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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遇見多少荒蕪才算夠

2020-07-14 22:14:46雍措
花城 2020年2期

雍措

不知去向的老

自我出生,就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一百多匹老馬聚在壩子里,一百多雙老眼齊刷刷地盯著我看,那一雙雙渾濁的眼睛呀,看得我整個身體里的骨頭都在酸痛,仿佛自己也跟著它們老得不行。

如果不是今天這樣的場面,我還不知道凹村竟然還隱藏著這么多匹老掉牙的馬。平日里,下地干活、婚喪嫁娶,出現在場面上的馬都是些光鮮年輕的馬匹,它們各個皮毛油亮,見人高昂著頭,讓我誤以為凹村所有的馬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對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馬,偶爾在路上遇見它們,我也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我心想,人活大半輩子,還能輸給一匹下地干活的牲口不成?等我們的高高在上在路上擦肩而過后,走不了幾米,我時常會偷偷地回頭望那些在我面前高高在上的馬在我背后是否還保持著原有的樣子。有好幾次,我驚奇地發現,在我回望它們時,它們在我后面的樣子竟然一反常態,垂著頭走在我身后,跟做錯了一百件事情一樣沮喪著。還有幾次,當我回望它們的高高在上時,有些馬也偷偷回頭看我。當兩個偷看的眼神彼此遇見,我和馬都亂了腳下的步子,我們先是躲避對方的眼睛,實在躲不開的,我假裝丟了東西回頭找,馬假裝踩著了絆腳石左一腳右一腳地踢。做這些事情要不了多久,過后我們又恢復了原有高高在上的樣子,扭著頭大踏步向各自要去的方向走。

從我好幾次的經驗里,我知道一匹馬的高高在上大部分時候是做給人看的。人要面子,一匹馬長久地和一群要面子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學壞也不行。

從什么時候開始人與馬之間處成了這樣?一匹自家的馬和主人之間很多時候都在偽裝著自己,這樣不能真心相對的日子里,一匹馬是怎么想的?俗話說,吃別人的嘴軟,拿別人的手短,何況一匹馬要在一輩子里都干這種吃別人嘴軟,拿別人手短的事情,它怎么還能在人前面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呢?

這件事擱在我心里好長一段時間。很長的時間里,我都在想有關馬的事情。一匹馬在它的一輩子里,到底是怎樣度過的。我們看見它們的時候,它們似乎都有事可做,后來我仔細想了想,凹村一年四季真有那么多事情讓一匹馬去做嗎?

除了馬,凹村還有驢和牛。牛干的活馬做不了,牛常年耕地,背上的老繭一層一層地掉。牛把地耕完了,空閑下來還要為馬和驢分擔馱東西的任務。驢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別看它個子小,勁兒卻使不完。凹村的人,也是一輩子的苦命,有些活明明可以分給牛馬驢去干,非閑不住要自己去勞苦,背壓彎了不說,還得了一身的癆病。

有人和牛驢為馬分擔了這么多事情,那么一匹馬一輩子還有多少事讓它操心呢?自從發現了這個秘密,我經常坐在遠處觀察馬的生活。

一群馬從早上出去到下午回來,它們臉上的表情是有一種松與緊的變化的。他們出去,有的時候是去干活,有的時候是主人怕馬在家待久了發悶,把它們放到山上去散散悶氣。馬只要能走出門,尾巴都搖晃得厲害,它們的興奮勁兒從有事沒事對天長鳴一聲就能看出來,一群馬是多么想離開這個家,多想走向遠方。

一家的馬對天長鳴一聲,整個凹村在馬圈里的馬心慌起來。它們故意在圈里“滴滴答答”地來回走,踩碎幾根干細的棍棒,“唰唰唰”地灑下一泡大尿。還不見主人來,它們就用自己的長嘴把一堵石砌的墻弄得“咯吱咯吱”直響。圈如果是黃土做的,它們就用自己的后腳去踢土墻,土墻上的黃土自然經不起馬這樣的折騰,要不了多久,黃土就“稀里嘩啦”往地上掉。

主人聽見圈里的響動,也心慌得要命。在床上干壞事情的,馬上停下來罵罵咧咧地先去處理馬的事情,身后留下另一個熱著身子的人在那里等;在地里忙著播種的人,把幾個挖好的坑空空地放在那里,讓一粒種子遲上一陣子才入到土里;樹上摘果子的人,把剛要摘下來就差那么一丁點就可以放進筐里的果子讓它在樹上再掛一陣子,他們急急地滑下樹,去放一匹馬;正在鎖門準備去放馬的主人,聽見馬在圈里折騰,按到半截的鎖扣忘記再按下去,就匆匆趕到馬圈里去了。

