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12月18日是俄羅斯著名作家亞歷山大·伊薩耶維奇·索爾仁尼琴(1918-2018)的百年忌日。幾年前俄羅斯政府和聯合國就把2018年命名為“索爾仁尼琴年”,年內在莫斯科等地舉辦了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
本專輯所選的五位詩人的專論均選自索爾仁尼琴系列散文集《文學收藏——懷人隨筆》。作者在這部隨筆集中談論了俄國及蘇聯時期的近四十位詩人、劇作家、作家。作者說:“……只要一看書。手就不由自主地想寫點什么——我的評價、他人的評價、作家采用的藝術手法、作品的結構、人物、作家的觀點,甚至摘錄個別引文?!谑切纬闪藢σ恍┪膶W作品的綜述,這不是文學評論,不是書評……”
上海三聯書店與版權所有者取得聯系并獲得了散文集文章的專有出版權,此次特地授權《西部》雜志發表,其他媒體不得轉載與引用。
索爾仁尼琴與五位詩人的肖像畫均為高莽先生(1926—2017)所繪,本次使用已經獲得高莽先生繼承人許可。
謝苗·利普金:《意志》
謝苗·伊茲賴列維奇·利普金(1911-2003),俄羅斯詩人、翻譯家、小說家。著有詩集《見證者》(1967)、《永恒的日子》(1975),長篇小說《一旬》(1983)等。在國外出版過詩集《意志》(1981)、《游牧之火》(1981)、《圖畫和聲音》(1986)。1992年發表中篇紀實小說《扎狄奇金的仕途》。
在無奇不有的蘇聯(也許不止在蘇聯、在各種社會里有不同的原因)存在著這樣的現象:在詩歌創作界有一批幾乎鮮為人知、“無人聽過”的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們幾十年默默無聞,因為沒有像其他詩人那樣投身于服務當局。
謝苗·利普金和茵娜·利斯尼揚斯卡婭(后來成為夫婦)就是這樣的人。
雖然利普金還在青年時期,甚至沒有出版過詩集,只憑幾首零星發表的詩歌,就被吸收為作家協會會員。后來無疑是為了逃避蘇聯當局對詩歌的種種約束而轉為翻譯:從卡爾梅克語、吉爾吉斯語、卡巴爾達語等東方語言翻譯作品。而后,他當了一名軍事記者。戰后繼續從事翻譯工作,同時更多地關注東方問題和哲學。根據1941年的前線印象,在1963年寫了一首相當真實的長詩《軍需技術員》,但沒有能夠出版。到了1960年代末、1970年代初他的幾本詩集才問世。而他的更多作品是在國外出版的,那時他已經年過七旬了。
社會輿論被迫對利普金表示沉默并沒有使他感到壓力?!熬退隳銓κ澜缣搨?、對群眾虛偽/你說一說,為什么對自己虛偽?/ 說出全部事實,為什么/你難道也不能對自己說出嗎?”那張“赤裸裸真實的疲憊面孔,/尚未發覺的赤裸真實”。但是,“我的詩行來自/痛苦和愛情的結合”;“讓我感受純粹的痛苦吧,/讓我流出愛情的模糊淚水吧”。但是,封閉的年代,它們因絕望而憂傷:“難道我們毫無希望/我和你,我可憐的詩行/難道我們落入聾啞人的作坊?”;“有誰能夠對俄羅斯說,/我們,只有我們——活著的人,/教堂還在活動嗎?”但是,如此長期沉默之后,“對自己甜言蜜語欺騙說:你現在的日子——/還不算生活,只是對生活的向往”。
要知道,在沉默者頭上依然懸著那把斧頭:“……我害怕監獄……但,我更害怕那些 ?/ 違背人類法規的人們”;“我呆呆地等待命中注定的時刻,/只有一個擺脫不掉的念頭:/我必須深藏自己的恐懼,/我的笑容丑不堪言”?!O獄、勞改營、流放地的題材多次出現在他的詩歌里,綿延不斷。時而在這一首、時而在那一篇,體現出對流放者的同情、對囚犯的同情。(例如《我的一位女相識》《葬禮》《這樣那樣》《原始森林》)“這是俄羅斯的心在哭喊,/第58條款”,“在日梅林卡車站站臺上 ”餓昏了的“富農們”,“擁擠地躺在一起,/站不起來,不能走動”。或者,有的詩表現從濱海邊疆區把朝鮮人驅趕到中亞的事實。利普金還注視那些制造、一輩子制造古拉格(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的人。(例如《革命的士兵》《劊子手》《涅斯托爾和薩里婭》)他注視赫魯曉夫時期仍完整保留的古拉格全部情景。(例如《1962年8月索利卡姆斯克》)(使我感到驚訝的是描寫得如此真實,因為一個月以前,我在基澤爾,在索利卡姆斯克附近的幾處勞改營中也見到同樣的情景。)那時,詩人在沉思,“假如這些受難者時來運轉/他們能否變成劊子手呢?”利普金對受當局迫害的人們的同情,不止一次敏銳地擴展到對俄羅斯農村的痛心疾首:《歌謠》講在沒收富農生產資料和土地時期,人們怎樣偷偷逃跑到五千俄里以外的亞洲,《月光》一詩說的是“城里的小伙子們手拿探糧口袋的探棒,/深夜尋找農民藏起來的糧食”,而后“在紅色的取暖貨車里徹夜不眠,/他們將因歪曲真實而哭泣……”看,農村正在毀滅:“魔鬼是否給農村發出警示?/這里早晨金雞不再報曉,/椴樹叢林中不再聽到鼾聲和睡夢,/奶牛棚里聽不見擠奶的聲響,/到處像穿著白布殮衣的死者那樣沉默,/空空的農舍一排又一排”。
詩人對俄羅斯農村發自內心的同情波及到整個俄羅斯。“如果更深入觀察,/那么,在腐朽和骯髒中/我的整個俄羅斯/將綻放光明?!?942年利普金有機會乘坐編輯部一輛卡車穿過哥薩克村鎮,那里正在幸災樂禍地歡送后退下來的紅軍?!啊荆愀嬖V我,/也許,你是猶太人吧?——/可是,奇怪的是:正是此時,/當你看到這塊沒有官方政權主宰的土地,/正是此時,/當人們多年的馴服/立刻被陰暗的敵意所代替,——恰恰在此時,你第一次感覺到,/這片土地——俄羅斯,/而且你——俄羅斯,/沒有俄羅斯——你什么都不是”;“多么想親吻這片不太親熱的哥薩克土地……”就這樣,詩人達到了超越民族性的高度。這一點在某些東正教題材的抒情詩(《1922年的乞丐們》《森林后面的田野》《在伊斯特拉河上》《當我在故鄉城市》)中也有所表現:基督教題材自然同他的宗教思考、同他的普世教會運動的理想結合在一起。利普金從俄羅斯的北方又轉到了新羅西斯克(例如《南方的教堂》)——十分溫暖:這些教堂“像藍色的馬賽克一樣”,教堂不以“外觀華麗著稱”,而是在其內部——“那里有唱詩的神圣,/那里有打動心靈的氛圍”。
很少有人把移居國外的悲劇命運描寫得如此鮮明。詩人的鄉愁甚至表現在“莫斯科的庭院——在所有庭院中最令人心馳神往”;“……散發著羅斯的氣味、羅斯的氣味 / 臺階、木房、鏤花檐板”;“……在以色列寂寥的太巴列湖上方 / 天空飄浮著永恒的朵朵白云”;“但是艱難歲月的童年世界 / 比美國的杰納西河的浪濤更清澄,/ 比空氣更自由”。對于她來說,“……俄羅斯的古代/在圣經的白云下飄蕩”;“……在異國他鄉思念/祖國的小天鵝和灰色的灌木叢/還有垂柳纖細的尖樹葉”;“……在塔魯薩附近的河上,陽光下/沙灘上,柳樹叢中……”;“……茂密的松林——不好嗎?——這就是住宅。/松林散發出涼爽的氣息,一片寂靜……”;“布谷鳥的鳴叫——遠方的回聲——/ 數著幸福的瞬間”。在異國流浪的十二年,雖然備受煎熬,倒也寫出了令人頭暈目眩的詩《莫斯科郊外的七月》?!啊畈蒉r民和季節短工!/青草的香氣,昏昏沉沉,悶熱……”,甚至在日程緊湊的歐洲旅行中,“似乎躺進草叢里,/籠罩在羅斯的氣息中”。
