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科爾杜諾夫

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已經成為2020年標志性的事件,其影響遠遠超出了過去幾個月里發生的戲劇性事件。疫情不但考驗著全球經濟和金融體系的抗壓能力,也對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的運行機制發出了嚴峻挑戰。
目前,這種考驗尚未完成,全球“大流行”還遠未結束,新冠肺炎病毒的全球影響還有待評估。不過,四個月的時間足夠我們得出一些初步的結論了。遺憾的是,這些結論大多令人失望。
多數官員、專家和記者將注意力放在疫情對經濟和金融的影響上:全球貿易和投資會發生什么變化?國際產業鏈會有什么調整?全球金融市場會作何反應?
毫無疑問,這些問題不僅是對“他們”,對那些政府、跨國公司和金融控股公司來說很重要,對“我們”這些世界各地普通公民來說也很重要。顯然,人們的生活已經改變,許多人將不得不把他們的人生分成疫情前和疫情后兩個部分:有些人無法再指望漲工資,有些人轉向遠程工作,有些人不得不放棄在世界各地的常規旅行,還有些人被慢生活的可能性所誘惑。
但不要忘記政治,不要忘記疫情造成的政治和心理后果。這種后果的表現不顯著,但并非不重要——不論對“他們”還是“我們”都如此。全球政治趨勢和情緒指標現在和全球經濟趨勢指標一樣令人擔憂。如果新冠病毒對人類的測試也有一張報告單,那么上面應該寫著:初步顯示政治及心理的免疫缺陷。或者說,人類缺乏任何其他生物種群都具有的那種保護本種群的本能。
最終,所有的瘟疫——從雅典或所謂的“福基德”鼠疫(公元前430年)到埃博拉(2014-2015年)都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結束。眼下的新冠肺炎大流行遲早也會過去。
然而,不同的流行病對世界歷史產生了不同的影響。其中一些類似于程序員俚語中的“bug”,另一些則類似于“feature”。“bug”是計算機程序中的隨機錯誤,導致了意想不到和不受歡迎的結果;“feature”則是一種有機特性,一個不變的函數,甚至是一個“額外的功能性”程序。
如果人類作為流行病的受害者能夠從瘟疫中吸取教訓,進行補救并防止它再次發生,那么這種流行病就是一個可以修正的“bug”。但如果人類不能從苦難中學習,繼續舊有的政治優先事項、管理方法、心理習慣和生活方式,不做改變,那么這種流行病就將呈現為“feature”,它不可避免。
從邏輯上講,面對共同的威脅。一個種群應當團結起來,特別是對處于進化階梯頂端的生物種群來說。眾所周知,人類是社會的產物。當面臨真正的全人類問題時,人類社會應該擱置爭端——哪怕只是暫時的,集中精力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但現實中,我們在這場瘟疫中看到了什么呢?各國的政治精英們不愿在國際議程上做任何實質性的改變。疫情的惡化既沒有阻止敘利亞局勢的緊張升級,也沒有延緩利比亞停火協議的破裂。伊朗成為“大流行”的主要受害者,但華盛頓并未因此緩和對德黑蘭的經濟制裁,哪怕是象征性的也沒有。“大流行”無法促使俄羅斯和沙特阿拉伯在“OPEC+談判”中相互妥協,也就無法阻止油價暴跌及隨后的金融市場恐慌。在每一種情況下,各方為了追求政治、經濟或其他本群體的利益,都把人類的共同利益放到了次要地位。