因為一匹馬或者幾匹馬在圈里折騰,凹村人很多手里的事情剛做到一半就斷在了那里。

那天早晨在床上干壞事的兩個人,每次再干那些事情的時候,總是要先問那匹馬放出去了沒有,這樣的次數一多,另外一個人心里生出死結,他覺得那個問他馬放沒放出去的人,在乎一匹馬比在乎他還要多一些,時間久了兩個人自然生分了;那些比其他種子遲了一會兒才入土的種子,當收獲的季節到來時,你會發現那些遲種下去的種子再等它成為一顆種子時,它始終比其他的種子要干癟些,一粒種子在用它的一生抱怨那個遲一陣子播種它的人;那個馬上就要摘下卻沒有摘下的果子,被主人在枝頭上遺忘了一個冬天,它全身被蚊蟲叮咬,被那些貪食的惡鳥啄食,身體里還藏著幾片冬天的冰雪,悲傷地落到了這一輩子它都不想落到的地方;還有那把主人鎖到一半就離開了的鐵鎖,等主人再回到家時,家里少了幾樣東西,那幾樣看得見的東西對主人來說其實并不重要,主人擔心的是還有一些東西丟了,自己卻一生都沒有發覺。

發生這些事情的時候,很多馬并不覺得愧疚,我看見它們還在暗地里咧著嘴笑。從外面回到家的馬,它們雖然頭昂著,眼睛卻白天夜里地一直盯著回來的路看。一條凹村的泥巴路在一匹馬的歸家途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只有一條路和一匹歸家的馬才最清楚。

當太陽從升起到落下,當一輪渾月從圓到缺,當一棵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當一條小河流經一片草原,當一只鷹飛過山頂,當旱獺對著月光孤獨,當一場雪蓋住另一場雪,一匹馬的眼睛里到處都是悲傷。那深遠的悲傷,只有它們獨處的時候才流露出來。這種悲傷是我不忍心去打擾的,也是一個觀察它們的人捉摸不透的。

直到今天,一百多匹老馬站在我眼前時,那宏大的場面突然讓我理解了那深遠的悲傷。那悲傷是來自骨子里的悲傷,那悲傷是蓄意已久的悲傷,那悲傷是自始至終不想拿出來和別人分享的悲傷,那悲傷是一匹馬不知去向地老去的悲傷。

那悲傷多像凹村人漸漸老去的悲傷,看著讓人心疼,卻什么也做不了。

渾身的勁兒只向著孤孤零零的一個人

白瑪的三兒子昨天咽氣了。白瑪的二兒子去年咽氣了。白瑪的大女兒大大年前咽氣了。白瑪的老婆十年前就咽氣了。白瑪一家人都快死得精光,只剩下白瑪躲在幾堵老墻后面,聽村里的幾個守夜人把明天送三兒子上路的家什敲得底朝了天。

“死都死球了,傷心個?”村人安慰老墻后面的白瑪說。

“是呀,死都死了。”白瑪說。

說的人走過白瑪靠著的黑乎乎的老墻,在外面對敲家什的人高聲吼:“敲起來,敲響點,讓他三兒子踩著咱的響聲走。”

守夜人敲家什的聲音更響了,震得白瑪家的破窗簾直晃動。

三兒子走到哪兒了?白瑪看著一堵老墻想。

三兒子死的前一天,吃了幾口酸菜面糊糊,三兒子把最后一口酸菜面糊糊咽下去的時候,對白瑪說:“阿爸,我感覺我又活過來了。”

白瑪站在三兒子面前,看三兒子的眼睛,他的眼珠黑亮黑亮的閃著光,白瑪對三兒子說:“兒子,我這輩子沒見你眼珠那么光亮,你會好起來的。”

“阿爸,他們死的時候眼珠啥樣?”三兒子問。

白瑪坐下,三兒子的身體往里靠了靠。白瑪回憶起大女兒、二兒子還有娃他媽死之前的眼神。大女兒的眼神是驚慌的,二兒子的眼神是無辜的,娃他媽的眼神是沒活夠一樣的。

“不好說。”白瑪悶著氣說。

三兒子噘著嘴:“阿爸,我覺得我全身都是勁兒,不信你看看。”三兒子把衣袖往上拉,他彎著胳膊肘,幾塊拱起的肌肉從他胳膊上突了起來。為了讓肌肉拱得更高些,三兒子憋著氣,臉漲得紅紅的。

白瑪以前也有像兒子一樣的幾塊肌肉長在胳膊處,現在老了,皮都快包不住骨頭,更別說那幾塊肌肉了。白瑪看著三兒子在自己前面左手比畫完了右手比畫,他既為兒子高興,又為自己的老難過。

“阿爸,這么多勁兒沒使完,我是舍不得去死的。”三兒子對沉思的阿爸說。

誰又把這輩子的勁兒使完才去死的呢?白瑪想到死去的娃他媽、大女兒、二兒子,他們死的時候,都是帶著很多遺憾離開的。尤其是娃她媽,沒活夠的樣子,簡直現在想著都讓白瑪難過。