但這位女詩人不僅思念俄羅斯大自然,不僅是對青春和愛情的回憶,她還十分成熟地審視著俄羅斯和俄羅斯的命運,“她在默默地祈求著什么?/等待什么不測的消息?/在這天災人禍之時,/ 她卻使自己遍體鱗傷的子孫大批死亡”;“這個怪異的國家,/毫無畏懼地走向十字架。/昨天那里的教堂圓頂還曾閃光發亮,/而今天竟是謾罵、恐懼和骯臟”。已經數不勝數,“……俄羅斯把標有最高成色的全部黃金 ,/ 交出去作為補償”。
詩人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俄羅斯性格,“當災難翻來覆去折騰時,/最為愉快!”;“我不是平白無故請求暴風雨:/快活的力量,你好啊!/ 掀起電閃雷鳴吧!”。她在其他一些詩篇中運用俄羅斯民間口頭文學的手法,模仿民歌民謠,直接引入東正教的元素:蠟燭、禱告、能顯靈的圣像、祭壇、柳樹枝、教堂中的涼爽、大鐘……在《在橄欖樹山上》一詩中寫道,“清晨教堂的鐘聲敲響”,“神秘地闖入我的心扉,/ 感動異?!?,“我夢見婆娘們大聲說話,/我夢見故鄉的男女老少,/ 沉默的俄羅斯,古老的大鐘為你響個不停”。在俄羅斯國內俄羅斯詩人熱愛祖國的情感如此強烈,并不多見……“雖然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沒有失聲 / 我的俄羅斯啊!你那里,舉著十字架游行!/并不是每個戰士心中都有耶穌,/但每位母親心里都有圣母瑪利亞”。
有這樣的詩句,“猶太教堂的清新暮色,/陌生的、痛苦的、遙遠的/尚未落到我的肩上”。然而,耶路撒冷“它那么光芒四射,那么神圣,那么惶恐不安,/這座城市——像眼淚一樣閃閃發亮!”。在疲憊不堪的苦悶中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會放棄這個信仰,/我忠于這個信仰:/ 以色列的土地——遍布教堂,/緬懷——永放光芒”。
十六年國外流亡生活后,終于回到了渴望相會的莫斯科,結果是,“所有的人都在家里,只有我一個人遠在他鄉”。生活做出的選擇。
對于弗拉基米羅娃國外漂泊時期的思鄉,還不是主要的。毫無疑問,她這位有威望的詩人,顯然沒有得到應有的評價。她幾乎沒有一首詩不觸動人心,不引起共鳴。甚至不必舉出“成竹在胸的主宰詩篇”這種好評——每一首詩,都仿佛行云流水,輕松,悅耳,毫不拘執,沒有牽強的結構、沒有生搬硬套的詞句,靈活自如的詩意。她的詩具有天然的音樂性、韻律豐富,采用內在的韻律增強力度——樂聲洪亮,永遠不追求華麗辭藻,永遠不落入俗套。詩的形式復雜,猶如十四行詩和十四行接龍詩。她的詩歌結構花樣翻新,也非常復雜,不過好像輕松自如,自然而然產生似的。格外具有特點的是,根本不用移行,即從這一行移到另一行(也很少為了增加表現力而使用破折號,相信詞和詞會自動相連),她的詩在古典框架內緩緩流淌,如果突然中斷——表明情感轉折,“而心——已離去,/ 而心——已超越界限”。
弗拉基米羅娃對大自然的感覺十分敏銳,鮮明地反映在季節、一年中不同的月份。她捕捉“太陽不同瞬間的意義”,感受氣候的變幻,密切觀察生物生長的細微特征。在塔什干她手捧一束紅罌粟花,“這是亞洲 /從我的兩手之間逃脫了”。
她經常從俄羅斯詩人的作品中隨心所欲地借用一些詩句,以提高自己詩作中的激情。(有時做得過分)她的詩歌中有與帕斯捷爾納克作品中雷同的地方(例如:表現城市的詞匯,“趕快結束這件麻煩事”,“在這里發現全部故障”,“夏天飛快地逼近”, “甚至沒有引起贊嘆”);欣賞阿赫瑪托娃詩的格律(例如:《沒有主人公的長詩》,但是,不是模仿,是完全獨立,“她從不自由、絕望、憤恨和痛苦中 / 向我走來,/ 打磨自己的廣闊自由空間”),可能也從茨維塔耶娃那里找到許多詩篇中的精華,但是,所有這些外在影響都沒有抹殺弗拉基米羅娃的個性,反而使她的創作更加熠熠生輝。
詩行所表現的內心迸發出的激情、情緒的奔放、心靈脆弱易受傷害、多變、反復無常,構成她詩篇的主要魅力。她本人心潮澎湃,多種感情融和,這些感情被不曾預料的細線有序交織,毫不混亂。詩人還保留著適度的欲言又止和朦朦朧朧的意境。這里無法舉出更多的例子。
弗拉基米羅娃也有關于詩創作本身的優秀詞句,“夢見的不是這里的詩,——/ 也許詩在某地存在。/ 只是要給那個等待已久的聲音以呼吸……/“上帝呀!為了這一行詩——寧肯交出半個天國 / 或者半個生命!”;“而且似乎在遠方,/ 發出時斷時續、清晰的聲響/尚未聽見詩行”;而你像母親那樣忙忙碌碌、轉來轉去,/ 附身在脆弱的嬰兒般的詩句上”。而緊接著是“同詩的手稿焚燒后尚熱的灰燼/通常的告別”。而當順利時,“苦味的詩行放射明亮的閃光,/輕盈的灰燼撲入我的心房”,“……詩句像大自然一般嚴峻”,而且,“詩句變得緋紅和有分量,/ 散發蘋果的芳香”。有時候“……我在詩稿的重壓之下/彎著腰,喘不過氣。/ 年復一年越來越難 / 我只能擊石取火,冒出一點火星兒”。讀給朋友們聽嗎?“朋友們對我的詩表示沉默”;“啊,這是最本色的謙遜……/ 冷落的詩,/ 被丟在桌子上……”。
那么,一位視詩歌如生命、又能夠主宰自己詩歌命運的女詩人最想寫的是什么呢?她的詩充滿輕松、變幻莫測、富有魅力和激情。對相會的期待、渴望、呼喚、準備前去相會:“?。∥夷蔷G色亞麻布連衣裙下擺/使多少人的頭腦發昏!”;“可是,我還在不斷地請求:——呼喚隱約顯露的命運,/請用愛情溫暖人心吧”;“我不能入睡,注定日漸憔悴。/我等待……/……窗口顫動不安……”;“焦急的沖動,/ 迫使飛向石底深淵”;“痛苦的心靈,像耕地一樣,貪婪地祈求用水澆灌 ……/千年的秘密呼喚 / 把我的全身貫穿、貫穿”;“給我痛快地喝下 / 這高溫燒制的黑色銅水吧!”;“也許,擁抱中羞怯 /是唯一的語言”;“你隨便問些什么。/ 隨便說些什么,/哪怕是難以啟齒的話。/我會用詩對你回答”;“因為你什么都能、什么都會——/既會毀掉,也會保存”;“你像讀我的詩句一樣對我說:/ 我向你走來”;“我終止了自己的呼吸/和你的呼吸永遠融合在一起!”;“我們湮沒在彼此之中”;“心情無比恬靜,/有多少這樣美妙的八月”;“火在燃燒——違背大自然的規律,/沒有空氣、沒有煙、沒有我……”;“我會歸來……我的靈魂會歸來/哪怕是騎著馬也無所謂……”;“全心地相信 / 眼中帶有苦味的迷魂綠草!”;“我知道,她是守護天使……/而我是火的罪人!”;“而你單獨對我說過(我記得、記得?。﹥蓚€字——/我開始感到悲戚、孤獨,/ 但卻心花怒放!”;“我的生命,上面灑滿我的眼淚的手稿 / 安全無恙”;“……用鈍的筆尖挑開動脈……”。
在生活不順利的情況下,留有思考的廣闊空間。詩人經常用鮮明、簡練的詩句表現這個空間,“是毀滅,還是保護/只靠我們自己去行動”;“偏重理性是無情的謊言”;“大自然,音樂的姊妹!/不必要為大自然創作歌詞”;“……知識具有令人不安的眼睛:/這眼睛使無知預感到恐慌”;“我們有很多世代朋友,/ 未能相向而行”;“噢,陰郁的、不健全的理智,/是不是你,在創世紀時,/瘋狂地,不去祈禱神靈,/ 或者早禱時不是敲鐘人——敲響的鐘?”。
還有許多詩篇關于自己的內心世界,不可挽回地陷入孤獨、冷漠、白發、蒼老,“我面對自己的身影”。重復俄國詩人勃洛克的詩句,“活著該有多難”,“我把余生封閉在低沉的感嘆詞中”。然而,為請求拯救,“我伏身倒下……隨即看見了上帝”,“……重又在暴風雨的黑夜中/光芒四射,我完全處在你朦朧意圖的支配中”。
(1996年)
茵娜·利斯尼揚斯卡婭:
《雨和鏡子》
