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民法典寶藏的三把鑰匙

孫憲忠

我國民法典編纂完成之后，中央政治局舉辦了關于民法典學習的講座，習近平總書記在講座上指示，必須重視民法典實施的問題。民法典一般被視作人民權利的宣言書，但這一說法并不十分妥當。民法中包括著大量的行為規范和裁判規范，它們要對每一個民事主體的行為發揮引導和裁判的作用，如果民事主體行為不當，那么執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就要適用民法典來追究其責任?？梢哉f，民法典的每一個條文，都是有實踐性功用的，而不僅僅是拿來宣教的。所以，民法典編纂的任務完成后，更為重要的任務是實施。只有通過民法典的實施，才能將該法承載的國家治理的基本理念落到實處，使得法典的條文成為“活法”，也就是有生命的法律。

但是在學習研究和貫徹實施民法典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民法典總共七編，80多章，共1260條，大約11萬漢字，這些章節條文構成了難以計數的具體的法律規范和法律制度。在此還要指出的是，事實上在民法典之外，還有很多民法特別法的規范和制度，比如商事法律和知識產權的制度，這一次還沒有寫入民法典之內。民法龐大的規范和制度的體系，遠遠超過了我國法律體系中的任何一部法律。

一方面，這個龐大的民法規范和制度體系，說明了我國法律體系的良好發展，說明它能夠因應市場經濟發展和人民權利保護的需要，說明我國對于憲法確立的依法治國原則的認真態度和實際的推行。當代法治社會，各項事業都要充分體現民眾的權利，而且市場經濟的發展也是越來越復雜，因此，民法的規范和制度的群體還在不斷地擴展中。比如，現在的網絡經濟就帶來了民事法律制度中關于數據資產、網絡合同和知識產權等民事權利的發展。所以，民法體系蓬勃發展應該得到充分肯定的，它是我們學法用法、執法司法等各項工作能夠依靠的巨大寶藏。

但是另一方面，民法典已經建立的龐大體系和還在不斷發展的制度規則，也給學習研究民法和貫徹實施民法帶來了解讀的困難。在本次民法典的編纂過程中，曾經有很多領導和社會人士向本人提出，民法的體系太大，學習和掌握太困難了。

作為學習研究民法四十年的理論工作者，本人愿意在此和各位分享一個學習和掌握民法龐大的知識體系（包括民法典以及法典之外的民法體系）的體會。那就是，我們可以從支持民法典編纂的三個基本因素的角度來切入，就能夠大體掌握其要領。這三個基本因素，也是我們打開民法典這個龐大的知識體系的三把金鑰匙。

第一把金鑰匙：法思想

所謂法思想，主要是指立法者編纂民法的指導思想。在我國，指導民法典編纂的法思想，主要是中國共產黨對于依法治國原則的堅持和推進的思想，對于民事主體的自決權利予以充分承認和保障的思想，對于民事活動予以積極規范引導的思想，以及對于民法典這種立法形式的認可和堅持的思想等。民法典作為成文法的典型形式，和英美法這種判例法最大的不同，就是它是由專門的立法機關通過專門的立法程序制定出來的，而不是由法官制作的裁判文書整理而成的。正因為這樣，民法典的編纂，從來都是立法者借助于這一龐大的立法工程推行其法思想的過程。

本次我國民法典編纂從一開始就確定了貫徹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貫徹依法治國原則、加強人民權利保護、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維護以社會主義公有制為基礎的經濟秩序、因應新時代社會發展需求（比如綠色發展理念）的法思想。這些重要思想，體現在民法典的第一條立法根據和立法目的之中，也體現在民法典第三條到第九條規定的民法基本原則之中。此外，可以說，我國民法典的全部條文都體現了這樣的法思想。在自然人的監護制度方面，民法典因應社會現實，加強了遺棄兒童以及養老問題下的被監護人的權利的規定。在民事權利一章中，還規定了公有制基礎上各種民事主體的所有權等基本權利，創造性地規定了數據資產制度，信息保護制度等。此外，民法典第185條規定的英烈名譽權保護制度也是意義非凡。

尤其應該提到的是，民法典以專章規定民事權利，第一次鮮明地將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作為民法上的一般人格權，建立全面的人格權保護制度的民法基礎（第109條）。這個規定，在世界民法史上也是第一次，這個條文的價值，完全可以用光輝燦爛來形容。人格權獨立成編，極大地提升了人格權的地位，顯示了我國民法對人格尊嚴的承認和保護力度。但應該指出的是，從法學原理上來看，人格權編所列舉的人格權的具體類型，都是民法典第109條的擴展和細化，其基礎都是第109條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如果把人格權編脫離第109條來理解，就會造成一個嚴重的誤解，即我國民法上的人格權僅僅只有人格權編所規定的那些形式，像最近個別公司在招聘員工過程中出現的地域歧視問題就無法解決。事實上，人格權編所列舉的類型，如果不從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絕對受保護這一點來理解，都會造成混亂。這種誤解，不但是對民法典建立的人格權保護規定的損害，而且也會造成嚴重的實踐問題?？傮w而言，我國民法典編纂所體現的法思想，可以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條件下的實質公平正義這一點來概括。這是打開我國民法典寶藏的第一把金鑰匙。

