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筆記俗語詞記載方式淺探

基金項目：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歷代筆記小說俗語詞匯釋”（15JJDZONGHE013）前期成果。

摘 ?要：宋代筆記內容豐富，題材廣泛，隨筆而書，文白夾雜，含有豐富的俗語詞，是研究宋代語言的寶貴語料。俗語詞在宋代筆記中，以簡短自注、歷時探源、共時說明、歷時共時同存等多種方式加以記載。對其記載方式的探析，有助于對宋代筆記俗語詞的判斷、理解和把握，對宋代筆記俗詞匯的進一步研究大有裨益。

關鍵詞：宋代筆記;俗語詞;記載方式

作者簡介：周艷梅（1973-），女，漢族，四川內江人，博士，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史。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18-0-03

傳統的小學研究，主要為解讀經典服務，難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獻，并不為學者所關注。近幾十年的漢語史研究，在繼承傳統小學研究的同時，把研究的視野擴展到傳世經典之外的各種文獻。筆記因具隨筆而書、通俗性強的特點，保留了大量的俗語詞，近年來受到詞匯史研究學者的重視。

宋代政治經濟高度繁榮、社會文化生活非常豐富的封建時期。國家重文輕武，進一步完善科舉，使得文人異常活躍，這樣的社會現狀催生了種類繁多、內容豐富、題材廣泛的宋代筆記。筆記所固有的文白夾雜的行文風格，口語性強，通俗易懂，俗語詞豐富，是研究宋代詞匯的寶貴語料。俗語詞在宋代筆記里有多樣化的記載方式，對這些方式進行考察和梳理，可以幫助我們判斷、理解和把握俗語詞，從而利于對俗語詞作進一步的分析和研究。為了更好說明通過這些記載方式所保留的俗語詞的語料價值，文中分析過程中所列舉的詞條，分別與《漢語大詞典》與《近代漢語詞典》進行比對，并以符號進行標注。

一、簡短自注

（一）在文中以小于正文的字體標注

小字標注的內容，用一個詞解釋前面緊鄰的詞，小的標注詞應該是當時較流行，且易懂的詞語。前面的詞也可能是方言類或專名，也是詞匯學關注的對象。

【捻頭】【寒具】【馓子】一種面食。

迺以‘捻頭爲‘寒具也。即馓子也。（高似孫《緯略·寒具》）

【子石】【石卵】鵝卵石。《近詞典》未收。

舊有人于常買家以錢三十得一子石。子石，即石卵也。漫用壓紙。（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卷下）

【響箭】【鳴鏑】射時發出響聲的箭。

有響箭。即鳴鏑也。（彭大雅撰，徐霆疏證《黑韃事略》）

【懷杓】【打瓢】一種占卜方式。

王建集有《鏡聽詞》，謂懷鏡于通衢間，聽往來之言以占休咎，近世人懷杓懷杓，今謂之打瓢。以聽，亦猶是也。（朱弁《曲洧舊聞》卷九）

小字標注正文前出現的詞，內容包括詞的由來，多為補充說明，便于理解所標注詞的詞義。

【出宋】南方某些山居少數民族首領出歸朝廷者稱“出宋”。

今刺史莫延葚逐其弟延廩而自立，延廩奔朝廷，謂之‘出宋。凡州洞歸朝者皆稱出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蠻》）

小字用俗語詞標注，以對前面正文進行概括說明。

【歇坐】古代酒宴中間的短暫休息。

今夫筵宴以酒十行為率，酒先三行，少憩，俗謂之歇坐。或奕棋、或縱步、或欸語，已乃復飲，則有終日之歡。（倪思《經堂雜志·筵宴三感》）

【斗高飛】金耳環。比喻的說法。

又索于懿節皇后，得所戴金耳鐶子一只自注：雙飛小蛺蝶。俗名斗高飛。（曹勛《北狩見聞錄》）

這種記載形式，很利于判別是否為俗語詞。正文中的詞為作者需要特別說明的詞，要么新詞新義，要么有特別的含義。注釋部分應為當時的通俗語，標注出來便于讀者看懂，領會。這樣記載的形式，通俗成分很多，有時正文和標注都是俗語詞。