茵娜·利沃芙娜·利斯尼揚斯卡婭(1928-2014),俄羅斯詩人。1948年開始發表詩作。在巴庫出版詩集《這是我發生過的》(1957)、《忠誠》(1958)、《不只是愛情》(1963)、《直接聽到的》(1966)。在巴黎出版過詩集《雨和鏡》(1983)。在莫斯科出版《大氣層》(1990)、《一切之后》(1994)、《音樂和岸》(2000)、《一起》(2000)等。1999年獲索爾仁尼琴文學獎。
利斯尼揚斯卡婭的詩集從第一首開始就令人驚訝不已、扣人心弦。每篇都給人一種緊張感。如果是安靜(極少有這種情況),那也是內心深處的安靜。她的詩沒有任何矯揉造作和虛張聲勢,只有發自內心的真誠。她的心靈在震顫,而她的詩——輕松、自由的呼吸,有血有肉,詩的形式也無可挑剔。沒有喪失自然本性——而語調則富有音樂性。她表達感情非常凝練、細膩,有時,一次、再次、第三次暗示、隱喻。從不直截了當,不像我們時代的一些詩人那樣,一下子和盤托出。“只要掃一眼,全詩就明白了”。她的詩總是很短,卻有完整的思想性,有情感,有形象,有時甚至是格言式的短行。她不刻意追求,也不臆造各種形象、比喻。在阿赫瑪托娃和茨維塔耶娃這兩位偉大女詩人之后,還有誰能夠保持自己的獨特性、能夠為俄羅斯詩壇增加光彩呢?利斯尼揚斯卡婭做到了這一點,看來她不是按既定計劃,而是像流水一樣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
在她大量的詩作中,描寫愛情和抒發她自己的詩占大多數,看得出她曾經歷過許多變幻莫測的愛戀、激情、失望、痛苦和沒有愈合的創傷。對于這一切,她以堅定的毅力克服了?!澳切┒笞∥液韲档男藕?不是束縛我的繩索,而是火焰”;“時鐘敲過1點,內心空虛,/無盡的空虛……”;“愿你早升天堂。/ 我纏綿悱惻”。在她的許多迷人抒情詩中,可以舉出一些力作 :《一切向我展現》《我了解這個女人猶如了解自己》《在漆黑的水潭上方》《慵懶匆忙的愛撫》《我們墜入峽谷》《往事五彩繽紛的幻景》。她的情感變化急驟,“用手抹去淚水,/不要害怕知情的痛苦——/ 愛情時刻即將過去,/回憶必將來臨”;也有這樣的詩句,“……睡吧,不知羞恥的人,/你在天堂上,將不會遇到低垂的目光”;或者,“我的全部心靈/被瘋狂的順從震撼”;而她的心靈“……只在烈火中呼吸,/ 因此我不存在”;“……上帝呀,我的眼淚為誰流淌?/上帝呀!我自己為誰而活?/……我準備成為白樺樹的一個樹枝,/只是不會給我那種恩賜”;“我感到回憶非常痛苦,/ 但是,忘卻使我更加痛苦萬分”。
《心靈破碎的原因》,寫關于愛情的感受,但從中經常上升到對生命的思考、對自己生命的思考?!皼]有什么辦法掩飾、沒有什么地方躲藏,/ 總歸要活到死亡……”;“……樹葉從表面枯萎,/而人從內在衰老”。對人生的思考,“我向乞丐們祈求施舍……/……請你們把站在教堂門前 / 行乞的耐性給我一些吧”。關于宇宙,“我們用空中聯絡的方法 /與天上交換人間尤物”,那時候,將出現“雨姐妹、雪女友 / 要想知道天與地之間的事情 / 你不再需要任何中介人”。世界上“一切都安排得十全十美,/ 生活如此美好是因為,/幸福仿佛心臟一樣不會永生 / 心靈則因承受痛苦而永生不朽”;“……不要害怕去碰撞堅硬實體,/而要害怕陷入空虛,——因為在今生發出的呼喊,/ 在來世定將收到回音”。她仰望天空,看到“焊在云中的十字架”,這驅使她 “再一次理解和相信 / 你的命運和上天的命運息息相通”。
這樣的意識與創作本身的思考并行不悖,“如果詩句不尋找我,/ 最好我也不必尋找它們”;“我在寫出令人振奮的冷言冷語之后,/而你、而你幾乎準備 / 為這些惡毒詞句 / 交出全部桂冠”;已經可以看出,“全部內心活動,/ 對死亡的勝利——/ 僅一首詩,/不會再多”。
在蘇聯,利斯尼揚斯卡婭不觸及社會和政治主題,雖然“好像被拴在馬尾巴上那樣,/ 我與時代捆綁在一起”。我們讀到還會“沒收富農土地和財產之后,/ 緊接著是逮捕之年……”(《關于沒收富農生產資料和土地的回憶》);關于把俄羅斯農民遷移到遙遠的南方瘧疾病區,“在俄羅斯有許多監獄,/上帝啊,救命吧”。然而,利斯尼揚斯卡婭難以置信地沉默,她與蘇聯出版界格格不入,她的詩作在地下出版物上流傳,而這是危險的。和利普金一樣,她不止一次地迸發出對迫害的恐懼,“感覺到正在追捕 /徹夜不能入睡。/ 系著很長鏈子的牧羊犬,/ 正在追蹤我的足跡”;“……我準備好針對我的陰暗詩篇 / 對我的懲罰”。她“仿佛看見苦役犯的小路”?!爱斞航鈫T用子彈把我擊中,/ 我的臉朝下跌倒在地”,于是“我在地上畫出俄國化耶穌的痕跡”?!秮G失的手稿》:“我的恐懼像禿鷹那樣裸露/ 我藏在桌子里的東西/將會落入誰的魔爪?” 她體驗到“像綿羊一樣大膽、像野狼一樣馴順”,于是內心產生了反抗,“我不是那種姐妹,/在屠刀之下——不喊不叫,/ 走向篝火——不灑熱淚”。經過絕望達到光明,“突然,我忘掉了恐懼,/ 準備上斷頭臺時高聲吶喊,/ 放開喉嚨自由歌唱”。
在利斯尼揚斯卡婭的詩中,獨特地將俄羅斯和猶太人的題材相結合,如此融合一體幾乎無法將它們區別開來。在一首詩中相繼出現東正教的神燈,出埃及記,“拉希爾的曾孫女”,“用箭射穿了雙頭鷹的胸膛”。而在《女人質》中,“拉希爾,你不要為我哭泣,/我們在迦南有安身之處!/……六角星不允許我離開這里 。/ 我在俄羅斯雪地里長大,說的是俄羅斯語言,/ 沒有其他出路,——/是我本人自愿從進來到出去/作為抵押”;還有,“……異國他鄉在我的夢中出現,/ 而故國則使我難以入睡”;“……我永遠不可能到任何其他地方去”。她懷著深厚的感情寫俄羅斯主題的詩《安東尼娜》《沼澤地火災》,“我們長時間點燃上帝的名字 / 而燃燒的是我們自己。/ 作為征兆,好心的暴雨傾盆而下”;“……我在泥炭沼澤地上懺悔,/ 低聲細語在俄羅斯大地回蕩……”;“在俄羅斯大地上空,/你的心兒在歡唱”;或者“你的志同道合者在沉默,/被踐踏的羅斯??!/你的反叛者在沉默,/躺在潮濕的土地上”,并且稱自己是“他們的小妹妹”。關于猶太人的主題不止一次地涌現,“他已經第二夜在毒氣焚尸爐旁艱難地徘徊,/ 人們囑咐我:/ 女兒啊,不要稱自己是猶太人”。這不,時候到了——“在耶路撒冷的天空下/我的親人們東奔西逃……”;“我的朋友們、親愛的朋友們,我透過眼淚向你們微笑:/ 朋友們,你們不要害怕思鄉病——/ 在歷史上有全體人民遷出埃及城,但沒有移居異國他鄉”。至于我自己,孤注一擲也好,穩操勝券也罷,“對自己人民來說——是個外族人,/對親媽來說——是陌生的女兒”,可我很愿意……“母親能夠認我,/人民把我叫作自己人”。
(1993年)
納烏姆·科爾查文:《錯綜復雜》
納烏姆·莫伊謝耶維奇·科爾查文(1925-2018),俄羅斯詩人、劇作家。1945年考入高爾基文學院。1941年開始發表作品。1963年出版詩集《歲月》。1973年移居美國后,著有回憶錄《在血腥時代的誘惑中》(1992-1996),詩集《時代》(1976)、《寄往莫斯科的信》(1991)、《給予時間》(1992)等。
