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外一章）

楊云天

初春。人們在街頭，提前戴上口罩。圖案有花，有骷髏，有漫畫人物，但必定不會選擇，那浸過消毒水的白色，盡管它是唇邊綻放的玉蘭花。它們恭候，一場柳絮的突襲。

初夏。背街的折扣店率先扯出橫幅：“換季減價大酬賓”“夏季將至，春衣清倉”。披長款風衣的女子在櫥窗前試探，店老板揣著手一臉木呆。她們等待，一朵毒日的驚醒。

初秋。自動清掃車停在公園門口，環衛工人三兩聚集閑談。下水井口已被疏通待用，門衛室儲滿今年的新炭，屋頂的鳴蟬尸骸也被清掃一空。他們守候，一首落葉的搖滾曲。

初冬。融雪鹽匍匐高速路旁，一只嶄新的鐵鍬斜插其上。新手司機得意地換上防滑輪胎，奶.奶的地窖儲藏著過冬白菜，長期駐扎的收費員也備下棉手套。所有人都期冀，一場大雪的到來。

慢慢地，聰慧的人類，學會使用各種器物。盛裝，抵抗——自然拋向我們的第一束媚眼、一段季節的暖昧？

然后，倒掉。貨運火車行駛在夕陽下

春城籍的貨運列車，載滿鮮花與方言。

從南方至北方，從蜿蜒的山間隧道至蒼茫的雄渾大河，一邊饕餮般舔夕陽的震顫，一邊用車輦采擷遺落的夢鄉。

它扭動的腰肢促使云朵流淌，將彎曲的時光碾軋鍛造，勾勒泥土的憔悴容貌。

它身下的大地是一面古老的鼓，鐵軌似乎以一雙熱氣騰騰的鼓棒，要用有彎度的聲音，謀籌一場聲響的暴動。

敲擊，敲擊，讓萬物在長久午睡中驚醒，直視這大聲嚎叫、雙眼冒著火焰的巨獸！讓傍晚，這夏天遲鈍的末梢神經晃蕩！讓鐵道旁野花搖動的葉片，這日光的余燼隨風飄揚！

那行徑古怪的地表終日沉默，此刻也因晚霞而情慷暖昧，在車輪揉搓下發出陣陣撩人的呻吟。

列車是雄壯大針，正行云流水地縫紉，而不是梅花針一點一尺地編織;是一條高聳昂揚的脊梁，而不是埋沒深處的血管。

這是一輛于地表渲染理想的貨運列車在歌唱！

它要駛向哪里？只是大地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只關心它在何處卸下這身低矮濃重的晚霞，以及鐫刻有玫瑰花瓣的南國方言。但所有人，都早已被遙遠的汽笛警告，不得不承認列車的沉默權與辯護權，因為它已知曉人類最不屑的，即是這凝結謊言的書面權利。

它隨意卸貨于某個鄉鎮小站，時間不會超過一朵茉莉花苞的打開;

它自由地與風一同尋找夏天隱藏的韻腳，不在意自己的腳步聲是否跑調。

看那天空的火燒云，像一塊龜甲，占卜，即是它永恒的命運：行駛在夕陽下，始終朝向更遠方。