“阿爸,我這就下地去干活,把我家那三分地耕了,別又落在尼瑪家后面,讓他們笑話。”三兒子說著就要從床上爬起來。

“我去看了,尼瑪家有頭牦牛病了,他們還顧不上那塊地。不急,不急。”白瑪對三兒子說。

“他們家的牦牛就該去死。”三兒子重新蓋上掀開的被子,憤憤地說。

白瑪看著兒子,不知道為什么,聽見兒子說出那句死的話,突然很害怕。三兒子的皮膚黑黑的,鼻子高高的,向里凹的額頭長得和自己一樣。

白瑪很害怕。白瑪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阿爸,那等我睡到明天,明天我的病全好了,我們再去耕那塊地。那塊地總是要耕的,我們不能落在后面。”三兒子邊說邊慢慢躺下,他把細花被子拉來蓋到嘴角,閉著眼睛就睡了。

第二天,白瑪去叫三兒子吃飯,三兒子躺在被窩里和他昨天躺下去的時候一模一樣,卻再不說那句“阿爸我渾身都是勁兒”的話了。

三兒子死了,白瑪沒哭沒鬧地坐在大門檻上抽了一上午的煙。幾條野狗圍著他轉了兩圈走了,幾只雞對著他叫了兩聲走了,幾頭牛在他前面看了一會兒走了,幾個扛著鋤頭的小伙子路過他,沒大沒小地吹了幾聲口哨走了。他坐在門檻上等,等有一個人真心地給他打個招呼,他好把三兒子死了的事情告訴問他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對于死,白瑪突然難以啟齒。

他的面前就是三兒子昨天說要去耕的地,經過一個冬天,一人多高的枯草立在那里,有的被風吹斷了還是被雪雨壓斷了,有的從干枯的枝干上長出了一片嫩葉,想拼命地活。陽光從遠山上落下來,三分地被一束昏黃的陽光染得刺眼的白。

“阿爸我全身都是勁兒。”他想起三兒子昨天說的話。

他想站起來,想看看自己的勁兒在哪里。如果有勁兒,他就要去耕那塊三分地了,他想三兒子現在可能就在地里等他。三兒子說過他全身都是勁兒。

他站起身,腿不是自己的了。一站起來,身子歪了過去。一個人跑過來,扶著他。那人急急地對他說:“遠遠看著你腿軟,我就跑過來了。”

白瑪看著來的人,不好意思地說著沒事沒事的話,一屁股又軟在了門檻上。

“你這是咋了?”來的人問。

“死了。”他說。

“誰死了。”那人問。

“三兒子死了。”他說。

來的人愣了好一陣子才說:“死都死了,別再把自己整垮了。”

白瑪被來的人扶進屋,從午到晚坐在那堵老墻后面。老墻真是老,到處都是被日子掏爛了的蜂窩孔。

外面吵得厲害,白瑪想吵點好,吵點熱鬧,三兒子年歲小,還活在喜歡吵的年紀,等吵陪著他去見他的阿媽、大姐、二哥,讓他們在熱鬧里迎接三兒子。

“老頭子,你站起來,別老是靠著一堵老墻。”有人來扶白瑪。白瑪站不起,又來了一個人,白瑪被扶在了昨天三兒子躺著的床邊坐著。

“都死得精光了,你得好好想想自己怎么活得精神點。”扶他起來的人說。

白瑪對著那人點點頭:“沒事,我骨頭里勁兒大著呢。”說著,他把袖子挽得高高的,給那人看他胳膊上堅硬的骨頭。

“日子天天在收人,好好活著,別管那些死了的事。”那人說。

白瑪回答好的,就沒下話了。他們默默地坐著。

第二天,三兒子被三五七八個人送到了西坡。白瑪坐在昨天坐過的門檻上,看一縷青煙從西坡緩緩升上了天。

“讓他們把家什敲響點,搞得熱鬧點,我三兒子喜歡熱鬧,我也喜歡。”他坐在門檻上,讓別人去給西坡上的人捎話。

等那人把話捎到,西坡那邊的家什響得快翻了天。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嘛。”他說著,從門檻上站起來,套著圈里的大耕牛到三分地里去了。

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勁兒。渾身的勁兒只向著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一個人要遇見多少荒蕪才算夠

要朝哪個方向邁出一步,才能到達我想去的地方?那個我想去的地方,一直在遠處等我,我卻被困在一片長滿荒草的山坡上,沒辦法脫身。

這片長滿荒草的山坡困了我好長時間,我每想走出去一步,所有的草都向我擠來,所有的枯土都在腳下絆著我,遠處的天突然用一片黑堵住我,還有一群不知名的小蟲,費力地修一個坎攔住我。我告訴過那些不知名的小蟲,他們沒必要費那么大的精神修一個堵住我的坎,他們修的坎,只要我可以走動一步,不費一點力氣就可以跨過。小蟲不聽我的話,白天夜里地修,幾天下來,那個坎攔住了我,我再也無法跨過那個我以前認為自己可以輕輕松松就能跨過去的坎。