納烏姆·科爾查文因為政治上的自由主義思想在1947年大學時代就被捕,然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后來被限制居住在卡拉干達。這期間他的思想越發激進。到了斯大林時代晚期,他預感到很快將與莫斯科見面,“你心平氣和地出賣一切:良心、生命、愛情?!箍瓢?!你就是這樣活著!你撒謊、發誓、強奸記憶”。從那時起,他思考斯大林之死,那時他對自己的觀點還沒有把握,“我自己還不知道,多少年來 / 他對于我們時代,是厄運、還是福祉”。對于科爾查文來說,這個答案尤其困難,因為從青年時代起,他就受到革命浪漫主義的熏陶,相信為了革命目的任何個人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這是衛國戰爭以前年代青年人典型的世界觀,“我感激悲慘的命運 / 沒有迫使我們過另一種生活”。
1950年代中期科爾查文隨著被寬大處理和恢復名譽的人群回到莫斯科。我們可以在長詩《塔妮卡》中看出他當時的情緒,長詩的女主人公從科雷馬回來時,頭發已經花白,甚至到現在還抑制不住她那一貫的狂熱。詩人回顧她的生活片段和精神狀態,“共青團員時代的少女狂熱……甚至藐視愛情,否認年邁,……住房里沒有任何家具,/ 在那兒無法休息——只能幻想和取暖”;“我回想你是執政黨的女兒……”在那里同反對黨進行斗爭,參加沒收富農生產資料和土地的運動?!澳銥榱烁油昝赖男腋6艞墣矍?,/ 可在你的一生中哪怕有過一次愛情嗎?”;“有過的——可是,關于那個被捕的、你所愛的人,按照黨的良心要求,你看著審訊人員陰沉的面孔,深思、悲痛、忠實地講述了一切”——然后,為這個即將犧牲的戀人,“你在勞改營板棚里的床上哭了整整一夜”。然而這部長詩的基調——不是揭露那個時代的道德缺陷,而是溫和的理解和同情,——這就是全部的科爾查文。(“我不能不給人以溫暖”,在同俄羅斯詩人柯岡的爭論中他說,“我自幼就喜歡橢圓形 / 因為它盡善盡美”。)
確實,科爾查文對革命歹徒的胡作非為也有過更尖刻的揭露。對于他們“寧肯相信一次 / 也比每天活著并總在思考要更加安心”?!稗r民生活的愚昧無知/他們想要予以根除”,——于是“他們用刀子在身體上/劃出自己的圖案”,“這樣做并非無緣無故 / 似乎自身的創傷微不足道,/背叛義務——出自善良”。——“列車上的浪漫主義者/把農民運往北方”,——這位城里詩人對農民的痛苦發自內心地同情。在蘇聯時代這是多么少見!——可詩人在這里坦言:“我本人也是參與者。/我也贊同過這一切。”1930年代他曾為革命者和共產黨人的犧牲而痛心,但對待農民呢?“重要的一點——農民流血/他一直沉默。他原諒——流血”;“流的是陌生人的血”——在蘇聯文學和蘇聯生活中這種懺悔極其寶貴。
那么后來呢?——剛從監獄和流放地的厄運中恢復——立刻走上同社會的不公正做斗爭嗎?也就是同蘇聯制度本身斗爭嗎?提高到與社會斗爭需要勇氣,比較困難,“我是一個裝著五臟的皮囊!——現在我就是這樣的感覺。/ 在謊言和罪惡的王國里/我本來可以反抗,我將會說:我們來辯論吧!/ 可是我的五臟 / 抗議…… 而我向他們屈服了。”然而,這個最軟綿綿的人——克服了自己的恐懼,“最好是站出來,說出真相,甚至砍頭也在所不惜”。于是在蘇聯1963年出版了他唯一的、刪減過的詩集。科爾查文的作品越來越多地在被官方禁止的地下出版物上出版。1970年代初,他對當局實在無法容忍,在內心反抗,并非真正自愿,不是像那些年代成千上萬的自愿流亡者那樣,他到國外去了。
對所發生的一切持有誠實的觀點,諳知社會的普遍思潮,這使科爾查文全神貫注地投入俄羅斯題材,對此,他多次表示,“俄羅斯,原諒我吧、原諒我,/ 原諒人們對你所做的一切/……原諒那些剛剛學會生活的青少年,/ 原諒那些理智的成年男子漢”。他深入到歷史中的俄羅斯,展望她的未來。對俄國偉大詩人涅克拉索夫的詩作出回應,“馬兒不停地奔跑、奔跑。/ 而農舍在燃燒、燃燒”?!麆倧牧鞣诺鼗貋怼芸炀腿ビ^看美麗壯觀的教堂。(《涅里的教堂》)他寫出肺腑之言,“在有限的年代里,/ 我只不過是個俄羅斯詩人”。 而告別時間已到,“我和你告別,/ 如同和自己告別,如同和命運告別”。(《致祖國》)
對祖國的忠誠——絲毫不減弱詩人對于猶太人被消滅所承受的痛苦,在《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孩子們》和椎心泣血的長詩《生存的長詩》可以體現。詩中說,戰爭初期,從那里被幸運帶走的一個基輔男孩,科爾查文自然找到寫娘子谷的詩人沒有使用過的手法:他用第一人稱講述那里一名十五歲的男孩被槍殺(完全可能發生在他身上)的情景。穿插著被押送去死的受難者們走過街頭的場面——市民們站在人行道上默默無言地看著,許多人毫無同情之心?!安?,死亡并不可怕,這些目光前面的道路更加可怕”。這些觀看的人群里,“一個老太婆惡狠狠地喊道:‘你們這些畜生們,活該!狗東西,活該!”——“她喊也喊不夠”。但科爾查文的情感超越老太婆喊出的委屈:這個老太婆,“是誰在饑荒的1932年逼迫她離開這座城市,/ 是誰使她離開故土,失去自我,喪失對已知真理的信任?”——“如果老太婆憤怒地喊叫,如果人們愁眉苦臉地沉默,/ 那就是:他們還記得什么……”——還有——更高、更高:那么,我自己呢?……少年時期他曾“遺憾:我沒能參加消滅富農的行動”??墒谴丝?,“在此處,在被押解的人群中,只有我有罪。/ 只有我一個人”。是被驅趕赴死人群中的一員——他怎么能不理解猶太人的命運,“有這樣的命運!現在我準確地知道。/這命運中交織著——愚昧和理智、無恥和膽怯。/這命運反映出——愚昧——自己的愚昧和別人的愚昧。/還反應出——恥辱——別人的恥辱和自己的恥辱。/ 有這樣的命運——是世界混亂的中心……”。可是,在路邊卻站著一名面孔消瘦的“希特勒德國的黨衛軍分子”,他懷著毀滅一切的仇恨看著這些注定死去的人——然而,然而,詩人也試著理解這一點,“他也為理想而生活。/而這理想中有自己的正確性”。但科爾查文并沒有停留在這個高度上,而是走向更高的概括,“所有的人——都在互相干擾”。與此同時,“我們又都血肉相連”,整個人類?!拔覀兂鸷弈切┯檬种钙∥覀兒韲档娜藗?,/ 而作為回答:仇恨,不用手指足以使我們窒息”。這一點無疑早就使詩人轉向宗教信仰——他已經不止一次希望把讀者引向那里。在《最后的異教徒》一詩中,警告“抑制傲慢,不與上帝發生齟齬”。并且呼吁,“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 / 不應無謂地和上帝紛爭”。
科爾查文的詩并不緊湊、形式不夠固定、詩節不夠精練,整體成功的詩篇不多,個別詩句或詩行有的非常精彩。內容總是特別充實——政治的、歷史的、哲學的詩篇,好像不需華麗的詩句點綴,詩本身就達到了一定高度:誠實、聰慧、敢于擔當、充滿作者真摯的溫情和心靈的純潔,這一切都從最善良的心底噴涌而出。
科爾查文的詩作中愛情詩篇不多,但在已有的詩中充滿了對女性無限的贊美,“展開手臂!展開手臂!用雙唇捉住/飛翔著的你。瘋狂的接吻!/ 柔嫩的皮膚,微彎的頸部……/ 情愛多么濃重!令人喘不過氣!/只是無人需要——婦女車間……”(《在縫紉廠》)——這種對女人柔情纏綿和如醉如癡的男人,眾所周知,很少博得女人的青睞,這一點在兩首令人喜愛的詩中有所反應——《千禧年之歌》、《致我少年時熱愛過的那些人》。當他深入思考女性的本質時,“使女人擺脫磨難。/ 擺脫厄運。那時女人也將不再是女人了”。
