什么奇跡,比如我這滿口東倒西歪的牙突然脫掉,換上一口潔白的新牙;我這滿頭的白發突然變成一頭青絲;我這身“核桃紋”的皮膚突然一夜之間變得紅潤而富有彈性……總之,我是抱著類似的幻想度過每一天的,直到這場病突然來襲,我才感覺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渾身稀松一包湯了,就是那個帶血筋兒的羊蛋擺在我面前,我也嚼不動補不到位了。

我干了一輩子開火車這個行當,新中國成立前曾給日本人開過,新中國成立后跨過鴨綠江去朝鮮開過,越過赤道去坦桑尼亞也開過。我開著火車跑的道,至少能繞地球幾十圈了。我開過不少牌子的火車頭,英國的、法國的、德國的、日本的,還有蘇聯的。火車頭也是各式各樣的,有三根動軸的,也有四根動軸的;有三個汽缸室的,也有四個汽缸室的?,F在沈陽蒸汽機車陳列館里的火車,我幾乎都開過。

可以這么說,我在塵世間已把自己從頭到腳都交給了火車,交給了歲月這個轱轆。我吃力地轉動著轱轆,想把歲月倒轉,于是70多載的陳年舊事,就在這吱吱嘎嘎歲月的轱轆轉動聲中,慢慢地浮上腦?!?/p>

我和胡滿玲是1944年農歷8月初8那天完婚的。那年我17歲,胡滿玲長我6歲。從一開始我就反對這門婚事,我娘就時不時身前身后對我說:“大你幾歲好哇。”我說:“好個屁。”我娘就罵我,然后又說大媳婦知道疼小女婿。我說:“我不需要什么疼不疼的,我要的是跟我一般歲數的。”我娘又要說什么,我就橫著眼說:“我不干。”

我是憑著我們家在興隆洼有幾十坰上好的肥地才說這番話的,就憑這幾十坰肥地,我娶什么樣的媳婦都是不成問題的。我不胖也不瘦,不嫖也不賭,不傻也不精,憑什么不給我說一個年輕點、標致點的小媳婦呢?我想不通,就說:“我不干?!蔽夷锞椭钢业哪X門罵,罵我這個小癟犢子要把她氣死。罵了一通之后我娘就喊起了我爹:“魏奎元,魏奎元,你過來?!蔽业嶂L袍前襟過來了,沖我娘嘿嘿笑著問:“咋了?”我娘指著我就沖我爹喊:“你們爺倆真是氣死我了。你在外面討小,你兒子在家跟我耍鬧,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到底管還是不管?”我爹指著我對我娘說:“管,我這就管。”

我爹的“雞嗉子”現如今被我娘掐在手里了。我娘知道我爹不回家在外面干了什么勾當。我娘曾問我爹:“你咋不回家呢?”我爹說:“在做一筆皮貨生意,忙得很?!蔽夷锫犃藦谋强桌锖吡艘宦曊f:“魏奎元,你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你把皮貨生意做到哪個小婊子身上了,我都知道?!贝蚰且院?,我爹就像被掐了膽的公狗,圍在我娘的周圍搖尾乞憐。

眼下我娘正指著我問我爹管還是不管。我爹脫下長袍,手上提著一根棗木棒子紅著眼睛沖我嚷:“呔,小子,看我咋收拾你?!蔽业话糇訐ь^打下來,卻被我輕輕用手掌一撥滑向了一邊。我拍拍手對我爹說:“別來這套了,我已經不是小屁孩子了?!蔽业暮沟菚r就下來了,他哇啦哇啦喊著要揍死我,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拿我的腦袋瓜子當球踢。我就用我娘的口氣對我爹說:“快收了您那豆腐渣把式吧?!闭f著話的當口,我把我爹打過來的棗木棒子抓住,順手往回一懟,就把他懟到墻旮旯去了。我爹坐在那兒,把戴在頭上的瓜皮帽摘下來,便嗚嗚嗚地哭起來了。我娘則叉著腰在旁邊一直“該、該、該”地喊著,我不知道她在“該”誰,反正我是踢了一腳我爹扔在地上的棗木棒子就走人了。

我最終還是沒拗過我爹我娘。農歷8月初8那天早晨,一頂花轎就把胡滿玲給抬來了。穿著小丑一樣黑色長衫的我把胡滿玲從轎子里扶了下來,看著胡滿玲從頭到腳一身紅,看著她的身段,我就消了些許火氣。我心想大六歲就大六歲吧,這就是命呀,我娶胡滿玲就是命呀。待我應酬完了賀喜的人回到洞房,準備去揭胡滿玲的紅蓋頭時,我娘進屋來了,她罵我沒出息:“急啥急,跟你爹一個樣?!蔽揖湍敲吹兔柬樠鄣芈犖夷锪R,懸在半空的手不情愿地一點一點往回縮。我娘說:“給你們吃合歡長壽面,吃完面你們愿咋折騰就咋折騰?!甭犕晡夷镞@話,我登時感覺我娘就是好。

看著我娘轉身走了,我把合歡長壽面放在大柜上,就想去揭胡滿玲的紅蓋頭,可當我的手碰到胡滿玲的那個紅蓋頭的一剎那,一個念頭突然鉆進我的腦子里,何不猜猜胡滿玲長得啥模樣?于是我就站在胡滿玲面前,細細地端詳著紅蓋頭下的這個人。胡滿玲的手很小,手指纖細,不自然地絞在一起,看上去很讓我動心。我就克制自己,想胡滿玲紅蓋頭下面的這張臉,這張臉有可能是瓜子臉,也有可能是鵝蛋臉。那眉毛呢?想必一定是柳葉眉了,那眉毛肯定彎彎的細細的煞是可人。嘴呢?嘴當然是櫻桃小口了,并且在這個櫻桃小口的邊上有個酒窩,透著俏皮。至于嘴唇嘛,那肯定是紅紅的、潤潤的、軟軟的嘍……我閉著眼睛,盡想些好的。

我美滋滋了一陣后,又一想,要是揭開這紅蓋頭,那張臉是個餅子臉、冬瓜臉怎么辦?臉上有麻子怎么辦?眼眉禿了怎么辦?是個大嘴岔子怎么辦?這樣一想我就害怕了,手哆嗦著攥著紅蓋頭不敢去揭,我越不敢去揭,這手就越哆嗦,突然一個大哆嗦,紅蓋頭就從胡滿玲的頭上掉下來了。我啊的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臉,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把雙手慢慢挪開,漸漸看清了燭光中的胡滿玲,她既不是我想象的瓜子臉和鵝蛋臉,也不是我害怕的餅子臉和冬瓜臉。這張臉我一時形容不上來,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張臉耐看,至少在我眼里是這樣。

自古以來就有“情人眼里出西施”之說,可我和胡滿玲連半個情人都算不上,這第一眼讓我看著舒服,我也就知足了。那時我歲數小,還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魅力呢,想一想,70多年前農歷八月初八那天晚上胡滿玲給我的感覺,可能就是女人的魅力吧。

我再不恨我爹我娘給我說的這門親事了。

我和胡滿玲就這樣云里雨里天天晚上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有一天早晨我摳著眼屎給我爹娘請安,我娘指著我對我爹說:“看咱兒子有學問啦,都戴上黑邊眼鏡啦?!闭f完我爹和我娘就在那嬉笑。我回到新房照鏡子一看,果然是兩只眼睛周圍都罩了一個黑眼圈,我知道這是熬夜熬的。我回看了一眼胡滿玲,她正披散著頭發東倒西歪地坐在床上打盹,我心里罵我們也忒貪了。

就這樣,這樣既讓我們激動萬分又讓我們疲倦萬分的日子沒過上一個月,我出事兒了,就和胡滿玲分開了,這一分就分出我一生的故事來了。

那天早晨我洗漱完以后,正在往腦袋上抹桂花頭油的時候,我娘進屋來了。我娘對我說:“你爹昨晚沒回來,你去北票找找他吧。”我說:“我到哪兒去找他?北票那么大到哪兒能找到他?”我娘走到我身邊小聲說:“娘就求你這一回了,我信不過你爹,他不是啥干凈人。”我看了胡滿玲一眼說:“我不去?!蔽夷锏芍劭戳宋液靡粫海缓笊兑矝]說,轉身就走了??粗夷锏谋秤?,我感到很驚訝,以往我每次拒絕幫她干這干那時,她總是把我罵個狗血噴頭然后逼著我去干??山裉煳夷飬s沒有那樣做,這使我感到很不習慣。在我娘就要走進她的房間時,我叫住了我娘,告訴她我去找我爹。我娘回過身來直直地望了我一眼之后說:“快去吧,幾個皮貨店沒有,你就上翠屏樓,你那該死的爹喜歡往那兒鉆?!蔽铱粗夷镛D身進屋之后,心想就算是我爹在翠屏樓,我這當兒子的又能把他怎么樣呢?