是誰把我帶到這座荒坡又把我扔下就離開了,我一直在腦海里思索著這個人。我的熟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們和我一樣,一輩子死守著凹村,不敢輕易離開自己的村子去一個從來不熟悉的地方游蕩。那么,帶我來這里的人一定是個我不熟悉的外人,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方法,模糊了我的頭腦,蒙蔽了我的雙眼,連我忠于凹村一輩子的心都舍得放下,跟著他們來到這里。我一點也記不清楚來時的路,只感覺現在的我渾身都在酸痛,我的右腳上起了好多水皰,大腳趾上還長了一層薄薄的繭。我的左腳一點事也沒有,這讓我想到,在來的路上,我的右腳肯定是先跨出去,它為我的左腳去掉了很多可以避開的障礙物,讓我的左腳避免了沒必要的麻煩。

我這一生沒遇見過幾個陌生人。那寥寥幾個遇見的陌生人,他們都在我的腦海里清清楚楚。

我遇見的第一個陌生人是一位手拿鐮刀的人。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一條干枯的水渠邊磨他那把銹跡斑斑的鐮刀。聽見有人走向他,他停下手里的活路,歪著頭看我,那陌生而又堅硬的眼神,真像他手里握著的銹跡斑斑的鐮刀。我想轉身離開他,但在他鋒利的眼神驅使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我大著膽子問他,他從哪里來?他不說話。我又問他,他要去哪兒?他還是不說話。他磨得光亮的刀口在陽光下泛著銀光。他滿臉都是細細的疤痕,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臉不像臉,像凹村秋天牛耕過的土地。我在那里悶悶地站著,心里七上八下,我想到逃。如果不采取點行動,我想我會死在他的刀下。當我的死真正發生時,我無力反抗,只能乖乖地等著。想著這些,我鼓足勇氣一趟就跑開了,那一刻我的腳下生風。他沒跟上來,我聽見他在那條無水的溝渠邊繼續“嘩啦嘩啦”地磨他那把銹跡斑斑的鐮刀。回凹村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像他這樣的一個陌生人要用這把鐮刀收割日子里的什么?

我遇見的第二個陌生人披著一頭白發坐在凹村的村口。他背靠一棵大樹,整天盯著一群螞蟻在樹洞里爬進爬出。樹洞長成很多年了,凹村人沒把一個樹洞當一回事,就等它一個勁兒地長。很多路過的老人跟他說話,他回答別人的永遠只有一句:那個樹洞是我,我就是那個樹洞。我跑到樹洞那里去看一個樹洞,樹洞很深,從樹根一直通向樹頂,仿佛是從地通到了天。我和那個白發的老人坐了一會兒,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就那樣靜靜地坐著。等到下午,我知道一個樹洞會慢慢隱藏在漸漸落下來的黑里,我起身就走了。老人還坐在那里,看一群螞蟻從早到晚地爬。一個樹洞里面隱藏的秘密,我永遠無法說清楚。那個滿頭白發的老人在那里坐了三天,第四天不見了。有人說老人變成了一個樹洞,還有人說這個老人走進了樹洞,一輩子生活在一個通天通地的樹洞里。

我遇見的最后一個陌生人,他說他是一個瘋子。我說說自己瘋的人往往不瘋,他看著我嘿嘿地笑。他說你見過一棵歪脖子樹上掛著兩個人的腳嗎?我說沒見過。他說你聽見過河水里有女人在唱歌嗎?我說沒聽過。他說你知不知道天是有兩個的?我搖頭。他還說,你知不知道一個人活著其實是有很多人幫著他在活?我搖頭。他哈哈哈地笑起來說:“你看,我是不是個瘋子?我就是個瘋子。”他說的每一件事我都沒有親眼見過,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卻很相信他說的話。

我的這一生只遇見過這樣的三個陌生人,他們在我生命里并沒有待很久的時間,就離我遠去。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有一天還會不會回來,這些我都從來沒有想過。

今天我被困在一片我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荒蕪里,我想到了他們。我想是不是那個手握鐮刀的人,為我劈掉了一路的荊棘帶我來到這里。我想是不是那個白發的老人把我從一個通天通地的樹洞引到了這里。我還想是不是那個說自己是瘋子的人,干了一件瘋事把我領到了這個荒坡。他們每個人把我帶到這里,就匆匆地走了,連一句囑咐的話也沒有,就那么走了。

這一生,我都沒有遇見過這樣的荒蕪。面對一片荒蕪,又一個落日即將落下。面對一片荒蕪,我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一片黑會在不久之后來到我的身邊,那個平時緩緩升起的月亮今天不會如約出現在天空。我還知道在這個孤寂的荒坡上,我又要獨自一人面對又一次黑暗的到來,在這一生里,我是一個多么懼怕黑暗的人。

那群不知名的小蟲還在即將到來的黑里,忙碌著修一個擋住我去路的高墻,我想告訴它們,他們修的這個高墻,擋住我的同時,也會擋住它們的去路。然而,我想說的話并沒有說出口,有些事情還是要等它們自己明白才算真正地明白過來。

我坐在一片荒坡上,再無心去想一條去路了。就像眼前的這群不知名的小蟲,就像一荒坡的枯草,就像即將落在我面前的黑,它們的去路在哪里,它們有沒有去路可言,誰都不知道,也無法知道。

人的這輩子里,偶爾需要一片荒蕪,我想。待在荒蕪里,所有沒想過的事情都朝你走來,所有你絕望的事情都在這里崩塌,所有的期望都在這里一次次地萌發,所有的快樂和悲傷都在這片荒蕪里遇見和消失,然后你會發現,這是一片多么生機勃勃的荒蕪,什么東西都可以在這里生長又可以在這里失去。

我還想,一個人只有處在一片荒蕪里,才能更清楚地看見自己。看見自己的時候,一片荒蕪將不是一片荒蕪,是你走出去的一條路,那條路你將會用你后半生去感謝它,那時你會說,你是多么感謝自己這一生遇見的那片荒蕪,那片荒蕪讓你得到了更多。

這一生,一個人要遇見多少荒蕪才算夠?

