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紅景

一座城從喧囂到寂靜需要多久？

對于我們這些經常夜巡和接處警的派出所民警來說，見證過許多夜晚空曠城市發生的故事，但在此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天亮了，早餐鋪營業，孩子們起早上學，大人們上班……我們生活的城市會隨著小城里的人們一起漸次蘇醒。江水慢慢流淌，日復一日，沒什么特別。

進入臘月，湖北荊州的百姓像往年一樣開始為新年忙活。

1月23日，武漢“封城”的消息像沖擊波一樣，開始對荊州產生輻射影響——口罩消毒水脫銷、酒店年夜飯預訂取消、許多人連夜高價拼車趕回荊州……從武漢疫情的嚴峻形勢里，荊州六百多萬百姓也開始有了莫名的緊張和擔心。

1月25日，荊州封城，曾經熙熙攘攘的小城瞬間闃若無人。

國家危難，匹夫有責;守衛家園，警察必勇。荊州七千余公安民警挺身而出，盡銳出戰，誓以血肉之軀筑起一道鋼鐵長城，橫亙在病毒與善良之間。

之后接連幾天，駕車行駛在街上，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我不過是值了個班回家睡了一覺，而城市已經大不一樣了：零星的樹葉、空曠的街道，只是不見了往日的車水馬龍。

“紅色警戒”臨危受命

春節前，派出所已經緊急集結、全員停休，全力投入到這場疫情防控阻擊戰中。不眠不休，日日夜夜，宣傳疫情防范、留觀點值守、社區防控、轉移發熱病人……勝利街派出所的戰疫故事，每天都在上演。

2月22日，位于沙市區工農社區的紅景嘉園小區，接連有12名居民確診為新冠病毒感染者。為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荊州市防疫指揮部責令對該小區采取最嚴厲的一級封閉式管理。

勝利街道黨工委報告沙市區公安分局黨委后，分局當即命令由勝利街派出所出征，火速組建“紅景疫區沖鋒隊”，全面接管紅景嘉園A區感染人數最多、疫情最為嚴重的樓棟，負責該樓棟97戶200余位居民的起居飲食、體溫檢測、消毒查殺、摸排疑似病例等艱巨任務。任務代號“紅色警戒”。

“紅色警戒”，用了這款暴露年齡的游戲作為代號，是出于臨危受命的自我安慰還是祈求勝利戰隊能“勝利齊歸”的愿望，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紅景嘉園小區注定不會平靜。

初來乍到時的“破冰行動”

早在1月24日，紅景嘉園小區我們所接管的樓棟就有四名居民同時被確診感染新冠肺炎。這個樓棟的居民最早親歷了疫情帶來的驚恐、焦慮和崩潰……

隔離生活帶來的未知恐懼，在居民心中已經積壓了將近一個月。接管樓棟的第一天，我們的工作并不順利。

“活不下去了，沒人會管我們了……”

“出不了門，下不了樓，到處都是病毒，我們怎么辦？”

“斷水斷糧，樓棟被封，我們只有死路一條……”

當“紅景沖鋒隊”隊員加入到樓棟微信群里時，滿眼看到的都是這樣的絕望。隔著屏幕的一條條冷冰冰的抱怨，像是一面集體的“哭墻”，一字一句吞噬著我們的心。

身處疫情的中心，還要面對“封閉小區”和“封閉家門”，他們害怕未知的東西，恐懼他們還不了解的東西，害怕隔離措施傷害到自己的生存權，并且還要為此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面對疫情，我們同樣沒有經驗。如何在短時間建立起與居民的信任？此時，講科學防范，講居家隔離指南，甚至進行法律宣傳，居民們聽得進去嗎？會搭理突然接管樓棟的這幫“不速之客”嗎？諸多的未知擺在我們面前。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挽救他們的恐怕就是信心。對呀，面對疫情沒經驗，可是做群眾工作不正是咱們基層派出所民警的看家本領嗎！