我走到梳妝臺前,把胡滿玲給我縫的香袋塞進懷里,然后到床前拍了拍她就出門了。我走了十幾里山路,又找背夫背我過了一次大凌河,才來到了北票城。在城墻根下我買了包仁丹煙,學我爹那樣把煙在拇指甲上磕了幾下,叼在嘴上并不急著去吸。我知道馬記皮貨店在鐵道線的那邊,于是我就抄近道跳過圍墻進到火車站準備橫過鐵道。

在我正低頭橫過鐵道的時候,就聽有人“唉唉”地喊,我抬頭看見離我幾十步遠的一個火車頭跟前,站著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和一個穿著藍綢大褂的中國人,正是這個藍綢大褂的中國人在招手喊我。我看見有兩個日本兵這時已端著上了刺刀的槍向我走來,我轉身想跑,不想背后又有兩個日本兵一步步逼了上來。他們哇啦哇啦沖我吼著什么,那個穿藍綢大褂的人快步跑過來高聲呵斥我,那四個日本兵也過來把我圍住。其中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把我叼在嘴上的香煙捅掉,又沖我喊道:“什么的干活?”我說:“進城找我爹?!彼麄冇謫枺骸澳愕裁吹母苫??”我說:“皮貨商?!彼麄冇譁喩砩舷滤蚜宋乙槐椋缓笥么痰兜种业募珉喂窍蚧疖囶^走去。走到一個挎洋刀的日本軍官跟前,那個日本軍官把身上的王八盒子向后一甩,對我說了聲“喲西”,那幾個日本兵就把端著的槍放了下來。

日本軍官用洋刀指著在火車頭瞭望窗里趴著的一個人對我說:“你的,把那個人背下來的干活。”我這才注意到火車頭瞭望窗里有個人,那個人的腦袋耷拉在車窗外紋絲不動,有幾縷黑紅的血順著窗邊慢慢向下流。我對那個日本軍官說:“我沒干過這活,饒了我吧?!蹦莻€日本軍官“八嘎”一聲雙手舉起了洋刀,我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直說:“我背,我背?!?/p>

一個日本兵推搡著我,我就哆哆嗦嗦地登上了火車梯子。上了火車我才看見地板上還趴著一個人,那個人的背部明顯被刺刀刺過,我又看了眼瞭望窗上的那個人,背部也被刺刀刺過。我把地板上趴著的那個人翻過來,他的臉部已被煤渣弄得骯臟不堪,額頭也磕出了血,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把他背了起來,一個坎兒一個坎兒地下火車的梯子。有幾個日本兵看我齜牙咧嘴的狼狽相開懷大笑。我看見剛才呵斥我的那個穿藍綢大褂的人此時已脫了大褂,在我把尸體放在地上時,他一臉羞容地登上火車去背另一具尸體了。

兩具尸體平放在一起后,我便對那個日本軍官說:“我要去找我爹了?!蔽疫呎f邊挪動了雙腿。沒想到那個日本軍官大喝一聲說:“你的,走不成了,去開火車的干活。你的,機關司副手的干活?!彪S后那個日本軍官指著我身旁正低頭揩著沾在身上血的那個人說:“你的,機關司行走的干活?!?/p>

就這樣,在1944年農歷九月初三這天上午,我和那個倒了八輩子血霉穿藍綢大褂的賀三章,在屁股后明晃晃的刺刀的逼迫下,一起登上了火車,一個當了機關司副手,一個當了機關司行走。

若干天后,當我們已在小興安嶺林區開著這列火車把一車木材運出去的時候,我才小心翼翼地問開火車的大老付:“付爺,機關司副手是啥意思?機關司行走是啥意思?”大老付把氣門猛地一拽,大聲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說:“我真不知道。”他就說:“機關司副手就是大燒,機關司行走就是小燒?!蔽艺f:“付爺,那你這開火車的就叫機關司了?”大老付哈哈大笑:“小子真聰明,你爺我就是機關司。”

我回看了一眼賀三章,他正一臉苦瓜相地撅著屁股燒火,我就對賀三章喊:“聽到了嗎?付爺說我是大燒,你是小燒?!辟R三章默不作聲,縮著脖子把鐵鍬磕得咣咣響。我看著他這副熊樣,想起我剛被日本兵抓住時他呵斥我的情形,心里不由覺得好笑,他想討日本兵喜歡,卻被日本兵一腳蹬了個仰八叉,現在還比我低一級,真是活該如此。

我問大老付:“知道那兩個人被捅死的原因嗎?”大老付說:“知道一點點,好像是他們倆想把機關司拉攏過去整翻一趟小鬼子的軍列,不小心被小鬼子知道了,他們倆就被捅死了,王老蔫就升了?!贝罄细墩f完后,我想我知道王老蔫是誰了,我和賀三章從火車上背下來的那兩個人就是被他害死的,而我們則替代了那兩個漢子。

我們在小興安嶺的白山黑水間,在日本兵的刺刀下把一列列木材運出來。因為那里的線路質量極差,我們的火車時常發生脫軌事故,每每遇到這樣的事故,日本兵那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便在我們的身上掃來掃去,他們隨便地舉起槍托惡狠狠地砸我們,隨便把我們綁在鐵道邊的松樹上,用翻毛皮靴踢,用鞭子抽,用槍托砸。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感覺自己離死只差那么一步了,我仿佛看見了閻王爺的枯手在抓著我,我躲閃著,卻見更多的小鬼向我圍攏了過來。

我知道從家出來去尋我爹所邁出的這一步,是我活了17年來從未想過的一步。我覺得我那飛揚跋扈的少爺生活一去不復返了,這讓我多少有些懷念在春天的陽光下走進自家幾十坰土地的那種心情,懷念我家祖宅上陰陽瓦間生長出的灰灰菜和花信子隨風飄揚的情景??傊?,在小興安嶺的寒冷冬季即將到來之際,我想家了,想被我經常頂撞的爹娘,想我的滿玲了。

于是,我覺得做夢是我現在最難得的一種消遣了,我常夢到我娘和我爹,而更常夢到的是我的胡滿玲。我夢見我的胡滿玲在一個霧蒙蒙的背景下,滿臉桃紅地向我走來,她輕輕坐在我腿上,使我有一種親膚之感,她杏眼微閉倒在我懷里,任我恣意撫摸,直到我在急促的呼吸中醒來,發現自己下身有了一攤滑膩的濡濕后,才又一次知道自己墮入春夢之中。這使我既興奮又很害怕,我環視著這個在初冬的寒風里瑟瑟作響的用圓木搭就的工棚,不敢再想以后的事情了。我只有咬著蓋在身上的破麻袋片子無聲而泣。

小興安嶺真正的冬天來臨了,我們又跟在伐木工的屁股后向更北邊的深山老林的鐵道線駛去了。這一段至少有10公里的簡易鐵路線,是通向某個要塞的,是日本人強迫被俘的抗聯戰士在幾個月內突擊修建的。鐵道線兩側是滿山滿坡的松樹,玉地山上的皚皚白雪在陽光下像是抹在天幕上的一塊刺眼的白色幕布,我們的火車,正向著這塊作為我們目的地的白色幕布進發。

火車爬著坡,大老付縮著脖子抵擋著嗚嗚嚎著的北風,賀三章則在我們臨時搭就的地鋪上昏昏沉睡。而我要一會兒燒火,一會兒在拐向我這邊的右側彎道上向前瞭望,一有工夫還要去摸一下賀三章的額頭,他的額頭非常燙手,在這個寒冷的天氣里,他發起了高燒,看來是病得不輕。大老付對我說:“怕是得了傷寒吧。”這讓我的心不由一顫,我看著賀三章蒼白無血色的臉,心想傷寒是會致命的。這時,賀三章在火車行駛的巨大震動聲中慢慢睜開眼睛,他輕聲問我:“我們是在往家走嗎?”我見他燒懵了,就沖他點頭。他跟我說別把他扔下,他說他知道自己得了傷寒,求我別把他扔下,又說:“我媳婦就要臨盆了,她說她要給我生兒子的?!蔽覜_他點頭,說:“賀三章你就放心躺在這兒吧,我們快到家了?!彼f他想喝水,我就起身去找鐵缸子,把里面的冰塊搗碎,用鐵鍬從鍋爐里撮出一鍬煤火把鐵缸子放上去讓冰塊化成水,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他沖我笑了笑說他對不起我,說那天他幫了小鬼子的忙讓我上車背尸體。我說:“那不怪你,你不也去背了嘛。”