我想到我見過的三個陌生人,或許他們都是遇見過一片荒蕪的人。經歷過一片荒蕪之后,他們終于活透了自己。

活得更像一場夢

過去很多年,我總是把大把時間花在做夢這件事上。

很多年以來,夢可以隨時隨地來到我的身邊。有時我正走著,突然就困得不行,我知道夢要來找我了,我隨地躺下,眼睛一合,夢就朝我走來。有時我正和幾個閑人擺著一些空話,擺著擺著,我的上眼皮就慢慢往下眼皮合,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快合上的那一瞬間,我還聽見別人在給我擺話,那句要斷不斷的空話傳進我的耳朵里,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山洞捎來的,帶著回聲不說,還有一種重重的潮濕黑暗附在那句空話上面。

“你看你這人,又做夢去了。”說完這句話,我感覺這個人生氣地轉身往其他方向走了。我想叫住他,我的嘴怎么也張不開,我只能在夢里目送這個說話的人走。

還有一次,一組和二組比賽割青稞,哪組輸了哪組請喝酒。我是二組的成員,開始比賽之前,二組所有人給我打好招呼,他們說如果我今天在比賽中睡著了,他們絕不饒過我。我答應得好好的,我給自己鼓足精神,我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做出一副準備大干一場的樣子,結果沒割兩把青稞,我的夢就來了。我躺在一片青稞地里夢見很多草朝我走來,草在夢里走路的樣子,像極了凹村的扎嘎。我在夢里笑話扎嘎變成了一棵草。在一片青稞地里,我還夢見大渡河上來了一位劃牛皮船的人,他在河中間喊我的小名,他說等我空了到河底他家去坐坐,他說河底比地面上的天還要大。那次比賽不用說肯定輸了,等我把一場夢做完,二組的人用一堆青稞把蓋著我,他們氣壞了像我這樣一個不守承諾的人讓他們輸掉了比賽。我撥開青稞把,好不容易才從里面鉆出來。那頓酒自然由我請了。

說來就來的夢讓我苦惱了很多年。我不知道自己的夢為什么就比別人的多。我這輩子好多日子都被夢占著,好不容易騰出一些時間活在凹村,又把日子過得拖拖沓沓,沒了正形。我難過自己,也難過那些說來就來的夢。后來,一個老人告訴我,她說你夢多是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因為我的阿媽本來就把我生在一場夢里。

她把我的出生講給我聽了。

那天凹村下著一場幾年不遇的大雪。厚雪把凹村很多東西都蓋得嚴嚴實實,還有些漏掉的地方,所有的雪花都往那地方擠,不一會兒那些沒蓋住的地方又都被擠過去的雪花封住了。她說,那天雪是想把凹村吃個透。那次她從其他村莊回來,她說,她去的那個村莊只隔凹村一座山,她離開那個村莊的時候,那個村莊的陽光火辣辣地烤著她,白亮亮的陽光晃得她眼睛生疼。可一到凹村就變了樣,她沒什么準備,快被一場大雪堵住了回家的路。她在雪中艱難地走,她說雪再大她也能找到回凹村的路。她在凹村生活了一輩子,所有的路都記在了她心里,再走她也不會走亂一條路,再走也不會把一條路走分岔。

沒走多久,她在大雪中遇見一個躺在厚雪里的人。她說最先沒認出那是一個人,雪可能也沒認出那是一個人,不管怎樣,凹村的雪還是怕人的,它們欺負凹村的很多東西,都不會欺負到人的頭上。可那天,雪想吃掉凹村,那天雪餓得發慌,她說。

她走近才看清楚那人是我的阿媽。她在一場厚雪中喊我阿媽的名字,雪聽見她在喊一個人的名字,才知道它們準備齊心吃掉的東西是一個人,它們從我阿媽的身上移開,打著轉地離開了。

她說,她怎么也喊不醒睡在一場大雪中的阿媽,她想走,又不忍心,她坐在我阿媽的旁邊等阿媽醒。她說,那次的刺骨寒冷,已經鉆進她這輩子的命里,現在說起,她都能感覺到一個人在大雪中等另一個人醒來的滋味。