“上謀攻心”。民心穩，則世態穩;民心齊，則疫情控。在群里，我們開始和居民聊天，在開玩笑、拉家常中收集大家的訴求，一字一句耐心的回復。要知道，用文字回復大段微信是我們日常認為最浪費時間最不愿做的事情，可此時，我相信那隔著屏幕的耐心和溫度，居民們能感受得到。

2月23日，防疫部門檢測到我們接管的樓棟煙道內疑似有病毒沾附，該棟樓居民被暫停開火做飯，避免病毒通過煙道流通傳播。我們接到每日中晚兩餐為居民送餐的新任務。

當日晚，當民警為樓棟某房登記的兩名獨居老人送餐時，老人說，他們只需一份飯。為什么呢？是因為老人飯量小、怕浪費，還是有別的原因？再三追問下，老人說他的老伴已經臥床多日，并伴有腹瀉癥狀。

最擔心的事情要發生了嗎？先測體溫！

“發燒嗎？”

“家里沒有電子體溫計，水銀的看不清度數。”老人說。

“這樣，您去拿水銀體溫計，我們幫您的老伴測量。”

37.8度！腹瀉，伴隨低燒！癥狀與近日衛生部門普及的“新冠”患者前期反應完全吻合！

兩名隊員安撫著老人，一名隊員火速向前線指揮部匯報情況。很快，兩位老人被送至醫院進行隔離檢查。次日清晨，前線指揮部反饋來信息，兩位老人均被確診為新冠病毒感染者。

得知消息后，隊員們面面相覷，脊背發涼。問我怕不怕，此時我選擇沉默。怕？我們哪有時間怕？

防護服如何成為網紅“備忘錄”

15位“紅景沖鋒隊”隊員，保障97戶201人的日常生活。身為“資深警察”的我，這樣的“警情”從未處置過。坦言之，同為警察的母親平日里偶爾讓我為她操辦些家務事兒，我都沒有一丁點兒耐心。

然而此時，一粥一飯，半絲半縷，滿足居民日常生活基本所需，成為我們最重要的“小事”。

護目鏡起霧視線模糊，又怕漏掉居民的需求，我就讓隊員把居民所需物品清單寫在防護服上。手臂上寫的是急需的藥品等物資，胸前和腿上寫的是急需的生活用品。

“1901張師傅的酒精、降壓藥奧美沙”“1501劉姐的電池、奶粉”“2204周師傅的甲硝唑”……粗粗淺淺、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紅色筆跡，“星羅棋布”的出現在防護服上。

我和隊員們騎著三輪車，按照物資清單和防護服上的記錄，一樣一樣地采購，平均每天要運送100余份物資。訂購的大米、各類水果，一趟趟跑、一袋袋扛。密不透風的防護服內，早已渾身濕透，汗從防護服的袖子直往外流。

小區樓梯的窗戶外，可以俯瞰到章華寺。有時候扛完物資站在窗臺邊歇口氣兒，望向這座荊楚千年名剎：往年的春節，正是香火鼎盛，此時的我們應該是忙于春節期間章華寺的安保任務。沒想到今年會以這樣的角度看到整個寺院，那廟宇在雄偉里分明透著孤寂。

不過，讓我出神的時刻并不多。

疫情監測、疏導人員、維持秩序、采購物資、服務救助、清洗消毒……15名隊員24小時輪班值守。為避免人員上下樓增加感染的幾率，每戶家門均已封閉，每次的盒飯、蔬菜等物資都要送到每家每戶的門口……與此同時，我們將小區微信群升級成為“警民同心抗疫”微信群，定時將防疫指揮部的最新文件、抗擊疫情的英勇事跡和各類便民信息發到微信群中，讓居民找到“組織”。