（二）沒有字體大小區別的自注

這類自注多有較明顯的標記。

1.標記為：“謂……為……”、“目……為……”、“呼……為……”、“言……以為……”、“（以）……為……”等，例如：

【兀地奴】鵝的別名。

世謂鵝為‘兀地奴，謂其行步盤跚耳。 （陶穀《清異錄·禽名門》）

【快活三】宋元方言稱體胖者。

鄧知剛任待制，守軍器監，形貌魁偉，每以橫金衒眾，未嘗衣衫。京師諺曰：“不著涼衫，好個金稜快活三。”蓋一時目肥人為快活三也。（張知甫《可書》）

【賀蘭】駝馬。

賀蘭山在靈州保靜縣，山有林木青白，望如駿馬。北人呼駝馬為賀蘭。（程大昌《北邊備對·賀蘭山》）

【卷伴】誘拐他人妻女潛逃以為伴侶。

南州法度疏略，婚姻多不正。村落強暴竊人妻女以逃，轉移他所，安居自若，謂之卷伴，言卷以為伴侶也。（范成大《桂海虞衡志·雜志》）

【低密】犀角的異名。

犀為低密。（龐元英《文昌雜錄》卷一）

【匙子】小勺子。

杜岐公悰，以剜耳匙子為“鐵了事”。（陶榖《清異錄·器具門》）

2.標記為：“曰”、“即”、“名”、“名曰”、“號”、“……也”等。例如：

【房中弱水】尿。

溺曰房中弱水，見于道書。（陶榖《清異錄·器具門》）

【木芍藥】唐人稱牡丹爲木芍藥。

唐《松牎雜録》云：開元禁中初重木芍藥，即牡丹也，蓋禁中呼之耳。（李上交《近事會元》卷五）

【獨子青】一種瓜名。

遼東一處有瓜，若澆沃則以酒代水，實成破為十段，若段中止有一子，而長數寸，食一顆可作十日糧。國人珍之，名“獨子青”。（陶榖《清異錄·百菓門》）

【土卵】芋頭的一種。

黃獨者，芋魁小者耳。 江南名曰土卵，兩川多食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四）

【潤家錢】古代南漢地方主事者贈錢僚屬，以代酒宴，其錢名潤家錢。

南漢地狹力弱，事例卑猥，州縣時會僚屬，不設席而分饋阿堵，號潤家錢。（陶榖《清異錄·潤家錢》）

【水雞】蛙的別名。

水雞，蛙也。（趙令畤《侯鯖錄》卷三）

3.標記為：謂之、俗謂之、俗呼（之）、俗言、俗曰、俗號等。例如：

【公子家】設局聚賭抽頭取利者。

世之糾帥蒲博者，謂之公子家。（王得臣《麈史·博弈》）

【酒望子】亦作“酒望”。即酒簾。

酒家揭簾，俗謂之酒望子。（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下）

【刺楸】泛稱一些五加科落葉喬木。

藥有五加皮，其樹身榦皆有刺，葉如楸，俗呼之為刺楸。（朱弁《曲洧舊聞》卷四）

【笑菌】一種誤食后使人發笑不止的野生菌。

（地漿）亦治楓樹菌食之笑不止，俗言‘笑菌者。（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

【袴具】腰帶上的飾具。

腰帶乃是九環、十三環帶也。言環即今之帶上金玉等名具也，俗曰袴具。（李上交《近事會元》卷一）

【癡風】舊時福建泉州、福州、興化等地稱農歷七八月間所吹的東北風。

《遯齋閑覽》載閩中泉、福、興化三州瀕海，每歲七八月多東北風，俗號癡風。（袁文《甕牖閑評》卷三）

這類記載形式的俗語詞，由于特征明顯，容易識別，特別是第三類，俗語特征一目了然。

二、歷時探源

宋代筆記中文人學士常常對某些俗語詞進行探源分析，從歷時的角度，找出該詞的源頭或成因。

（一）對單一的條目進行說明

如：【衙喏】【牙喏】衙參時兵卒的聲喏。

袁文《甕牖閑評》卷八：“今所謂衙喏者，蓋牙喏也。當用此牙字。古者太守出廳則建牙。牙者，牙旗也。建牙以表太守出廳耳，于是兵卒鳴鼓而聲喏，每日早晏皆然。故謂之早牙、晚牙。今時則不然，每至申牌，太守初不出廳，亦未嘗建牙，州郡兵卒皆鳴鼓而聲喏，謂之衙喏，殊不曉所謂。不獨州郡如此，其他曹職處往往皆然。蓋前后循習，不究所由來耳。”