這時大老付在那邊喊:“添煤,快添煤,汽、水都沒了,快爬不上去了?!庇谑俏移蚕沦R三章,踩開爐門,向鍋爐里添了一通煤,過了一會兒,氣壓開始慢慢回升。我看了眼大老付,眉毛胡子已掛上了白花花的冰碴子,他正揣著手在原地跺腳。我說:“付爺,你下來暖和暖和,我替你干會兒。”大老付就從駕駛位置上下來了,他一邊朝自己的兩個手心輪番哈氣,一邊壓開爐門烤自己的前身,還不時地指揮我操縱火車,一會兒喊開氣門,一會兒又喊放手把。

我被大老付指揮得手忙腳亂,看他已經暖和過來了,就說:“付爺,還是你來吧,我不行?!贝罄细毒陀肿亓笋{駛位置,火車繼續向前行駛。我來到左側瞭望窗前,遠遠看見前方有一個向右拐的彎道,心說我添會兒煤再去瞭望也不遲,于是我就狠命地向鍋爐里添煤,待我直起腰奔向右側的瞭望窗把頭伸出窗外向半徑很小的彎道瞭望時,便發現前面有一段鐵軌被掀翻了。我扯著嗓子大喊:“停車!停車!”大老付隨即拉了一把大閘過去,但已經晚了,我雙手抱住頭將自己蜷縮成球狀,就聽得一陣稀里咣當巨響,之后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待我醒來時,正被日本兵的刺刀逼住,身下的雪地一陣陣向上反著寒氣直襲骨頭。日本兵見我醒來,就使勁兒用刺刀貼住我淌血的臉,然后再突然拿開,我立刻感覺有一種撕皮擄肉的劇痛。他們站在我面前哇啦哇啦地說著什么。我看見身邊躺著大老付和賀三章,還看見大老付的左腿從根部明顯地離開了他的身體,那撕破的棉褲上沾滿了凝固的血漿,賀三章則整個身子趴在地上紋絲不動。我瞥了眼四周,遠遠地看見兩個日本兵在往幾個躺在地上的日本兵身上蓋白布,再往遠了看,便看見了傾覆的火車頭和它后面的幾節車廂,火車頭仰面朝天躺在溝里,紅紅的輪子在雪地里顯得相當刺眼。

這時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挑飛了我的棉帽子問我:“你的抗聯的干活?”我抱著腦袋說:“我不是?!蹦莻€日本兵就“八嘎”一聲舉起刺刀。我閉上眼睛心說完了,這回算是死在小鬼子手里了,于是我便抱定了要死的決心,心說快捅死我算了。過了一會兒,我見沒有動靜就睜開了眼睛。那個日本兵用刺刀比畫著示意我站起來,我咬著牙站起來后,才覺得自己的腦袋腫得很大,頭暈目眩的,那個日本兵問我:“看見抗聯的了嗎?”我說:“沒有,我們一拐過這個彎,就發現鐵軌被扒了,想停也停不下來了。”那個日本兵踢了下已經凍僵的大老付對我喊了一聲:“開路的干活。”我回身看了一眼大老付和賀三章,心想他們就這樣暴尸野外必定得喂了熊瞎子和狼。

日本人不讓我開火車了,自打翻車后他們就信不過我,視我為罪人了。于是我便同那些身單力薄的伐木工一起開始在林區里砍樹了,一人一天砍上七八棵樹就已經累得不行了??扇毡救讼游覀兛车寐?,硬逼著我們晚上也去砍,就這樣有許多人累倒了,不行了,他們就被日本兵拖出去綁在樹上,當了刺殺的活靶子。幾個月下來,二三百號人,還不算經常補充上來的,就被日本兵折磨得所剩無幾了。

我勉強維持著一口氣,在日本兵面前挺著不倒下去,我想我若是倒下去一定再也站不起來了。我多么想家,想滿玲,我覺得我的新娘胡滿玲,就是我活著的唯一支柱了。我們度日如年地活在小興安嶺林區,因為沒有確切的日期可尋,所以只能根據季節推算出大致的日子。

這一年的冬天過去了,第二年春天的林區,像以往一樣散發著樹木和花草的芳香。有很多鳥在樹林中上下翻飛啾囀鳴唱得讓我心酸。想想我們所剩無幾的這幾十號人拖著傷殘的身子每天早晨天不放亮就被刺刀逼到伐木場,每天晚上再被刺刀逼回到工棚,那單調沉悶的勞作壓得我們透不過氣來,而對這個春天的景致,竟沒能在任何一個人心中引起美妙的聯想。

轉眼之間夏季又到了,呼瑪河的水位升起來了,我們依舊被日本兵逼迫著上山伐樹。記得有一天在伐樹的間歇,我躺在松枝上望天想家的時候,聽到離我不遠的幾個日本兵在一起說著什么,他們的日本話這一年來我已能聽懂個大概了。我聽他們在談論太平洋戰場以及天皇手諭什么的,只聽得只言片語。我悄悄地抬起頭看那幾個日本兵,只見其中一個日本兵哇啦了一通后,其余的全都低下頭神情沮喪萬分,他們抓著地上的泥土痛哭流涕。這讓我看在眼里非常興奮,我還從沒有見過小鬼子痛哭流涕的熊樣呢,今天見了,就從心里大聲罵:“你們這群狼也有傷心的時候,活該,老天也該收拾你們了?!绷R完了我心里有說不出的痛快。

那天夜里我躺在通鋪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心里想著白天那件事。我把一雙臭腳丫子舉起使勁兒蹬著工棚里的圓木墻,蹬得整個工棚吱吱呀呀地響,我聽著工友們睡夢里咬牙放屁的聲音也像吃炒黃豆一樣香。終于挨到工棚的門縫瀉進了些微的晨光時,我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是被天空中巨大的嗡鳴聲驚醒的。我和工友們奔出門外,只見從北邊的天空黑壓壓飛過來一群飛機,當飛機掠過我們頭頂時,每一個飛機的肚皮下嘩嘩地撒下不少黑點,緊接著每個黑點都拋出了一個巨大的白傘,臨到接近我們頭頂時,我們才看清每一個白傘的下面都吊著一個人,他們橫挎著武器從天而降。其中一個就落在我們幾步遠的草地上,這個人很快掙脫白傘,甩掉頭上的皮帽,端著上部有一個很大圓盤的機關槍單腿跪地沖我們喊話。這時候我才看清面前的這個人是個黃頭發大鼻子的外國人,他滿臉絡腮胡子,一雙深深的眼窩里充滿殺機。

我們朝越來越多的從空中落地的外國兵舉起了雙手。我突然想起了日本兵,于是便把眼睛瞄向那棟石頭結構的住著日本兵的房子,只見房門和窗戶大開,房子里沒有一點聲息,那輛常停在門口的大卡車也不知什么時候沒了蹤影。我正在疑惑之際,一個大個子外國兵走到我面前,讓我把高舉的雙手放下來,對我咧嘴一笑然后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面小旗,那是一面紅顏色的小旗,隨后他又掏出一面小旗示意我看。我認識這面小旗,是小鬼子刺刀上常系著的旗子,我看見旗子上畫著一個紅“×”,心里就明白八九分了。這時這個外國兵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用手指著自己,用帶拐彎的話說了兩個字:“蘇聯。”說完便把那旗子攥成一團扔在地上,我心里就更明白了,我知道這些大兵是來解救我們的,我攥著蘇聯大兵的手,淚水奪眶而出。

事后我才知道,那個蘇聯軍隊從天而降的日子,是1945年8月9日。我和我的工友就是在這個日子里獲得自由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只可惜當時我沒有親眼看到幾個小鬼子死在蘇聯人槍口下的情景,這使我現在想來都感到不解心頭之恨。我給小鬼子做牛做馬干了快一年,到頭來卻見他們悄沒聲地溜走,連條命也沒留下,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心里老是堵得慌。

我們跟著蘇聯人的裝甲部隊沒幾日就走出了深山老林。從北到南一路上看見日本人丟棄在道路兩旁的戰車和山炮,還有日本兵的尸體就像一團破衣裳一樣被車輪輾來輾去。我們到達長春后,便各自坐上了遣返回鄉的火車。半個多月后,我終于回到了被迫離別了一年的家鄉——北票。

我走了十幾里山路,蹚過齊腰深的大凌河,直到深更半夜時才走到家。我看見老宅的門緊閉著,便一下一下地敲著,敲了半天,又把耳朵貼在門上也沒有聽見里面有什么動靜,于是我就急了,咣咣地用腳踹門,啪啪地拍獅子環擊門。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從里面傳來快速的跑動聲。

