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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肉餛飩

2020-07-18 16:11:46金瑩
上海文學(xué) 2020年7期

金瑩

老汪之前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和人民公園相親角有什么瓜葛。

他坐在麥當(dāng)勞靠窗的位子上,看著玻璃上慢慢滾落的雨滴,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裝著白開水。杯子上印著的金色拱門,猶如鎮(zhèn)宅之物讓他安心。要是沒這杯子,他好像更不配坐在這兒了。

“喂。”素娟向他努努嘴,讓他看后頭。

五六排位子開外,坐著兩個初中生,一邊啃漢堡,一邊偷偷往老汪這里瞟,然后埋頭一陣癡笑。正好和老汪四目相對時,一個用胳膊撞了另一個,開始正襟危坐,只三秒就憋不住了,索性放開喉嚨大笑。

“走走走。”老汪也不耐煩了,拉著素娟就準(zhǔn)備往外跑。

“我還要吃口茶呢。”偏偏素娟這時候發(fā)起了嗲,拿起一次性杯子慢慢抿了一口。不夠,還要抿一口。

“好了吧好了吧。”老汪又看了眼初中生,還在嬉皮遢臉,于是又拉了一把素娟,“走啦!”

“我還要去上趟廁所……”素娟還沒講完,就被老汪連拉帶拽推出了店門外。

“做啥啦?我要上廁所也不給我上啊?”素娟站在麥當(dāng)勞門口對老汪大吼。

老汪看看盯著他的過路人群,近乎懇求地對素娟講:“回去上,好吧?我們回去上。”

素娟不開心了,一個人大步往前走。老汪嘆了一口氣,只好緊跟上。

走了不到十分鐘,已經(jīng)到了小區(qū)門口。算起來,老汪在這片老公房也已經(jīng)住了快三十年了,每趟走進(jìn)小區(qū),就像聽一場交響樂。

老汪掏出鑰匙開門,他家在二樓,七十平米不到的小兩房。進(jìn)門是一個過道廳兼飯廳,兩邊各是廚房間和衛(wèi)生間,再往里走,一間客廳一間臥室。兒子小的時候,就在客廳里搭了張臨時的席夢思,床腳也沒,隨便混混。自從小汪去了北京讀大學(xué),后來又去了英國留學(xué),老汪就把這半邊布置成了自己的書房,訂了張寫字臺,買了把太師椅,文房四寶都擺上,再做了兩個頂天的書櫥,放的都是老汪多年收藏的名家書法字畫。本來素娟還嫌墨臭,不允許他在家里舞文弄墨,但現(xiàn)在她的遺像,倒就在這些字畫中間供著。每天老汪必定臨一幅《心經(jīng)》當(dāng)早課,就是對著素娟的遺像臨的。老汪心虛,還是怕素娟嫌棄,所以遺像前還供了塊蜂花牌檀香皂幫她驅(qū)味道。這是素娟生前每天都要用的。

兩年前,素娟查出結(jié)腸癌,從發(fā)覺到走,還不到一個月。那一陣?yán)贤暨^得像做夢,只記得每天提著各類檢查報告奔東走西。所有人都和他講,還有希望還有希望,但人就這么沒了,一眨眼。

大概是做好末七的時候,老汪發(fā)現(xiàn)素娟又回來了,還和自己講話。一開始也嚇了一跳,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還一個人偷偷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倒還好。老汪一向相信科學(xué),醫(yī)生都告訴他不要緊張,他就真的相信自己一切正常。就這樣,老汪和素娟又和平共處起來,甚至還有些小別勝新婚的感覺。這樁事,他和兒子也沒提過。自從小汪去北京上了大學(xué),每趟寒暑假回來都像蛻了一層皮。本科四年加碩士一年,最后都蛻成陌生人了。算了,彼此有點小秘密也好。

素娟過世后,小汪每個禮拜六會過來看老汪一趟,順便幫他下個軟件、修個電腦、燈泡壞了換一個、支付寶要綁定信用卡、牛奶要續(xù)訂、水電煤要付、有線電視軟件要更新,再順便,吃碗餛飩。

之前每趟老汪問他:“今天吃啥?”

“隨便,吃碗餛飩就好。”

就這樣,禮拜六成了餛飩?cè)铡V形缣栕畲蟮臅r候,父子倆通常都悶了頭吃餛飩。

“今天味道還可以吧?”老汪總歸要例行公事問一句。

“還可以。”小汪都懶得抬頭。

老汪看著埋頭吃餛飩的兒子,才發(fā)覺他頭頂也冒出了好幾根白頭發(fā),看著倒比自己的白頭發(fā)還要心驚。

“你年紀(jì)也不小了,以后有啥打算吧?”老汪隨口問了一句。

小汪看了他一眼:“做啥?”

“沒啥,你緊張啥?”

“啥人緊張了。”小汪放了調(diào)羹,索性不吃了。

講是講兒子,但其實老汪對小汪一無所知,有沒有女朋友,有沒有過女朋友,對對方有啥要求,一概不曉得。素娟在的時候,倒是比他急,好幾趟要去逼問,都被老汪阻止了。他那時覺得,兒子想講總歸會講的,不講,逼也沒用。現(xiàn)在他倒后悔了。

老汪起來收掇碗筷準(zhǔn)備洗碗。

“今天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

老汪把水龍頭關(guān)了,聽著小汪“噔噔噔”的腳步聲消失,突然覺得兒子每個禮拜過來一趟,很有可能是來確認(rèn)他死沒死。

“你觸到他心事了。”素娟來了,兩手背著像工會主席訓(xùn)話,這是她的習(xí)慣姿勢,“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啊。”

老汪索性扔下碗筷,坐到餐臺旁邊,問她:“那你講哪能辦?”

素娟也坐了過來,和他一道想辦法。活著的時候,素娟一直和老汪作對,現(xiàn)在死了,倒變體貼起來。老汪心里想什么,她都清清爽爽。有時老汪甚至想,早曉得這樣,要是她早幾年走,說不定自己還能輕松些。

“要么你去問問他,到底這輩子還準(zhǔn)備結(jié)婚?”老汪試探了一下。

“他又不認(rèn)得我。”素娟板起面孔。

老汪想想也是,自己又失言了。

素娟想了想說道:“要么還是你先幫他找起來,這種事,你突然問起來也怪,假使有備選的,總算也有個理由。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可進(jìn)可退。”

素娟在退休前就是工會主席,這一套周到的辦法,老汪有時感覺自己一輩子都學(xué)不來。

“但是也有一個問題,我要去哪里找啊?總不至于馬路上隨便拉一個小姑娘吧?”老汪問。

“講你是死腦筋,一點也不錯。人民公園相親角不是很有名嗎?而且對方啥條件,都寫得清清爽爽。你看見好的,就記下來,回頭再和他講講,先探探口風(fēng)啊!”素娟都有點不耐煩了。

老汪一拍大腿,“我明天就去。”

老天爺保佑,第二天沒下雨,是個好天。初夏的風(fēng),濕度高,吹在面孔上癢兮兮的。老汪踩著腳踏車,有種莫名的興奮和緊張。

“我和你講,到了人民公園,如果有人問起來,你就講是來隨便看看的。”

“不要拍照,你看見好的,先記在心里,找個地方再寫在手機(jī)上。”

“最重要的一點,千萬不要暴露自己!”

素娟坐在腳踏車后座上,猶如軍師一路指揮,面授機(jī)宜,把老汪搞得七葷八素。停好腳踏車,一路走到南京東路正門,隔了老遠(yuǎn),老汪就聞到一股講不出來的怪味道,一陣陣洶涌過來。立定在馬路上聞了半天,他終于想起來,這是小菜場里豬肉攤的肉膈氣,混著地下小工廠造的劣質(zhì)香水味,還夾著汗餿臭的味道。老汪當(dāng)場就想掉頭,但一看到素娟這張工會主席面孔,只好硬著頭皮走進(jìn)去。

老阿姨,老爺叔,朝天沖的鼻孔,油膩膩的頭發(fā),軟撲撲的啤酒肚,還有揮著手絹的老女人在癡笑,露著黃牙的老男人看上去神兜兜。還有傘,短柄傘,長柄傘,兩折的,三折的,彩色的,格子的,都貼好狗皮膏藥一樣的白紙頭。紙上的字歪歪扭扭,七翹八裂,全無骨架,既像水果攤特價蘋果買五送一,又像電線木頭專治不孕不育。老汪覺得,就算出身再高貴的人,一旦以這種形式出現(xiàn)在相親角,身價馬上跌了十八個段位。

老汪一排排看過去,馬上發(fā)覺素娟之前傳授的技巧毫無用處。這些狗皮膏藥信息,言簡意賅到都讓人懷疑是不是真的。與其把這些抄回去問小汪,還不如自己瞎編幾個更靠譜。

一想到今天來這里肯定完不成任務(wù),老汪整個人倒放松下來,開始閑庭信步。平時自己也沒啥朋友,更不喜社交,稍微有些來往的,也就是老年大學(xué)書畫社里幾個舞文弄墨的老頭子。老汪之前還有些嫌棄他們,現(xiàn)在看來,簡直高貴得不得了!眼前景象只讓他想到四個字——一天世界。

老汪剛準(zhǔn)備打道回府,一個黑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虎背熊腰,皮膚曬得墨墨黑,一看就是年輕時跑過單幫的生意人,還戴著一副墨鏡,鏡架上的Logo彈眼落睛,頭頸上掛著一根手指粗的金項鏈,襯著一件金黃色的Polo立領(lǐng)衫,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簡直像一只頂頂正宗、肥得流油的高郵咸鴨蛋。他手舞足蹈地和旁邊的一位阿姨比畫著啥,阿姨臉上似笑非笑,似乎在聽又似乎不在聽,一把檀香扇趕瘟神般扇來扇去,藕綠色的改良中式旗袍正好包住小骨架,從背影來看幾乎看不出年齡。

老汪被這奇異的組合吸引了,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又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沒想到,老汪也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這位師傅,兒子還是女兒啊?”黑胖子笑笑。

“我來隨便看看的,隨便看看。”老汪準(zhǔn)備滑腳走了。

“來隨便看看的肯定都是兒子,要是女兒,老早就撲上來了!”旁邊一位一身花露水香的胖阿姨搭腔,大家都笑了。

老汪停下來,自己也跟著戇憨憨地笑了。

“這位師傅肯定是第一趟來,沒經(jīng)驗。”藕綠色旗袍阿姨對老汪笑笑,“你要是真心想找,回去拿把傘,小孩的基本情況寫一寫。找得著么最好,找不到么,就當(dāng)大家多交一個朋友呀。你兒子今年幾歲啊?”

“三十歲。”

“年紀(jì)也不小了哦,和你一道住啊?”

“他自己有套小房子的。”

“哦……”

老汪明顯覺得,講好這句話,現(xiàn)場氣氛有點變了,大家都有點蠢蠢欲動,只有黑胖子戴著墨鏡看不到表情。

“那你回去就好好寫寫,我們下禮拜還在這里。要么我們先加個微信。”藕綠色阿姨已經(jīng)掏出了手機(jī),“我掃你,還是你掃我?”