科爾查文在一些評論文章中關于詩歌的思考,表現出準確的鑒賞力和審美觀。例如,早在年輕時就如此談論普希金,實屬罕見,“他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現,但他對一切了如指掌”;“普希金的輕松,寓于克服了的沉重之中”?!诙嗄暌院螅诤筇K聯時代的詩歌創作中出現了精神上的慌亂不安,使他開拓了更加鮮明的視野,“探索不連貫詩行的深度,/ 探索從俄羅斯流出的 / 渾濁天才的洪流 。/ 都是胡說八道……可是,隱藏著災難的征兆——/成群的地下天才作家,/ 他們打著性和自己路的旗幟”??茽柌槲脑谡撐恼轮袑@些自鳴得意的文字家發出痛心的警告。(例如,1983年在米蘭文學研討會上的發言。)
從在美國的第三次流亡浪潮作家的作品中,甚至從那些為數不多的聲音中,可以聽到對離開俄羅斯的某種遺憾,——而科爾查文與他們絕對不同,他的突出特點是:離別俄羅斯所產生的心靈震撼——強烈、深沉、持久——令人吃驚。
懷鄉之痛,他在很久前已經預感到了,早在1962年在《紀念瑪麗婭·茨維塔耶娃》一詩中,他談到俄羅斯移民時寫道,“不是不習慣流亡,/不是難以忍受傲慢——/只不過是因為,/遠離俄羅斯感到窒息”。 1972年在做出移居國外艱難決定的前夕,“或許我真的不再愛自己的國家?/沒有俄羅斯我會死亡,而和她在一起我卻無法活下去”。他移居后的一組詩的標題是《總算活著》……總算是……但組詩當中,“可是,我死在那里,/卻又不能在這里復活”?!懊刻煸绯克? 在陌生的國家起床”?!翱赡埽院笪覍⒒厝?,/但我拋棄的一切,——一去不再復返”;“于是——我從那里離開了。/ 又沒有離開……同那里的命運休戚相關 / 那里使我疲憊不堪……而這里我又不能變成另外一個人”。
在《寄往莫斯科的信》一詩中寫道,“我來到遙遠的 /美國內地……波士頓”;“生活在天涯海角 ,/漂泊到這個無憂無慮的世界,/ 這里的太陽神很少要求詩人/做出神圣的奉獻”;“因為他清醒地懂得:/這里不明白這種奉獻”;“奇怪的一場夢……生命在延續……/而實際上生命已不存在”;“……我已經從自己的生命中離去/……因為逃跑——并不是勝利……”
1980年,在優秀的長詩《錯綜復雜》中寫道,“……在此地我重又被掐住喉嚨。/ 五十歲——來到異國他鄉/ 尋求自由——可笑”;“——這是終結!在這里我永遠是兩姓外人。/ 未來的一切都將像過去和現在一樣。/一切——走向死亡……/我曾有個奇怪的聯想,/ 也許我原本可能降生在這塊土地上”;“在這里我輕松自如地呼吸,/ 向往自己美好的前景”?!霸谧约旱暮影渡稀?,在俄羅斯,“我總能想方設法地……游到岸邊……而在這里——我卻不能游上岸。/ 現在——只有絕望在折磨心靈”。——“也許我原本可能降生在這塊土地上”這個想法,——科爾查文十分獨特地加以發揮:假如他的祖父是一位猶太教哈西德派長老移居到了美國(他乘坐火車到里加的路上的描寫和帕斯捷爾納克作品中的諷刺性描寫雷同)。于是出現一種猜想:“……假如我在這里出生,/我將會成長為什么樣的人?!覍⑾颡q太人的上帝祈禱,/只能屈尊俯就社會上的下等人。/……啊!上帝呀!……這多么無聊?。? 心靈也將隨之冷漠!”或者,相反,我屈從西方無神論的傲慢?或者“以自己不很健全的理智/相信這是生活的頂峰。/可能,成為出類拔萃的人/……著名的薩克斯管演奏家。/ 只言片語的空談專家。/編織廢話,/毫無馬列主義,/排擠一切生活特征,/像魔鬼一樣攪亂頭腦。/ 替換各種思想、基礎、原理的總代表”。但是,他從替換在美國出生這一思想,自然聯想到在蘇聯的莫斯科也有這種可能性(多么敏銳!不久之后,回憶和現實全都摻雜在一起了),“那里也有各種不同貨色 / 替換靈魂和智慧,/ 替換,受到當局唆使,/替換,也自行繁衍。/替換,甚至聽起來頗為大膽……/其中經常矯揉造作 / 以及挑戰……/總之,這里也是如此。/眾所周知,跑到這里——為了逃避鎖鏈/ 和當地的攪在一起,/把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不!詩人純潔的精神在美國的生活命運應占上風,“可能,最好還是不回到祖父的那種替換,/ 但是信仰……正像在那里所做的那樣”。在不同命運的比較中,“自己的命運和世界的命運相互聯系——是不言自明的”。
在他移居國外初期的祈禱主題的詩中(雖然沒有直接稱為祈禱詩),“該發生的一切,就讓它發生吧。/只是請幫助我增強信心吧”。于是,又再現了俄羅斯主題,并且具有強烈的感情震撼力量,“逃往國外,不可怕嗎?/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出生在我逃離的那個國家,那里是我的最后停泊地。/ 這一切——不論對蒼天的敬仰,/還是我對真理的追求/……都來自祖國。/ 我幸?!踔翍涯?,——/我沒有像夢中那樣,/把祖國換成另外一個,我所無動于衷的國家。/……/當不得不離別祖國,/ 痛苦得好像渾身被刀割一樣。/ 在這里,在虛幻的生活中,/ 沒有那遙遠的、殘酷的、我朝思暮想的祖國,/也許,我一天都無法活下去 ”;“……可能,俄羅斯將要毀滅,/ 她,并不忙于拯救自己,如果她將毀滅/——我的正義本身也不再需要”?,F在的俄羅斯什么樣,“那里不再宣揚無神論——/生活慵懶、散漫和逍遙自在。/在那里,你的遲來的智慧,/被像灰塵一樣的謊言淹沒。/……人們將仇恨你/因為你是她的奴隸”。
事實果然如此。科爾查文的長詩《錯綜復雜》以及他的其他詩篇——使我想到涅克拉索夫:不僅韻律,語言、思想、手法、風格也充分流露出思鄉之情和愛國情懷。
(1996年)
達維德·薩莫伊洛夫
達維德·薩穆伊羅維奇·薩莫伊洛夫(1920-1990),俄羅斯詩人。1958年出版首部詩集,而后出版詩集《第二道山隘》(1963)、《日子》(1970)、《波浪和石頭》(1974)、《俄語詩律書》(1973)等。
薩莫伊洛夫1920年出生。在蘇聯詩壇嶄露頭角較晚,當時已年過四十了。他的詩集問世也姍姍來遲。
令人驚奇的是,他的同齡人,狂熱的莫斯科車爾尼雪夫斯基文史哲研究所的同班同學在1941年為世界革命戰爭拋頭顱灑熱血,而年齡比他小一些的小弟弟則在1930年代成了宇宙級的標槍運動員。薩莫伊洛夫則不同,激情哪里去了?沖動的結果如何?改善俄國和世界的行動進展如何?隨著時間的流逝,無論在心理方面還是創作方面薩莫伊洛夫都發生了變化,這是蘇聯詩人的典型特征。(薩莫伊洛夫有以下詩句,“……在偉大征途中我像醉鬼那樣/從載貨馬車上跌落下來”。)
薩莫伊洛夫寫了一些戰爭題材的詩,例如:《1941年秋天……》(反映當時莫斯科的恐慌心情),《我為死在家里的人惋惜……》,以及眾所周知的《四十年代》(戰爭年代的綜合性回顧)。《戰斗前夕》則表達自己的前線感受。
雖然,薩莫伊洛夫在蘇聯社會蓬勃發展的時代取得了最大限度的成就,但是在尖銳的猶太人問題和眾多猶太人移居外國這類社會主題和時代特征方面,他的詩中卻從未觸及,他回避了這樣的題材。在1950至1980年代,這四十年期間他淡然地保持在允許出版的框架之內,不越雷池一步。“我重又把詩歌當作娛樂……”,“是的!我以崇敬的心情對傲慢和復仇繆斯作出評價/盡管寬恕一切,有時贊同一切使我厭倦。/但是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娛樂游戲總歸令人心馳神往”。