這跑動聲來到門口時戛然而止,我又緊接著踹了兩腳門。里面有人顫著聲問:“誰呀?”我聽出是我家老仆姚貴,就大喊:“姚貴老兒聽著,你家少爺我回來了,快開門,少爺我快餓死了。”我喊完這話就聽里面“哎呀”一聲緊接著說:“不,不,你不是少爺,你不是。”一聽這話我是又好氣又好笑,心想家里人全拿我當死人了。于是我就說:“姚貴老兒你還不信,我真是你家少爺,開開門摸摸你家少爺我的手是不是熱的,看看你家少爺我是人還是鬼?!蔽衣犚娨F在里面自言自語:“真是少爺回來了。”這之后我就聽門栓一陣響動,門便開了。

我看見姚貴哆嗦著山羊胡子愣著一張臉看我,我抬起手就給了他一巴掌,然后問他:“是人打的還是鬼打的?”姚貴捂著臉說:“是人打的,是少爺打的?!蔽移蚕乱F直奔正房而去,不想姚貴從后面跑上來拽著我的衣襟壓低嗓音迭聲喊:“少爺別去,少爺別去。”我停住了腳轉過身來說:“怎么了?難道我給老爺子老太太請安都不行?你是昏了頭吧。”姚貴仍拽著我的衣襟不松手,瞥了眼正房的窗戶說:“少爺,少爺,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跟你說,正房里住的已不是老爺和太太了?!蔽壹眴枺骸澳鞘钦l?”“是舅老爺?!薄澳抢蠣敽吞??”姚貴見我問他這話,便松開了我,長嘆一聲說:“老爺和太太在你杳無音信的半年后,就相繼辭世了。少奶奶也……”聽到這兒,我腦袋像炸了一樣疼,我搖晃了下身子打斷姚貴:“怎么回事?快說?!?/p>

那天晚上姚貴把我領進了他的更房,給我拿了兩個棒子面酸餅子,我邊啃著酸餅子邊聽姚貴講述這兩年來家里發生的變化。

我娘在我被小鬼子掠去后,精神就變得有些異樣了。那天我娘起得很早,她說她要去北票找我爹。胡滿玲對我娘說:“您別去找了,還是我去找吧。”我娘說什么也不許,說:“你男人就是找你公爹那個老雜種落了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娘這回說啥也不讓你去?!焙鷿M玲就左勸右勸不讓我娘去,她已看出我娘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了,就叫姚貴在大門口守著。于是我娘就進了磨坊,過了很長時間不見我娘出來,姚貴就進去看看,他一進去就看見我娘滿頭是血地倒在地上,磨盤上也有血,等姚貴把我娘抱起來時,我娘她已經咽氣了。

我娘是頭撞磨盤死的。我娘一死,更沒有人去管束我爹了,我爹索性在北票置了房子與女人鬼混,還抽大煙和推牌九,興隆洼的幾十坰肥地和這座老宅就被我爹一點點典當給我大舅了。

那天我爹在城里又糟蹋了不少錢,回老宅找我大舅想討回些銀兩,誰知走到半路他煙癮發作覺得口渴,正神志不清之際見路旁有一口井,里面反著白花花的水光,我爹異常興奮地一頭栽了進去,再也沒有上來。我爹一死,老宅和興隆洼的幾十坰肥地,就徹底攥在我大舅手里了。我大舅見我爹娘雙亡,想我在外面也是必死無疑,便以親娘舅的身份做主把胡滿玲打發走,改嫁給后梁山的陳二瘸子了。

我覺得眼前的老宅和老仆已不是我們老魏家的了,也確實不是我們老魏家的了。我知道我大舅,從小就知道他,他給我一個梨還要咬上一口再給呢,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因此這老宅不是我的棲身之處了,我的棲身之處在哪里?我環視我的老宅,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我拍著姚貴的肩膀告訴他:“我走了這里再也不是我的家了。”姚貴說:“少爺,先別走,別走,見見舅老爺再走吧,跟舅老爺商量商量,從他那兒勻出幾畝地,好歹有個活法?!蔽艺f:“不了,我知道我大舅是個什么樣的人?!庇謱σF說,“姚老伯,對不住了,剛才我冒犯你了?!币F驚慌地說:“不,不,不,少爺,是老兒怠慢少爺了?!蔽艺f:“我還算是一個少爺嗎?身無分文,爹娘沒了,老婆也沒了,我還算一個少爺嗎?”姚貴一迭聲地說:“少爺就是少爺,永遠是老兒的少爺。”我揮了下手站起身就走了。姚貴想攔住我,我對他說:“你攔著我也沒用,我走定了,我不愿看見他。”我下巴沖正房揚了揚,就走出了已不是我的老宅。

我走在一片漆黑的山道上,漫無目的不停地走著。我這才知道一個沒有親人的人,活在世上是怎樣的滋味。爹娘死了,爹娘活著的時候,我是個不孝子,爹娘一死,我才覺得我同爹娘共同生活的那一段日子,是我最美好、最風光的日子。我想爹娘若是能再活一次,我一定成為一個大孝子。可現如今我這孝子是當不上了,就連當一個有女人的男人也是不可能了。胡滿玲有別的男人了,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沒有了。一想到這兒,我就更想見上胡滿玲一面了,我覺得這一年多來我在外面牽腸掛肚的為誰?不就是為了我的胡滿玲嗎?我和她雖連滿月的夫妻都沒做成,可我們畢竟曾是夫妻,誰都曉得一日夫妻百日恩呀!

那天晚上也不知怎的,我在山道上來回兜圈子停不住腳,瞎走了整整一個晚上也不覺得累。最后走著走著,就像著魔似的直奔后梁山的那條小道去了。

到了后梁山我才清醒些。我知道自己是為滿玲而來,我想哪怕是看上滿玲一眼,說上幾句話,之后或走或死也就心無牽掛了。

我在后梁山村前村后地繞來繞去,這時太陽已經出來了,初秋的莊稼地里已無太多的露水,草地也不像春天和夏天那樣鮮綠,而是有些微黃了。我朝一個低矮草房的人家走去,想問問屋里的人陳二瘸子在哪兒住??晌覀绒D頭往一個草坡上望去的時候,遠遠見一個人在低頭割草,那沒膝深的草使這個彎腰割草的人時隱時現,我心想何不問問這個人呢,于是我就拐上了草坡。

當我走近這個割草的人時,卻見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人,再走近些時,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這個女人竟是與我分別了一年多的胡滿玲。我此時心跳急促,頭皮發麻,渾身哆嗦,我踉蹌著奔過去小聲呼喚:“滿玲,滿玲。”胡滿玲直起腰來,撩開遮在面前的頭發,定定地看著我。我又說:“滿玲,滿玲,你看我是誰?”胡滿玲身子一顫,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便一頭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我快步上前抱住胡滿玲,拼死搖晃她,喊她:“滿玲,滿玲,快醒醒?!焙鷿M玲醒了過來,并沒睜開眼睛看我,但眼淚卻已從緊閉的眼睛里沖決而出,流淌不止,我也禁不住失聲痛哭。

我把流淚的臉貼在胡滿玲流淚的臉上,我們的淚水流在一處,我們的身子顫抖在一處,我們現在不需要說話,不需要互相撫慰,我們只需要用淚水來沖刷這分別一年來所遭受的折磨和凌辱。

待我們情緒穩定下來之后,便向彼此敘述了這一年多來身邊所發生的事。從胡滿玲的敘述中,我知道爹娘死后,那個家實際上就是我大舅的了。胡滿玲起初還想等我,就是等不到我她也抱著守寡的目的一個人過了,可是我大舅他不答應,我大舅背地里接了陳二瘸子的彩禮,硬是逼著胡滿玲改嫁了。

“把我贖回來吧,你回來了,就把我贖回來吧。”胡滿玲摟著我的脖子仰著臉說?!摆H回來,一定把你贖回來。”我緊緊抱著胡滿玲說。可又一想覺得不對勁,就問:“滿玲,那他能同意嗎?”“我想他能同意。從我跟他過起,見我還沒把你忘了,他就曾說過這話,他是個好人?!薄澳銈冇泻⒆訂??”胡滿玲把我的手貼在她的臉上輕輕地蹭著,望著草坡下的那間草房平靜地說:“他不行了。在北票挖煤時把腰傷了,成了一個廢人。他常說他對不住我,他哭自己也哭我,說你沒回來之前就一塊湊合著過吧,兩個人互相有個伴兒總比一個人孤單好。”滿玲說完這話眼淚又下來了,我說:“他真是個好人。”胡滿玲流著淚點頭稱是。