老汪這才想起來軍師素娟的囑托,千萬不要暴露自己,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天,老汪一共加了七個人的微信。黑胖子姓金,微信名字是“沉默是金”。老汪覺得滑稽,改成“老金”。花露水胖阿姨叫“阿芳”,朋友圈里全是廣場舞的內(nèi)容,她是領(lǐng)隊。藕綠色阿姨姓徐,雙名美琴。美琴,美琴,老汪在嘴里嚼了好幾遍,不曉得為啥,覺得這名字和素娟倒是般配。其他人索性統(tǒng)統(tǒng)改成統(tǒng)一代號“人民公園路人”,再以“甲乙丙丁”區(qū)分。加了微信后,好幾個人或明或暗向他打聽兒子的情況,他還要賣個關(guān)子,統(tǒng)一答復(fù):“下周見分曉。”只有美琴沒問一句。

禮拜一,老汪在家開始籌備小汪的情況介紹,先打了一個草稿。

禮拜二,稍加潤色,把“性情忠厚”改成了“性情敦厚”,“溫和謙虛”改成了“溫良謙恭”。

禮拜三,選用什么字體斟酌了很久,主要在蘇軾還是溥儒之間搖擺不定。

禮拜四,決定還是用溥儒的字,一來溥儒的帝室出身正好暗襯小汪的北上求學(xué)經(jīng)歷。二來蘇體歪斜,給人印象不好。更何況,他們也不懂。

禮拜五,試寫一遍,有些生澀。又復(fù)寫五遍,取最佳一幅,左右端詳,還算滿意。夜里才收到兒子微信,講明天公司加班,不來吃餛飩了。也好,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

禮拜六,在家中挑傘,選來選去,挑了一把純黑的,將紙釘在傘架上,左看右看,總覺得溥儒多么優(yōu)雅高貴的字,被作踐在狗皮膏藥上,真的于心不忍。苦惱了老半天,夜里六點,突然心生一計。

禮拜天,老汪如約來到人民公園,直撲荷花池旁邊老金那個小圈子。當(dāng)他把傘柄的扣子解開,“撲通”一聲撐開傘骨時,旁邊幾位老阿姨都禁不住發(fā)出了“哇”的贊嘆。

只見一把普通的透明傘上,散布著大大小小用黑墨寫成的一手書法字,以傘頂為中心,向四周均勻發(fā)散,排列布局都極其考究,簡直像一件藝術(shù)品。

連老金也忍不住摘下墨鏡,圍攏過來一個字一個字讀了起來:

“犬子汪某,年三十,少讀詩書,及至弱冠之年,北上求學(xué),又赴英倫,鉆研理工。現(xiàn)勤于滬上某洋商,年俸尚能果腹,有陋室一間。性情敦厚,溫良謙恭。擬覓佳偶一名,成天作之合。”

老金一邊讀,老汪一邊笑瞇瞇地聽,既是謙虛,也是得意。等老金讀好,沒想到人群居然不發(fā)一聲,老汪這下倒有些慌了。

大家左右看看,只有阿芳一個人嘟噥了一句:“這不都是廢話,啥也沒講嘛!”這一句話立刻得到了眾人的認(rèn)同,有幾個人覺得沒啥大花頭,當(dāng)場就走了;還有幾個更是直接沖上來質(zhì)問老汪:“你兒子到底年薪多少?房子有吧?車子有吧?談過幾個朋友?身體好吧?”

老汪哪里看到過這種架勢,被逼得連連后退,眼看再往后幾步,就要跌到荷花池里去了。這時,幸虧美琴過來幫他解圍了。

“你們真是的,人家剛剛來,不曉得這里規(guī)矩呀。你們再這么逼下去,人家都要逃回去了。”

“對對對,”老金一把拉上老汪,“我們不要和他們瞎胡搞。走,我請你去對面國際飯店吃咖啡,我們慢慢聊,不要睬他們。美琴,走吧?”

美琴看了一眼老汪,還沒回答,阿芳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我也要去。”

“好好,一道去,就我們四個人,現(xiàn)在就去。”老金把老汪拉出了包圍圈。

等戴著禮帽的門童為他們拉開金燦燦的大門時,老汪莫名聽到一陣風(fēng)鈴聲。頭一抬,只見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老汪這才想起,上一趟走進(jìn)這扇門,好像還是自己辦喜酒那天。

那年月,普通家庭吃喜酒基本都在家里,能去社會餐廳就已經(jīng)是排場,更不要講賓館飯店。要是可以在國際飯店辦喜酒,那是人人都會蹺大拇指的體面事。老汪那時除了在上海的科研所正常上班,周末還要去深圳一家工廠幫忙,指導(dǎo)一下技術(shù),自然也扒了不少分。還記得當(dāng)年是在國際飯店豐澤樓,八個圓臺面,正宗京幫菜,扎足臺型。那天他被人群擁來擁去灌了好幾杯酒,基本也沒吃啥菜,直到最后才有空坐下來。主桌上一只烤鴨居然還沒怎么動,他夾了一筷子油亮亮的鴨肉,用面餅包了蘸上一口濃醬,塞進(jìn)嘴里,那刻他就曉得,這是一場三十年后還會被人記起來的喜酒。

但是,三十年后,那口烤鴨的味道他早就不記得,連那天牽著手的人也沒了。想到這里,他坐進(jìn)一樓咖啡廳沙發(fā)的時候,還有點小傷感。

四個人找了位子,美琴第一個落座,老金本來想坐在她旁邊,屁股剛沾座,就被美琴講了:“我等一些要和阿芳講些悄悄話,你到對面去。”

“好,好。”老金笑笑,只好和老汪坐在一道。

“老汪,你點什么咖啡?”老金塞過來一本菜單,一看就是這里的常客。

老汪接過菜單一看,一杯咖啡都要四十八元起,服務(wù)費另算,有點肉痛,翻來翻去發(fā)覺還是可樂最便宜。“我喝一聽可樂好了。”

“不要客氣啊,這里咖啡蠻好的。”老金又轉(zhuǎn)頭問兩位阿姨,“你們想好了嗎?”

三杯咖啡,一聽可樂。服務(wù)員送好飲料,氣氛突然有些冷場。

美琴拿出手機(jī)給大家看:“你們看呀,我女兒現(xiàn)在在巴黎旅游,那里天氣真是好,拍出來的照片都是藍(lán)天白云。”

大家傳著看照片,老汪也接了過來,一個長得蠻清秀的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臉架子和美琴倒有些像。照片里全是她一個人的,但顯然照片不是路人隨便拍的。

“她一個人出去還是和朋友一道啊?”

“幾個好朋友,都是女同學(xué)。本來兩年前就想去法國了,簽證機(jī)票酒店都辦好,沒想到我家老頭子生了大毛病,就沒去成。”美琴看了一眼老汪,“后來人也沒了,鈔票也不退,兩面吃耳光,哎,想想真是。今年總算讓她去成了。”

老汪心想,兩年前,那不是和他家素娟是同一年嘛。

“你女兒現(xiàn)在在哪里工作啊?”老汪多問了一句。

“電視臺做編導(dǎo)。”

“哦,那很好的。”

“也一般,現(xiàn)在除了我們這幫阿姨爺叔,還有啥人看電視。她做的節(jié)目,我都不要看。”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話鋒一轉(zhuǎn),“不過她和學(xué)理工科的男生倒也蠻聊得來的,有空約了你兒子一道聊聊?或者微信先加起來也可以啊!”

還沒等老汪回答,阿芳搶話說:“我馬上把我女兒的微信也推給你哦。對了,你兒子的房子在哪里?哪一年買的?”

“哦,那早了,大概是2008年,那時候股票不是大牛市嘛,天天漲停板。我想想,股票里的鈔票實際上也都是空的,不如全部套出來去買套房子實在。當(dāng)時我愛人還在,”老汪看了一眼美琴,又低了頭,“她一開始不同意,還講大盤會漲到一萬點,罵我是壽頭。我本來想想也不要和她吵,算了,就還是放在股票里吧。沒想到后來她們單位組織工會活動去外地旅游,到了一個廟,和尚看到她就講了四個字:不要執(zhí)著。她自己就想通了,覺得兒子總歸要結(jié)婚的,晚買不如早買,所以搶在大盤跌之前,在莘莊買了套兩室一廳,我們付了首付。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一直一個人住在那里。”

老汪這一番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老金拍拍他的肩膀:“你這真的是菩薩幫忙啊。我是大盤跌到五千點的時候,跑了一小部分,還是黑心,兩只王八蛋股評家又講只是小調(diào)整,底部已經(jīng)立牢,馬上又有一根大陽線要來了。沒想到就幾天,真是一瀉千里。我后來也不管了,閉著眼睛亂拋,總算搶救出不到兩百萬。你們曉得我市值最高時候多少?整整五百萬啊!”

美琴抿了一小口咖啡。

“兩百萬很好了,我那年是賣了套小房子沖進(jìn)股市,后悔得來哭也哭不出,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一身汗。” 阿芳越講越激動,“老汪你這樣的,真的是十個人里面也沒一個啊!”

“也是運氣好,啥人曉得后頭的事。”老汪吸了口可樂。

“所以我講,還是養(yǎng)兒子好,像我們這種養(yǎng)女兒的,都沒這種意識。”阿芳看著美琴說。

“我們要這種意識做啥,買房子這種事,總歸是男方負(fù)責(zé)的。”美琴又看向老汪,“對了,你兒子照片有嗎?給我們看看呀。”

老汪拿出手機(jī),才發(fā)覺自己居然沒一張兒子的近照。前兩天在家里整理老相冊,倒翻拍了幾張他自己覺得有趣的。手機(jī)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張小汪五歲時光屁股的照片。

“只有這張。”

兩位阿姨一看照片就笑得前仰后翻。老金也拿去看了,笑笑:“倒看不出,老汪你是冷面滑稽。”

老汪不曉得如何應(yīng)答,看上去倒更加可愛了。

“哎喲,時間不早了,我還要去排練廣場舞,先走一步。”阿芳對老汪說,“我馬上就把我女兒情況發(fā)給你哦,讓他們出來一道聊聊。美琴的女兒反正還在外國,應(yīng)該不急的哦。”阿芳笑嘻嘻看著美琴。

“是的,我這里不急的。小伙子條件這么好,就是要多看看,多比較比較。”美琴也笑著看向阿芳,“我先去趟洗手間。”

美琴一走,老金馬上招呼服務(wù)員:“買單!”

老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客氣了一句:“我來買吧,今天謝謝你帶我來開世面。”

老金看到美琴已經(jīng)走遠(yuǎn),笑笑:“那今天就謝謝你了。”

老汪一呆。服務(wù)員已經(jīng)把單子拿了過來,一共一百九十九元。老汪掏出兩張鈔票越想越不對,一開始不是講好是老金買單的嘛,他是被拖進(jìn)來的呀。

“那么你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老汪問。

“我也是兒子。”老金起身,準(zhǔn)備結(jié)束話題了。

“那你兒子和她們女兒也都碰過頭了?”