在等的空隙,她看了好一會兒飄到遠處的雪,她說。那場雪應該是一場生雪,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霸道得很,除了人,它們什么都想變成自己的。她看見一條老狗,走著走著就被厚雪吃掉了。一只大公雞,在一場分不清時辰的厚雪里打鳴,那粗啞的聲音叫著叫著就被厚雪吞進了肚子里。在那場厚雪里,到處都是大樹枝丫的撕裂聲,那聲音響在她的周圍,像凹村握在一個人的手里,被那人肆意地撕碎著。大地在她腳下輕輕地動,她說,那天地下面一定有什么東西,那東西想從地下面爬出來,只等某個合適的時機。

她說,那場雪是落在她生命里最大的一場雪。

等她再轉頭回來看我的阿媽時,我已經在阿媽的褲衩里哇哇地哭了。她當時慌了手腳,使勁搖晃我的阿媽,阿媽終于才從夢里醒來。她說她還記得阿媽醒來的樣子,眼睛紅紅的,額頭上全是汗,阿媽說自己腿軟,身子熱得要命,還說自己似乎爬了一座大山,山上有只老虎在和她說話。阿媽說完這番話,我在她褲子里哭。她說阿媽當時聽見一個娃在褲子里哭,簡直嚇壞了,還是她幫著阿媽把我從褲腿里取出來。我一見雪就笑了。飄走的雪花聽見一個娃的笑聲,從四面趕來,雪花圍著我一直打轉,阿媽抱著我,她跟著阿媽,我們被一場打轉的雪護送回了家。

我相信一個老人對我講的,她都活到那么大歲數了,不可能再編一個謊話來騙我。人說謊話的年紀一般都在年輕的時候,年輕時候的謊話是說給別人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年輕的時候謊話是騙別人的,也是用來騙自己的。人一旦老了,謊話就不愿意說了,她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她們怕有些謊話正說著自己就去了下一輩子,她們不想把這一輩子的謊話帶到下一輩子去。她們說用這一輩子謊話再去攪亂下一輩子,自己下一輩子也就不好過了。

我把我的出生講給很多人聽,很多人都理解了我隨時都能做夢的習慣。他們不再怪我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就突然做夢去了,他們也原諒了我那次抬一個棺材抬著抬著就睡著了。那次把抬棺材的六個人累壞了。他們說一個六個人抬的棺材,突然讓五個人抬,真是難為他們也難為躺在棺材里的那個人了。那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晃來晃去,動靜很大,跟又想活過來自己下地走一樣。

很多年,我夢里總是夢見很多人和一些凹村有關的東西不斷地出走。那些夢變起花樣地來到我的身邊,一遍遍地重復。我夢見凹村的狗、驢、羊都不告訴凹村的人說走就走了。我夢見凹村的有些人昨天還在一起擺空話,第二天第三天一輩子都不在凹村了。我夢見那幾只一直生活在凹村的大鳥,有一天在凹村的上空盤旋三圈就永遠地消失了。我還夢見凹村的陽光越來越薄,凹村的土地和路無緣無故地出現很多凹槽。夢里,凹村的黃土變得很淺,輕薄的黃土就快蓋不住凹村的地。

很多奇怪的東西從土里鉆出來,那些東西在土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一露出地面就急急地朝有些方向亂跑。我想它跑的方向,可能是很多年之前它來這里的方向,但很多方向在它熟睡在土地里的時候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比如它來這里的時候,可能前面有個花白的大石頭,比如它來的時候,對面有座小山坡……它們把一個花白的大石頭和一座小山坡當成是它們來時的記號,可很多年以后,總會有什么變化。它們不管,一從土里鉆出來,就四散著奔跑起來,往它們認為對的方向奔跑起來。它們在著急什么,著急中,它們一次次碰壁。在一次次的碰壁中,它們焦急地從去的方向返回,再走向另一個方向。另一個方向不對,再到另一個方向。它們奔跑的速度連我都追不上。我也在為它們著急著,可在一場夢里,我什么忙也幫不上。

我看見一件破舊的衣服從土里出來時,就一個勁兒地朝一個方向奔跑,風把一件衣服推著向前走。這件破舊的衣服在風中走,遠遠看去,像一個剛從麥地里干完農活的人往回家的路上趕。我不知道它沒進土時是誰的。怎樣的一個人會擁有這樣一件瘦小的衣服?這個人在這么多年里活到了何處?

那場夢里,我夢見了一陣風“嗖嗖嗖”地刮,風聲等我醒來還一直響在我的耳朵里。

等我醒來,我看見那件從土里出來的衣服掛到了一棵枯樹上,幾枝枯枝支撐著一件衣服在樹上成長起來。我看見一件破舊的衣服在枯枝上不斷地前后晃動,讓我莫名地生出很多傷感。月光爬上來,今夜的月光不亮,一件衣服在月光中輕輕地黑了下去,像一個人孤獨的背影站在高處看著遠方,那孤單的清涼,總讓我不忍心再待在一棵枯樹下。我急急地跑回了家,趕快把自己埋在被窩里。等我第二天再去看它去時,樹上又多了一只鞋子,半截圍巾,這是一個多么讓人心疼的人生。我想每個人的人生都會像那棵枯樹上的破舊東西,到有一天,每個人都會明白自己的這輩子都只是一次支離破碎的收場。