由此可見，“衙喏”在宋代是很常見的一個詞，但由于時間的推移，人們已“不究所由來”。這段文字探究了“衙喏”源自“牙喏”，由古時太守出廳的儀式發展而來，并說明了“衙喏”與“牙喏”的關系，理清了這兩個詞的發展源頭，讓我們對當時常用的“衙喏”有了非常清楚的認識和理解。

（二）對一系列詞同時進行溯源。

例如孔平仲《珩璜新論》卷四有這樣一段話：

俗所謂“平善”，亦有所出也。《趙飛燕傳》：“成帝‘昏夜平善是也。”

俗所謂“累重”，亦有所出也。《前漢·西域傳》：“屯田輪臺，‘募民壯健有累重敢徒者詣田所。注：“累，謂妻子家屬也。”

俗所謂“瓜葛”，亦有所出也。《后漢·禮儀志》：“上陵議”注：“茍先帝有瓜葛之屬，男女畢會”也。晉王導與子悅弈棋，爭道，導笑謂曰：“與子有瓜葛，那得爾耶！”

俗所謂“阿誰”，三國時已有此語。《龎統傳》：“向者之論，阿誰為之。”

俗所謂“見錢”、“見榖”，漢已用之。《王莽傳》：“舍無見榖。”王嘉疏：“元帝時，外戚貲千萬者少爾，故水衡、少府見錢多也。”

“工夫”或作“功”字，《魏志·王肅傳》：“泰極已前，功夫尚大。”也。

俗所謂“日子”，亦有所出。《文選》曹公《檄吳將拔部曲文》：“年月朔日子。”注：“發檄時也。”然則日子者，日時也。

俗所謂“停待”，《晉書》已有此語也。《愍懐太子傳》：“陛下停待”是也。

俗所謂“日許”者，“爾許”也，聲之訛也。《啟顏錄》：詠傴人云：“城門爾許高，故自葡匐入。”

俗以“僅”為“劣”，《南史·王瑩傳》：“瑩子實，追從兄上岸盤頭，令卒與杖，搏頰乞原，劣得免。”

俗呼“抽替”，《南史·殷淑儀傳》：孝武帝之貴妃也，有寵而薨，帝思見之，遂為通替棺，欲見輙引替覩尸。

……

俗言“添黈【它斗反】”以水投酒，謂之“黈水”，馬融《笛賦》曰：“圣哲黈益。”注：“黈，猶増益也。”

俗言“句投”，馬融《笛賦》：“覩法于節奏，察度于句投。【徒斗反】”注：“句投”，猶章句也。

俗呼“牝馬”為“課馬”，出《唐六典》：凡牝四游五課，羊則當年而課之。課，謂歲課駒犢。

俗以和泥灰為“麻刀”，出《唐六典》：京兆歲送麥稍三萬圍，麥越二百車，麻擣二萬斤。[1]

這段文字里，有15個明確帶“俗言”、“俗所謂”等標志性結構的俗語詞，說明這些詞語是當時極常用的，從歷時的角度追根溯源，這種俗語詞的記載方式，為俗語詞探源研究提供了極大便利。

