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錫培

我是農民的兒子,1963年出生在江蘇宜興市范道鄉。我是家里四兄弟中最小的,還有一個姐姐和妹妹。
我父母那代人小時候經歷的苦難,難以想象。我父親兩次被日本人抓去,都要砍頭、槍斃,是被村里的保長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他愿意為我父親性命擔保。
就這樣,我父親從日本人的刀下活了下來。因此他講,“日本人侵略我們,燒殺搶掠,我們中國的百姓像豬狗、像雞鴨,說宰就宰,毫無人性,主要是我們國家當時太落后、太窮、太善良了。善良就是被別人欺負”。他一直教導我,“你們都要爭氣啊,還要繼續努力”。
從小讀書我就有一個理想,成為一名大學老師或工程師,考上大學、跳出農村,不在農村里過苦日子。
但天不遂人意,1980年,我高考落榜,父母想讓我繼續復讀。復讀1個月后,我就提著行李回家了。我父母很失望,那陣子經常故意喚我到地里干農活,盼望我懂得做農民的苦。
一向聽父母話的我,破天荒地違抗了他們。我母親哭得很傷心,甚至對我說,“白養你這個兒子了”。我心一狠,決定離開家,當時已經想好要學一門手藝,荒年餓不死手藝人。
那時在杭州修表的二哥,跟我說修鐘表一天有十來塊錢收入,好的時候二三十塊錢。我聽了很有感觸,能賺這么多錢啊?一年至少也有好幾千啊。當時城里國企職工月收入不過上百元。
1980年11月,我跟著二哥學修鐘表。我每天學習修表到深夜,別人學半年才會的技術,我56天就學成了。
學成后,我在百貨公司門口租了個店面,在心里暗暗給自己打氣:我這一生要掙5萬塊錢,回家蓋兩間樓房,娶個賢惠漂亮會過日子的老婆,有個幸福美滿的家。這個目標在當時還是很宏大的,如果有5萬塊的存款,光吃銀行利息也夠過日子了。
我發現當時周圍很多鐘表匠的工作態度是“能多賺一點是一點”。但我牢記父母的教誨:做人做事要厚道,厚道人不會吃大虧。我從不亂收費,技術也過硬。
沒想到,很快我的生意就忙得不可開交,送來的鐘表要排到兩三個月后才能修。有的客人寧愿等兩個月讓我來修,也不去立等可取的鐘表店。不到1年時間,我就實現了我的人生目標,賺了5萬塊錢。
1985年,22歲的我已經在鄉里蓋上樓房,也娶了媳婦,手頭還有28萬元的“巨款”。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浙江家庭小作坊風起云涌。有朋友告訴我,可以買個車子跑運輸,或是開模具廠,生意火熱得很。
我被搞得蠢蠢欲動,最后選了自己熟悉的行業——做電風扇的定時器和鐘表發條。1985年底,我回到宜興,在家里面擺了兩張沖床,當作一個小工廠,沒日沒夜地干。
按道理,我修鐘表賺了二十多萬元,選擇做定時器,還是跟修鐘表這個行業有關的。但沒想到,這次創業讓我賠了個底朝天。
一開始我做的是電風扇的定時器,當時一臺電風扇一百多元,加安定時器需要多10元,老百姓大都覺得不劃算;后來去做鬧鐘里的發條,結果一般發條上了至少能跑48小時,我們的發條跑20小時還不到。
所有產品都賣不出去,我好幾個月都處在痛苦之中。
1987年,我不僅把第一桶金28萬元全都虧完了,還負債將近20萬元。24歲的我第一次創業賠了50萬元。要知道,那時中國人均年收入不過幾百元。一下子,不說是從天上掉到地下,也算是從半空中掉到地板上。
我們兄弟幾個的錢全都花完了。我記得家里當時剛養了兩頭豬,都還沒有長大,我妻子為了幫我重振,200塊錢把它們賣掉,給我當差旅費。
我揣著這沉甸甸的錢,帶著廠里另一個人到蘇北上門推銷。沒想到約好的見面時間,他們老總卻到南京出差了,需要等五六天。