我輕輕地舔去胡滿玲流下來的淚水,輕輕叫著滿玲,撫摸著她那顫抖不已的身體。我在胡滿玲紅紅的臉上仍能看見一年前那個春心蕩漾的女人依偎在我的懷里,我緊緊抱起胡滿玲,把割來的草鋪在身下,輕輕地把她放在草上。胡滿玲向我張開了懷抱,我覺得自己昏眩了,腹部的肌肉突突直跳,我吮吸著胡滿玲的耳垂,唯覺大地在顫動,周圍的草在顫動,我們疊在一起的身體在顫動……

我求了好幾家我爹生前的世交,才借來二十塊錢,湊足了陳二瘸子向我開出的價碼。那天我背著錢褡子第二次見到陳二瘸子時,見他臉色沉郁難看,于是我便把錢掏出來輕輕放在他面前說:“陳二哥,你要的錢,兄弟已經湊齊拿來了。”陳二瘸子哆嗦著站起來,扔開拐棍背靠在墻上,他似乎想躲開這些錢,他的雙手像是在吃力地猛推著什么東西,那看不見的東西壓迫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他面部因抽搐而變得有些發青,他把自己的身體死死靠住了墻,兩眼輪流盯著我和站在我身邊的滿玲,語無倫次地說:“好,好,拿來了好,二十塊,一塊不少,好?!?/p>

胡滿玲禁不住熱淚盈眶,她走上前去,攥著陳二瘸子的手說:“二哥,滿玲走了,滿玲的人回來了,二哥……”胡滿玲說著說著就撲到了陳二瘸子的身上失聲痛哭起來,我站在地上搓著兩手也淚流滿面。陳二瘸子推開了胡滿玲,這時他已經恢復些常態,說:“滿玲妹子,你走吧,二哥這一年來也把你拖累壞了?!焙鷿M玲哭著說不出話來。“你聽我說滿玲妹子,”陳二瘸子把這堆錢捧在懷里,“這二十塊錢,二哥不能要。二哥是要試探試探這位兄弟他能不能張羅來這些錢。如今他張羅來了,滿玲妹子,二哥也就放心了。你們把這錢拿著走吧,置個家,好好過日子吧。”胡滿玲叫著“二哥二哥”。我只好把遞過去的錢又接了回來,我領著胡滿玲,萬分感激地沖低頭坐在炕沿上的陳二瘸子說:“陳二哥,那什么,那我和滿玲這就走了?!标惗匙颖ё☆^“嗯”了一聲,弱弱地說:“你們快走吧?!?/p>

待我和胡滿玲剛跨出草房,就聽屋里有一種異樣的動靜。我撇下胡滿玲轉身進屋,卻見陳二瘸子已把一柄尖刀深深插進了自己的前胸,正倒在地上渾身抽搐。我快步跑過去抱起陳二瘸子,見他睜開雙眼的瞳孔在慢慢擴大,就大聲喊他,他在我的懷里只說了一個“滿”字之后,就脖子一歪,氣絕身亡了。這時胡滿玲也進屋來了,她扶著門框看到這個場面,身子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滑,我又去抱住了胡滿玲,她顫著聲說:“他死了。”旋即抓著自己的亂發哭喊了起來。

我們料理完陳二瘸子的后事之后,又把我和胡滿玲的新家安頓下來,那借來的錢也就所剩無幾了。我急著還債,又要養活自己和胡滿玲,沒錢是玩不轉的,于是我想起了自己的手藝——開火車。我想何不到北票機務段再去試試呢。雖說第一次是被抓去的,可那時的處境和現在不一樣,那時我家有幾十坰地,而現在,就連我這漏雨的破房子也是租人家的。

于是,在1945年10月的一個陰天,我戰戰兢兢地敲響了段長室的門。開門的是一個身著軍裝,個子矮小的長臉人,我問道:“您是王長官?”那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嗯”了一聲。我便把自己的姓名和一些個人情況說了說。王長官點著頭說他聽說過我個人,但后來怎么樣他就不知道了。王長官又聽我講了一段過去的事之后,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不同了,活兒雖是一樣的活兒,可性質變了?!蔽艺f:“長官,我愿意干。”我心想,只要能混口飯吃,能有一口氣活在這世上,不論給誰干活我都行。就這樣,我就又登上了火車,操練起扔了幾個月的手藝,開始掙錢養家糊口了。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聽人說起王長官,就是當年那個外號叫王老蔫的王大舉。他為了巴結日本人導致兩個兄弟橫死,其結果也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我覺得此時天地悠悠、過客匆匆,唯有這個王老蔫、王大舉、王長官,與我的關系最為重大。我想日本人投降了,他卻穿上軍服升官了,這其中的緣由,他本人再清楚不過了。

有一天王大舉把我叫到了他的段長室,他問我:“你知道那件事?”我問:“什么事?”“就是1944年在北票車站有兩個人被日本人捅死那件事。”我說:“王長官,我早忘了,我只知道我和另一個人頂替了他們兩個,其余一概不知?!薄澳蔷秃??!蓖醮笈e踮起腳拍了我一下又問,“若是別人問起你呢?”我說:“也是一概不知?!薄澳蔷秃谩1径伍L明天就提升你當司機。”我聽王大舉這么說也只當戲言,不承想第二天他真就讓我拎一把錘子開起火車來了。

就這樣,直到1948年入冬以前,我再未停止過開火車這一行當。

轉眼三年過去了。慶安已經三歲了,慶安會叫爹和娘了,還會背我在私塾里也曾學過的幾句詩了。胡滿玲看著慶安聰慧健康的樣子,常常掩蓋不住她那發自內心的快樂。我覺得我應該避免把慶安調教得像我少年時期那樣,而我自己也處處謹慎小心,避免像我爹那樣,最后落個可悲的下場。我的慶安機靈,別人家的孩子七歲看老,我的慶安三歲就看老了,從三歲就能看出他的一生保準飛黃騰達,所以從今以后我要給他做個榜樣,可究竟做哪方面的榜樣呢?我又茫然不得而知,不過反正是榜樣就行了。胡滿玲說:“你就給他做一個老爺們該做的榜樣吧?!蔽艺f:“行。”

那場戰役是剛入冬的時候打起來的,據說北票是處在這場戰役的外圍。那時北票城里城外住的全是著黃裝的國民黨軍,我看到國民黨軍從上到下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大略知道這場戰役的結局是什么樣子了。我們用火車把國民黨軍從西運到東,再從東運到南,來回兜圈子,這不像是打仗,倒像是孩子玩的一場游戲。只要一遇上排炮轟過來,我們就棄下火車抱著腦袋沒命地跑。炮擊停止后,我們又像剛出洞的耗子一樣探頭探腦地聚到一起,留意聽哪個方面的國民黨軍又死了幾個,哪個方面的國民黨軍又斷了幾條胳膊幾條腿。

我們拉著國民黨軍在遼西地區東跑西顛了十幾天之后,車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了,于是我們就開著火車返回北票了??爝M北票城的時候,就聽前面傳來話說北票城被人占了,于是我們就扔下火車各自奔家而歸。

我想這十幾天,我的家是我最大的牽掛了,我的滿玲,我的慶安,他們是否安然無恙呢?在路上我看見過荷槍實彈的東北野戰軍,我聽人說他們不打做苦力的,也不抓丁,于是就壯著膽子在他們身邊走過。我也看見一長溜一長溜的國民黨軍被繳了武器,被東北野戰軍押著從北票城里慢慢往城外走。這時的北票城已經靜下來了,甚至連整個遼西都靜下來了,沒有沉悶的炮彈爆炸聲和轟隆隆的戰車聲了,只偶爾有幾聲槍響。

我提著驚懼不已的心回到了家,而我的這個家已經不能稱其為家了,只剩幾堵不遮風雨不擋寒的斷墻了。我被面前的場景驚呆了,不知怎么辦才好,心里只是有一種聲音在喊:我的滿玲呢?我的慶安呢?