“微信群24小時都有值班人員，有事直接@我，我們民警就在您們身邊。”一開始，我們總在群里這樣對居民說。

有時候，隔屏并不能如面。怎樣才能讓群眾真切地感知到我們就在他們身邊呢？集思廣益，派出所做了一個“勝利警隊誓與‘紅景親人共進退”的大型宣傳畫，放置在小區花園大多數住戶能從陽臺俯瞰到的地方。

晚上10點多，回到隔離的賓館，我在群里寫了一段長長的話：“這段時間，說實話，通過跟咱們單元全體業主在一起患難與共，我們感覺自己已經融進了這棟樓，就想24小時守護著大家的平安，就想洞悉每戶居民的喜怒哀樂，就想隨時讓您們在有任何需要的時候能第一時間聯系到我們。但是確實很多事、很多服務因為能力問題沒有做到位，實感歉意，請多諒解包涵。今天下午我們自作主張做了一幅宣傳畫，也是我們勝利警隊想對咱們單元全體親人表達的肺腑之言。放之樓下，以此為誓，以此為據，共戰疫魔！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出不去，我每天都跑到兩個陽臺前面看看，后面看看。今天看到樓下放了這條橫幅，瞬間眼眶一熱，心里一暖，少了些許煩躁。”

“是我們的事兒太多了，讓你們受累了。為你們點贊。共抗疫情，共賞花開。”

“我們這個單元出現的確診病例是全市最多的，勝利警隊他們來到這個戰場最勇敢。他們不但沒有恐懼心理，反而輕松地與大家在群里聊天，他們的幽默和擔當讓我們感受到溫暖和安全。他們不辭辛苦，生活物資和藥物幫我們統計、購買，再一戶戶送到;垃圾幫我們丟棄;不論多晚一聽說有人不舒服馬上送病人去醫院。這點點滴滴讓我們感覺我們不是很倒霉，反而是幸福了！”

……

那時，疫情仍然嚴峻，生離死別的眼淚還無法擦干，所有的惶恐、無力、悲哀和感動依然刺痛。我們也束手無策過，只是我們是拿出生命來和疫情“死磕”，拿出最真切的心來對待紅景嘉園的親人。

慢慢的，隊員們和大家熟絡了，群里開始熱鬧起來。居民們開始不把我們當外人，堅冰終于慢慢融化了：

“@勝利街派出所，我有個郵政快遞到了，麻煩等會幫忙帶上來一下，感謝！”

“@勝利街派出所，2503求購以下物品：紅富士蘋果5斤，沙糖桔5斤，黑糖沙琪瑪1包，達利園法式小面包2包（大包一斤裝），豬后腿肉2斤，謝謝。”

……

微信群內，居民的柴米油鹽，隊員的辛酸苦辣，點點滴滴都被記錄下來。大家看在眼里，也記在心里。他們懂我們的付出，我們懂他們的善良。

后來，防護服當“記事本”的新聞在主流媒體開始宣傳，鋪天蓋地的報道被大家熟知。有朋友問我，當“網紅”什么感覺？一開始，被群眾認可，我瞬間也有當“英雄”的成就感。還曾去收藏這些報道，可是越來越多收藏不及。我們也只是做了人民警察該做的事，無愧職業，無愧時代。

清晨的那碗荊州米粉

有人說，人類的悲觀并不相通，但是饞是一樣的饞。“火鍋奶茶小龍蝦，炸雞漢堡海底撈”成為疫情之下不少網友的集體愿望。而對于身處疫區的我們，則比之多數網友更為長久地沒有感受過小城的煙火氣息了。

最基本的幸福，大概是像往常一樣的，荊州人能吃上一碗米粉，真真實實地取悅一次自己的胃吧。我們想到為紅景嘉園樓棟的居民送上一碗荊州米粉過早。我們想告訴他們，即便是在他們認為最糟糕的日子，也別忘記重新獲得對幸福的敏銳感知，也要重新拾起對生活的熱愛。