薩莫伊洛夫誠懇地認為,“俄羅斯詩歌——本身具有公民性”(《詩歌與散文》),但他并不始終恪守,有時還回避。他寫過,“我愛自己的國家。愛她強悍的命運。/與她融為一體才有我。/有國家就有我。沒有她,我也不復存在”。不過在《海灣》一詩中他卻寫,“我做出了選擇。我選擇了海灣,/海灣使我們遠離恐懼和不幸……”。有時薩莫伊洛夫譴責那些熱情追求真理的人們(《淡淡的諷刺》),“我們急于為正義而斗爭,/忘卻了羞愧/無視亙古以來隱忍不言的原則……/我們把懺悔放在首位……/無力控制自己”。當然,“誰在當今艱難生活中傲然挺立/誰就不害怕輪船煙筒發出的/絕望而刺耳的聲音……/傲慢散發的腐爛味,有時反倒甜美/祭壇上的火焰時而令人恐懼”。簡言之,“沒有任何東西/比對生存的依戀更加可怕”。
與此同時,“幸福降臨在我的頭上,我成為俄羅斯詩人”。他與這個國家(他在抒情詩中不使用“俄羅斯”這個詞)互相不欠道德債。重復首都詩人頗具誘惑力的錯話,“不要埋怨我白吃白喝……/我自己播種糧食。/自己收割莊稼。/你們供給我小麥面包。我償還你們精神食糧/我們相互供養/……沒有你們的面包我將骨瘦如柴,/而你們——/沒有我的優質谷物/只靠面包和湯能夠生存嗎”(《糧食》)。這是心平氣和的時刻,而另外時刻則提出懷疑,“我思考藝術:/果真需要藝術嗎”,遺憾“為了微不足道的話語/我毫不猶豫地貢獻出一切……/花樣年華的自由自在!/最好讓我——肩負/我們時代的另外重擔:/也許我會更加強烈深沉地熱愛它/也許更加無怨無悔”。然而道路已經選定,“不再裹足不前。/馬已揚蹄、劍已出鞘。/為了愛情和拯救/我不想受挫折/在最高意志指引下,/將穿越秘密界標”。秘密界標在哪里呢?“我這個奇怪的外來人,/敲自己家的門/仿佛在敲兩旁外人的家門”。
值得尊敬的是薩莫伊洛夫堅忍不拔的精神。他善于堅持不遵從當時廣泛流行的官方指令題材,采取最有利的方法保持脫離政治的傾向,堅持獨立詩人的立場。不過這樣一來,他的詩歌主導題材就只能從自己的生活中挖掘,關于自身的思考,他的詩歌幾乎全部都是表現孤寂的生活:在一系列詩中,除了詩人本人,極少有其他人物,給人的感覺是,仿佛在他的生活中沒有別人,只有他孤家寡人;詩中描寫了很多自然風光。(海濱、沙丘、海灣——愛沙尼亞的派爾努灣。對莫斯科郊外的景色贊不絕口。但是,“我已看不到克拉斯諾戈爾斯基森林/……波羅的海的浪濤把我卷入他的懷抱/冰冷的大海與我如此貼近,/我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別人的命運我更無權問津”。)
他緊張地、縝密地思考自己的命運。1943年他寫道,“噢!我明白得太晚:/我為什么活著”。或者,相反,“謝謝,當我領悟時,已不年輕”?;蛘?,“我不知道我成為這樣的自己,/我為什么會是這樣/……我明白自己毫無價值,/職業獲得的幸福感與操勞忙碌互不相容”。他愈是覺得生活道路已經注定,就愈加執著地探索它。進入花甲之年前,他寫道,“恢復、再現、回歸/我的生活,急速、短暫”。薩莫伊洛夫一直探索表達某種深邃的思想,“渴望探求本質,/而本質卻難以捕捉”。深邃思想的哲學基礎難以把握,“我坎坷的命運”,它在哪里?它什么樣?除了自身以外,這對別人是否坎坷?“應該考慮/生存的意義、它的特性”,他不止一次說服自己,并繼續寫道,“我尋找從什么地方開始,開始——/但是我卻無法閉合”。自己強有力的思想,探尋不到,思考的垂直線無法形成,于是我開始擔心,“莫非我們渴求的知識/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獲得,/只有破壞,而無建設”。他懷疑,在《美》一詩中寫道,“上帝自己是否知道創世紀?/最高天賦無法知道自己”。(非常輕率的結論)于是形成的印象是,“我復雜,復雜——/心靈復雜……”。但是,盡管“語言比較簡單,事業比較簡單,/創作思想卻愈來愈復雜”,他承認:雖然“視力逐漸減退/我卻看得更加清晰……/與此同時我毫不吹噓:/心靈的視力無比犀利”。
不過,怎么能夠不指出他的思想中兩次飛躍呢?他從前認為:心靈“……到處飄忽不定/我們難以感知它的行動軌跡”,現在他知道了。“……在痛苦時刻/我知道:心靈確實存在,知道它在哪里/……/心靈存在于太陽光束交織之中”,并且模糊地猜測到,“當幾乎被遺忘的詞句躺在稿紙上的時候/是誰操縱著我們的手?/是誰使我們無法安寧……/是誰喚醒峽谷中的小溪……/是誰鼓起小溪的勇氣,/使它成為大河向遠處奔流”。
孤獨導致詩人心靈過早疲憊,過早考慮死亡。
薩莫伊洛夫的詩歌很少有較長的,他的詩歌很有分寸感。他那些最優秀的詩歌堪稱經典。雖然,有時他放縱自己,破壞詩格和節律(由此產生某些破碎感),他的詩中有不少隨心所欲的韻腳(不過,聽起來倒很悅耳)。進入暮年,他的詩愈加凝重。
他一貫真摯、深沉地思考。永遠謙遜——從不像很多詩人那樣趾高氣揚。
薩莫伊洛夫的詩極少是由于心靈震撼而產生的。他的詩不是從內心奔瀉出來。他的詩經常處于空轉狀態,難以引起讀者的內心共鳴。就連愛情詩大部分也是冷冰冰的,沒有火熱的激情,沒有天旋地轉的迷醉,沒有火花的碰撞,依舊是那樣平淡無奇、不溫不火。(例如《板棚散發出的干草味……》和無情的《阿廖努什卡》)詩人解釋說,“我從來不曾有過/勃洛克那種瘋狂的愛情/沒有體驗過戀人的那種嫉妒,/沒有揮淚親吻女人的手帕”。但是,在一些冷漠詩句之后祈禱,“上帝?。≌堎n給我愛吧”。他很少做出理智的判斷,“我們經歷過某種白熱/現在應該冷卻和淬火”,即使在他六十歲以后,也沒有向我們展示出他的“白熱”,卻表現出淡淡的憂傷(《喧鬧的舞會……》《隨便什么時候……》),關于難以補救的離別,關于無法結合的詩(《敘事詩》)。詩中有時表現含糊不清的夢幻,展示夢境,到了晚年他的詩愈加哀傷、凄婉。
生命最后幾年,詩人的一系列詩明顯反映家庭生活不和睦,這在晚年尤為痛苦。由于痛苦而傾吐積愫(《清晨》《我不因離別使您苦惱……》《幻想》《親愛的人們,請原諒我……》《黎明》《我寫了關于不愛的詩……》)。所有這些詩似乎歸入《貝雅特麗齊》系列,這并不得體,因為實質上沒有形成系列,只是用但丁作品中三個人的名字作為詩名的三首詩?!半S著這一悲劇的結束/讓貝雅特麗齊再次出現”。在這些深深打動詩人心弦的詩歌中留下不少格言、警句。
在薩莫伊洛夫的詩歌中不乏風景主題的詩,并占據顯要地位(景物是他觀察的主要對象):《莫斯科郊外》《夏末》《金秋》《冬日降臨》《下雪之前》;美麗的詩句,“河水疲勞,不再歌唱、不再流淌……/它渴望沉默沉入夢鄉/它在哪里駐足,就在那里棲息”,這首凝練的詩的結尾略微顯得過長。
還有一些描寫城市景色的詩歌(《情感的和諧……》)。詩人謙遜地承認,“噢!我多么喜歡春天的鳥群,卻叫不出它們的名字。/我是城里人。此前我們為此曾否有過不安”;“眼前——道路泥濘。軋得坑坑洼洼。/一連十天無法出門,不能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可是,卻能敏銳地感覺到昏暗的燈光、刺鼻的氣味。在暴風雨和雷電轟鳴的時刻,以受到保護的城里人的心情,躲在屋檐下,感受間接的喜悅。薩莫伊洛夫的很多風景詩與他晚年曾居住過的波羅的海沿岸有關,“多雪的海灣蜿蜒……”(《派爾努灣的悲歌》)。那里,大自然的壯麗使他心潮澎湃,“縱使心靈的枷鎖已經打破,/我在塵世間依然孤獨寂寞,/不過,他又寫道:周圍美景如此絢麗多姿,/為何痛苦?因何憂傷?”;“一切令人愁腸百結、一切焦灼不寧”,悲歌不斷探索,音調繚繞,余音裊裊!