這時我看見房東走了過來,房東的右胳膊用一塊青布吊著,他走過來對我說:“你回來了?”我點了下頭,并小聲試探著問:“他,他們呢?滿玲和慶安他們娘倆呢?”房東用手指了指一堵墻后面的一塊平地,平地上有一塊破席子,席子下像蓋著什么。我一下就明白了,我飛奔過去,撲通跪在了地上,我不敢去揭那塊破席子,我不敢去揭,我的腦子突然閃現出我揭胡滿玲的紅蓋頭時的那個場景,我眼前的這個場景和那個場景來回重疊互相閃現,到最后,我趴在席子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房東把我喚醒時,我發現自己躺在他家的炕上。我環視屋內四周,看到窗戶已經沒有了,房頂有一個鍋大的洞,檁子上也嵌著一塊泛著青光的彈片。房東告訴我:“國民黨軍把咱們這塊地方擺成了街壘,他們不讓咱老百姓逃走,讓咱老百姓跟他們混在一起擋槍彈。他們娘倆,就是這么死的。”我說:“我看看他們娘倆去,看看他們去?!狈繓|就一只手扶著我搖搖晃晃地來到破席子跟前。

我閉著眼睛把席子揭開,當我睜開眼睛時視線已經模糊不清,我模糊地看見胡滿玲側著身子躺著,一只手摟著慶安。我模糊地感覺他們娘倆不是慘遭不幸,而是胡滿玲正摟著我們的孩子在安靜地睡覺。周圍靜謐無比,我都能聽到慶安那稚嫩的嗓音在唱著童謠:

雞婆講話雞崽聽,

明朝殺了待差人。

下雨下雪坡上站,

出門玩耍防老鷹。

這首童謠在我的腦子里響成了一支強有力的旋律,它讓我最終站了起來。

在我失去了胡滿玲和慶安的幾個月以后,我便在自我慰藉中開始從巨大的悲痛中慢慢地恢復過來,并逐漸適應了在解放區晴朗的天空下,人們排著長隊在北票大街上扭起秧歌打起腰鼓的歡天喜地的場面了。

我覺得這天確實變了,要不怎么穿粗布軍裝的新來的段長張喜堂不止一次地找上門來安慰我、鼓勵我呢。這對于日本人和王大舉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王大舉干什么去了呢?他想必是跟著國民黨撤到關內去了吧?新任段長張喜堂對我說:“王大舉這樣的民族敗類,我們早晚要收拾他的。”

沒有了胡滿玲和慶安,我倒顯得輕閑了。一個班下來,多余的氣力沒有地方用,便有抓耳撓腮之感,我索性不回家了,吃住全在段上,我和張喜堂住一間宿舍。我們倆利用休班時間為段里義務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計,我們把被炸倒的電線桿子用了整整兩個晚上豎了起來,我們還把被炸壞的煤臺修補好。在我們干著這些活計的時候,我確實嘗到了一種做主人的感覺,就像是在給胡滿玲和慶安干活,是那樣的心甘情愿。

那些日子,正值遼沈戰役大捷,幾十萬大軍要南下。當時的口號是“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這口號就貼在我們的火車頭上,所以我記得特別真切。我看到一隊隊向南挺進的士氣旺盛的解放大軍,心想,共產黨這回是贏定了。

運兵的緊張日子過去后,我們駕駛著火車回到了自己的單位。工作相對安穩和清閑,偶爾出一趟車,是為了把北票的煤運到剛剛復工的發電廠去,除此之外就是接錦承線上的一些旅客并把他們拉回北票。那時的業務量不大,張喜堂就對我們說:“北票現在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以后振興起來了就是有一百輛火車頭,我們也忙不過來?!蔽覀兘辜钡氐却@個日子盡快到來。

在等待的日子里,沒有太多的活計來消耗體能,精力過盛,我又開始想胡滿玲和慶安了。我剛二十歲出頭,我想這正是人一輩子最好的歲數,身邊不能沒有女人和孩子。而且我很傳統,知道一個姓氏祖祖輩輩傳下來不容易,我不能把這個香火斷在自己手里。也許是日有所想便夜有所夢,我夢見我的滿玲和慶安又活過來了,又跟我過起了雞犬相聞的太平日子。也奇怪,一到夜里我的滿玲就來到我的床前,掀開我的被窩跟我愛撫云雨,直到我一覺醒來,才覺得這是一場夢。起初還為能夢到我的胡滿玲而高興不已,可日子一長,幾乎夜夜如此,我便覺得這是病了。我就向同屋的張喜堂訴說了此事,他看我臉色蠟黃,又察看了一番我的床鋪之后,對我說:“你想她太深了,你這是病了。要不你再娶個女人吧,不然的話你這樣下去挺危險的?!蔽艺f:“我愛胡滿玲,愛慶安。”他說:“這就是你太愛他們的結果,他們已經不在了,而你又是個活蹦亂跳的人,你把現實和夢幻攪在一起了。”我說:“我希望如此,我的滿玲,還有慶安……”我低下頭擦淚。

張喜堂扳住我的肩膀說道:“魏國謹,我理解你,可你要面對現實?!币娢也徽f話,他又說道,“你的滿玲和慶安沒有過上好日子已是最大的遺憾了。這好日子才剛開頭,由著你過,他們娘倆看你過得好,九泉之下也會高興的,你可千萬想開些,聽大哥的話,再娶個女人,慢慢會好的?!?/p>

這話說過三天,第四天早晨我一睜眼,張喜堂就對我說:“走,我領你相媳婦去。”我說:“段長真能扯,我只不過說說而已。”張喜堂卻認起真來。

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就和冉淑英見了面,沒過幾天,我們就把行李搬到一起,認認真真地過上日子了。

和冉淑英過上日子后,才慢慢知道了她的一些情況。她本是一名良家女子,卻因故跌落紅塵,后來被人花錢贖了出來,做了人家的小老婆,被養在別處。國民黨兵敗南撤,她就被扔在了北票。

冉淑英說她過的那些個日子真像是一場噩夢,她說她跟我在一起要開始新的生活。聽了冉淑英的話,也使我慢慢鼓起了生活的勇氣。我在內心深處一遍遍乞求胡滿玲和慶安他們娘倆的原諒和寬恕之后,就把自己的全部心情和精力用在了冉淑英的身上,我覺得這是我和胡滿玲的繼續,新天新地新面貌,誰不想要一個新生活呢?

冉淑英想為我生個孩子,卻發現自己喪失了生育能力,這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都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哭著說她對不起我,我說這沒有什么,這就是命,古人說:“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我開導冉淑英,沒想到我越開導她反而越傷心落淚,于是我索性也就不去勸她了。

冉淑英說她看出我期盼孩子的心情,我無話;冉淑英說她看出了我對她的心已經摻了一大半的假了,我無話;冉淑英說魏國謹你小子把我坑苦了,我無話;冉淑英說你魏國謹還惦記著你的胡滿玲呢,我還是無話。冉淑英說著說著就哈欠連天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淌,我知道她又犯大煙癮了,于是就在一個紅包里挖出一塊煙膏塞到她的嘴里。當冉淑英一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時,便抱頭痛哭,大罵自己該死。我上前去制止她,她就撲到我的懷里哭得更厲害了。

就這樣,在我和淑英共同生活的那幾年里,除了維持我和冉淑英最基本的吃喝外,其余的錢都花在偷偷摸摸給她犯癮時買的大煙膏上了。冉淑英知道她深深地陷入泥淖而不能自拔,常常無緣無故地用拳頭猛擊自己,其痛苦之狀令我不忍相看。

記得那是抗美援朝第二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跑車回到家里,見飯菜都已擺放在桌上,冉淑英也梳洗得干干凈凈坐在炕沿等我。我好久沒有看到冉淑英這般模樣了,心里高興不已。我們吃完飯,便早早地上炕休息了。躺在炕上,冉淑英把頭拱在我懷里又重復起往日的話題,說她對不起我說她不能給我生孩子,說她還糟蹋錢。我摟住冉淑英說:“我現在想開了,不在乎了。你也別想孩子了,咱們好好過日子。慢慢把大煙戒掉。”冉淑英說她恐怕不可能了。我攥著她的手要她堅定信心,她就在我的胳膊上凄然淚下。

冉淑英說她要走了。我說這就是你的家你往哪走,還說她凈說笑話。我跑了一天車,有些困了,冉淑英還在我身邊說著什么,我漸漸地什么也聽不到,睡著了。

我第二天醒來閉著眼去摸身邊的冉淑英時,只覺得她身上是冰涼的,當我睜開眼睛去看我身邊的冉淑英時,卻見她臉色鐵青,摸摸她胸脯,已沒有了跳動。我猛地坐起來去搖晃冉淑英,可她那僵直的身體告訴我,已經什么都晚了。

我見冉淑英身邊有一個做豆腐時用的鹵水瓶子,已經空了,便什么都曉得了。我抱著冉淑英失聲痛哭。我終于明白冉淑英頭天晚上說那些話的用意了,我太粗心了,我雖沒有責備過她,可她卻在深深的自責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冉淑英真有勇氣呀,而我有什么?我什么也沒有,我是窩囊廢一個呀。我此時抱著尸骨已寒的冉淑英,只有哇哇大哭的份兒。