“沒,她們對我兒子沒啥興趣。我先走了,下禮拜再來人民公園大家一起講講玩玩,下禮拜我請咖啡,一定!一定!”老金一個人先走。

這時服務(wù)員過來給了老汪一元錢的找零,老汪收好,拿著傘準(zhǔn)備離開時,正好美琴回來了。

“今天還是你埋單啊?”

“不要緊的,小意思。”

“老金這人,就是太滑頭,混在我們這里也兩個多月了,到現(xiàn)在我們沒一個人看到過他兒子。我甚至有些懷疑,”美琴和老汪并排往外面走時,她突然停了腳步,“他兒子說不定老早就結(jié)婚了!”

“啊,這應(yīng)該不會的吧……”老汪半信半疑。

“啥人曉得,反正他講的話,真真假假,你相信一半就對了。”

兩個人站在國際飯店門口,外地旅行團(tuán)舉了小旗子正好在門口介紹景點,老汪一時不曉得自己該如何回答,該往哪里去。

“我女兒下禮拜二就回上海,等她回來,叫上你兒子,我們四個人一道吃頓便飯,你看好吧?”美琴一雙大眼睛看著老汪。

這么快就要吃飯了?老汪心想,這事他還沒和兒子商量呢。“我先問問他再講。”

“那我等你消息哦。你怎么走?”美琴問。

“我騎腳踏車來的,就停在對過。”

美琴饒有興致地把老汪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笑笑,然后走了。

后面好幾天,老汪都在家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到底怎么和兒子攤牌,怎么引導(dǎo),怎么講法。這種關(guān)鍵時刻,素娟又不曉得去哪里了,連個商量的人也沒,真是急死人。眼看禮拜六小汪來吃餛飩的日子又快到了,老汪心里一點沒底。

這當(dāng)中幾天,阿芳也發(fā)了好幾張女兒的照片過來。老汪一看,終于曉得那天美琴笑瞇瞇講的“多看看、多比較比較”是啥意思了。也不是不好,面架子和阿芳極像,其實不但是面架子像,整個人都像,簡直是縮小版、年輕版的阿芳:身板厚敦敦的,看上去既像運動員又像勞動模范,面孔是福相的,不過好像太福相了點。雖然也不至于講難看,但和美琴女兒比起來,確實有差距。老汪隨便打發(fā)了阿芳幾句,倒是更加堅定了要讓兒子赴約的心。

禮拜六一早,老汪照例去小菜場買餛飩材料,青菜調(diào)成了芹菜,又買了幾只香菇、一小包蝦皮,可以吊吊鮮。肉糜買的也不是現(xiàn)成的,揀了一條夾心,看著小販當(dāng)場絞成肉糜。買好小菜回去的路上,老汪莫名有些生自己的氣,明明是為了兒子好,不曉得為啥,話還沒講出口,反倒覺得自己在兒子面前已經(jīng)矮了三分,真是豈有此理。

包好餛飩,兒子來了,老汪還是有悶氣,十只餛飩落了肚皮,一句話也沒講。倒是小汪感覺到了老汪的異樣。

“今天餛飩很鮮的嘛。”講餛飩好,小汪還是頭一趟。

“嗯,芯子調(diào)了,加了香菇丁,還加了蝦皮。”

“怪不得。”小汪又吃了一口湯,“阿爸,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嘛。”

老汪聽到這句倒有些觸動,到底是親生兒子,居然被他覺著了。“實際上有樁事,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老汪剛開了個頭,就不曉得怎么講下去了。

小汪把調(diào)羹放了,洗耳恭聽。

“就是這個……”老汪一生不善言辭,實際上也不用他善言辭,以前在單位有領(lǐng)導(dǎo)出面,家里又有素娟出馬,根本輪不到他。而這一趟,他居然要自己親口講,他總覺得,怎么講也不對,怎么講都講不出口。

“你也曉得……”老汪還在抓耳撓腮,想想其實也蠻簡單:我這里有個小姑娘你去會一會,就當(dāng)交個朋友。但因為這里又牽扯了美琴,讓他覺得好像有些復(fù)雜

了。美琴也是的,兒女的事就讓兒女們自己做主就好了,為什么非要拉上我?

“其實就是……”老汪覺得話就在嘴邊了,只要開口就行,“你餛飩還要加兩只嗎?”

小汪一愣,看著老汪,只能點頭。

老汪把小汪的碗一把奪過來,“嘭”一下扔在灶臺旁邊,“唰”一記打開凈水龍頭接水,“咚”一聲把放滿水的鍋子摔在煤氣灶上,重新開火燒水。老汪一手叉腰等水開,一邊忍不住生氣,生自己的氣!

小汪看著老汪的背影,突然說道:“阿爸,前兩天我做夢,夢到我娘了。”

鍋子里的水開始翻騰起來,平時吵鬧的小區(qū)突然變得寂靜無聲,老汪突然覺得,這眼前的沉默分外難得。

上一趟,他們父子倆的沉默還是素娟出殯那天。

追悼會結(jié)束,火葬場回來的路上,上海人的老規(guī)矩是不能直接回家,要去人多的地方停一停,把身上的晦氣抖掉一點。那天,是小汪提議,想去小時候弄堂口的公共浴室泡一場浴。他們倆就去了,居然沒拆,就是地方小了一半,本來還怕碰著熟人,倒也沒看到一個。想想也是,都快三十年了,老鄰居老早就各奔東西了。

父子倆存了東西,脫了衣裳,沖了澡,然后就把整個身體埋進(jìn)浴池里。老汪突然想起,上一趟看到兒子精光的身體,大概還是上小學(xué)時給他洗娃娃浴。真是一眨眼。

老汪閉了眼睛,任由自己交給這眼前的氤氳和混沌,不想前世,不問來生。整個身體猶如重回羊水一般,等待著自己的新生,而自己明明剛和死亡打了個照面。他感激兒子今天提議來了這里,他想不出,還有比今天更適合來這里的時候。

小汪提議:“阿爸,我?guī)湍愦陚€背?”

老汪起身,找到一條長幾,墊了毛巾俯身躺下,再包好。兒子用打濕的毛巾幫他背脊來回搓著,一遍又一遍。突然,老汪覺得背上濺了一滴水,但很快就被毛巾擦掉了。過一會兒,又是一滴,兩滴,又擦掉。老汪不知道這是小汪的汗水,還是淚水。兒子的手還是有規(guī)律地上下搓著背,老汪趴著,在心里默默數(shù)數(shù):一、二、三……一共是三十七滴。然后,就是長長的沉默。老汪一動也不敢動,全程一聲不吭,也不回頭,最后聽到兒子起身走向更衣室的腳步聲,才慢慢把頭抬起來,才發(fā)覺,自己的眼睛也濕了。

鍋子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老汪醒了過來,開了冰箱門又扔進(jìn)去六個餛飩。等到燒好盛在碗里遞給小汪,老汪已經(jīng)不生氣了。

“你娘幫你講啥?”老汪問。

“她問我啥時候結(jié)婚。”小汪用調(diào)羹攪著餛飩,沒有抬頭。

老汪心里一動。素娟啊素娟,沒想到你真的托夢幫我去問了,還是你懂我啊!

“但是我和她講,我這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的。”小汪抬了頭,一字一頓,每個字都發(fā)音如此清晰,這是堅決的態(tài)度。

老汪忍不住四下張望了一下,素娟哪能搞的,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都沒和他講。

“你找啥?”小汪抬頭問。

“沒啥,沒啥。”老汪又喝了一口自己的餛飩湯,已經(jīng)冷掉了,“我好再多問一句……為啥啊?”

“沒為啥,就是不想結(jié)婚,覺著沒意思,我準(zhǔn)備這輩子都一個人過了。”小汪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事。

老汪又忍不住四下張望了一下。哪能辦,兒子都講出這種話了。這種危險思想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到底什么時候有了苗頭,受了誰的影響,什么時候固定下來,為啥之前一點沒發(fā)覺?不對,其實早就發(fā)覺了,但是忽略了,大意了,輕敵了,沒從靈魂深處挖出來,更沒及時拗過來。

“我曉得了。”這是他唯一能講的。活到了這個歲數(shù),老汪發(fā)現(xiàn),人生看似充滿選擇,其實完全不是,往往只有被通知的分。

然后父子倆又靜默了一歇。家里的水龍頭沒關(guān)好,還在滴滴答答。老汪看看手表,今天最重要的那件事到現(xiàn)在還沒講,他沒法對美琴交代。

“今天本來是想和你講……”老汪試探地看了眼兒子,“有個朋友介紹過來一個小姑娘……”

兒子正要說什么,被老汪制止了。

“你先聽我講。我也曉得,你對這種事沒興趣,但就是去吃頓飯,我也在的。吃好飯,我去幫你講不合適,我買單,你都不要表態(tài),也不用繼續(xù)聯(lián)系,微信都不用加。因為是托過來的,我也不便拒絕,就當(dāng)幫阿爸一個忙,好吧?”

老汪愁眉苦臉看著小汪。要是面前有面鏡子,老汪就知道自己那張老臉凝聚了多少委屈和心酸。他一輩子沒開口求過兒子。

小汪沉默了半晌:“就這一趟。”

老汪大聲附和:“就這一趟!”

小汪那天走后,老汪長舒一口氣,沒素娟,他也終于可以出師了。馬上又去書桌臨了一幅《心經(jīng)》,一氣呵成,氣韻生動,簡直是近幾年來最滿意的一幅!臨完后,突然覺得肚皮有點餓,想想冰箱里還有幾只餛飩,要不混混算了。又一想,索性去個高級點的地方大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

地鐵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乘到了衡山路,這是當(dāng)年和素娟談朋友軋馬路的地方,他一直喜歡兩邊遮天的梧桐樹,尤其夏天,像穿梭在綠色的水簾洞里。

老汪吹著小風(fēng),看著馬路上打扮時髦的姑娘,心情分外舒暢。沿街的商店大多是落地玻璃門,門口豎一只立架,五顏六色菜單擺上,晚風(fēng)一吹特別好看。老汪站定上前,正猶豫今天要不要也洋氣一下、出一下血,突然覺得玻璃窗內(nèi)的一個人格外眼熟——大紅Polo立領(lǐng)衫,手指粗的金項鏈,大Logo墨鏡,這不是老金嘛!再仔細(xì)一看老金對面坐著的人,這不是阿芳嘛!