三、共時說明

（一）對單一的條目進行說明

這類方式的記載，主要是方言部分，從共時的角度看相同事物的不同說法。例如：

【紫磨金】【楊邁金】【上金】上等黃金;中原地區俗稱之“紫磨金”;南方少數民族俗稱之“楊邁金”。

華俗謂上金為紫磨金，夷俗謂上金為楊邁金。（李石《續博物志》卷十）

【苦船】【注船】【苦車】【注轎（車）】“苦船”、“注船”指暈船;“苦車、“注轎”、“注車”指暈車。

《西溪叢話》載南人不善乘船，謂之‘苦船，北人不善乘車，謂之‘苦車，苦音庫。而浙人乃云注船、注轎子，是亦苦船、苦車也。（袁文《甕牖閑評》卷六）

（二）對一系列詞進行分析

宋筆記中還有將一系列相關詞放在共時平面進行討論，極具代表性的是劉昌詩《蘆浦筆記·打字》。原文如下：

歐陽公《歸田錄》云：世俗言語之訛，而君子小人皆同其謬，惟打字耳。如打船、打車、打魚、打水、打飯、打衣糧、打傘、打黏、打量、打試，觸事皆謂之打。《漫錄》以釋文取偏旁證之，謂打字從手從丁，蓋以手當其事者也。此說得之矣。然世間言打字尚多：左藏有打套局，諸庫支酒謂之打發，諸軍請糧謂之打請，印文書謂之打印，結筭謂之打筭，貿易謂之打博，裝飾謂之打扮，請酒醋謂之打醋、打酒，鹽場裝發謂之打袋，席地而睡謂之打鋪，包裹謂之打角，收拾為打疊，又曰打并。畚筑之間有打號，行路有打火、打包、打轎。負錢于身為打腰，飲席有打馬、打令、打雜劇、打諢。僧道有打化，設齋有打供，荷胡床為打交椅，舞儺為打驅儺。又宋歌曲調：“打壞木樓床，誰能坐相思？”又有打睡、打嚏噴、打話、打鬧、打闘、打和、打合（讀作閣）、打過、打勾、打了，至于打糊、打麺、打餅、打線、打百索、打絳、打簾、打薦、打席、打籬巴。街市戲謔有打砌、打調之類。因并記之。”

短短一段文字，包含60個由“打”字組成的語言結構。這些結構是當時非常通俗的說法，通過筆者調查，只有“打睡”是五代的俗語詞，其余都是宋代產生的新詞。由此看出“打”字在宋代具有超強的構詞能力，這段文字也展現了在《蘆浦筆記》成書當時的共時平面下，由“打”字構成的系列詞的大致使用情況。

四、歷時和共時同存

宋代筆記中對一些俗語詞的討論，不單是歷時或共時，常用二者兼有的方式進行。例如高似孫《緯略·?餅》中的一段：

人呼胡餅為鶻餅（胡骨切），又呼為?餅（戶烏切）。然“?”字從食從固，王乂注曰：“?，餅也。”今所謂?餅者，即此義此字也。《釋名》曰：餅，并也。搜掇面使合并也。胡餅，言以胡麻著之也。崔鴻《前趙録》曰：石季龍諱胡，改胡餅曰麻餅。《晉書》曰：“王長文在市中囓胡餅。”《肅宗實録》曰：楊國忠自入市，衣袖中盛胡餅。《緗素雜記》曰：張公所論有鬻胡餅者，不曉名之所謂，易其名為爐餅。以為胡餅者，胡人所啗，故曰胡餅也。

該段文字討論“胡餅”，在共時層面稱作“胡餅”、“鶻餅”、“?餅”。緊接著從歷時的角度羅列了該詞歷代的用例，并對“麻餅”和“爐餅”的由來也作了說明。“麻餅”的說法，據本段文字看當在魏晉南北朝已有之，石季龍是后趙政權建立者羯族人石勒，他非常討厭羯族人被稱作胡人，故改“胡餅”為“麻餅”。“爐餅”為宋代產生的新詞，文中提及的張公即宋代張師正，其《倦游雜錄》中說：“市井有鬻胡餅者，不曉名之所謂，得非熟于爐而食者，呼為爐餅宜矣。”《緯略》所記即為此例。

五、其他記載方式

宋筆記中的俗語詞，除了以上特征非常明顯，且容易判斷的俗語詞外，還有很多的俗語詞，其出現的語境，既沒有標志性提示，也不是單列條目討論，而是散落在隨筆而書的文字里。這類俗語詞就不容易發現，大多憑語感做出判斷。例如：

【園頭】寺廟里的園丁。

士大夫游小谿，喜言詩者，大慧必曰：“此間有箇園頭能詩。”（釋曉瑩《云臥紀談》卷下）

【渴睡】瞌睡。

呂文穆薄游一縣，胡旦隨父宰邑，客有譽呂，舉其詩云：“挑盡寒燈夢不成。”胡笑曰：“乃是一渴睡漢耳。”（孔平仲《談苑》卷三）

【結束】嫁妝。

彼一家人遭難，獨留得余生，今我既不留為子婦，寧陪些少結束，嫁一本分人。（佚名《摭青雜說》）

俗語詞口語性強，通俗易懂，因最能反映彼時語言的實際狀況而逐步受到學者們的重視，對俗語詞的研究已逐步成為漢語詞匯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宋代筆記題材豐富，全方位反映了有宋一代的社會生活，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梳理宋代筆記俗語詞的記載方式，對進一步研究宋代筆記詞匯具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1]四庫本“圍”作“捆”，麥越作“麥麩”，“麻搗”作“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