不僅如此,“大流行”甚至被視為在地緣政治和經濟競爭中鞏固乃至擴大權勢地位的機會。美國貿易部長威爾伯·路易斯·羅斯就曾樂觀地表示,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將使就業機會加速返回北美”。一些西方經濟學家則斷言,“大流行”將標志著全球制造業“中國時代”的結束,美國在經濟對抗北京方面取得最終勝利。當然,新冠肺炎疫情首先在中國爆發,也成為西方政治評論員們批評威權制度以及中國人權問題的一個由頭。
總之,在疫情暴發四個月后,這個世界仍在習慣性地為了一些短期分歧、小自尊和戰術上的輸贏爭吵不休。人們沒有把疫情看作是一個無論如何都要消除的全球性“bug”,而是把它當成一種“feature”,可以用來促進自己的利益,遏制對手和對手的利益。借用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的名言,現代政治家很可能會說:“疫情管疫情,戰爭仍要進行。”
然而,這一切都是那些無原則的政客、貪婪的軍工公司和不負責任的金融財團的錯嗎?不幸的是,并不是這樣。
這場大瘟疫揭露了人類的一些不那么好的本性,這不僅是在抽象的“他們”中存在,而且也在具體的“我們”中存在。事實上,那些政客、企業和銀行不負責任、無原則、短視所達到的程度,也正是現在社會所達到的程度。
人類的意識(或更確切地說,潛意識)傾向于拒絕消極的情況,尤其不愿把這些消極的場景與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聯系起來,這些幾代人以來一直生活在和平和個人安全有保障的國家和大陸的人群尤其如此。
因此,在流行病的早期階段,特別是在歐洲國家,人們表現得漫不經心,不愿意聽從當局的建議,就像阿爾伯特.力口繆在小說《鼠疫》中所寫的:“他們還在做生意,準備旅行,有自己的看法……他們怎么能相信瘟疫會改變未來、旅行和爭吵呢?”
他們認為自己是自由的,但只要自然災害存在,就沒有人會自由。
專家里也有大批幼稚的樂觀主義者,他們呼吁不要戲劇化。他們說,新病毒造成的死亡人數與每天死于結核病的人數相當;提醒你在今天的世界上,即使是普通流感也比新冠肺炎造成的死亡人數多得多;舉例說在美國,每天有超過100人死于車禍,但美國沒有人會因此禁止汽車。
事實上,當普通人最終被迫面對問題的真實規模時,他們往往不比憤世嫉俗和自私的政客做得更好。我們看到:在意大利南部相對繁榮的地區,焦躁不安的公眾不愿接受來自該國北部的難民,這種不情愿甚至導致道路關閉和火車站關閉;在烏克蘭波爾塔瓦地區,當地居民向搭載從武漢撤離的同胞的公共汽車投擲石塊;由于擔心病毒在非洲大陸的傳播,許多非洲國家公眾對滯留武漢的同胞的求助充耳不聞。在美國,聯邦政府被迫將疑似的病毒攜帶者安置在軍事基地。在同樣的公眾壓力下,日本、菲律賓和泰國的港口先后拒絕Westerdam游輪停靠,盡管船上沒有一人感染病毒。
歷史經驗表明,在任何疫情或自然災害中,受害最深的是那些在危機之前生存條件本就最糟糕的社會、經濟、種族和宗教群體。這些群體最容易受到傳統社會聯系中斷、高質量醫療服務不足、失業率上升等問題的威脅。災難所造成的后果的主要責任也往往歸于這些群體,1348-1351年歐洲著名的黑死病期間對猶太人大屠殺就是一個例子。
社會和文化的極化在極端條件下會加速發展,使應對共同威脅所需要的社會團結變得更為困難。
把這一規律用于國際層面,可以說,在全球瘟疫大流行的情況下,最脆弱的國家將是那些效率最低、經濟最不發達的國家和地區。病毒襲擊富裕的歐洲或高效管理的中國是一回事,但如果是襲擊阿富汗、敘利亞伊德利布、南蘇丹或加沙那就另當別論了。在基礎設施完全被摧毀、政治激進主義和極端主義泛濫、武裝暴力不斷的地區,流行病可能造成的嚴重后果難以想象。