老金正捏著一塊披薩往阿芳嘴里送,突然覺得旁邊有人。回頭一看,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老汪尷尬,點點頭就準(zhǔn)備走人,但還沒走出幾步,就被叫住了。

“老汪,”老金跑了上來,依然戴著墨鏡看不出表情,“我們真是有緣分,沒想到居然在這里也好碰到你。”

“今天正好經(jīng)過。還有事,先走了。”

老汪剛想滑腳,又被老金叫住:“后天端午節(jié)放假,我訂了早茶,你一定要來。我們兩個坐下來好好聊聊。”

“再講,再講。”老汪匆匆告辭,背后老金又叫了一聲:“我等下把地址發(fā)給你。”

還沒五分鐘,老汪就收到了微信,市中心一家粵式餐館,看上去就是很高級的地方。哼,肯定是想收買我。這么一搞,老汪本來想出點血的心情也沒了,隨便找了一家東北餃子館,胡亂點一通,就回去了。

睡了一覺起來,又看到老金的微信:“我明天十一點半準(zhǔn)時在門口等你。”

老汪本來不想多管閑事,但轉(zhuǎn)眼又一想,不如就去聽聽老金怎么講。人民公園這小圈子他已經(jīng)估摸出來了,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他還不曉得,不如就過去聽一下。再講了,市中心這種高級餐廳,老汪也沒去過。當(dāng)下給老金回復(fù)了一個OK的圖標(biāo)。馬上,老金回了一個微信里戴著墨鏡的神秘笑臉。

第二天,老汪如約出現(xiàn),老金果然等在門口,看見他就笑著迎上去:“我就曉得你肯定會來的!”

老汪本想問句為啥,還是忍住了。

門口一位香港老紳士帶著他們進(jìn)入大廳,講是講大廳,其實也沒幾個座位,而且位子和位子之間空間特別大,來吃飯的人要么西裝革履要么彩裙飄飄,桌子上的碗盞也相當(dāng)考究,繡金畫紅,走的是民國粵風(fēng),比老汪吃過的順風(fēng)早茶之類檔次不曉得高了多少。

剛落座,服務(wù)員呈上一把折扇,徐徐展開,菊花普洱、桂花龍井、正山小種等等,娟秀小楷寫于扇面上,原來是茶單。兩人點完茶,服務(wù)員又送來一張菜單,紅色繁體字寫于奶白紙面上,多是粥面點心,自己打勾。老金熟門熟路點好菜,服務(wù)員泡上茶,老汪品了一口,忍不住脫口而出:“好茶。”

老金笑笑:“我就曉得你歡喜這里,像你這種高級知識分子,以后就該多來來,享受享受人生嘛。”

老汪笑笑,不說話。

“對了,還不曉得你今年貴庚啊?”還沒等老汪回答,老金又講,“你先不要講,讓我猜猜,我猜你是屬牛的。”

老汪大驚:“你哪能曉得?”

老金得意:“我在這方面一向感覺最準(zhǔn)。屬牛的人都是老黃牛,辛苦一輩子,天天忙東忙西,停不下來,一停下來就要生毛病,對不對?我膽子小,屬兔子的,比你小兩歲,以后就叫你阿哥。來,小弟以茶代酒,先敬阿哥一杯。”

老汪嘴里講“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心里卻在想:老金你要是算膽子小,人民公園大概也沒人敢講自己膽子大了。

等菜的時候,老金輕聲說道:“阿哥,你看那一桌,曉得是啥人嗎?”

老汪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靠墻一只小圓桌,坐著一家三口。男的大概三十多歲,頭頂已經(jīng)有些禿了,肚腩也不小,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臉嚴(yán)肅。老汪只覺得有些眼熟,好像哪里電視上看到過。女的比他年紀(jì)略小,妝容精致,寫字樓白骨精打扮。男小孩大概不到十歲,倒也乖乖吃飯。

“這是不是哪位明星啊?”老汪看老金這么神秘,倒也不曉得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老金一聽就笑得合不攏:“我就講你是冷面滑稽,這哪能會是明星,這是我的小孩呀!”

老汪一嚇,轉(zhuǎn)身又看了一眼,正好那桌一家三口也看向他們這邊,媽媽還讓男小孩朝這里揮揮手,老汪只好跟著揮手。

回過身來,老汪低聲問了一句:“你已經(jīng)當(dāng)阿爺了啊?”

“是的呀,來來,我介紹你們認(rèn)得認(rèn)得。”老金起身,帶了老汪往里走。一家三口看到兩位長輩來了,也連忙起身。

“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朋友,著名書法家汪老師。這是我兒子,媳婦,還有我們小寶貝西西。來,西西,叫阿爺好。”

“阿爺好!”

“好好。”老汪連連點頭,心里盤算了一下,今天這頓早茶估計是老早就訂好的,前日偶然碰到,老金為了堵上老汪的嘴巴,電光石火間臨時又加了一桌。這反應(yīng)速度,可以的。

“我和汪老師再到那邊去聊一歇,你們慢慢吃,等歇我一道買單。”于是兩人又回到自己桌邊,幾籠點心已經(jīng)上了七七八八。

老汪又喝了一口茶,沉吟不語,想到美琴上趟在國際飯店門口隨口瞎講的,居然真的被她講中。這兩人,都不簡單。

“阿哥,我曉得你在想什么。”老金幫老汪又倒了茶,“不瞞你講,我去人民公園,根本不是為了小孩相親。你也看到了,我第三代也有了,我還幫他們相啥親。我去,主要是為了自己。”

老汪問:“為了自己?那為啥要去人民公園呢?”

老金往后一靠,笑瞇瞇看著老汪:“這你就不懂了。談朋友,你曉得最關(guān)鍵的是啥?”

“啥?”

“兩個字:信息。用日本人的講法,就是情報。多少人談朋友談不下去,都是因為一開始掌握的信息有限,只好霧里看花,因為是虛的,所以你好我好,把真實情況都掩蓋了。到后來談得熟了,發(fā)覺冊那原來你是這種人,然后一拍兩散。要是一開始就掌握多點情報,就好少走許多彎路。包括你看人民公園相親角這個地方,照道理,相親相親,都是年輕人的事,但現(xiàn)在大部分天天守在那邊的,都是阿姨媽媽老爺叔。你曉得為啥?”

“為啥?”

“因為談朋友,甚至結(jié)婚,都不是兩個人的事,是兩家人家的事。你要了解一個男小孩,你不但要看到本人,還要多看看他的娘,從娘身上也好猜到三分這男小孩情況了。反過來,也是一樣的。你看到這個阿姨推銷的女兒或者兒子是紙頭上寫的這些情況,再來反推他們的娘,也好看到這個阿姨的另外一面。真人和文字信息相結(jié)合,信息就多。信息一多,就大差不差。這個比我去啥老年婚戀介紹所,和一群老阿姨跳跳舞,不好比的,那個都是瞎烏搞。要講效率,還是人民公園信息多,這就是情報的價值!”

老汪沒想到,老金一副粗相,說起話來倒有條有理。再一想,他講的確實也有一定道理。比如今天之前,老汪是絕對想不到老金居然還有這樣的兒子、媳婦、孫子,就像他講的,要反推。這么一來,老汪倒對老金有些刮目相看了。

老汪笑著講:“那么看來我馬上好吃你和阿芳的喜糖了。”

“哎,這你倒是誤會了,我們就是談?wù)劊覐膩頉]想過要和她結(jié)婚的。”老金笑笑,又往老汪碗里夾了菜,“這里的炸豆腐蠻有特色,你嘗嘗味道。”

老汪沒碰到過這么真誠的虛偽,倒也不知道該怎么接話了,只好端起茶杯:“你講得對,談朋友也不全是為了結(jié)婚,我又思想落伍了。”

老汪放下杯子,老金一邊為他添茶,一邊幽幽地講:“老汪,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啊,肯定平常日子過得比阿芳還要巴結(jié)。真的,你要想穿點,橡皮筋繃得太緊了,要斷掉的。現(xiàn)在這社會,年輕人不是996拚命加班還房貸,就是擔(dān)驚受怕生怕公司關(guān)門自己要被炒魷魚。再看看我們,退休工資么年年都在漲,又不要上班,身體也好,自己儲蓄根本吃不光用不光。那么好的太平盛世,你還不快點趁機(jī)享受人生,等到年紀(jì)再上去點,這個毛病那個毛病都來了,再想享受,就來不及了!”

老汪被他一講,有些胸悶,今天明明是他露了馬腳要來收買我,怎么變成他來幫我上課了?

老金看老汪面孔一拉,趕緊打圓場:“阿哥比我長幾歲,這方面肯定不用我瞎操心。不過有樁小事,我倒要提醒阿哥。”老金聲音又低了下來,“美琴這個人,你千萬要當(dāng)心,不要上當(dāng)。”

“美琴哪能了?”老汪把筷子也放下了。

“據(jù)我曉得,她女兒老早就有男朋友了,而且,”老金又湊近,“馬上要結(jié)婚了!”

“啊?你哪能曉得?”老汪一驚。

老金拍了拍老汪的肩膀:“阿哥啊,你不要看上海灘三千多萬人口,都講大上海大上海,好像上海大得不得了。不是的!實際上圈子都是咪咪小的,這種事根本瞞不牢的。”

老汪對這講法不置可否,也不曉得是不是老金瞎編故意釋放的煙霧彈。老金對美琴有意思,老汪是第一天就看出來了。本來還準(zhǔn)備和盤托出周末和美琴女兒還有他兒子四個人吃飯的事,想了想,還是沒講出口。

“阿哥,你不會已經(jīng)被她套牢了吧?”老金看老汪不做聲,又問了一句。

“哪能會,你以為我是你啊,不會不會。”老汪連連擺手。

“這就好,來,吃菜吃菜。”老金又夾了一只流沙包給老汪,“對了,我家里的這些情況,你也幫我保守一下小秘密哦。”

老汪只好點頭。

這一頓飯吃到后來,老金又跑開去隔壁桌講了幾句話,等再回來的時候,老汪已經(jīng)啥也吃不下了。

“買單。”老金招呼了服務(wù)員,甩出一張金燦燦的信用卡,“這張卡可以打八折對吧?”

服務(wù)員笑道:“這個活動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老金撇了撇嘴巴:“那么發(fā)票可以開嗎?”

“可以的,您把發(fā)票信息給我。”

老金指指:“這桌,還有這桌,一道算。”

這一次,老汪吸取教訓(xùn),嚇得大氣不出一句話也不敢講,看老金簽完單,總算松了一口氣。

謝謝之后,大家準(zhǔn)備起身回去。剛站起來,老汪就收到一條美琴的微信:“周日晚六點,我們四個人在這里吃飯。”接著是一條餐廳的地址信息,一家本幫菜館。老汪怕被老金看到,也沒仔細(xì)看,就快點把手機(jī)塞好,匆匆告辭。

新的任務(wù)又來了。

一回去,老汪就把餐廳信息和微信轉(zhuǎn)給了兒子,順便關(guān)照他禮拜六中午不要來吃餛飩了,直接禮拜天夜里餐廳碰頭。等了半天,兒子也沒回復(fù),不曉得是沒看到,還是不肯來。老汪把手機(jī)拿起放下好幾遍,終于在夜里十點多收到一個姍姍來遲的“哦”,總算放了心。

禮拜天一早,為了穿什么衣服出門,老汪又折騰了半天。他本來也沒啥像樣的出門衣裳,以前上班的地方對這些也不講究,就算每天都穿一樣的也沒人注意。僅有的幾件像樣襯衫,也是當(dāng)年素娟趁百貨公司大減價時買來的。牌子都是好牌子,但也經(jīng)不住穿了那么多年。

衣櫥里翻箱倒柜好幾遍,老汪還是不滿意,一屁股坐在床沿邊發(fā)呆。又一想,幸虧今天素娟不在,否則自己這副狼狽相,又不曉得要被她嘲成啥樣子了。東挑西選,總算湊出了一條灰色西褲,配寶藍(lán)色白點中式立領(lǐng)襯衫,看上去稍微比白色老頭衫考究些,雖然也就一點點。

收拾停當(dāng)出門,已經(jīng)是一身汗。老汪還是不放心,又給兒子發(fā)了條確認(rèn)微信,照例沒回音,老汪就當(dāng)他是默認(rèn)了。

六點差十分時趕到吃飯地方,服務(wù)員領(lǐng)他進(jìn)包廂的路上,老汪老遠(yuǎn)就看到里面已經(jīng)坐了一個人,忍不住三步并作兩步趕緊上前,沒想到走近一看嚇了一大跳:包廂里坐著的不是美琴,居然是素娟!