那些破舊的東西在樹上待了好幾天,待著待著就不知道它們去了哪里,我想它們已經走出凹村了,至于已經走到哪里,又被哪一些塵土重新掩埋,我們誰都猜不到。

關于出走的夢我做了很多年很多年。正當我認為我也該出走凹村的時候,我的夢有了變化。我不知道是因為歲數的原因還是我的夢在慢慢長大。我夢見很多很多的東西,他們朝凹村擁來。他們的擁來像一群螞蟻的大遷徙。

凹村從來沒有這樣的一種大螞蟻,外貌奇怪,全身都長滿魚鱗,他們的腳踩在凹村的土地上,發出一陣陣空響。他們一進凹村,就說凹村是他們的村子,他們推翻所有凹村的土房,建起一座座新的房子。他們肆意地把凹村養了一百年的大樹砍倒,他們說要讓木匠用那棵又粗又直的大樹做一道凹村的大門,所有想進凹村的人,都要告訴他們一聲,要不那道門就要為那些人緊緊地關閉著。他們把凹村堆在倉庫里的青稞節拿來蓋一座座草房,夢里那些青稞節在風中發抖。他們把凹村所有的地都放滿了石頭,他們說石頭是他們的土地,他們會在那些石頭上種上他們需要的糧食。到糧食收割的季節,整個凹村都是他們的了。每個凹村原來的人,都像外人一樣走在凹村里,他們不知道往哪里去,他們只能整天在凹村轉悠。還有像蟻群一樣的人擁進凹村,每個擁進來的人都成了凹村的主人,每個真正的凹村人都成了凹村的外人。

我越來越害怕做夢。

“我不想做夢了。我的夢越來越不切實際。”阿媽站在枯樹下,聽我對她說在黑里的話。

“娃,你本來就生在一場夢里,不做夢就不是我的娃了。”阿媽黑黑的背影背對著我。有一瞬間,我又做夢去了。夢里,那件破衣服、半截圍巾、一只破鞋子在月光下泛著白光。

我突然想起,阿媽有過那樣一件衣服、圍巾和鞋子。那年阿媽穿著這一身的行頭,說要帶我去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怎奈臨行的那一天早上,家里的土墻垮了兩堵,房屋的青瓦掉了一地。阿媽扔下我,穿著那一身的行頭就開始清理亂七八糟的屋子。事后,我再沒看見阿媽穿過那一身的行頭,阿媽也再沒提及過帶我去那個她口里說的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一切都停在那天早上。

如此一來,我知道,無論我的夢有什么變化,我的這輩子都會如夢一般地活著。活得支離破碎,活得更像一場夢。

一棵樹,一只鳥

我又見到了那只鳥。

那只鳥落在前年它落過的地方,學著前年來看我的樣子,歪著腦袋、撲棱著翅膀,見我一人在院子修鋤把,短而有力地隔一會兒叫上兩聲隔一會兒叫上兩聲。我修的鋤把是前年它來時修的那把,鋤把知道那只鳥停在前年落過的地方,越來越彎的身子一個勁兒地往那邊蹭。我得松一松手,很多東西都要在握得緊緊的時候試著松一松手。

一把鋤把認識那只鳥,那只鳥也認識鋤把,雖然時隔一年,我們都認識彼此。

在我的一生里不知道有多少只鳥飛過,又有多少只鳥飛過之后,還想著再來深情地看看我。在凹村,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是一個多么希望有人來隨時看看我的人,那個來看我的人如果嫌棄我的房子太老,不想進我的泥巴房,他可以站在門外不進我的屋,也可以就趴在那只鳥站著的地方,喊上兩聲我的名字,說上兩句不相干的話,我嘴上不說,心里也覺得足夠好了。

我感激一只鳥再來看我。我對著它笑。它骨碌著眼睛看我,接著撲棱起了它那對黑白相間的翅膀。它撲棱翅膀時,身上落下來很多塵土,那不是我家一堵老墻上該有的塵土,那些塵土是從一只鳥身上落下來的,黑沉沉地從它站著的地方飄到我前面。我心疼起這只鳥,我不知道這只鳥飛了多遠的路程來看我,也不知道它來在看我的路上都經歷了什么,我更不知在我們沒見過面的一年里,一只鳥都干了些什么,這沒見過的一年,是一只鳥對我的秘密。

那只鳥在一堵老墻上站了很久,再站不住了。它飛進我的院子,在我的院子里來回地走動,最后來到我的身邊。它歪著腦袋看我。有很多年,沒有一雙這么認真的眼睛看過我。我把鋤把放在地上,坐得直直地讓一只鳥看。我想讓一只鳥從心里記住我,那樣的話,即使日子把我變得再老,它都不會錯過幾個村莊,走錯一個院子,遇見幾個長得像我的人就誤以為那人就是我。