我倆一心想做成這單生意,只好咬牙等待。房間從20元一天,換成10元、5元一天,甚至住到賓館大堂里。還把帶去的200把宜興茶壺賣了當盤纏,直到最后三餐無繼,手頭只剩下1毛錢,對方也沒有露面。
那時真是體會到了什么叫“沒錢憋死英雄漢”,回家路費都湊不出了。最后,一位好心司機把我們送到了無錫。
真是山窮水盡了。
這段讓我傾家蕩產的經歷,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訓:永遠不能做賣不掉的產品。走投無路時,在宜興一家塑料電線廠做銷售和采購員的大哥,給我帶來了一個價值千金的消息。
1988年底,有一天大哥回來跟我講,現在電線電纜一天一個價,你可以做這個生意。你到那邊看看,然后買回來,我在這邊幫你賣掉。
第二天,已經負債累累的我又找到了所有親戚朋友借錢,這家3000元,那家5000元,愣是借了十來萬元。我馬上跑到安徽、浙江,收購當地的電線電纜產品,把它們拿到江蘇、上海賣掉賺差價。
當時到處都是關卡,我們又沒有手續,冒了很大風險。為了趕夜路,有一次大雨天爆了多次輪胎,把魂都嚇掉了。
所幸這次冒險值了,基本兩三天我們就能銷售一卡車產品。一年多時間,我不但把欠下的二十多萬元債務還掉,還賺了一百多萬元,成了我們鄉的首富。
1990年年初,范道鄉準備籌建一個私營經濟開發區。鄉黨委書記來找我,說:“錫培啊,范道鄉窮,農民太苦了,你能不能帶個頭,在開發區辦個企業,幫鄉親們盡快脫貧致富?”
書記邀請我進開發區辦廠的消息很快傳開了。家里很多長者來勸我,“錫培啊,這幾年辛苦積攢的一筆錢,即使放在銀行吃利息,你這輩子也用不完,何必跑到鄉里吃苦呢?”
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家里買了全村第一臺彩色電視機,父母拿出來跟大家共享。夏天把電視機放在開闊的場地上,平時就放在自家院里的寬敞地方;村里任何人上門借錢借物都不會空手而歸。
那時,范道鄉人均年收入只有800塊錢,甚至流傳著一句鄉諺——“有女不嫁范道男”。一想到這里,我立即決定和28位朋友籌資180萬元創辦一個電纜廠,也就是遠東的前身。
1990年,電纜廠成立當年銷售額就超過462萬元;到1992年,電纜廠的產品供不應求,銷售額已經突破5000萬元。
遠東做得越紅火,我就越發愁,因為遇到了資金問題。當時民營企業貸款是一條“高壓線”,很多銀行不敢為我們提供貸款。
我曾經馱著一大袋甲魚、鮭魚去拜訪一位銀行行長,告訴他自己有多了不得的訂單,銀行資金投進去一定可以得到豐厚回報。行長也很無奈,“小蔣啊,不是我不支持你,國家政策我不能違背啊”。
這個問題一直就像我心底的一根刺,讓我寢食難安。正當我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時,轉機卻出現了,上天給了我一道選擇題。
1992年,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見鄉黨委書記坐在我家沙發上。書記來的目的很明確,說服我把遠東從私營企業變成集體所有,“鄉里沒什么資金,但可以給一些優惠政策”。公司的經營、管理、決策權還是在我手上。
這次來勸阻我的親朋好友就更多了。在一般人看來,把自己辛苦打拼的天下拱手讓人,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但我答應了。當年做這個決定,有很多人說我是“傻子”,就連一直在身后支持我創業的家人也不理解。