等服務(wù)員一走,老汪趕緊把包廂門關(guān)上,坐在素娟旁低聲質(zhì)問:“你今天來做啥?”

素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來看看未來媳婦不可以啊!”

老汪急了:“你快點回去!”

素娟面孔一擺:“偏不回去。”

老汪剛要發(fā)作,包廂門又被推開,美琴搖著一把檀香扇笑吟吟進(jìn)來了:“哎喲,不好意思,我發(fā)的通知,倒讓你等我了。”

“沒事,我也剛剛到。”老汪趕緊滿臉堆笑,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右邊的素娟,心里暗暗叫苦。

“剛剛你和啥人在講話啊?”美琴坐在老汪左手邊,放下包問。

“沒,沒,我在看菜單。”老汪隨手翻開一本菜單,“我們要不要先點起來?”

“好的呀,你先看好了。我再出去打個電話,小囡應(yīng)該也快到了。你兒子呢?”

“應(yīng)該也快了,他發(fā)消息講在路上了。”

美琴點點頭,拿著手機(jī)就出去了。

美琴剛走,素娟也起身要離開。老汪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到哪里去?”

“不是你叫我走嘛!”

老汪手一松:“你真的走了?”

“我出去轉(zhuǎn)一圈可以了吧?”素娟撇下老汪就走了。

老汪重新坐回位子上,發(fā)現(xiàn)又是一身汗。先穩(wěn)住,穩(wěn)住,老汪不斷提醒自己。深呼吸,吐氣。老汪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素娟今天會出現(xiàn)在這里。看來自己是真的老年癡呆了。今天禮拜天,明天禮拜一,早上爬起來第一樁事,到醫(yī)院看老年科,五點半就出發(fā),要去掛第一號!

服務(wù)員敲敲門,問老汪:“現(xiàn)在點菜嗎?”

“再等歇。”老汪又翻起了菜單。

老汪發(fā)覺,自己翻菜單的手都抖了,啥烤籽魚,啥糟門腔,啥招牌紅燒肉,啥菌菇牛肉粒,啥糯米小圓子,統(tǒng)統(tǒng)看不進(jìn)去。現(xiàn)在老汪就一個想法,素娟不是講出去轉(zhuǎn)一圈,索性轉(zhuǎn)遠(yuǎn)點,蕩蕩馬路到外灘,浦江夜景看一看,再乘擺渡到浦東,東方明珠爬上去,旋轉(zhuǎn)餐廳吃頓飯,索性不要回來了!

剛這么想,就看到美琴和素娟雙雙回來了。兩人并排笑嘻嘻走著,簡直像親姊妹,不對,簡直是雙胞胎。兩個人走進(jìn)包廂,一個坐在老汪的左手,一個坐了右手,講好一樣同時落座,老汪又是一身汗。

美琴發(fā)現(xiàn)老汪面色不對,忙問:“就出去了一些工夫,面色哪能蠟蠟黃了?”

“房間里有些悶,天氣太熱了。”老汪透透襯衫。

“我看不是天氣熱,是你心里熱吧?”素娟插嘴。

“那叫服務(wù)員開空調(diào)呀!”美琴往門外叫道,“服務(wù)員,開空調(diào)。”

老汪重新鎮(zhèn)定了一下,不斷提醒自己素娟都是想像出來的,然后閉上眼睛,保持一歇,再睜開。素娟還在。老汪又閉了一次,足有半分鐘了,再睜開。素娟還是在。老汪放棄了,他曉得,今天這頓飯不吃好,素娟是不會走的了。

“你平時是不是心臟不太好?要吃藥嗎?”美琴看老汪閉眼了好久,倒有些擔(dān)心起來。

“平時還可以,今天比較激動,沒事的,吃口茶就好。”剛想拿杯子,才發(fā)現(xiàn)茶也沒點。

美琴招呼服務(wù)員來,一手一腳把四個冷菜、四個熱菜、一個湯、一個點心,外加一壺茶都點了。冷菜先上,熱菜等叫。

吃了杯綠茶,老汪才覺得好一點。他發(fā)現(xiàn),素娟雖然在,倒還在可控范圍之內(nèi),頂多講幾句怪話,所以,他只要一只耳朵進(jìn)一只耳朵出就可以了。

想到這里,老汪連忙把椅子往美琴這里轉(zhuǎn)了四十五度,又拉近了點,這樣因為視線關(guān)系,就基本看不到素娟了。

美琴一開始以為老汪要和她講話,后來發(fā)覺也沒,面孔倒紅了。

老汪清醒了一點才發(fā)覺,美琴今天是精心打扮過來的。

頭發(fā)是新做的,湊近了還聞得到新搽的定型摩絲香。畫了淡妝,戴了珍珠耳環(huán)。指甲也是新做的,藕紫色是和裙子相配,而上衣的淺綠色和鞋子是搭的。不知不覺,老汪倒看得有些入神。

美琴被老汪這樣盯著,也不好意思了。她抬手看了一眼手機(jī)時鐘:“已經(jīng)六點一刻了,兩個小鬼哪能還慢騰騰。你兒子到哪里了?”

老汪也覺著了自己有點失態(tài),拿起手機(jī)講:“我去外頭打個電話,等我一歇。”

捧著手機(jī)來到大廳轉(zhuǎn)角,老汪眼睛還望向包廂,看素娟沒跟過來,才撥了兒子電話。

沒人接。

老汪又打了一個。還是沒人接。

老汪光火了,講好的事,哪能可以這樣放他鴿子。他這輩子從來沒求過兒子啥,就這一樁小事,而且還是答應(yīng)的。

連打十八個電話后,終于通了。

“到哪里了?”老汪強(qiáng)壓火氣。

“阿爸,我今天臨時有事,不來了。”

“你哪能可以……”老汪劈頭蓋腦的罵山門還沒講出口,小汪已經(jīng)把電話掛了。

幾十年溫良恭儉的老汪,人生中第一次想罵娘了。

電話再打過去,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

老汪手足無措站在大堂,又是一身汗。他想想自己這一輩子也算老老實實做人,到底做錯了啥,要被他們母子倆這樣欺負(fù)!

老汪再次望向包廂,沒看到素娟,倒看見美琴探頭探腦往這里張望。當(dāng)務(wù)之急是快點找個理由,給美琴一個交代。沉吟片刻,老汪向包廂走去。

美琴看他進(jìn)來一面孔不開心,小心翼翼問:“哪能了?沒出啥事吧?”

“今天不好意思,”老汪坐下,眼睛看著桌子,“小鬼頭講他半路上突然肚皮痛,所以今天來不了了。”

“哦……”美琴已經(jīng)猜到了三分,“肚皮痛可大可小,還是身體要緊。”

“真的不好意思,這頓我請。”老汪給美琴又添了茶,到底不大說謊,手還有點抖。

“編,編,你就瞎編好了。”素娟在旁邊插嘴。

老汪心虛,手一抖就把茶水倒在了臺子上,美琴趕緊拿餐巾紙擦,老汪一道幫忙。

“不瞞你講,我女兒剛剛講她也不好來了。”美琴低頭,“小姑娘也真是的,和她敲定好幾遍了,剛剛又和我講,還沒做好思想準(zhǔn)備。你看看!唉,你講是不是我們前世里欠他們的。今天本來是為了他們才吃這頓飯的,千算萬算,偏偏兩個小孩都沒來,這算啥名堂。”美琴委屈地看著老汪。

“我看她就是想單獨和你約會。”素娟又插嘴。

美琴一手撐額頭,一手吃了茶。老汪看她這副樣子,不免想起了老金的提醒,但又覺得美琴現(xiàn)在的痛苦是真的,到底有沒有說謊,反正他看不出。

“算了算了,小孩有小孩的想法。本來我還想,哪一天兒子良心發(fā)現(xiàn),會不會對我講句謝謝。現(xiàn)在看來,他這輩子不要我賠禮道歉,已經(jīng)很好了。”老汪說完,低了頭,又嘆了一口氣。

美琴倒被他這一句逗笑了:“真的,現(xiàn)在養(yǎng)個小孩,實在吃力,不曉得他們在想啥。”

“吃力不吃力也總算混到這歲數(shù)了,不管他們,我們先吃。”服務(wù)員已經(jīng)在包廂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個多鐘頭。老汪馬上大喊一聲:“服務(wù)員,上菜!”

沒一歇,四個熱菜一個湯一個點心就一道上來了。廚師像老早就準(zhǔn)備好了,只等叫菜,索性一步到位。兩個人,看著滿滿一臺子菜,眼神都有點定漾漾。

“來,來,吃,吃,大家吃。”老汪也轉(zhuǎn)向素娟,勸她夾菜。再一想,穿幫了,所幸美琴也沒多講。

這頓飯,兩個人客氣來客氣去,也沒吃掉多少。老汪本就心神不寧,覺得素娟一直在旁邊監(jiān)督,胃口更小了。本想多聊聊自己,又怕素娟搗蛋,又想多問問美琴,又怕素娟吃醋。聊來聊去,不曉得怎么就講到了老金。

“上個禮拜,我在衡山路碰到老金了,他和阿芳在一道吃飯。”老汪講。

“哦?”美琴放下了調(diào)羹,“啥地方?”

“好像是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披薩的。”

“他看到你,講啥?”美琴又問。

“沒啥,就是點點頭,就分開了。”老汪想起老金的囑托,沒有把他的小秘密兜出來,“哪能了?”

“沒啥,隨便問問。”美琴繼續(xù)吃飯。

“搞了不好,老金本來禮拜天也約了她。”素娟又插嘴。

“瞎講有啥講頭。”老汪厲聲向素娟講。

“你講啥?”美琴被老汪嚇了一跳。

老汪趕忙辯解:“老金講,叫我不要和別人瞎講,你看今天,又忍不住和你講了,你不要再講出去了哦。”

“我懂的,你放心。”美琴笑笑。

終于,九點敲過,兩個人再也吃不下了。門口的服務(wù)員又開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等著他們叫買單。

“那么多菜沒吃掉,太浪費了。”老汪喃喃。

“索性打包吧。你帶回去。”美琴說。

“我一個人,吃不掉那么多的。你帶回去吧。”

“你忘記了,我也是一個人呀。”美琴笑吟吟看著老汪,順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老汪愣在那里,從頭到腳又是一身汗。這一副戇頭戇腦的老實相,又把美琴逗樂了。

最后,一臺子菜,打了八個包。老汪一手拎四個,結(jié)賬買單。

“我們一道外頭再蕩蕩好吧?”美琴提議。

“好,稍微走一段。”兩個人跨出了餐廳。

走到外面才發(fā)覺,剛才已經(jīng)下過了一場雨。地上還是濕的,昏黃的路燈一打,襯著梧桐樹的樹影,倒像天上的星星全部墜落了人間。空氣里還有新鮮的葉子味道,老汪使勁猛吸了幾口,總算覺得腦子清醒了。他偷偷回頭看了眼,發(fā)覺素娟沒再跟上來,終于松了一口氣。

美琴看老汪不說話,問道:“你在想啥啊?”