薩莫伊洛夫的詩中很少運用比喻,我并不認為這是詩歌的缺點。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詩更加凝重。不過,有一些詩還是過長?!吨略娙伺笥选?,在第四詩段結束該有多好,為什么要寫到第九個詩段?……《離別》一詩中第一詩段沒有必要,有第二和第三詩段就可以了;在《自我保護的幻想……》一詩中第四和第五詩段純屬多余。甚至在十六行詩中有時也不能集中在統一的中心和主旨上,有些游離于主題之外,像未完成的詩句。有一些詩故意拖長內容,似乎是為了精心安排發音、韻腳、詩行。有的詩毫無意義,例如:《常客》《灰姑娘》《首先是丁香……》《花園——這根本不是大自然……》,這些詩的結構上留有矯揉造作的痕跡。
很想指出:一些詩作留下美好印象,久盛不衰。——《奴仆的翅膀》、《美》、《貝托爾德·施瓦茨》《失眠》《少年》《如果全世界將要毀滅?》《山隘后面》《提琴和雙簧管二重奏》。
縱覽薩莫伊洛夫的創作生涯,他不屬于多產詩人,原因十分明顯:缺少題材,有時需要探索很長時間,仿佛題材永遠不會主動出現似的,他必須刻意去尋找,很多詩中打上這種烙印,“當喧鬧惹你心煩,/最好去鄉村墓地休閑……/作者把門關上,焦慮不安/他因無靈感而祈禱,/因找不到比喻而苦惱”。盡管“在詩中隱約可見主題的影子”,“也許,沒有韻律、詩格/也許將拓展另外的思想空間”。緊張的探索折磨著他,如《靈感》一詩中他表現了自己的困境,“像墜入井底下的人那樣期盼,/詩歌在我的生活中涌現……/我諦聽:能否聽見/詩歌即將來到我面前……/我望眼欲穿、疲憊不堪/怒氣沖沖、慢慢敲打石塊……/啊!只盼靈感飛速出現!/??!只盼靈感不會姍姍來遲”。
似乎有更加輕松的道路,愈來愈誘惑著薩莫伊洛夫,“不要妨礙我暢飲紅酒,/紅酒中包含靈感……/沒有紅酒我的命運漆黑一片。/我的燈光熄滅”;“醉到寫出詩歌——/酩酊大醉也算值得……”;“我開始不喜歡自己。對生存不滿,痛得我撕心裂肺。/我詛咒自己血肉之軀。/詛咒自己易受傷害的靈魂”。盡管,他勸說自己:最好滴酒不沾!不過,這不是認真的,從很多詩歌中可以看出詩人一生中物質生活富裕:他有很多可供選擇的住處,以便靜靜地、悠然恬適地觀賞大自然,他有足夠的空閑時間,并且具有諷刺意味地模仿著普希金,“我翻閱自己的一生,/快樂和暢飲……無論什么樣的氣候/我卻天生幸福/”(《日記》)。有時候,他甚至允許賣弄自己,在《春天》一詩中說,“啊,再多一些痛苦/再多一些擔憂”!或者在《大雷雨》中說,“大雷雨猛烈一些,再猛烈一些吧!狠狠地向我襲來、向我襲來”。
然而,又常常抱怨生活沒有滿足他的最大愿望。最初抱怨創作能力過早枯竭、身體早衰、家庭糾紛,“心靈構架坍塌……”。薩莫伊洛夫甚至沒有表達自己的中年生活,就開始談論衰老,“衰老——全宇宙的痛苦”;“我不希望死亡/希望生活在第四量度之中”;“試圖用永恒時間衡量/……這對我們無比困難……/如果距離——一寸,/如果時間——一分鐘。那倒容易許多/生則容易。死亡較難/不知為什么”。有時候,他描繪,“葬禮猶如歡快的節日”;而有時,“放棄渴望和癖好/放棄信仰和教堂/最后的一顆星,我期待你的降臨”。在這些普通的思想中突然誕生了《復蘇》和《鄉村墓地》這樣的詩歌,其中描述了鄉村墓地的美,“你活著是為了變成番茄醬……/現在正把你拌入到肉丁飯當中……/我們白白活此一生。/我們死后也將變成糞土”。
雖然薩莫伊洛夫呼吁,“應該更加嚴格珍惜/俄羅斯語言瑰寶”,而他本人并不特別信守,對俄羅斯語言本身缺乏深入鉆研。
下列俄語句子顯得粗糙:
早晨,天亮得很快,沒過多久,天就大亮大亮的了。
《博物館》——諷刺性作品。他極少運用幽默,不過,他的幽默使人感到溫暖。(《杰爾查文老人》)
薩莫伊洛夫的詩中完全不涉及猶太人主題。其原因是他一成不變的孤獨和專注自我和大自然。他也不像那些回避當代政治主題而轉寫歷史的作家和詩人們。他沒有去寫歷史,偶爾以美好的情感寫出《安娜·雅羅斯拉夫娜》,或者關于普希金的一些短小評論。而《圣山修道院》也上升不到政治宣傳作品,至于關于農民戰爭領袖普加喬夫,也談不上政治?!蛾P于沙皇伊萬的詩》,沒有任何獨到思想。薩莫伊洛夫完全不運用俄國民間口頭文學的傳統——出乎意料,偶然真摯而自然地寫出《巴爾干之歌》。以極其感激的心情,對向他提供安身之處的愛沙尼亞寫了詩歌表示懷念(《埃斯吉瑪》和《派爾努灣的悲歌》)。不過還不包括他的成功詩作《勃洛克,1917》。勃洛克在革命關頭可能失誤,而薩莫伊洛夫在1970年則感到羞愧,“歡樂的暴動者們……/出發去巡邏/完成偉大的事業/……天使在天上高喊:/自由萬歲”。(這里不知為什么牽扯進圣誕節祭司們的情節,莫非是想與帕斯捷爾納克爭論嗎?)還有《詩人之死》(女詩人阿赫瑪托娃)更是牽強附會,并無肝膽相照之情,有的只有優美文字的堆砌。
薩莫伊洛夫一生渴望寧靜,避免出版引起社會上爭議的詩歌。有一次終于按捺不住,這事對享有社會聲譽的詩人并不算冒險:他對索爾仁尼琴寫的《致蘇聯領導人的信》加以抨擊,“為了使俄羅斯不陷入/沒有車輪和軛具的困境,需要我們的帝國/引領我們前往偏僻地區——/西伯利亞,北方和東方”。他的詩在莫斯科的文化精英中間引起嘿嘿冷笑——竟然沒有找到志同道合者。
1995年初,當我恰好結束這篇關于薩莫伊洛夫的隨筆時,《旗幟》雜志為了再次美化這位詩人刊登了1970年代他寫的日記片段。如果沒有這個插曲,那么我的隨筆也就到此結束了。那些日記片段——自然而然地成為我寫隨筆的繼續:它們幫助人們了解在蘇聯獲得好評的這位詩人的創作環境,典型的生活類型、典型的社會立場。
根據他的詩所做出的猜測在日記中都得到了證實。五十五歲時他寫道,“我像穿過針鼻兒那樣穿越自己的生活擠出的詩,因此,我很累,喪失對詩歌的興趣。付出的努力并沒有使詩歌盡善盡美”。他經常表示,“寫不出東西,必須集中精力,處于高度智能狀態”;“無論如何都無法著手寫作”;“思想懶惰,根本談不上什么寫作進度”;“很多日子白白流逝”;“令人厭倦和毫無作為地虛度時光”;“處于呆滯和寫不出東西的狀態”。有幾次甚至表示,“毫無創作靈感,真的是災難”;“寫不出任何一個詩句”;“厭煩稿紙和打字機”。有時候——整整一年沒有寫作。若干年后翻閱自己的詩:有些沒有寫完,有些蒼白無力、不夠成熟;有的文章批評他的詩缺乏深度,他自己寫道,“這篇文章中批評得很有道理”。五十歲以前“我一直奇怪為什么沒有獲得認可”,而后來寫道,“我已經有了知名度”;“如果,能夠再寫出某些詩作,將會達到較高聲譽”;六十歲前“聲譽是愉快的,可也略感羞愧”;生命結束前,“我沒有達到最高聲譽,我想要創作的——沒有完成”。
真摯地同情這位心靈不夠充實的詩人,當然,在這種心態下創作不出任何杰作,在一定程度上由詩人天賦決定,可是后來,更多的則取決于生活方式。在詩中他不止一次表現出對“紅酒”的嗜好,在日記中寫得更加鮮明。時而“在‘中央文藝工作者之家喝酒”;時而在酒吧喝;時而“在廚房大家和睦地慢吞吞地喝著伏特加酒”;時而“從早晨喝到中午”,“縱飲無度耗費很多精力和體力”,“到了傍晚,為虛度的一天感到惋惜”,“很快就喝醉,變得遲鈍”,不過到了晚年,終于只用“紅酒以解憂愁”。生活,“如果,沒有操心事,不為金錢擔憂,該有多好”,“可是,必須考慮錢的事情”,“現在我的生活只為了掙到面包錢”。(大部分收入來源靠做翻譯工作)“養家糊口愈加困難”,“工作不順利,而又特別需要錢”,“賺錢的前景暗淡,萬般苦惱”,“實際上已經身無分文”,眼見“金錢在招手”,只不過要違背自己意愿,“為了塵世生活”給報紙寫采訪記。(現在,我明白了,為什么1971年我和他唯一一次短暫而匆忙的會面時,他譴責我:“您為什么要反對自己人?”起初我沒有明白。原來是由于《癌病房》中阿威耶塔說“作家們都很有錢,生活特別富?!薄#┒?,他還有住房問題:最終在市內分給他一套住房;不久,他受到威脅“由于他與薩哈羅夫交往”,將收回他的住房;結果分配給他一套更好的作家住房。這樣一來在社會生活中你必須格外謹慎,“整體否定革命——政治上的愚蠢行為”,“只有焚化爐可能絕對忠誠”。他對熱情洋溢、襟懷坦白的俄羅斯詩人科爾尼洛夫(科爾尼洛夫在解救莉吉婭·楚科夫斯卡婭的信上簽過名)說,“你對破壞生活感興趣,而我對建設生活感興趣”。(雖然他與楚科夫斯卡婭過從甚密,但卻沒有在解救信上簽名。)在奇特狀態下,對“不靠謊言生活”一文做出莫名的詮釋,“獻身國家不再有自我嗎?這是螞蟻的目標”……
不過恰恰是這樣的預言導致他心靈空虛,“人們使他極度疲倦”,“對外部的一切喪失興趣”,“精神苦悶,必須重新考慮生活準則”。在五十五歲時寫道,“十年期間,我研究死亡的現實”,可怕“那個角落是什么樣的”。六十一歲時他寫道,“從來沒有想過衰老如此可怕”,“內心很不順暢,生活非??仗摗?。
命運何等悲涼!