其實我也忐忑不安,給遠東戴上“紅帽子”就可以從銀行貸到款。但代價是“丟掉”辛苦積累的五百多萬元資產。500萬啊,在當年不是一個小數目。
既然選擇了冒險,我就只能往前沖。
1992年改制當年,遠東就拿到了農行的100萬元貸款,第一次招聘到了大學生;1994年底,銷售額更是一舉突破1.5億元,總資產達到5000萬元,是改制前的10倍。
后來遠東經歷了5次改制,從民營、集體、股份制、混合所有制,最后又變回了一家民企。每次改制都是不得已而做出的選擇,每次都難于上青天。
1997年,為了跟華能等四大國企合作,我先后9次到北京談判。最關鍵時刻,我突然接到家里電話,我妻子被摩托車撞到腦震蕩,她為了不讓我分心,專門打電話跟我說自己挺得住。我想過放下談判回家照顧妻子,卻身不由己,只能調整好心情,再次回到談判桌上。
經過35年發展,遠東年營收近500億元,員工近1萬人,成為一家業務涵蓋智能纜網產品和服務、智慧機場/能源系統服務、綜合能源服務、智能汽車動力及儲能系統和產業互聯網五大板塊,其中電纜連續21年行業領先。現在中國約2/3機場的航道燈光電纜都是我們做的。
經常有人問我,遠東從一家小作坊成長為中國企業500強,你有哪些心得?我有以下感悟可以跟大家分享:
戰略就像男人選老婆
曾國藩說過一句話:謀大事者,首重格局。這句話對企業同樣適用。企業戰略很重要,就像男人選老婆,一定要選對。
民營企業生存發展的戰略就是要處理好“舍”與“得”的關系: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
我們經常看到很多企業一窩蜂涌入某個業務,自己也跟著進,并沒有與業務相關的想法,這是隨大溜。隨大溜好嗎?有些人說好,因為“羊隨大群不挨打,人隨大溜不挨罰”。
但我覺得不管怎樣,企業家要有主見,進,為什么進;進去后,自己的核心優勢在哪里,能堅持多久、能走多遠;萬一要退,是否有退的余地,不要進去了就栽在那里起不來。
能力是銀牌,“品力”是天牌
遠東早期做電纜時,市場上充斥著許多以次充好的電纜產品。去工廠檢查,90%以上合格;到流通環節檢查,60%以上合格;但要是到施工現場檢查,合格率竟然不到10%。
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做企業還是得講良心、敬畏市場。所以遠東規定庫存產品只要是有點瑕疵的,絕不可以流入市場。誰讓這些產品流入市場,就撤他的職、除他的名。
曾經有一批電纜有部分瑕疵。為此我和哥哥爭執不下,哥哥認為雖然不合格,但東西還是能用的,剝掉報廢純屬浪費。最終他拗不過我,這批產品該報廢的報廢,該燒掉的燒掉,損失了一千多萬元。
創業35年來,遠東始終堅持一件事——“依規辦事、誠實做人、和氣生財”。我也是這樣來篩選員工的。在我眼里,員工的學歷是紙牌,經歷是銅牌,能力是銀牌,脈力是金牌,思力是王牌,品力是天牌。品力就是指“品德”。
一年靠運氣,十年靠經營,百年靠文化
一家企業就像一艘船,企業家造這艘船不容易,出海遠航到達目的地更不容易。最關鍵的是船上的人有沒有共同的夢想和過硬的航海技術。
很多企業都有一個致命傷,就是最終都做成了家族企業,所有股權都握在自家人手里。員工只是被雇傭者,跟企業的利益是脫離的。最終,這些企業走向老板和員工“貌合神離”的窘境,這是很可惜的。
我認為,員工對企業來說,正如齒輪之于鐘表。齒輪雖然微小,但絕非微不足道,只要其中一個齒輪壞了,手表也就壞了。所以一家企業能否形成與員工分利的文化,才是問題的關鍵。企業家要從“船主”走向“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