“哦,就是覺得今天這頓飯,雖然人沒湊齊,但是吃了也很開心。”不知不覺,老汪也會講些場面話了。

“我也覺得。”美琴眉花眼笑,“下趟我們要多出來吃吃飯。”

“一定。”

兩個人沿著淮海路又走了一段,美琴要乘十號線,就此告別。最后,美琴還是拿了兩個裝冷菜的打包盒子走了。老汪提著另外六個,看著她下電梯,消失在眼前。

老汪到家已經(jīng)快十點半,一開房門,發(fā)現(xiàn)素娟已等在餐臺邊。老汪也沒睬她,六個打包盒直接往冰箱一塞,拿了睡衣睡褲去衛(wèi)生間汰浴,脫下襯衫才發(fā)覺,今天險象環(huán)生出了幾身汗,胳肢窩已經(jīng)有幾道細(xì)細(xì)的汗線了。

汰浴出來,心情稍微好了點,素娟還坐在原位。老汪倒了杯茶,坐在旁邊問:“你講講,今天到底是哪能想的?”

“你是哪能想的?”素娟淡淡問。

“啥意思?”

“你想和她談朋友?開第二春?”

“瞎講有啥講頭。”老汪吃了一口茶,眼睛沒看素娟。

“算了吧,我今天都看在眼里,蠻好幫你錄下來,讓你看看骨頭有多少輕。”

“你走了也快兩年了,我連一頓飯也不好和人家吃了?而且為啥會認(rèn)得美琴,你心里最清爽,要不是為了兒子,我會去人民公園?要不是去人民公園,我會認(rèn)得她?還是你叫我去的!”

素娟不講話。

老汪也覺得沒勁,一個人去了臥室休息。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問自己:難道真的要和美琴談朋友?自己年紀(jì)也一大把了,傳出去會不會被人家笑話?兒子也那么大了,他沒結(jié)婚,難道自己先二婚?或者像老金,也不結(jié)婚,就是玩玩,享受人生?素娟問的這些問題,倒像面照妖鏡,他越想越亂,翻來覆去,一點也睡不著,就這樣迷迷糊糊捱到了早上五點半鬧鐘響。

老汪從床上坐起來,糾結(jié)了半天到底要不要去看醫(yī)生。說實話,自從素娟再次出現(xiàn),這兩年一直打打鬧鬧,他也習(xí)慣了,但從來沒像昨天那樣,怎么講,事情正在起變化。老汪下了床,決定還是去醫(yī)院。

趕到醫(yī)院,老汪已經(jīng)腦子發(fā)脹,面孔發(fā)白,再加上前一晚沒睡好,看了半天電子屏幕上滾動的醫(yī)生名單,好像沒一個是他之前看過的。不管了,隨便掛個號,輪到啥人是啥人。

這次是個年輕醫(yī)生,照例又回答了一個多小時問卷,把素娟的事也講了。醫(yī)生拿著單子,眉頭緊鎖。

“結(jié)果還可以吧?沒惡化吧?”老汪有點擔(dān)心。

“你上次什么時候來的?”醫(yī)生翻了翻病歷卡。

“兩年前了,醫(yī)生講我沒問題,還叫我不要太擔(dān)心。”

“兩年前?”醫(yī)生音調(diào)提高,“幫你配過藥嗎?做過什么檢查?”

“忘記了。”

醫(yī)生把頭抬起來看著老汪:“哪個醫(yī)生看的?”

“也忘記了。”

醫(yī)生又低了頭,病歷卡嚓嚓窮翻,眉頭鎖得更緊。

老汪心虛:“醫(yī)生,我這算老年癡呆嗎?應(yīng)該還不算嚴(yán)重吧?”

醫(yī)生放了病歷卡,看著老汪:“你現(xiàn)在去做全套檢查,CT、核磁共振、腦電圖都要做,結(jié)果出來了,再來掛號。”

老汪被嚇到了:“大概是啥情況啊?”

“不是和你說了嗎?結(jié)果出來再來掛號,我先幫你配些藥,對治療幻覺有用,先把幻覺這事控制好。”病歷卡一關(guān),后頭的病人已經(jīng)來了,老汪只能撤退。

各種儀器折騰一遍,老汪感覺一塌糊涂。到了家,又把體檢報告也找了出來,膽固醇是有點高,血壓血糖也高,腎臟還有個小結(jié)石,這些上年紀(jì)的人都有吧。

聽醫(yī)生的話,老汪開始吃藥,沒想到一吃就想打磕睡,書法也寫不動了,天天甩頭甩腦像夢游。他又想把藥停了,又怕停了藥被醫(yī)生罵,咬咬牙,還是堅持吃。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個禮拜,禮拜五又收到美琴微信:“這個禮拜天來人民公園嗎?”老汪覺得累了,下周一還要去醫(yī)院復(fù)診,人民公園這攤事索性作個了斷,便馬上回了一個字:“好”。

禮拜天,老汪蕩到人民公園。美琴、老金還在老地方,只不見阿芳。老金老遠(yuǎn)看到他就叫起來:“書法家來了。”老汪對他笑笑。

只有美琴看出他面色不好,湊近了問:“最近身體還好嗎?”

“身體是不大適宜,最近在吃藥。”

“哦,不要緊吧,年紀(jì)大了要注意。”

老汪點點頭,正準(zhǔn)備把話題引過來,剛剛講了句:“實際上,前陣子我兒子啊……”

突然就聽見老遠(yuǎn)傳來一陣吵鬧聲。紀(jì)錄片《動物世界》里,每趟肉食動物發(fā)動攻擊,總有一只最先意識到危險的草食動物帶頭先跑。這一天,最先意識到危險的就是老汪,但他站在原地沒動。

又過了一歇,連美琴也看到,一群身穿黑衣黑裙的老阿姨們,烏云密布一樣氣勢洶洶奔過來,把荷花池都包圍了。這黑衣黑裙明顯是統(tǒng)一買的,老汪只覺得眼熟,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直到看到阿芳時才意識到,這不是阿芳朋友圈里的廣場舞大隊嘛!

只見阿芳踏上荷花池邊一塊大石頭,掏出一只喇叭,調(diào)整音量,開始廣播:“人民公園相親角驚現(xiàn)流氓敗類,以給子女相親之名,欺騙婦女感情,行流氓之實,天誅地滅,罪不能容……”

這一段廣播,阿芳連說三遍,把老汪他們都看呆了。

三遍讀好,另一位老阿姨湊上去問阿芳:“流氓在哪里?”

阿芳用手一指:“就是他!”

眾人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分明站著老汪。老汪嚇得后退半步,撞到一個人,回頭一看,原來是老金。

黑云壓陣一般,老阿姨們包圍了這兩個人,美琴被擠出包圍圈外。

老汪上前打圓場:“阿芳,大家朋友一場,是不是有什么誤會?講清楚就好……”

“老汪你今天不要管,我是要和這個人算賬。”阿芳打斷老汪講話,一個箭步站在老金面前,雙手叉腰,邊上其他老阿姨們猶如護(hù)法大隊,凜然不可欺。“老金,你還有啥話要講?”

老金摘下墨鏡擠出一絲笑容:“哪能弄得像真的一樣,你們是不是在拍戲啊?”老金上去剛要拍下阿芳的肩胛,被阿芳一把甩掉。

“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今天就和你講講清爽。”阿芳又拿出喇叭,開了開關(guān),“你不要以為我們不曉得,實際上你兒子老早就結(jié)婚了,孫子也有了,對不對?”

老金趕緊看向老汪,老汪急著搖頭。

“我再問你,你禮拜一到禮拜天,一個禮拜七天,天天約不同阿姨在同一個餐廳吃飯,可有這回事?用花言巧語勾引良家婦女,這種流氓行為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

老金茫然看向周圍,人人都在笑嘻嘻看戲,只有美琴面無表情。

老金討?zhàn)埥星骸澳氵@是哪里聽來的瞎七搭八的話啊?你聽我解釋啊。”

老汪掙扎著坐了起來,美琴趕緊幫他把枕頭擺正。老汪這才發(fā)覺,美琴眼圈還紅著,顯然哭過了。老汪受寵若驚看著周圍問道:“我來這里多少時候了?”

“好幾個鐘頭了。”美琴聲音很低,“現(xiàn)在感覺哪能?”

“倒沒啥感覺。”老汪還有些沒搞清楚狀況,“醫(yī)生哪能講?”

“渾身上下CT都做過了,血也抽了,倒也沒啥大毛病。頭上是皮外傷,但醫(yī)生講還要觀察兩天。關(guān)鍵你昏過去后一直沒醒,真的把我們都嚇?biāo)懒耍⒎荚?20救護(hù)車上哭得一塌糊涂。”

“啊?為啥?”

“她講,要是你變成植物人,她不是要照顧你一輩子了?我一直勸她不會的不會的,她還是窮哭八哭,像小孩一樣……”

“哦……”老汪倒沒想到,阿芳是為了這個傷心,“老金還好吧?”

“他沒跟救護(hù)車,自己叫了出租車來的,幫你把費用付了就一個人悄悄走了,還算有點良心。”美琴起身從熱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遞給老汪,“我看他啊,十年之內(nèi)都不敢再踏進(jìn)人民公園半步了。”

老汪喝了半口水差點嗆到,美琴趕緊幫他拍背。老汪心想,沒想到老金的這根橡皮筋,倒先斷掉了。

“真是麻煩你們了。”老汪心懷愧疚,看了一眼美琴。

“沒啥的。對了,要不要和你兒子也講聲啊?我們也沒他電話。”

“算了,反正也不要緊。”老汪一想,把兒子叫來倒復(fù)雜了,人民公園這些事都要抖出來,他倒也不曉得該怎么開口。

美琴看他面露難色,也就不勉強(qiáng)。“肚皮餓嗎?有啥想吃的,我去幫你買。”

被美琴一講,老汪倒真的覺得有點餓了,“這附近不曉得有賣菜肉餛飩嗎?”