窗外寒風怒號,光禿禿的遼西丘陵沒有絲毫遮擋可言。我抱著輕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冉淑英,在四面透風的房子里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段上的同事來找我上班,才發現了我當時的境況。我想這大約有一天一夜吧。在這一天一夜里,我就這么一動不動地抱著死去的冉淑英,不吃不喝,不累不乏,不悲不泣,想必當時的我已經不是我了,變成了一具木訥、遲鈍、空洞,而又冷熱無知的木偶了。

張喜堂得知此事前來勸我。兩個女人先后從我身邊走了,這讓我感到生活無望,我因此想到了死??墒瞧狡匠35乃牢矣植桓市?,于是我想到朝鮮戰場,我就對張喜堂說:“段長,讓我也上朝鮮吧,如今冉淑英也沒了,我渾身上下一身輕,沒有什么顧慮了,你就讓我去吧。”張喜堂當時沒有答復我,只是摸著下巴告訴我第二天早上聽準信。

第二天我一碰到張喜堂,他就對我說:“魏國謹你準備準備吧,經研究決定同意你去朝鮮的請求,這是組織對你的信任。”張喜堂走上前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聽了這話,我想我這一百多斤扔在朝鮮也算死得其所了。張喜堂又抓住我的手說:“失去親人難過,可要化悲痛為力量呀,好好干,給咱們的火車頭爭光。”我想我會爭光的,我馬上就會死在朝鮮了,我想我一定會給火車頭爭光。

我懷著赴死的心情跟同事握手言別后就奔赴朝鮮戰場了。我們開著一列載運軍用物資的火車從新義州沿西朝鮮灣一路南下到達大同江時,正遇上美國飛機超低空轟炸掃射。我把車停下來讓副司機和司爐下車隱蔽,讓押送軍用物資的志愿軍戰士下車隱蔽,他們讓我也下車,我大聲對他們說:“別管我。”他們剛撤下路基不遠,這時美國飛機就從正前方向朝著軍列俯沖過來,地面的高射炮此時也驟然響起。

我看著前上方訇然飛臨的飛機,那機頭正吐著機關炮的火舌,我就在車上拍著胸脯大喊大叫:“來吧,來吧美國佬,沖你爹來吧,往這打,往這打……”一陣連珠炮過來,打在鋼軌上火星亂蹦,司機室的頂棚也被機關炮打出了幾個窟窿。這時美國飛機從軍列后面飛掠過去在前方調轉機頭又準備俯沖,我緊緊盯著前方的飛機,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大喊:“胡滿玲,冉淑英,慶安,我來啦——”我的喊聲剛落,就看見正前方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火球,緊接著轟隆一聲巨響,然后天空開始趨于平靜。我睜大眼睛仰望天空,那架美國飛機哪里去了?當我向軍列的后部望去,遠遠看見一堆飛機殘骸正燃著熊熊大火,想必是那架美國飛機被我們的高射炮群打下來了。我沖著那堆冒煙的殘骸大罵:“操你祖宗,你爹想死都死不了,真是熊種一個。”

就這樣我在朝鮮經歷過不下三次類似的轟炸場面,卻都大難不死,直到第二年板門店簽了停戰協定,朝鮮戰火熄滅,我才死了浴血沙場的心。我們開始一列列拉著志愿軍戰士返回祖國,我本人也囫圇著身子把火車開回了北票。

回國后國家給我評了頭功,他們說我臨危不懼堅守火車頭,人在火車頭在,理所應當得頭功。我說:“我受之有愧?!彼麄冋f:“魏國謹你小子不是孬種你有哪門子愧?”我掂著手中沉甸甸的立功獎章,淚如雨下。我心里有愧,我能跟誰說去?只有胡滿玲、冉淑英她們知道得清清楚楚呀。

通過這一年多的經歷,我覺得生活既然舍不得把我扔下,我就再也不能馬馬虎虎的生活了,即使我永遠是一個人,也要好好生活下去,我想胡滿玲、冉淑英她們也是這樣希望的。我覺得榮譽是身外之物,況且這榮譽還是我偏得來的,因此我也無法做到受之坦然,但我從中吸取了一些人生的教訓。

我少年無賴,青年軟弱,臨到中年又是如此投機,我以為自己是占了渾眼人沒看見、明眼人又不知情的大便宜了。因此我更加倍珍視我的生活并以此作為對命運的回報。

1972年冰天雪地的寒冬過去以后,我已經46歲了。那些日子國家號召去坦桑尼亞援建鐵路。我想自己老光棍一條走到哪兒都沒什么牽掛,我就向剛上任不久的年輕段長王本善連著寫了三份決心書,最后一份的落款我甚至弄出點血涂了上去。

那年夏天,一艘輪船載著從鐵路各個部門抽上來的人,我們坐在吃水線以下的貨倉里,晃晃悠悠在海上漂了一個月,終于到達坦桑尼亞的達累斯薩拉姆。我們在那兒休整了兩天后,整個隊伍便開到了達魯陽哈河上游的一個鐵路工地,我們在那兒安營扎寨,把帳篷搭在高大的東非洲特有的波巴樹下,開始了異國他鄉的工作和生活。

說句心里話,一段日子下來,我們對工作倒還能堅持,可是那兒的生活卻讓我們無論如何也吃不消。我們幾乎生活在赤道線上,對一生下來就在緯度很高的地方生活的我們來說,想挺過去每一天,確實是件很不易的事。我們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想擁有一盆水,以洗去一天熬過來后身上的汗漬,我們幾乎每時每刻都伸長脖子把舌頭耷拉出來喘著悶熱的粗氣。我們機車隊里就有幾個年輕人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中難以堅持到返回國內。

一天,我開著火車把一列鋼軌拉到了工地。待卸的時候,就聽說又上來一批援建的人。我擦著油手跳下火車的當口,就遠遠看見一個人走過來,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王本善段長,我緊搶兩步迎了上去。王本善見到我,擠出了點兒笑,我問:“你怎么來了?”王本善說:“歷史問題,有人背后舉報了我,我就來這兒作貢獻贖罪了?!蔽覇査鞘裁礆v史問題,王本善吭哧了半天,說:“是關于我父親的事兒——”我打斷了他:“你父親是誰?”“王大舉?!蔽衣犃送醣旧七@么一說,腦袋嗡嗡地響了老半天。

原來我面前站著的人就是王大舉的兒子呀,王大舉這個改變我一生命運的家伙,快30年過去了,到現在還糾纏著我不放,逃不脫他的影子,我忿忿地瞪了眼灰暗透頂的王本善,就像瞪了眼他爹一樣。

“其實我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王本善絞著十個指頭說,“北票解放那年,我爹逃跑的時候,我還在鄰居家玩兒,等到我推門回家的時候,連個人影都沒有了,都跑光了,那年我才六歲?!蓖醣旧蒲劾锖鴾I花。我看著面前才三十幾歲的年輕人,心想算了,向他撒哪門子氣呢?他爹干的那些缺德事兒,他哪里知道呀。想到這兒,我就把手伸過去摘掉了他身上的包,說:“來吧,跟我在一塊干吧?!本瓦@樣,王大舉逃跑時扔下的兒子,剛當了幾個月段長的王本善,在非洲干裂少雨的土地上給我當起了副司機,直到他出事兒那天為止。

我們援建坦桑尼亞的第二年,鐵路線已修到了非洲大裂谷的邊緣與贊比亞的交界處了。我們開著火車從馬昆巴科出發,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路程就能到施工現場。我們穿梭往來,把用輪船運來的鐵路物資源源不斷地送到施工現場,接下來便在水蛇成群的沼澤地里,等著把收工的非洲當地工人和我們的工程技術人員拉回大本營的那一時刻到來。天天如此,我們幾乎都過慣了與野獅子和非洲象為伍的生活,直到在穿過這幾公里沼澤地的線路通車,我們首次在線路上試運行的時候出了一次事故,生活才稍稍有所改變。

出事那天下了一場難得的雨,很多人都建議說把這趟試運行取消了吧。因為線路建在沼澤地邊緣,路基不實,又剛下過雨,很多人都這么說??墒亲钪饕念^兒、能現場拍板的頭兒卻不以為然,他最后把大手一揮:“上?!?/p>

我們就在這大手一揮之間開動了火車。果然不出多數人所料,當火車行駛幾百米時,我和王本善就發現車體有些傾斜。王本善說:“恐怕不行吧?”我說:“我下去看看?!蔽姨萝囈豢床灰o,整個外軌比內軌高出一截,而內軌此時仍在不斷地下沉。這時王本善也跳下車來,他站在我躬腰查看線路的背后大喊:“不好,車身已倒過來了?!蔽颐鸵惶ь^見車身正向我們這邊傾斜,我喊:“快跑!”不料兩腳已深陷泥中,這當口我就覺得脖領被人揪起連同我自己也用力,悠地一下便摔在機車傾斜以外的地方了。待我回過頭來看見轟然倒下來的火車已把王本善砸在底下時,嚇得哇哇大叫。我渾身泥水,沖著跑上來的人群喊:“他,他砸在底下啦,他砸在底下啦。”我看見我們的頭兒一馬當先跑過來,頓時怒火三千丈,我抓住他的領口破口大罵:“你媽的,你把他還給我,把他還給我!”隨后一拳跟將過去,把頭兒打翻在地。