3月1日晚上11點多，我在群里問：明天早餐有人想吃米粉嗎？

誰料全樓半夜興奮得睡不著覺：“做夢都想”“已經兩個月沒有吃米粉啦”“難道明天有福利”……

只是，荊州的米粉店都沒營業！我立馬嘗試聯系一位開米粉店的朋友，給他說明了我的情況和想法。沒料到受到感動的朋友爽快地答應了，連夜重整店面，專門制作手工米粉，保障第二天整棟樓居民過早。

后來，一位老人專門打電話給自己隔離在外的孩子，說起這份清晨的米粉。他的孩子給我發來微信：

“代所長，您好！我代表我們全家由衷地感謝您和您的警隊對我們家的幫助和關心。我媽媽專門打電話讓我謝謝你們，在抗疫這么危險和重要的時刻，還惦記著他們的早點，專門送來米粉。大恩不言謝。疫情結束了，你們如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只要我能辦得到，只管吩咐我。再次感謝您了。米粉多少錢？請您告訴我，我總不能讓您跑了腿還貼錢吧。您一定要告訴我多少錢。讓我再次說聲謝謝您。敬禮！”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在申請核酸檢測、排查煙道和下水管、購買急需生活用品之外，我和隊員們想方設法籌集可以提高他們生活質量的物資：米粉、小龍蝦、排骨……物資充足了，他們想著法展現廚藝——在這個特殊的時期，每個家庭餐桌上或許會比往日多一些歡笑和驚喜吧。

3月12日的“集體失戀”

終于等到這一天，春天就快來了。想讓隔離太久的他們早一點能出門，能趕上春天，回到熱熱鬧鬧的生活里去。

3月10日，我帶領“紅景沖鋒隊”隊員列隊在小區，用大喇叭向居民宣布：小區由一級管控調整為二級管控，“紅景沖鋒隊”的階段性任務已經完成，即將與大家告別……

我想我們將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場景：小區居民紛紛打開窗戶，拿著手機、搖著紅旗在陽臺向我們揮手高呼：“謝謝你們！你們辛苦啦！我們舍不得你們走！”并不是悲傷的告別，卻滿眼是淚。此刻，這整場疫情就像一頭兇猛的巨獸，在我們的頑強抵抗下，現在它自己疲憊了，成為一頭困獸，逐漸地衰微下來。那么，愛和希望，應該開始蔓延了吧。

3月12日，是我們“紅景沖鋒隊”撤離紅景小區的日子，居民在群里說：

“今天是植樹節，也是我們二單元集體失戀的一天。以后每年的植樹節就是我們二單元的失戀紀念日了。”

“心里空蕩蕩的！”

“我已落淚，我又沒安全感了。”

“這種感覺好多年沒有過了。”

“遠距離戀愛，集體失戀。”

……

又是集體的“哭墻”。只是，這一次，我們的守護讓荒野開出了玫瑰。

整整20天，居民信任給予的溫暖，總會讓我們熱淚盈眶。這是疫情期間警民互相療愈的過程，我們不該遺忘，也不該忽視。是他們的懂得，組成我們生命中一點一滴的溫暖，讓我們的工作更有價值。我們把心留在了這里，我們為之拼過命的地方。只要你們記得，我們始終都在這里。

后記：

今天是3月27日，從疫情爆發至今已經兩個多月。荊州開始重啟，基層派出所也會重復著往常瑣碎的工作，一切似乎照常運轉。

只是，有太多難忘的瞬間標記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戰疫”——

頭頂警徽，眼望星辰。我們如何臨危受命，為何逆向而行;有過怎樣的無畏，走過怎樣的孤勇;是如何從凜冬揮淚，走到春日繁花。

歷經此疫，惟愿生者有力，創造更多美好的當下。撫慰傷痛，無負于我們得來不易的今天。告慰逝者，無愧于他們到不了的明天。

——湖北省荊州市公安局沙市區分局勝利街派出所 代睿

2020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