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完成于二○○七年五月,是在我聽到三舅媽的死訊后。第一行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我并不知道,那噴薄而出的強烈的激情,在兩個小時后,會收挽于“徐綠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卒于二○○七年五月”這些墓碑上的遺言。在多年之后,當我漸漸理解了,一種混合著悲傷、屈辱以及沮喪,因死亡而得以終結之后的釋然的情感,必須以墓碑上的文字才能承載下那全部的激烈與幽微。或許,《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對于我的意義還在于,它給予我足夠的信心與勇氣, 并最終得以理解質樸作為語言在塵世中的圓滿。
顯然,“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并非一首詩真正的起點。一首詩有著甚至比所有生命更為漫長的孕育。是的,這是每一個生命深處,那世代相續的屈辱與悲哀獲得噴薄而出的一個瞬間, 是我們以各自的死對每一個生命深處共同的沮喪予以的回擊。這樣的回擊又注定是那屈辱與悲哀的繼續, 這樣勝利又注定成為我們生命深處如此古老的沮喪最新的延續。
三舅媽是我的一位熟悉但并不算特別親近的長者,我甚至從來不曾奢望過, 有一天她能從我的詩歌中站出來代替我發言。但死亡使我們放下了彼此之間的隔閡,并最終得以在澄澈中相見。或者說,死亡是一個契機,而我們生命中那共同的屈辱、悲哀與沮喪在這一刻閃電般將我們照亮,并如此緊密地連接在一起。
三舅媽是在我三歲那年成為三舅的第二任妻子的。這之后的三十二年是“屈辱與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的骨髓的日子”。而這三十二年,又是我們生命交集的全部。我從來不曾成為她那些最初而美好的時光的見證者,我也不曾成為那個“教會了她羞辱與恨那全部的秘密”的懸崖般的清晨的見證者。她是在成為一個“棄婦”半年后,成為我的三舅媽的?;蛟S,半年已經足夠漫長,并最終使她接受“成為另一個只有一個腰子的農夫的妻子”,“并為他生下一雙兒女”。
生活在與屈辱相伴中繼續著。
“再后來, 她的一個孩子因為窮困而輟學/再后來,她那個只有一個腰子的丈夫,/那僅有的腰子/因為重體力活而生長出了幾粒石子/它們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她的心痛與他腰部的疼痛一樣真切/但她知道, 這樣的心痛與愛有關,又無關”。
而屈辱那新的頂點, 正源源不斷地從最初的屈辱中汲取著力量。為了節約一點費用,她丈夫還是找到了她前夫,一位已來到省城并已“名滿江南”的名醫。
“在若干月之后,當她獲悉那魔術般的金屬盒子中的秘密時/她驚訝于自己并沒有號啕大哭/甚至是憤怒/但羞辱再一次從世界之輕中獲得了那只屬于她一個人的重量/她開始便血,起初是幾個月一次/后來,一個月幾次/再后來,是一天幾次/她找遍那個鄉村小鎮中所有的赤腳醫生,以及吃過了/無數的偏方/但血并沒有止住/仿佛她身體中的血/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出口”。
這是屈辱的出口,是一種如此之重的屈辱,不得不為生命發明出的裂縫。
如果屈辱僅僅止于屈辱的堆砌, 如果我們沒有在生活對我們持續的屈辱中成功地堅守住對生命尊嚴的維護,那么,我們將永遠無法成為“那最終的勝利者”。“而她笑了”,當“他們在這一刻同時辨認出了對方”,“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著的血成為了證據”。
但又有什么勝利可言? 對“那最終的勝利者”來說,這“最終的勝利”依然不過是一道將生命的屈辱、悲哀與沮喪如此觸目驚心地照亮與熔鑄的閃電。是的,這并非為一個單個人立傳的詩歌,這首獻給三舅媽徐綠香的詩歌,毋寧說是獻給自己,也是獻給每一個人的。是的,任何單獨的人與事都是短暫的, 無論是一個時代的風云人物還是蕓蕓眾生,如果他的生命最終并沒有為我們敞開一種啟示。
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獻給三舅媽徐綠香
一段屈辱的日子終于結束了
三十二年,不過是三十二個列隊離去的日子
那沒有經由她的肌膚,直接進入她的身體,她的骨髓
中的屈辱
三十二年,不過是屈辱與恨融化,并凝固成那白色的
骨髓的日子
她被背棄的一刻,是在一個清晨
而在此之前, 她作為一個后來成為江南名醫的鄉村
赤腳醫生的妻子
一個美麗而又年輕的農村婦女
是一個清晨教會了她羞辱與恨那全部的秘密
從這一刻開始,她是一個棄婦
而她曾經的名位已被另一個同樣年輕而又漂亮的
女護士占據了
再后來,她成為另一個只有一個腰子的農夫的妻子
并為他生下一雙兒女
這個粗魯而溫柔的男人給予了她全部的愛
但一種更致命的屈辱從來沒有消失
甚至是一絲的緩解
再后來,她的一個孩子因為窮困而輟學
再后來,她那個只有一個腰子的丈夫,
那僅有的腰子
因為重體力活而生長出了幾粒石子
它們一次次使他汗如雨下
她的心痛與他腰部的疼痛一樣真切
但她知道,這樣的心痛與愛有關,又無關
當她的男人收拾起行囊,準備到省城求醫時
她第一次用法庭的語言告誡他
“不能去找他! ”
而丈夫終于沒有讀出她混合著祈求與命令的告誡
或者說,他讀出了,
但很快就忘了
在省城的醫院徘徊了兩天之后
他找到了那個江南名醫—————
他妻子的前夫
“你以前家里的,現在在我家?!?/p>
在交錢的那一刻,他說出了
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懂的秘密
許多費用也因此被抹去
他帶回了那已漸漸恢復的身體,用省下的醫藥費
為她購買了一臺
VCD
以及可以讓另一個孩子不至于輟學的學費
在若干月之后, 當她獲悉那魔術般的金屬盒子中的
秘密時
她驚訝于自己并沒有號啕大哭
甚至是憤怒
但羞辱再一次從世界之輕中獲得了那只屬于她一個
人的重量
她開始便血,起初是幾個月一次
后來,一個月幾次
再后來,是一天幾次
她找遍那個鄉村小鎮中所有的赤腳醫生,以及吃
過了
無數的偏方
但血并沒有止住
仿佛她身體中的血
在更年期之后,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出口
在一個極度虛弱的春暮
一句在她老實巴交的男人身體中盤桓數月之久的話
似乎在一個瞬間獲得了力量
“去找找他吧? ”
“不!
除非死! ”
這是她的回答
同時她舉起了那與落葉一樣枯黃的手掌
他并沒有認出她,他以為她只是他無數病人中的
一個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但那雙名滿江南的眼睛還是一眼就認出
她身體深處的一個巨大的瘤
它在大腸中近十年的駐扎、鞏固之后
完成了對身體多個部位的占領
當他用刀子打開了她的身體時
“遲了。太遲了?!彼f。
“什么? ”
她忽然醒來
他們在這一刻同時辨認出了對方
她笑了
他手中的刀子,以及刀口上滴著的血成為了證據
她成為了那最終的勝利者
她用死信守了自己的承諾
以及宣示了告誡的嚴肅性
她的墓碑上寫著
徐綠香,生于一九五五年三月,
卒于二○○七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