那以后的很多天,工地幾乎處于半停產狀態。那個頭兒捂著被我打裂的眼眶臨走時來到我跟前說:“這全是我的錯,讓我們的同志死在了異國他鄉?!蔽倚那閼脩玫貙λf:“你走吧,你走了以后會好的?!蹦莻€頭兒此后我再沒見過,想必他可能是被召回國了,我想他完了,看看他那開裂的眼眶,我想我出拳也太狠了,也有些過分了。可是王本善死了,我的命是用他的命換來的,這個死的指標,本來是分配給我的,卻被他搶先拿去了,他才30多歲,那么年輕就死了,我想著想著便又攥緊了拳頭。

安葬王本善那天,工地上的人全都來了。人們用驅趕猛獸的56式半自動步槍朝天放連發,為他升天的魂魄送行,非洲本地居民圍在王本善遺體周圍也跳起了舞蹈。他們頭上插著野雞翎,手里拿著古老的弓箭和長矛,跟著鼓點唱起了蒼涼的歌謠。我們在旁邊看得泣不成聲。我們和非洲人的眼淚是共同的,我們的眼淚一同淌在膚色不同的面頰上送王本善上路。我拿起工地上挑石砟的扁擔指著西南方向,按我們北方人的殯葬習俗,為王本善漸已升天的魂靈指路,并特意為他量身定做了一首超度亡靈的引路歌。

我就這樣由著自己的調調唱著:

翻山越嶺過大洋,

我們過來建鐵路。

任你走來任你飛,

別過人間無思量。

我就這樣唱著,我用火燒火燎的啞嗓子就這樣唱著,整個工地只有我這么一個干裂的聲音在送葬人的頭頂上空回蕩著,我就這樣唱著。我真的看見王本善穿著一身干干凈凈的工作服向西邊走去了。我還看見西南天空,那朵祥云的上面,我的胡滿玲我的冉淑英還有我的慶安正在招手呢,他們笑容滿面,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淚流滿面,說什么也唱不下去了,我雙腿打顫,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在我后來整理王本善遺物時,發現了他的一張照片。這是一張父子合影,父親王大舉一身國民黨戎裝呈站立姿,五歲的王本善繞在膝下,王大舉神情莫測,王本善天真爛漫。我偷偷地把這張照片收藏起來,我想他們父子,都與我有著深深的關聯,我留著這張照片,權且做個紀念吧。

我是隨著最后一批援建的人離開坦桑尼亞的。歸國后,我又回到了段上,開起了我的火車,所有過往躁動的一切現在都歸于平靜了。我上班拎著錘子去跑車,下班拎著錘子回家,重復著自己一成不變的工作生活程序。閑著沒事兒的時候,我就把錘子擦得油光锃亮,然后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等著串門的工友來夸它幾句。

現如今我只有這柄錘子值得夸獎了,一個老邁之人,別人談起我的時候是跟我的錘子一起談的:“瞧老魏頭的錘子,全段最棒的錘子。”就這樣,一晃幾年又過去了。

可我沒想到我就要退休了,我真的沒有想到。那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樣拎著錘子去接班。段長笑呵呵地截住了我說:“老魏你來一趟?!蔽胰チ硕伍L室就什么都知道了。我聽完了段長的話,倚在門框上長時間沒有動,我說:“就這樣退了?”段長點了點頭。我說:“開了一輩子火車,說退就退了。”段長點了點頭。我說:“年齡大了到站了?!倍伍L點了點頭說:“是呀,老魏。”

我來到火車旁,摸著火車的每一個部件,就像摸著我的慶安一樣親近,就像摸著我的滿玲我的淑英一樣親近。我把臉貼在油污的火車輪子上,很多人看見我這樣做眼圈都濕了。我想最后一次聞聞火車的味道,最后一次再把雙手沾滿油污,最后一次再踩開爐門看看那里面的火,我看到那里面的火始終是紅紅地燃燒著。等到這些都做完了,我把接我班的司機叫來,我對他說:“就把這柄錘子給你留個紀念吧?!闭f完我就哭了。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火車,我知道我這一走,便會永遠離開火車,開始過另一種生活。

退休了,整個人一下子就輕松下來,可時間一長卻總覺得不得勁兒。好在這接下來按部就班了幾十年的退休生活,把我的那個不得勁兒早給扳過來了。時下北票也沒有茶館了,也沒有說書館了,也沒有叫上二兩散摟子一盤花生米就能喝上小半天的好去處了。時下北票多的是快捷酒店、量販式KTV、網吧、洗頭房這些了,那門臉上的銅字或金字招牌一看就能把我這樣年紀的人給鎮住。

講真,越來越無處可去了,無處可樂了。于是就貓在家里,可是身病和心病便也相跟著來了。改革開放最初那幾年,還有學校偶爾請我作報告搞傳統教育什么的,特別是我抗美援朝回來那幾年做得比較多。那時我還在火車上,給學校作報告用的是我的工休時間,可是后來,我所有的時間都是退休時間了,卻鮮少有人再來找我作報告了。只是前些日子南九家子鄉新建了所希望小學,還是臺灣同胞資助的,叫我去做了場報告??僧斘腋闱宄@個臺灣同胞資助人是誰時,我心里那個滋味呀,真是說不上來。

這個資助人,就是在40多年前還被稱之為漢奸的王大舉。鄉政府所在地的“大舉希望小學”,就是因他而命名的。

那天,滿頭白發的王大舉聽完我的報告,拄著拐杖顫顫巍巍走上臺來跟我握手時,我說什么也不承認這就是現實。我把被王大舉握著的手猛地抽出來倒退了好幾步,所有目睹我們這個場面的人都目瞪口呆,比我更老的王大舉更是淚流滿面,他叫著我的名字,那聲音仿佛是從陰間發出來的,讓我立時就想起了70多年前被日本人捅死的那兩個人。

王大舉拖著拐杖附在我耳邊哽咽著說:“什么都過去了。我這個被同胞不恥的人,能得到你的原諒嗎?”這句話只有我自己能聽到,我分明看到王大舉那渾濁的眼神在乞求我。我看看臺下上千雙稚童的眼睛,便拍了下王大舉的肩膀說:“我們回去再說吧?!蔽覀冞@一對老人,便相互攙扶著下了主席臺。我們走了很遠很遠,還能聽到臺上臺下的掌聲一陣蓋過一陣。

待我懷揣著王大舉父子的那張合影照片去他下榻的北票賓館時,才知道王大舉是在前一天突然死去的。王大舉死在洗手間,他支走了身邊親人,然后反手把房門及洗手間的門全都鎖死了,他放了滿滿的一浴盆水,然后用刀片切開了自己的手腕,等到他的親人領著賓館服務人員強行打開房間門和洗手間的門時,滿滿的一浴盆水已變成血紅血紅的了。人們從血水里撈出了王大舉,他人早已氣絕身亡。服務員只從床頭柜上發現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哪也不想去了,我回到家了,哪也不想去了。”

那天火化王大舉的時候,我把他跟王本善合影的那張照片,交到了他的親人手上,親人看了很久,然后將照片塞進了王大舉殮衣的胸口位置。看著眼前的一幕,我一下子感覺他們父子如今又在一起了,我認為不管怎么說,王大舉也算是個人物,還有他那死去的兒子王本善,也算是個人物,而他們父子,又都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物。

在王大舉被推進火化爐的剎那間,我禁不住哭了,哇哇大哭,很多人來勸我,他們攙著我,后來還把我攙到了沙發上。后來,我還是止不住哇哇大哭。

我魏國謹活到現如今這樣一把年紀,在沒得這場病之前,還能到處走走看看,還能看到跑得跟閃電似的高鐵從我眼前掠過。我之所以能看到這一切,是因為我的胡滿玲我的冉淑英,還有我的慶安,是他們用自己的命,把我的命給續到當下的。還有我的火車,這一門心思咣咣往前奔的火車,我仿佛看見它也像是續了我的命一樣。

哎呀,看,快看!這個被我擺弄了一輩子的火車,轟轟隆隆地駛過來了,頭也不回地轟轟隆隆著又駛過去了。前面有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大坡道,也被火車轟轟隆隆地駛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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