對改革年代的混亂和衰敗,他心里難過。關于艾德里曼與阿斯塔菲耶夫之間的爭論他發表意見“引起莫斯科知識界的不滿”。1990年1月在彌留之際,薩莫伊洛夫寫道,“上帝??!拯救拯救俄羅斯吧!”(由于他長時間居住在愛沙尼亞,死后便安葬在那里了。)
除了日記以外,也還披露一些其他書面資料,1995年初出版了薩莫伊洛夫篇幅很長的《回憶錄》,主要部分是傳記,也包括文學回憶和隨筆,還有哲理思考片段。從他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一向熱衷哲理思考。(該書中有不少是評論我的,我沒有做出回應。)
薩莫伊洛夫的傳記中典型地展現出猶太教在俄國變革時的歷史進程。19世紀末他的曾祖父虔誠地篤信宗教,潛心研究猶太教法典《塔木德》,對周圍生活完全漠不關心,八十歲時離家出走,最終在巴勒斯坦逝世。后來“宗教信仰以特殊的篤信形式傳遞給各代后人”,只是有些減弱。薩莫伊洛夫的父親不能容忍受洗禮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但也不是宗教狂熱者。薩莫伊洛夫譴責受洗禮改信基督教的猶太人只是由于他們改信過于表面化,甚至,更廣一些,包括基督教信徒們,“信仰并不堅定的人們到教堂去”,“只有那些信仰堅定的人們能夠忍受宗教的苛求”,他自認為屬于這個行列,“我不相信俄國存在反猶太主義者”。而“我們當代的基督教徒——是‘受過洗禮的暴徒”。他以這種輕率、傲慢的腔調評論宗教。從傳記中我們知道:1941年薩莫伊洛夫二十一歲時應征入伍,他的戰爭生活是從軍隊撤退到撒馬爾罕開始的,1942年末他被派往西北方面軍,作為列兵在第一次步兵戰斗中負傷,住院治愈后到了后方,在駐防軍的報紙擔任記者和工作人員。1944年,根據同年級同學別澤緬斯基(也是文學世家的后代)的“請求”,在作家愛倫堡的協助下,他被調到白俄羅斯第一方面軍偵察科工作,擔任偵察連指導員(“穿皮短外衣的人”——傳統特征)。在經歷十年莫斯科文學生活后(戰爭前他曾去莫斯科文史哲研究所,著名的“文學精英薈萃地”就讀),他認為在1970年代猶太人移民高潮中他沒有選擇出國——做出最勇敢的選擇:留在蘇聯捍衛了人的權利和尊嚴。(不過,根據他與科爾尼洛夫關于破壞生活的爭論,我們發現薩莫伊洛夫實質上并沒有表現出公民行為。他認為,這是“真正的一派胡言……沒有采取行動的人們無權評價采取行動的人們”。)薩莫伊洛夫對自己做出的解釋是,“由文學走向生活,而不是相反”;“沒有任何一種生活能夠像文學那樣吸引我”;“感受生活現實我比較消沉”。與俄羅斯詩人斯盧茨基比較親近(“朋友和競爭對手”),在1940-1950年代詩歌界中,他認為“阿赫瑪托娃和帕斯捷爾納克屬于文學的昨天”。
薩莫伊洛夫聚精會神地關注文學現象,對其他作家隨心所欲做出評價,大量的書評好像是為了急于填補文學空間似的。例如:關于舒克申的評價,“兇狠、嫉妒心重、狡猾,難以承擔文學重任”,因此“他不可能躋身于城市上層精神社會”。唉!我們的文學評論走得有多么遠?。。P心到哪里去了?。┎贿^,這些隨筆從精神—哲理層面看,并沒有為薩莫伊洛夫增添風采:哲理思想局限性很大,非常適用于類似“利己主義導致人本主義”這種結論以作為自我辯解。有時,再現出蘇聯世界觀殘余,“在蘇聯的民族主義中……有某些值得肯定的方面,例如:俄羅斯正在朝全人類的方向航行”;“不可以認為馬克思主義徹底地和不可逆轉地喪失了自己的陣地”。他還特別仇視俄羅斯“鄉巴佬”,經常使用毫無意思的綽號“俄國佬”:他們“來自城市,也許來自外省、偏僻村鎮”,他們恰恰在那里“度過了漫長的悲慘生活”。(薩莫伊洛夫對在布爾什維克時期在俄羅斯各個小城市的悲劇知道得很多,把你發配到那里去,“度過漫長的悲慘生活吧”?。?937年奪權的是下等人,而當時正在迅速成長為人民”(如果在二十年代“奪權”的不是“下等人”那又怎樣),特別強調“誰對1937年負責”(不能與對1929-1933年的責任相提并論),在這之后,他確認“我們的政權是人民的”并且“人民以最高的形式保存了下來”。
薩莫伊洛夫周密思考俄國知識分子與人民之間的關系。“普加喬夫農民起義是俄國理想主義的歷史”;“下層社會……極其低下的道德標準”;“現在人民喪失理解之后,是靠本能生活,其中包括自由的本能”。(在這方面他大錯特錯了,人民是靠固有生活秩序的本能生活,而不是自由的本能。一般來說,只有知識分子靠“自由”的本能生活,雖然這種“自由”把我們直接拖入混亂狀態。)當莊稼漢學會尊重俄國精神財富,即知識分子時,他將轉變成人民。知識分子在人民面前承擔的責任是,“樹立思想并傳播思想”;“知識分子還從未有過如此崇高的意義、如此崇高的職能”?!吧蠈由鐣蛳聦由鐣峁┳杂傻耐瑫r,對其也犯下了罪惡,剝奪了下層社會的道德取向”——在這種情況下我指的是,“索爾仁尼琴表達了人民最能接受的思想體系”,“平民思想體系”。(只有從他的這些日記中我才回想起,1972年我通過楚科夫斯卡婭向他轉述我提出在地下出版物上與他公開辯論——但是他拒絕了,可寫了很多札記以便死后發表。)長期以來“幾乎所有知識分子團體……不相信人民的自發勢力……他們擔心:破壞性的自發勢力首先將威脅他們”。(但是,薩莫伊洛夫極少譴責知識分子對人民的蔑視。)而“俄國的猶太人……這是心理學類型,是俄國知識分子的分支,屬于大公無私的那一類型”。
再談一談他的一些隨筆中的某些思想,“局勢的特點在于:人民已不再是民族精神和文化財富的守護者?,F在,知識分子成為文化和精神潛能的承載者”。我們要問,“現在”指的是什么時候,“局勢”的特點指的是什么?如果按字面、按詞意,這些表達是不是我們在1960年代已經讀過了Г.波梅朗茨寫過的那些內容呢?如果,在三十年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那么,公開發表這些作品有什么意義呢?如果局勢發生了變化,那么,為什么不明確指出來呢?此外“下層社會極其低下的道德標準”,“當今的莊稼漢……也準備投機倒把和撈外快……趁還沒有轉變成人民之前將這樣做。那個時候,他也將會這樣做”。正如我們在本文中已經讀到“學會尊重……知識分子”。(順便說一下“撈外快”這個詞。莫斯科的知識分子無論在哪個意識形態部門工作,獲得的比莊稼漢高出許多的報酬——卻從來不叫作“外快”。但是,只要平民百姓尋找一些高于集體農莊莊員收入,或者城市公用設施的修理工向房屋主人要三個盧布,立刻叫作“外快”。)而如今從電視上看這種現象比比皆是,而且,似乎并不是“莊稼漢”干這些卑鄙勾當,也不是他們請求我們從蓋達爾——丘拜斯的掠奪中拯救國家資源。也不是莊稼漢們,絕大部分,不是他們,開辦了商業銀行,把數十億美元存在國外,而那些有錢人在加那利群島休假。究竟是誰在撈外快呢?發表薩莫伊洛夫的最后評論非常及時。
如何理解這樣的句子,“衛國戰爭的勝利——俄國空想主義的最后史詩”。這樣理解:空想主義曾經存在,人民耗盡了自己最后的力量用于毫無獎賞的勝利嗎?進而造成當今的衰落和受到全世界的鄙視狀況嗎?或者我們最好是向利己主義學習嗎?“利己主義能夠被容忍,因此,它能夠在現實世界中存在”;“從廣泛的意義上看容忍性和人道主義均屬利己主義的范疇”。
“容忍性”——薩莫伊洛夫喜歡的范疇和最高評價?!霸谙蚩扇萑痰纳鐣^渡時,我們首先應學會尊重任何其他意見,哪怕是我們不喜歡的意見”。
愿上帝保佑天下眾生!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