“你再躺一歇,我出去看看。”說完,美琴就走了。

半個鐘頭之后,美琴提了個外賣袋回來,打開一看:一份冷餛飩,芝麻醬和醋包另放;一份熱餛飩,餛飩湯、蔥花、紫菜和調(diào)味料也是自己加的。雖然就是連鎖餛飩店的普通外賣,倒也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nèi)做到盡可能精致了。

美琴邊拆邊笑:“也不曉得你口味,只好瞎買了。這個冷餛飩的芯子是薺菜肉,這個熱餛飩是芹菜肉,要放湯的。你看你歡喜吃啥?又問老板另外討了兩個小碗,我想萬一你兩個味道都想嘗嘗也可以。”

老汪沒想到美琴想得那么周到,“要么你也一道吃,那么多餛飩,我一個人吃不掉的。”

“也好。”美琴便拉了凳子坐在老汪病床旁邊。兩個人拆料包,拌餛飩,味精加多還是加少,紫菜我要你不要,倒也有些過小日子的樂惠。

“對了,”美琴吃了只冷餛飩,突然想到一樁事,“之前在人民公園,你本來想和我講,你兒子哪能了?話還沒講光,阿芳她們就來了。”

“哦……”老汪遲疑著想怎么開口,“實際上,我兒子和我講,他打算近階段不考慮結(jié)婚的事了。我也勸不過他,所以我本來是想今天過來和大家講清爽,也算告別一下。”

美琴問:“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不是的。”

“那他現(xiàn)在有女朋友嗎?”

老汪搖搖頭。

美琴不曉得這搖頭是“沒”還是“不曉得”,便不再多問。

老汪問:“你女兒最近還好嗎?”

“不瞞你講,我女兒最近也有點情況。”美琴嘆了口氣,“她最近要結(jié)婚了,所以我以后人民公園也不會去了。”

老汪突然想起老金的提醒,心想老金果然情報網(wǎng)豐富,又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結(jié)婚是開心事啊,你那么愁眉苦臉做啥?幫她把好關(guān)就可以了。”

美琴面露難色:“你不曉得,她這男朋友實際上談了很長一段時間了,但是一直黏嗒嗒,既不分手,也不求婚,半吊子蕩著。我嘛也是心急,想再這樣拖下去,他年紀(jì)要是上去了,照樣有一群群小姑娘撲上來,我女兒不劃算的呀,所以就想索性做好最壞思想準(zhǔn)備,萬一真的拗掉,也有備選,所以才來人民公園的。”

美琴講好,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老汪倒覺得難得對他講了真心話。

“外賣的餛飩,味精還是擺放太多。下趟你到我家里來,我親手包餛飩給你吃。”老汪看著美琴的眼睛說。

“這我有口福了。”美琴拿出檀香扇來扇風(fēng),對老汪一笑。

那天,美琴是晚上七點半走的。她走了后,老汪躺在病床上發(fā)呆,隔壁病友拉開病床之間的隔簾輕聲問:“老婆?”

老汪笑笑,搖搖頭。

“女朋友?”

老汪還是搖搖頭。

病友蹺了一個大拇指,把簾子又拉上了。

第二天一早七點鐘,醫(yī)生例行查房。查到老汪這里,他問了醫(yī)生一句:“我什么時候可以出院?”

醫(yī)生翻了下病例,抬頭問他:“現(xiàn)在身上還有什么不舒服嗎?”

“倒也沒。”

“那今天就出院吧,中午之前去辦下出院手續(xù)。”

老汪沒想到這么快,還沒反應(yīng)過來,醫(yī)生已經(jīng)去看隔壁病房了。

上午,老汪開始收拾東西,才發(fā)覺病房柜子里一大包東西,新毛巾、餐巾紙、一次性杯子、牙刷牙膏、塑料拖鞋、礦泉水等等,應(yīng)有盡有。老汪這輩子還沒被人這么伺候過,心想這下欠了美琴她們好大的人情。還沒理好,就聽到走廊里有人哇啦哇啦:“老汪在嗎?老汪是住在這里嗎?”

老汪走出病房,只見一個胖胖的白裙子阿姨在幾個病房間穿來穿去,聲音大到護(hù)士長都要出來趕人了。

“阿芳,阿芳!”老汪趕緊對她打了一個招呼。

阿芳看見他,就像看見什么寶貝,一陣風(fēng)地奔過來,老汪隔了三米就聞到了她身上的花露水香。

“哦喲,那天和美琴手忙腳亂把你送進(jìn)來,病房也沒記住,你看我這黃魚腦子!”

老汪趕緊把她請進(jìn)病房。

“啥時候出院啊?”阿芳把一籃子水果放在地上,拉了個凳子坐在老汪身邊。

“醫(yī)生講現(xiàn)在就好出院了。”老汪對她客氣笑笑。

“那么快啊!”阿芳大叫起來,“太好了!你不曉得,那天真是把我們嚇?biāo)馈?20送過來的路上我就和美琴講了,不管老汪是半身不遂,還是癱瘓變植物人,我都要一生一世來照顧你。”

老汪笑笑。

阿芳繼續(xù)說道:“真的不好意思,這天本來就想教訓(xùn)一下老金的,沒想到,唉……”

老汪擺擺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老汪,你真的不曉得,我實際上本來一門心思真的想和老金談朋友了,我還想和他結(jié)婚呢,你講我戇吧!要不是美琴提醒,我一點也沒看出來他實際上是這樣的人啊!我太相信他了!”

老汪問:“和美琴有啥關(guān)系?”

“前兩天,美琴和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是不是禮拜天在衡山路意大利餐廳和老金吃飯,一開始我還不想承認(rèn)。你也曉得,美琴這個人……”阿芳向老汪擠擠眼睛,老汪只能猛點頭,阿芳繼續(xù),“沒想到后來她講,禮拜六同一個位置,老金也請了她吃飯,但是被她拒絕了。她懷疑,禮拜一到禮拜五,這個老流氓還請了其他人吃飯。我一開始還不相信,就和她馬上去餐廳碰頭,問了服務(wù)員。人家服務(wù)員一聽戴墨鏡的老胖子,哦喲,人人認(rèn)得,天天來的老客人啊,就都和我們講了。老汪啊老汪,你看看,做人多少難。我去人民公園本來是想幫女兒找個男朋友,沒想到也不是很順利。那么來都來了,索性自己找個老公也好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現(xiàn)在不但把自己搭進(jìn)去,還要搞諜戰(zhàn),做人真是太吃力了!”

阿芳說累了,自己開了瓶礦泉水喝起來。

老汪坐著靠在墻上,仿佛九百九十九塊拼圖找到了最后的關(guān)鍵一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包括那天和美琴吃飯時她的提問、周五美琴發(fā)給他的去人民公園的邀請、阿芳大鬧時美琴臉上的面無表情,到他從醫(yī)院醒來時美琴的紅眼圈,一切的一切,他都明白了。

“那禮拜一到禮拜五,老金是和誰吃飯,你們也搞清楚了?”老汪又問。

“半天就都搞清楚了,人民公園圈子咪咪小的。”阿芳越講越激動,白色連衣裙的胸口腋下都是汗?jié)n,簡直像一朵開到最盛的梔子花,大剌剌地散發(fā)香味,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yīng)。

老汪心想,怪來怪去,還是怪那天吃飯,素娟突然出現(xiàn)在飯店。要不是她突然出現(xiàn),老汪也不會講到老金,那美琴也不會告訴阿芳,阿芳也不會帶著廣場舞阿姨大鬧相親角,他也不會昏過去,現(xiàn)在也不會在醫(yī)院……老汪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他今天還要辦出院手續(xù)。

“事情搞清爽了就好,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你先坐一歇,我去護(hù)士臺問問出院手續(xù)哪能辦。”

老汪剛想下床,就被阿芳撳回去了:“這種事你還操心什么,你快點躺下去,我去問。”

阿芳又一陣風(fēng)奔了出去。

阿芳剛走,隔壁病友又拉開簾子,向老汪豎起了大拇指。

那天,要不是有阿芳在,老汪一個人辦出院手續(xù)確實吃力。阿芳還堅持叫了一輛豪華網(wǎng)約車送他到小區(qū)門口,本來還想送到家里,老汪在小區(qū)門口堅決表示一個人可以的。兩個人練推拿一般推來阻去半個鐘頭,直到老汪被逼得無可奈何脫口而出“被鄰居看到不大好”,阿芳訕笑了一下,才作罷。

爬上樓梯,打開房門,老汪才想起今天本來是去醫(yī)院復(fù)診的日子。算了,索性下個禮拜再說。

剛到家,就收到美琴微信:“去了醫(yī)院,護(hù)士講你已經(jīng)出院了?”

“嗯,剛到家。”老汪回了一句,“過兩天來吃餛飩嗎?”

“那我就先謝謝了。”

老汪心情好點了。

提到餛飩,老汪想起來,自從上次被兒子放了鴿子后,已經(jīng)好幾個禮拜看不到人了,也不曉得是因為忙,還是沒臉見他,就給兒子發(fā)了條微信:“啥時候來吃餛飩?”

過了兩小時,兒子才回:“最近出差,再講。”

也好,索性就禮拜六請美琴來。

才休息了幾天,老汪已經(jīng)坐不住了,先是把家里上上下下大掃除了一遍。衛(wèi)生間里已經(jīng)生了霉點的浴簾,扔掉!客廳里結(jié)了蜘蛛網(wǎng)的窗簾,拆掉!臥室里的舊被單被套,都換掉!草紙藏起來換上卷筒紙,假牙套盒子收起來,浴缸重新擦了好幾遍,爛拖鞋統(tǒng)統(tǒng)丟到垃圾桶,灶間像新裝修的,整個家都面目一新。最后的最后,老汪又精挑細(xì)選了幾幅自己最滿意的字,看似隨意地放在書桌上,一定要有一種滿不在乎隨寫隨扔的隨意感。只有書櫥里素娟的遺像,老汪猶豫了下要不要收起來,最后還是沒收,只是幫她換了塊新的檀香皂。之前的那塊,已經(jīng)淡得聞不出味道了。

家里收掇停當(dāng),老汪一看,窗明幾凈,滿室清爽。

禮拜六一早,老汪直撲小菜場,買了塊上好的里脊肉,也不要老板現(xiàn)場絞肉糜,自己回去斬,又買了豬骨、河蝦、青菜、生姜、小蔥、土雞蛋、香雪酒、餛飩皮子、火腿中方,還討了點鱔絲骨頭,準(zhǔn)備回去大干一場。

煤氣灶上一口大鍋在燒排骨湯,老汪站在邊上,嘴里咬著棉繩,把已經(jīng)洗干凈、用布扎好的鱔魚骨頭收口,然后放入蔥姜和火腿片,大火燒開后撇去浮沫,蓋上蓋子用小火慢燉高湯。

另外一邊,案板上先把里脊肉切成塊,再切絲,再斬丁,兩把片刀刀背左右手輪流敲,翻一翻,再敲。嘀哆嘀哆,嘀哆嘀哆。老汪邊敲邊懊悔,早就不該買現(xiàn)成肉糜包餛飩。每個禮拜斬一次,規(guī)定時間,規(guī)定動作,簡直是釋放信號,讓左右鄰舍都聽聽:我老汪還活著,還斬得動肉糜,還對生活有追求,還有人上門看我,簡直一舉多得!