鳥看夠了我,又去盯放在地上的鋤把。

這根鋤把陪我有好幾個年頭了,原來它是長在東坡的一棵松木樹,那年我上山采松茸,剛把一朵大大的松茸裝進口袋里,就看見了它。那時的它年輕氣盛,見我就把滿樹的綠葉子晃得“嘩啦啦”地響。我家里正缺這樣一根又直又沒有結疤的鋤把。況且前陣子,刮過幾場旋風,很多山上的大樹小樹都被風刮斷了,而這棵松木樹在我見到它時,還直直地站在那里,說明它骨子里的韌勁相當好。韌勁好的樹最適合用來做一根鋤把。

第二天,我就拿著一把彎刀去東坡砍這棵樹。樹是不大,倒是費了我好多力氣在上面。那天早上,我把刀口磨得鋒利,可砍了三下都沒有進一棵小樹的身,那三刀下去,松木樹只掉了一點小皮。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

那一年,我一心想除掉一棵松木樹。于是,我回家拿來挖鋤,我想對它的根下手。但讓我沒想到的是,這棵松木樹的根是老根,我越往下挖,根越粗,豐富的根系往凹村的四面八方延伸著。我沿著這些根系一直挖過去,先到了扎西家的羊圈里,再到了拉姆家廚房里,再到了尼瑪家的家神那里,后又到了村長家的媳婦房屋里。我再不敢往下挖,再挖下去,我想我會發現一個凹村誰也不知道的秘密。

在一個月夜,我沒告訴任何人,偷偷地掩蓋好我挖進凹村的所有痕跡,重新回到那棵年輕的松木樹那里。我用了三天時間,砍掉了它,我說過我是一心想要這棵松木樹。我砍掉松木樹的那天,凹村的扎西、尼瑪、拉姆、村長媳婦都奇怪地染上了風寒,他們的咳嗽聲通過一根樹根傳到我的耳朵里。那時,我正在用鏟子埋老樹根。他們一咳嗽,老樹根輕微地震動著,旁邊的黃土不用我鏟,都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我知道是自己惹了禍,扔下鏟子,拿著半截砍掉的松木樹跑回了家。

我沒把這件事告訴過凹村的任何人,自己也很少朝東坡去了。我用帶回家的這根松木樹做成了一根鋤把,從來沒舍得用過一次,每年天氣熱的時候,就拿出來修整修整。

這只鳥飛到鋤把上,來回地在上面走。它用嘴輕輕地啄那根鋤把,鋤把發出“咚咚咚”的硬響。我知道一根我幾年前砍下的鋤把比我的身體還硬朗著。我也知道我活不過一根鋤把的壽命。如果有一天,我奔著西坡去了,留下一根鋤把在我的屋子里,它將會怎樣面對一屋子的空和暗。即使一個好心的人,心疼一根好好的鋤把丟在屋子里可惜了,把它帶回家,鑲在一個新的鋤頭上,用他余下的一生去使用我扔在這個世上的一根鋤把,我的鋤把也不會幸福到哪兒去,它會想起我,一個一直愛它,每年把它拿出來修整修整的人。

一根鋤把的想念遠比一個人的想念要久遠得多,認真得多。

那只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它來回地從我飛向大門,又從一扇厚重的大門飛向我。我懂了一只來看我的鳥的意思,它是要讓我拿著這根鋤把走出大門,它要帶我去個地方。我跟著一只鳥走出我的房子,我有種不知道哪兒來的感覺,一只鳥要帶我去干一件大事。

鳥帶著我來到那年我砍下松木樹的地方,長出松木樹的地面被黃土掩蓋得平平整整,好像這里一如凹村的任何一塊平地。一只鳥忙活起來,它用它的利嘴掏著平整的地面,過了很久,一個不深不淺的坑掏好了。鳥飛過來拉我,我走到那個鳥掏的坑前,它來回地晃動著腦袋,示意我把一根陪了我幾年的鋤把放進它掏好的坑里。

它是要讓我重新把一根鋤把種進它原來的地方。我握著鋤把,舍不得放進去。這時跟了我多年的鋤把也在我手里使勁,它在努力地往那個鳥掏的坑里蹭。從那時開始,我就明白我這輩子再也握不緊一根我想要的鋤把了。

那天,在原來的地方,我種下了它。種下它時,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我離開了那個地方,那只鳥沒跟著我回家,它呆在鋤把頂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送我。

第二年,凹村出奇地旺盛,人丁添了十個,雨水充沛,糧食豐收,村子一副大好的景象。

那一年,一只熟悉我的鳥又飛到我的院里來看我。它嘴里叼著一片翠綠的嫩葉,它把葉子放在我手心里,就飛走了。

又過了幾個月,我在路上遇見幾個閑擺的人說,東坡光了幾年的土地上長出了一棵奇怪的樹,樹年初才發芽,年底就長了十幾米高。還有人說,那棵樹的樹脖子一直伸得長長地望著凹村的某個地方,像在想念某個好久不見的舊人。

“還好,有只鳥在樹上搭了一個窩。一棵樹,有鳥陪著,也就不那么孤單了。”其中的一個人說。

責任編輯.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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