第二把金鑰匙：法感情

打開我國民法典寶藏的第二把金鑰匙，就是法感情，主要指的是民事主體尤其是普通人民群眾對于民法所設立的權利義務規則如何認識和接受到多大程度的心理狀態。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是人民群眾當家作主的國家，民法典通過立法這種方式所設計的權利和義務，最終都要落實到民事主體的身上，所以，不但民法典的編纂，而且包括民法的理解和實施，都要考慮到民事主體尤其是普通人民群眾的認知和接受的問題。民法典編纂當然要貫徹一些理想化的追求，但也要根據實際，體現我國社會的國情。尤其要指出的是，民法和其他法律有一個顯著的差別，就是其他各種法律的貫徹實施都主要借助于一個或者多個執法或者司法機關，但是民法典貫徹實施主要依靠民事主體自己的行為。比如，不論是處分財產還是訂立各種合同，或是締結婚姻收養子女，所有的民事活動都是依靠民事主體自己的意思自治來進行的。所以，民法典的立法目的主要還是借助于當事人自己的行為來實現的。民事活動對于當事人而言，其基本原則是行為自理、責任自負。如果民眾不認可法律的規定，就可能會去規避法律，結果造成違法但是反而會出現獲得社會同情的現象。所以，在民法典的編纂過程中，我國立法機關展開了全面的社會調研，并通過各個行業各個部門以及人大代表召開了不計其數的研討會、論證會，還有一些專題調研會。民法典中的很多條文，事實上也反映了國情民情的因素，比如對公序良俗原則的承認和寫入，不僅體現在民法基本原則的第8條，而且體現在合同編第153條。此外，我國民法典在總則編、婚姻家庭編部分、繼承編中，在涉及婚姻家庭關系方面的立法中，確實比較強調當事人的感情因素，這一點是非常必要的。在農村的集體所有權制度設計中，本次立法更加強調農民成員的權利，強調成員在集體中的基礎性作用，這些規定相比以前的立法是一個顯著的進步。這些都是國情民情的反映。在法律的貫徹實施過程中，尊重人民，尊重民事主體的法感情，無疑是我們的底線。

第三把金鑰匙：法技術

打開民法典寶藏的第三把金鑰匙，是法技術，也就是民法典編纂所貫徹的科學法理、科學邏輯。習近平總書記近年來一再強調科學立法的原則。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的我國立法的基本原則是科學立法、民主立法和依法立法，其首要的原則還是科學立法。所謂科學立法，落實在民法典編纂和民法典解讀上，其實就是要講法理、講體系、講邏輯。民法典的體系構成是一門科學。在民法典編纂的時候，面對大量的民法規范和制度，立法者不能像農民收獲土豆一樣，拿起來一個隨意放進筐里就行，而必須按照法律制度的同一性和差異性的規則，將其分門別類，然后在同一種類型的法律規范和制度之中，找出它們的共同點，建立其一般的規則（法學上參照數學上的概念，將這一方法稱為“提取公因式”）;然后根據一般規則和具體規則的聯系，形成民法的體系。這種體系化立法方法，就是尋找龐大的民法規范和制度之間的邏輯線索的方法，也是總結其基本規律的方法。按照這種方法編纂民法典，將其構成為體系，看起來比較煩瑣，但是實際上才是最為簡捷、甚至是編纂民法典唯一可行的方法;而且也是學習法律貫徹最方便快捷的方法。學習貫徹民法典，首先學習的，就是作為民法一般規則的民法典總則編，然后才是相對具體的物權制度、合同制度、婚姻家庭制度等。我國民法典編纂，就是按照這樣一種立法邏輯編纂而成的。

大體而言，民法典中貫徹的這種體系化邏輯的內容有：法律關系的邏輯，也就是全部民法制度從主體、客體、權利義務到法律責任的邏輯;民事權利區分為人身權和財產權的邏輯（其中人身權又區分為人格權和身份權的邏輯）;民事權利制度區分為交易性規則和非交易性規則的邏輯;民事法律行為區分為支配權行為和請求權行為的邏輯;以及法律責任區分為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的邏輯;等等。正如任何科學都要劃分其作用范圍、都要有確定的發揮作用的方法一樣，上述這些邏輯區分，就是民法確定其作用范圍并實際發揮作用的具體方法的體現。

在我國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有一些人批評說這種方法顯得脫離現實，不親近民眾，他們主張按照普通民眾的認知觀念來編纂民法典。但是這種觀點是完全不可行的。比如，如果按照這種觀點，就要在各種各樣的合同規則中都要寫上這種合同成立生效的主體條件，以及權利的解釋等，僅這一項，就要在合同法中增加幾千個法律條文和幾十萬的字數。法律不但前后重復而且矛盾，雜亂不堪，完全不可行?！疤崛」蚴健钡淖龇ǎ坏澕s了立法成本，而且使得立法者可以用法理邏輯把龐大的民法規范和制度編纂起來，形成為和諧統一的體系。

民法的法技術，看起來一些概念比較抽象，但是它所使用的概念其實都來源于現實生活，是很容易理解的。

法思想、法感情和法技術共同作用，形成了我國民法典，它們既是編纂民法典的思想和邏輯支撐，也是我們打開民法典寶藏的金鑰匙。民法典的制度體系和知識體系雖然龐大，但也有一定之規，借助于這三把鑰匙，大體上可以解決學習掌握的基本問題。

（作者系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