敲完,肉糜倒在小碗里,筷子用力拌到起筋,再把河蝦剝出蝦仁,剪成丁,青菜洗好一甩水,切菜末,斬姜末,加蔥末,香雪酒倒一點,拌一拌,一個字:香。又?jǐn)偭说捌ぃ谐尚l,碗里提早擺好紫菜和蝦皮,胡椒粉和鹽,餛飩皮子沾了水,開始篤悠悠包餛飩。三十只餛飩包好,看了一眼鐘,從出門買菜到現(xiàn)在,居然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鐘頭。

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老汪想起一樁頂頂要緊的事——吃藥。今天這種場合,要是素娟再來搗蛋,他真的要一腳去了。剛吃好藥,正好門鈴響。

老汪擦了把手,把圍裙脫掉,又去鏡子前照了照,確認(rèn)了才開門。

美琴穿了件中式小旗袍,再仔細(xì)一看,竟是老汪第一趟在人民公園看到她時的那件藕綠色,只是戴了珍珠耳環(huán),更顯隆重了。

美琴邊笑邊遞過來一只箱子:“家里正好多了箱水蜜桃,我一個人也吃不掉,拿過來和你分分。”

“真是太客氣了。”老汪接過來一看,湖景水蜜桃,“請進(jìn)請進(jìn),家里亂得不像樣,真是不好意思。鞋子不用換了。”

美琴笑瞇瞇進(jìn)了門,左右看看,廚房間擺著一排排餛飩,一只只圓鼓鼓的樣子,曉得餡料肯定塞足,再兜到客廳,一眼看到窗邊老汪寫字的大書桌,馬上湊了過去。

“到底是文化人,你到我家里,一本像樣的書也找不出。”美琴掃了一眼攤在桌子上的各種書畫冊頁,笑笑。

“我也就這點小愛好,瞎弄的,正好有件小禮物要送給你。”老汪拉出書桌下的抽屜,拿出一只牛皮紙大信封,恭恭敬敬遞給美琴。

美琴一看,信封上端端正正寫著四個字:“美琴芳啟”。打開,是一幅字:“美酒一杯天過午,琴聲裊裊雨沉沉。”

“字寫得實在蹩腳,見笑了見笑了。”老汪信心滿滿看著美琴。

“哎喲,太珍貴了,我要找人去裱起來!”美琴捧著這幅藏頭詩,滿眼興奮,“還從來沒人送過我這樣的禮物呢。真是謝謝,太有心了!”

老汪有些發(fā)飄,一邊搓著手一邊講:“你先坐一歇,我去燒餛飩。”就離開了客廳,沒一分鐘又穿著圍兜進(jìn)來,手里端了杯茶,“吃口茶。”

美琴笑瞇瞇接了茶杯,眼前一亮:茶杯是上世紀(jì)80年代的玻璃杯,紅白黑相間,老式蒙德里安風(fēng),還印著中英文的“上海”字樣。這種杯子美琴家里也有過,以前沖麥乳精、沖雀巢咖啡、女兒泡牛奶餅干,幾乎天天都用的,但老早不曉得被丟到哪里去了,還能保留下來的人,看來是長情的。美琴湊近聞了聞茶香,是龍井,抿了一小口,甜津津的。

廚房間里,水已經(jīng)燒開,撲落撲落滾著。一只只餛飩?cè)舆M(jìn)去,每扔一只,鍋子總要發(fā)出一陣嘶吼,仿佛是對異物入侵的反抗,但沒多久,鍋子就投降了,不發(fā)一聲。

老汪邊下餛飩,邊往里瞄了一眼,看到美琴正在看他寫的字,心里一高興,用漏勺又快點把餛飩翻了幾下,以防粘底。

美琴東摸摸西看看,沒什么感興趣的,然后一回頭,就看到了素娟的遺像。

細(xì)長眼,短頭發(fā),眉毛像男人,有點兇,但眼神里又都是溫柔,年紀(jì)應(yīng)該和自己差不多。再仔細(xì)一看,遺像前還擺著一塊檀香皂。美琴重新坐回凳子上,吃了口茶,一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眼神定漾漾時,突然發(fā)覺宣紙下擱了件什么東西,拿出來一看,是一盒藥。“利培酮”,美琴讀出了聲,翻過來側(cè)邊一行小字:用于治療急性和慢性精神分裂癥。

美琴一嚇,把藥盒快點重新藏好,又吃了口茶,大概空調(diào)開得太低,竟然覺得身上有點冷了。

這邊老汪正好招呼她:“餛飩好了,趁熱吃。”美琴只好走出客廳,坐在餐桌邊上。

老汪端端正正捧了碗餛飩出來,一碗十只,只只飽滿,又淋了麻油、撒了蔥花、鋪了紫菜蛋皮蝦米,鋪鋪滿一碗,香煞人。

“來,來,可以吃了。”老汪把圍兜脫了看著美琴講,“先吃口湯,嘗嘗味道。”

美琴舀了半勺,慢慢吃了。

“味道哪能?太淡嗎?”老汪巴巴地問。

“嗯,蠻好。”美琴笑笑。

老汪得意,活絡(luò)了起來:“這是我用豬骨,加火腿,加小菜場討來的鱔絲骨頭熬的高湯,鮮得不得了啊。你再吃只餛飩試試。”

美琴又舀了只餛飩,燙,吹了幾口氣,再一咬,味道是好的。“好吃的。”美琴放下了調(diào)羹。

“好吃就多吃幾只,不夠還有。”老汪自己也嘗了一口,相當(dāng)滿意,兩眼放光。

美琴看了眼手機(jī)時鐘。

老汪問:“等歇還有事?”

“也沒啥要緊。”美琴用調(diào)羹不斷翻來翻去。

老汪又問:“不對胃口?”

“不是的,太燙了,我讓它涼一些。”美琴又笑笑。

“要么我?guī)湍愦祹紫隆!崩贤舭衙狼俚耐攵诉^來,準(zhǔn)備幫她吹風(fēng),美琴一看趕緊阻止。兩個人把一只碗搶來搶去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口有聲音。

“啥聲音?”美琴看著老汪。

老汪又聽了一陣。這下兩個人都聽清了,是有人在撬鎖。

“不會是賊骨頭吧?”美琴站了起來。

“應(yīng)該不會啊,大白天的。”老汪也站起來,想想不放心,去廚房間拿了把菜刀提在手上。

美琴面孔也白了,躲到客廳,人低下來,但頭還要抬起來看。

老汪慢慢靠近門邊,出其不意拿門一把拉開。門外的人一個跌沖摔進(jìn)來,頭差點撞到菜刀上。這邊美琴已經(jīng)大叫了起來。老汪仔細(xì)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小汪。

“你哪能來了?”老汪一呆,把菜刀背到身后。

小汪看看老汪,又看到臺子上兩碗餛飩,還有客廳里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老阿姨,沒說話。

美琴看看老汪,看看進(jìn)門的年輕人,漸漸站了起來,又把年輕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問老汪:“這是你兒子啊?”

老汪點點頭,眼睛朝下對小汪介紹:“這是美琴阿姨。”

“外頭落雨了,我正好經(jīng)過這里,上來借把傘。”小汪講。

“落雨了?”老汪背著菜刀走到客廳窗口一看,果然,還下得蠻大。再回來,小汪已經(jīng)關(guān)門走了。

老汪把菜刀擺回廚房,又重新坐回了桌邊。

美琴講:“兒子賣相蠻好,像娘。”

老汪點點頭,實際上在想心事。今天禮拜六,是兒子來吃餛飩的日子,借傘估計是臨時編的借口。怪就怪哪能都不提前和他打聲招呼呢,明明前幾天還特地問過。突然,老汪大叫一聲:“不好!”撇下美琴就沖了出去。

跌跌撞撞奔下去,兒子還站在樓道門口,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汪手里拿著一把打開的傘,透明傘骨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書法字,正是老汪帶去人民公園的那把!

老汪慢慢走過去,一時倒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兒子看著這把傘足有一分多鐘,回過頭,細(xì)細(xì)地問:“我不是和你講過了,我這輩子不會結(jié)婚的。你再去搞這種不三不四的事做啥?”

“哪能講話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老汪要搶小汪手里的傘,小汪攥緊不放。

“你省省吧,不要以為我不曉得,你就想借了我的名義,自己找老阿姨對吧?樓上的就是你瞎七搭八搭過來的是吧?”

“你輕點好吧,”老汪急了,壓低了聲音,“左鄰右舍聽到多少難聽!”

“你有本事做,就不要沒本事不承認(rèn)!”

“哪能和阿爸講話的?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出去讀書,還幫你買了房子,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你就這樣報答我?”

“你覺得供我吃穿就是養(yǎng)我了?就是對我負(fù)責(zé)了?你曉得我這幾年哪能過的嗎?講得難聽點,你就是把我當(dāng)作一只豬玀在養(yǎng)好吧!我今天話擺在這里,你去外頭花老阿姨,開第二春,我都不管,但你不要借了我的名義。我再講一遍,我這輩子都不會結(jié)婚的!”

小汪氣急了,直接用手撕傘,但這透明傘的傘布簡直像牛皮糖一樣,撕也撕不碎,攪也攪不爛,眼看傘骨都變形了,居然傘面一點沒破。小汪沒辦法,一把扔到外面,又上去踩了幾腳,才憤憤淋著雨走了。

老汪一時呆在那里。他曉得,周圍無數(shù)個窗門已經(jīng)打開,左鄰右舍都候在窗邊仔細(xì)聽著。他也曉得,剛剛小汪的這番話,二樓的美琴肯定也聽到了。千算萬算,沒想到自己竟然落得和老金一樣的下場。

老汪走出門,撿起雨里的傘,把鋼筋掰直了,立在傘下往上看。雨一滴一滴落在傘面上,把老汪涂了好幾遍才寫上去的書法變成了一灘灘的黑水,融化了。一個個字在他眼前消失,先是“犬子”的“子”,再是“敦厚”的“敦”,“謙恭”的“恭”。“天作之合”這四個字,他當(dāng)時花了不少力氣,反復(fù)涂了好幾遍的,最后也消失了。只一刻多鐘,這傘又變回了透明。

老汪醒了過來,穿著拖鞋撐著傘就走出了小區(qū)。他也不曉得自己要去哪里,只覺得,除了出去走走,毫無其他辦法。

他就這樣在外面足足瞎走了一個多鐘頭,直到襪子褲腳管都濕透,才回去。

房門被帶上了,他推開門,美琴早走了。臺子上她那碗餛飩一點沒動,湯上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油花,看上去油膩膩的。旁邊還有一張小紙條:老汪,謝謝餛飩,有機(jī)會我們再聯(lián)系。沒有署名。

老汪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才發(fā)覺給美琴的大信封也在。信封下頭,不曉得壓著什么翹起來一塊。老汪拿出來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藥,馬上明白了。

“要么我們?nèi)湲?dāng)勞坐坐?今天落雨,肯定人少。”素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站在老汪身邊輕聲問。

“也好,等我換雙鞋子。”

老汪起身,去臥室套上一雙老頭襪,又穿了套鞋,鎖門下樓,撐開傘,和素娟兩個人慢慢走入雨中。兩雙手,還是緊緊攙在一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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