不難想見的是,歐洲的右翼民粹主義者將如何利用這種情況來鞏固他們的地位。事實上,他們已經在這么做了,對他們而言,新冠肺炎病毒顯然是一種“feature”,而不是一個“bug”。它是額外的機會,而不是新的威脅。在歐洲,瘟疫強化了意大利、法國、兩班牙、波蘭等右翼政黨關閉邊境、停止國際移民的論調和立場。
對大眾媒體和自媒體而言,大流行正成為無休止的投機、惡意宣傳和虛假信息的來源,陰謀論大行其道——病毒被宣布為秘密實驗室的產物,或是來自華盛頓、北京、耶路撒冷甚至莫斯科強大黑暗勢力的邪惡計劃。人們對流行病的恐懼滋生著黑暗的本能——任何民族意識的心底必然存在黑暗的本能。對各種“恐怖”的需求反過來又刺激了供給——各種陰謀論者的拙劣作品被普通民眾所接受,就像過去流行的肥皂、鹽和火柴一樣。
今天,人類在應對共同挑戰方面采取集體行動的意愿——無論是流行病、自然災害還是技術災難——總體上都在下降。對民族主義和民族排他性的系統性培養、對排外情緒的含蓄或明顯的鼓勵、對國際法的傲慢漠視,以及對戰略利益、戰術利益的排他性優先權——這些都是我們近年來看到的全球政治特征。
就在幾十年前,國際合作的意愿要高得多。當“禽流感”在本世紀初爆發時,美國流行病學家立即幫助他們的中國同行識別了宿主病毒(H5N1),抑制了疫情的進一步蔓延。感染這種病毒的死亡率高達60%,但那次疫情只造成了數百人的死亡。在那時,美國對與中國的科學合作沒有任何限制,也沒有人認為中國是美國不可妥協的地緣政治對手。同樣,在致命的埃博拉疫情爆發后,各國流行病學專家聯手抗疫,各國深化合作,共同應對了這種危險的傳染病。

但這一次的新冠肺炎大流行卻顯示了國際組織的軟弱和脆弱,包括世界衛生組織。有多少人相信世衛組織有能力成為一個真正有效的全球對抗新冠肺炎病毒總指揮部?從它所提供的資源來看,幾乎沒有人會相信。該組織在應對危險疾病方面的非凡經驗是毋庸置疑的——如消除天花、防治瘧疾和小兒麻痹癥等,但它的總預算不超過美國一家大型醫院,這也是事實。
人們不再相信國際組織,不再把它們視為對抗流行病和其他威脅的可靠機制。即使在歐盟內部,目前對新冠肺炎疫情最重要的決定也是在各國首都做出的,而不是在布魯塞爾。一國之內,社會公眾也不信任自己的政府,懷疑他們掩蓋了大流行的真正規模,也懷疑他們利用大流行來達到狹隘的政治目的。就政府而言,它們相互也不信任,不僅不相信潛在的對手和競爭者,而且對盟友和伙伴也不信任。最終形成了互不信任的循環,而這是所有流行病的理想營養來源。
預計今年11月在利雅得召開的20國集團峰會,將主要關注即將到來的衰退、全球金融體系的新挑戰和新冠肺炎病毒問題。但是,非得等到11月嗎?在此之前,我們就只能“各個國家”各自防治大流行嗎?我們是否應該只是寄希望于在未來幾個月會出現一種神奇的疫苗,或是病毒在炎熱的夏季停止傳播?我們不應該召開緊急G20峰會來討論當前的流行病嗎?
顯然,如果沒有公眾持續和有力的壓力,政府就不會準備好集體行動,就會繼續將新冠肺炎病毒視為全球政治的一個“feature”,而不是“bug”。但這必然會導致現代人退化,并最終滅亡——不僅包括政府、公司、銀行等抽象的“他們”,也包括具體的“我們”;如果不是今天,那就是10年或50年后;如果不是新冠肺炎,那就是氣候變化或全球核戰爭。
所以,人類到底還需要什么樣的信號,才能最終激發出任何物種都應該具有的自我保護本能呢?(本文作者系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執行會長,本文只代表作者觀點)
(何風薦自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