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祭

胡燦

清明，是祭奠逝去的親人的日子。

人間四月天，風(fēng)中吹拂的是憂愁，雨中滴落的是憂愁。初春的景色似乎也懂禮數(shù)，在祭奠故去之人這天，著素裝，戴灰笠。

距離她離世有2 6個年頭了吧。我不知她的姓名，不曾親睹她的面容，只知道我該喚她一聲“外婆”。

她去得太早了，那時我還未出生，哥哥也才兩歲，她未曾留給我們這一代人可回憶的共同經(jīng)歷。可在為她掃墓這天，我仍感覺到氣氛的濃重，像有一大團浸了苦痛與水汽的潮濕的棉花堵在胸口，壓得人透不過氣。舅舅、舅媽、父親、母親、我、哥哥與年逾古稀的外公，各自扛著鋤，背著炮，在霧氣中前行。

泥濘的小路很滑很窄，只夠一人行走。我戴著耳機，耳機里放著音樂。微微側(cè)頭，看見外公穿著老舊的布鞋，布鞋的布料看上去有些糙，白鞋黃泥，摩擦力小，外公打了幾個趔趄，卻又立刻直起身來，告訴旁人他不需要攙扶，有一種悲壯的孤傲。

外公老了，他的手臂與大腿都好似冬日里的朽木，又細又脆，皮膚蠟黃無光，臉上的皺紋很多，刀刻般地擠壓著他渾濁的眼睛，使他的眼睛顯得越發(fā)細小。他戴著一頂三角形的粗布帽，穿著布褂布褲。風(fēng)一吹，他的袖口微微上揚，看上去很老邁，弱不經(jīng)風(fēng)。母親有時回老家看他，他的冰箱里總是滿的，總有壞的東西。他吃得不多，有時一天只吃一餐。他愛散步，愛和同代人嘮嗑。可惜，一個又一個老人去世，他也越發(fā)孤寂。因子女極力要求，他從以前居住的低矮的土房中搬出來，帶著一個木柜子、一個老電視機，住到了新修的水泥房里。那個他住了大半輩子的泥土房，只剩一張帶紗帳的木床和一個用來藏紅薯的地窖，那些陪了他大半輩子的人，也早早地先他而去。

他站在眾人里，卻不屬于眾人。

如同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插圖，泛黃，他也與當(dāng)今時代格格不入。屬于外公的地盤似乎在這里，他總念著這里，總是上山來看外婆。

外婆的墓在半山腰，路沒有多遠，但坡陡路滑，路邊雜草叢生。我們一路上拿著工具將這些擋路的枝條、雜草砍掉，扔在一邊。

耳機里仍單曲循環(huán)著那首歌，女歌手有些慵懶地唱道：“我獨自走過半山腰，山間野狗來做伴，層林盡染百舸流，秋風(fēng)吹過鬼門關(guān)，一瞬三年五載，品粗茶，食淡飯，六界八荒四海，無人與我來叫板……”

沒走多長時間，便到了墓地。外婆的墓不像用水泥砌的墓那般莊重，只有一個小土堆和一塊刻著生卒年月的墓碑，周圍的一圈松柏——舅舅栽的，抽著嫩芽。土堆上并無雜草，母親說，這是因為外公常來這里清掃。大家都不言語，很默契地各自分工，擺祭品，燒紙錢，點香。外公早已尋了塊平地，立好了沖天炮，鋪好了鞭炮，點了起來。

鞭炮很響，山間萬籟俱寂，只剩炮聲回蕩，它們替人們嘶吼，訴說著人們的悲傷。

硝煙四起，火藥味兒鉆入鼻子。

我扭過頭，在一片煙霧中看見母親在抹淚。

她不知何時跪在外婆的墳前，膝下是被雨打落的枯葉，枯葉上沾著水珠，打濕了母親的褲腿。我靠著樹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看著平日里溫柔卻堅強的母親，少見地哭泣。她嘴里不停地念著什么，震耳欲聾的炮響掩蓋了這一切。她的頭微微低著，但我仍看得到她臉上的兩行淚痕。她自言自語，向久別的至親傾訴著什么。外婆走的時候她才2 4歲，那天是正月十一，她正月初八才跟外婆道別，去外地打工。臨出發(fā)時，外婆去送她，還問她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母親沒法回答，給外婆留下了牽掛與念想，但外婆終是沒盼到母親歸來。自責(zé)？追悔？哀痛？那些被歲月沖刷過的復(fù)雜感情，根本無須刻意提及，它總在某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冒出來。此時，母親應(yīng)該就被這種感情淹沒。

香已經(jīng)快燃盡，母親戀戀不舍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我們小輩也跟著磕了三個頭，舅舅早已把這一片的野草清理干凈。

對至親的愛如此深沉又持久，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可是這份熾熱的情感終究因這一抔黃土而變成了單向道，任憑愛她的人年復(fù)一年固執(zhí)地表達著愛戀，逝去的人卻不能給出任何回應(yīng)。

常聽人說“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以前只覺得這是一句平常的話，眼前的一切讓我明白了這句話里包含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想到自己平時對母親的怠慢、冷漠、不理解，會在未來的某一天也變成一種無法補救的痛，我心里一驚。我知道自己該珍惜當(dāng)下，珍惜至愛親情。我關(guān)掉了音樂，走到母親身旁，挽起她的胳膊。

外婆墳旁有塊油菜花田，油菜花金燦燦的，開得正艷。——她終不會孤單了。煙雨中，小小土冢邊有木有花有人。

（指導(dǎo)老師 范雪玉）

簡 評

此文像一幅水墨畫，沒有太多的色彩，卻讓人的目光久久地在此停留。此文又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那些記憶既遙遠又迫近，那些畫面既模糊又清晰。作者選定一個特殊的日子，用簡潔樸素的語言敘述了清明祭祖之事。這是一個寄托哀思的日子，文中彌漫著哀傷與思念，很有感染力。對外公和母親著墨較多，表現(xiàn)了“對至親的愛如此深沉又持久，丈夫如此，子女亦如此”。由此及彼，“我”覺醒了，意識到自己該怎么做，并付諸行動——“關(guān)掉了音樂，走到母親身旁，挽起她的胳膊”，這就給文章添了一抹亮色。同時，文中的細節(jié)刻畫多處有照應(yīng)，比如前面寫“耳機里仍單曲循環(huán)著那首歌”，后面有“我關(guān)掉了音樂”等。

（余東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